第46章

2024-10-09 07:50:55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老華人和年輕女孩在離她有一定距離的地方蹲著,自始至終看著她狼吞虎咽地把水喝掉。老人讓女孩把她救上陽台時,惠美子感到萬分驚訝,而現在她安全了,他卻拿扭簧槍瞄著她。惠美子明白,他救人不是為了做善事。

  「真是你殺了他們?」他問道。

  

  惠美子小心翼翼地舉高水杯,又喝了幾口。對方居然在畏懼自己,若不是她傷得這麼重,她幾乎就要陶醉於這個事實了。不過現在喝了水,即使右臂耷拉著、腿部腫脹得很,但她感覺舒服多了。她把玻璃杯端放在地板上,然後用手捂住受傷的手肘,有些痛,她只能淺淺地呼吸著。

  「是不是你乾的?」他再次問道。

  她微聳肩:「我速度很快,他們很慢。」

  他們交流的語言是普通話,自源藤時代以來,她便再未曾使用過這種語言了。英文、泰文、法文、普通話,記帳,政治外交,飲食和迎客……如此多的技能,她都不再運用了。花了數分鐘,她才檢索到語言記憶庫,語言記憶如同因長期未打理而萎縮的肢體,突然奇蹟般地強壯起來。她想著是不是她的胳膊也會這樣輕易癒合,說不定她的身體仍蘊含著不為所知的潛能。

  「你是工廠的那個黃卡人秘書。」惠美子開口道,「叫浩森,對吧?安德森大人跟我談到過,白襯衫搜捕工廠的時候,你逃掉了。」

  老人聳肩:「現在我回來了。」

  「為什麼呢?」

  他露齒而笑,卻沒包含一丁點幽默的意味:「我們掉進了大海,得抓住最後一根漂木。」

  公寓樓外,爆炸聲隆隆作響,他們紛紛朝爆炸聲傳來的方向望去。

  「我猜戰爭要結束了。」那女孩低聲說,「一個多小時了,就炸了這一次。」

  見浩森和邁兩個人都分了神,惠美子心裡琢磨著,雖然自己的胳膊斷了,她也足以將他們兩個都做掉。但是她太累了,她厭倦了屠殺,膩煩了毀滅。從陽台望出去,濃煙四起,映襯著蒙蒙亮的曼谷。整個城市被撕裂成碎帶……而這一切的罪魁是什麼?是一個發條女孩的不守本分。

  惠美子閉上眼睛,試圖揮走心中的恥辱,而眼前卻浮現出皺起眉頭的泓老師。這個女人居然還在左右著自己的思想,她對此驚訝不已,也許她永遠擺脫不了泓老師的操縱。泓老師和自己那拙劣的毛孔結構一樣,都是她的一部分了。「你想抓住我這個兇手?」她問,「逮住我去領賞?」

  「泰國人都在通緝你。」

  門鎖突然吱呀響起,緊接著,安德森大人和另一個外國人晃晃悠悠地進了門。三人抬頭看去,只見兩個外國人的臉上都是一塊塊淤青,但臉上卻都掛著笑容。兩人猛地停下腳步,安德森看向惠美子,接著目光移向老人,最後怔怔地看向指向他的手槍。

  「浩森?」

  和安德森一起的外國人後撤了一步,退到他背後:「他媽的怎麼回事?」

  「這問題問得好。」安德森淡藍色的眼睛審視著這一切,大腦緊張思考著。

  女孩邁下意識地向安德森行合十禮。惠美子認出了他,嘴角也是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和邁一樣,她也會膝跳反射般向安德森表示尊重。

  「浩森,你在這兒做什麼?」安德森大人問道。

  浩森淡然一笑:「我逮住了殺害宋德特·昭彼耶的兇手,你不高興?」

  安德森大人沒有回答,他瞟了惠美子一眼,然後又看向浩森,問道:「你怎麼進來的?」

  浩森聳肩:「畢竟是我為耶茨先生選的住址,還是我親自交的鑰匙。」

  安德森大人搖了搖頭:「他是個傻瓜,不是嗎?」

  浩森頷首。

  惠美子後背一涼,她意識到,這場對決如此進行下去,矛頭最終一定會指向自己,她是唯一一個可以被隨便處理掉的人。那麼,如果她動作迅捷一些,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奪下老人手中的槍。殺死宋德特的時候,她就能從保鏢手裡搶走他們的手槍。雖然會受點傷,但是可行,老人敵不過她的。

  另一個外國人沒說一個字,他早已瞄著機會溜出門去了。安德森卻是沒挪動半步,惠美子甚是驚詫。甚至,他正舉高雙手,手心向前,一隻手還扎著繃帶,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近浩森。

  他聲音舒緩,用令人寬心的語氣問道:「浩森,你想要什麼?」

  浩森退了一步,保持著和外國人的距離。

  「什麼都不想要。」浩森略微聳肩,「殺害宋德特·昭彼耶的兇手接受正法,就是這樣。」

  安德森大人微微一笑:「好。」他側轉身,然後小心翼翼坐在了沙發上。接著,他向後傾倚在沙發靠背上,肋骨處的痛讓他咧開了嘴,他咕嚕道,「說吧,你想要什麼?」

  老人的嘴唇怪異地顫動,然後說出了他心中笑話般的夢想。「我一直想要的東西——一個未來。」

  安德森大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覺得這個女孩子能給你這個,給你一個這麼高的獎賞?」

  「抓住了謀殺攝政王的刺客,這回報肯定夠我重新組建家庭了。」

  安德森大人沒做回復,只是冷冷地盯著浩森。他的目光轉向惠美子:「真是你殺了宋?千真萬確?」

  她猶豫著要不要說出真相,從安德森的眼神里,她能判斷出他想要的只是一個謊言,但她講不出口:「對不起,安德森大人。」

  「還殺死了他所有的保鏢?」

  「他們先對我動手的。」

  他搖頭:「我一直不相信的,我一直以為這是阿卡拉特使的計謀。可是見你從陽台上縱身跳下——」他盯著她,藍色的眼睛透著不安,「他們把你訓練成了殺手?」

  「不是的!」她的身子砰地後仰,對安德森的誹謗感到驚駭,接著匆忙解釋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在侵犯我,我當時很生氣,我不知道——」她心中有強烈的衝動要在他面前跪下磕頭,好表明她的忠誠。但她扼住本能,不讓自己受基因擺布而平躺下來,然後裸露腹部和大腿的皮膚。

  「這麼說,你不是刺客,沒受過訓練?」他問,「不是軍事發條人?」

  「不是的,我不是軍用的,請相信我。」

  「但你依舊是個危險分子,你徒手扯下了宋德特·昭彼耶的頭。」

  惠美子想辯解,說她不是那種東西,殺人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而話在心頭口難開,只是答道:「我沒扯下他的頭。」

  「如果你想,你可以把我們都殺死,在我們意識到你的動作之前,甚至在浩森還沒舉起手槍之前,就能把我們殺了。」

  聽到這番話,浩森猛地把扭簧槍指向她,但動作卻慢得可憐。

  惠美子搖頭:「可我不想這樣做,我只希望離開這裡,去北方,這是我唯一想要的。」

  「但你是一隻危險的動物。」安德森大人說,「對我是威脅,對其他人也是,如果有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那我……」他搖搖頭,拉下了臉,「你死了遠比你活著要更有價值。」

  聽到這等論調,惠美子開始做好接下來身體遭受痛苦的準備。先殺這個中國人,再殺安德森大人,這個小女孩也許就放過吧。

  「對不起,浩森。」安德森突然說道,「但我不能把她交給你。」

  惠美子盯著外國人,一臉詫異。

  華人笑了:「你要阻止我?」

  安德森大人搖頭:「浩森,時代在變。農機公司的人來了,是軍隊,我們的命運都將會改變。我們有的不再只是農機公司,卡路里合同、貨運、研發中心和貿易談判……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會變。」

  「這漲潮也會托起我的船嗎?」

  安德森大笑,嘴卻痛得一咧,他摸著肋骨道:「對,你會有你的船,浩森,我們比以往更需要你這樣的人。」

  老人的臉轉向惠美子:「邁呢?」

  安德森大人咳嗽:「別擔心這些細枝末節了,浩森,接下來工廠的支出幾乎是無限額的。你要雇她、娶她,都隨你意,做你喜歡的事。你要是不想讓她跟著你干,我的天,相信卡萊爾肯定會把她安頓好的。」說完,他朝門外的客廳喊去,「我知道你還在外面,你個膽小鬼,進來吧。」

  外國人卡萊爾的喊聲傳了進來:「你當真要保護這個發條人?」他的身影在客廳的角落影影綽綽,一副謹慎的樣子。

  安德森大人聳肩:「她不死,我們才師出有名。」他咧著嘴朝卡萊爾微笑,「這一點很重要。」

  安德森再次看著浩森:「你覺得我的提議怎麼樣?嗯?」

  「你發誓?」老人問道。

  「要是我失信,你完全可以舉報她。短時間裡她哪裡都去不了,所有人都在搜捕這個殺手。如果達成一致,我們都將受益。浩森,別猶豫了,只是很簡單的一個提議,我們終於可以有一次能雙贏的機會了。」

  浩森躊躇著,突然他用力地點頭,然後放低了手中的槍。惠美子胸中的焦慮突然如洪水般卸去。

  安德森微笑,繼而專注地看向惠美子,他的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情勢將會和以往不同,但現在任何人都不能看到你,有太多人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明白嗎?」

  「絕不會的,我不會讓別人看見我。」

  「很好,等事情安定下來,我們就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去。當下,你還是要待在這裡,我們先把你那隻手臂用甲板固定,然後找人給你送一箱冰,你覺得這樣安排可以嗎?」

  惠美子心中寬慰萬分:「可以,謝謝你,你很善良。」

  安德森微笑:「威士忌在哪兒,卡萊爾?我們得喝一杯。」安德森站起身,嘴又是痛得一咧,一會兒後他拿著一瓶酒和幾個酒杯回來。

  他把玻璃器具放在茶几上,忍不住咳嗽:「該死的阿卡拉特。」他嘟囔了一句,然後又咳嗽了一聲,這咳嗽聲很嘶啞,聽著像是從肺葉里傳出來似的。

  突然,安德森的身子猛地彎了下去,伴隨著一聲深深的咳嗽,接著又是咔咔地濕咳起來。安德森大人伸手握住茶几,茶几卻晃了起來,然後一邊被掀起來了。

  威士忌酒瓶和酒杯滑到桌子遠邊,酒也灑了出來。惠美子在一旁看著,酒杯跌落得好慢好慢,在日出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她覺得杯具好美,乾淨、剔透。

  酒器碰觸到地面後碎成一片,安德森大人仍在痙攣一般地咳嗽,他踉蹌地在碎片中蹲了下來。他試圖站起來,卻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縮起身子。

  咳嗽終於短時間沒再折磨他,他抬頭,眼窩變得凹陷,他藍色的眼睛看向惠美子。「阿卡拉特真把我弄死了。」他扯著嗓子說道。

  浩森和邁都退了一步。卡萊爾用胳膊堵住嘴巴,眼睛從胳膊肘的彎曲處觀察著,眼神里透露著驚恐。

  「和工廠里的病症一樣。」邁小聲說道。

  惠美子在外國人的身旁蹲了下來。

  突然間,他顯得異常渺小和脆弱,他笨手笨腳地伸手去觸碰惠美子,惠美子抓住他的手,他的嘴唇上沾滿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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