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歐姆安霸
2024-10-09 05:55:56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一年中最短的這個夜晚,火炬整夜在浮筏上燃燒照明。星光閃爍的天空下,浮筏全部聚攏成圓形,所以火炬也構成一個環形在海上閃動。浮筏人跳舞時沒有擊鼓、彈琴或藉助任何音樂,僅憑光腳丫在搖晃的浮筏上踩踏節奏,以及歌者尖細的聲音在他們這個海上住所中迴蕩傾訴。這一夜碰巧沒有月光,在星光和火光之下,舞者的身體顯得幽暗。不時有年輕人在浮筏間跳來跳去,動如魚躍。大家互相比賽誰跳得遠、跳得高,想用這種辦法努力在破曉前把一整圈浮筏跳完。
亞刃與他們同舞不成問題,因為群島區各島嶼都會舉行長舞節,只是腳步與歌曲可能不同而已。隨著夜漸深,很多舞者中止跳舞,坐下來觀看或打盹。歌者的聲音漸漸沙啞。亞刃與一群少年一路跳到首領的浮筏,他停下來,別人繼續向前。
雀鷹與首領、首領的三個妻子,一同坐在靠近廟祠的地方。一位歌者坐在那兩隻作為門口的鯨魚雕刻中間,高亢的歌聲整夜不曾減弱。他毫無倦色地吟唱,兩手敲打木頭,製造節拍。
「他在唱什麼?」亞刃問法師,因為他聽不清歌詞,只曉得它們拉得很長,而且調子中有顫音和奇特的擦塞音。
「他唱的內容有灰鯨、信天翁、暴雷雨……他們不知道英雄和君王那類歌謠。他們不認得厄瑞亞拜的大名。稍早時他曾唱到兮果乙,說他如何在大海中締造陸地。有關人類的民間傳說,他們只記得那麼多,其餘都是關於海洋。」
亞刃仔細聆聽。他聽見那位歌者模仿海豚口哨似的叫聲,整段歌謠環繞海豚編唱。他看見雀鷹的側面背襯著火炬光亮,有如岩石般漆黑堅定。還看見首領的妻子們在輕聲細語地聊天,眼睛水漾漾地閃著光。同時感覺到這艘浮筏在平靜的海上漂呀漂,於是他漸漸睡意矇矓起來。
他突然驚醒,因為歌者的聲音沒了。不只是靠近他們的這位歌者,遠近浮筏上所有的歌者也都停止不唱了。眾歌者尖細的聲音有如遠處海鳥的鳴叫般消逝,四周鴉雀無聲。
亞刃回頭看東方,以為天亮了,可是,月亮才剛升起,懸掛低空,夾在夏季星辰間,泛著金黃色的光亮。
接著,他往南看,黃色的戈巴登星高懸,它的下方有八顆伴星——連最後一顆都露面了。「終結符文」清晰明銳地掛在海面上空。回頭,看見雀鷹黝黑的面孔正轉向那幾顆星。
「你為什麼不唱了?」首領問那位歌者,「天還沒亮,連黎明都還不到呢。」
那位男歌者囁嚅著:「我不知道。」
「繼續唱!長舞節還沒結束。」
「我不曉得歌詞,」歌者說話的聲音提高了,仿若驚恐,「我沒辦法唱下去,歌詞忘了。」
「那就唱別首!」
「也沒有別首歌,結束了。」歌者大聲說著,並向前彎腰,直到整個身子蹲伏在浮筏的木頭上。首領驚異地瞪著他。
浮筏在噼啪作響的火炬下方,隨海水搖擺。沒有人說話。海洋的闃靜,團團籠罩著在它之上活動的生命和光亮,然後將一切吞沒。跳舞的人全停了。
就亞刃所見,那些星星的光輝似乎隱淡了,而事實上,東邊尚無半絲天光。他心中起了恐懼,甚至想著:「太陽不會升起,白天不會降臨了。」
法師站了起來,同時,他整支巫杖快速地泛射淡淡白光,連木杖上的銀制符文也光亮而清晰可辨。「舞蹈還沒結束,」他說,「光亮也沒結束。亞刃,你來唱。」
亞刃本想說:「大師,我沒辦法唱!」可是他卻遙望南方那九顆星星,深吸一口氣,唱了起來。他的聲音起初微弱沙啞,可是越唱越有力,他唱的是最古老的一曲:《伊亞創世歌》,關於黑暗與光明的平衡,關於吐出太初第一言的那人——「至壽主」兮果乙——創造綠色陸地的故事。
一曲未罷,天空轉成魚肚白。在這魚肚白的蒙光中,只剩月亮與戈巴登星仍淡淡放光,火炬在黎明的曉風中嗞嗞作響。歌畢,亞刃默然,聚過來聆聽的舞者靜靜返回各自的浮筏,光明照亮了東邊天空。
「是首好歌。」首領說道。雖然他努力表現得淡然,聲音終究不是很平穩:「長舞節沒完全舞盡就終止歌唱的話,實在不好。我會命人用藻葉鞭子抽打那些懶惰的歌者。」
「倒是去安慰他們才好,沒有一個歌者會選擇緘默。」雀鷹邊說邊舉步,但語調堅定,「亞刃,你隨我來。」
雀鷹轉身走向棚子,亞刃跟在後面。但,這個黎明的怪異現象尚未結束,因為就在東邊的海天邊緣轉白時,北方飛來一隻大鳥,它飛得非常高,翅膀捕捉了尚未照射人間的陽光,它當空鼓翼,閃閃發著金光。亞刃指著天空大叫起來。法師抬頭一望,先是大驚,接著是熱烈欣喜的表情,他高聲喊道:「納·西瑟·阿兀·格得·阿克韋薩!」這句「創生語」的意思是:「欲覓格得,於此可見。」
龍翼高揚空中,颼颼作響;巨爪可像捉鼠那般抓起一隻公牛;長鼻子噴吐著蒸汽一般的火焰——這條龍宛如金色墜子落下,隼鷹般向擺動中的浮筏俯衝。
浮筏人大叫,有人縮倒在地,有人急躍入海,有人倒是靜立觀望——因為他們驚嘆之餘竟忘了恐懼。
這條龍在大家頭上盤旋。它有一對膜狀翼,兩翼端約距九十尺長,它像金子打造的煙霧,在初臨大地的陽光中發亮。它的軀幹不比翅翼短,但瘦而拱曲,宛如獵犬。爪子如蜥蜴,全身披鱗帶甲,狹長的脊骨上有一整排鋸齒狀的拔尖突棘,很像玫瑰刺——只不過,長在隆背上的這種突棘高達三尺。越往後越縮小,到了尾巴那個最小的棘刺,大小和小刀的刀身不相上下。這隻龍的棘刺都是灰色的,鱗甲是鐵灰色,但帶著金色閃光。它的眼睛細長,是綠色的。
首領被族人的恐懼撼動,倒忘了替自己害怕,他由棚內跑出來,手上拿著他們獵鯨用的漁叉,那支漁叉比他還高,頂端裝有一個魚牙大倒鉤。他結實的小手臂舉著那支漁叉快跑以產生衝力,希望漁叉投出去後,能刺中浮筏上空盤旋的那隻龍狹長而覆有輕甲的腹部。
呆愣中的亞刃見狀,立刻衝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結果與首領連人帶漁叉一同跌成一團。「您想用那支傻氣的別針惹它發火嗎?」亞刃喘氣道,「讓龍主先講話!」
首領原有的氣勢被亞刃削去一半,只呆呆盯著亞刃、法師、龍。他沒說話,龍倒先說了。
在場的人中只有格得明白它的話,他也是龍欲交談的對象。龍族只會講太古語,那是它們的語言。它的聲音低靜而帶嘶音,像貓發怒時的輕叫,但大聲多了,而且自然含帶一種駭人的樂音在內。不管是誰聽到這種聲音,都會靜下來聆聽。
法師簡短回答後,龍再度說話。它在法師頭上輕輕鼓翼,亞刃心裡想:倒像蜻蜓半空飛懸的樣子。
然後法師回答:「梅密阿思。」意思是「我會來」。說時高舉他的紫杉巫杖。龍的嘴巴大開,一團長煙如藤蔓般盤旋逸出。那對金黃翅膀像閃電般掀動,製造出一陣有焦味的巨風,然後,它迴轉身子,龐龐然飛向北方。
浮筏上那片靜默中,只聽見孩童微弱的叫聲和哭聲,女人在一旁安撫;男人有點羞赧地由海中爬回浮筏;被遺忘的火炬,正在第一道陽光中燃燒。
法師轉頭向亞刃,他臉上有道光采——可能是欣喜或純粹的憤怒,但他話語柔和:「孩子,我們得走了,去向大家告別,然後隨我來。」他自己轉身向首領道謝並道別,然後由那艘浮筏跨越另三艘為了跳舞而併攏的浮筏,走到繫著「瞻遠」的那艘。顯然這條船一直跟隨這個浮筏小鎮遠行,緩緩漂至南方,這時就在後頭空蕩蕩地搖擺。不過,這些開闊海的子孫已將空水桶裝滿接來的雨水。並預備了不少食糧,藉此表達對客人的敬意。他們有很多人相信雀鷹是「大王群」當中的一員——只不過不是以鯨魚的形態存在,而是以「人」的樣態現身。等亞刃來會合時,雀鷹已升好船帆,亞刃便去解開繫繩,跳入船內。他一躍入,船隻立即駛離浮筏,船帆宛如迎風而鼓脹——雖然那時只有日出時分吹拂的微風而已。她尾隨龍的形跡轉向,仿佛風中飄浮的樹葉,向北方疾駛。
亞刃回頭時,那個浮筏小鎮已如零星散布的小點,棚子和火炬木柱像小棒子或細木片漂浮在海面上。不久,這一切便在早晨的燦爛陽光中消失,「瞻遠」向前疾馳,船首拍擊海浪,濺起水晶般的浪花,船隻疾駛而引來的海風,揚起亞刃的頭髮,並使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天底下,除了暴風以外,沒有哪種風能讓這條小船如此疾馳,而暴風雖能讓她疾馳,卻也會使她在驚濤駭浪中翻覆。可見這不是塵世的自然風,而是法師的咒語力量,才讓它如此飛奔。
法師久久站在船桅邊仔細觀看,最後才在舵柄邊的老位置坐下,一隻手放在舵柄上,看著亞刃。
「剛才那條龍是奧姆安霸,」他說,「他是『偕勒多之龍』,也是奧姆巨龍的族親。奧姆巨龍就是當年殺了厄瑞亞拜,也被厄瑞亞拜所殺的那條老龍。」
「他是來追獵的嗎,大師?」亞刃問,因為他不確定法師對那隻龍講的話是歡迎之詞或威嚇之語。
「他是來找我的。凡是龍族要找的,就一定找得到。他來請求我出手相助。」他短促地一笑,「誰要是告訴我這種事,我一定不肯相信,一頭龍竟然會向一個普通人尋求協助;而且還不是尋常的龍,是龍中之龍!雖然他不是最老的一條龍,但也已夠老了,而且他是龍族中最強大的。他不像一般龍或普通人那樣隱藏真名,他一點也不擔心任何生物可能獲得超越他的力量。他也不像別的同類會欺騙。很久以前在偕勒多島上,他沒有殺害我,還告訴我一件大事,就是指示我如何去找尋『歷王符文』。我之所以能使『厄瑞亞拜之環』復原,全拜他所賜。可是,領受這種恩情,面對這種恩人,我卻從沒想過要回報!」
「這次他來告訴您什麼事?」
「把我正在尋找的路徑告訴我。」法師說時,表情更嚴酷了些,停頓一下又繼續,「他跟我說:『西方另有一龍主,彼蓄意毀吾類,且彼之力量較吾類強大。』我說:『甚較汝強大乎,奧姆安霸?』他說:『甚較吾強大。汝速隨吾來。』他這樣囑咐,我就聽他的。」
「你只知道這些?」
「其他詳情,後來自然會知道。」
亞刃把繫船繩繞好收妥,又把船上其他小事處理好。這段時間,興奮刺激之感有如拉緊的弓弦在他內心緊繃作響,最後他把那強烈的響聲說了出來。「這種嚮導比較好,」他說,「比其他那些來得好!」
雀鷹看他一眼,笑起來。「是呀,」他說,「我想,這一次我們不會走錯路了。」
於是,兩人開始這場飛越海洋的重大競賽:從海圖未標示的浮筏人海域到偕勒多島,一千多里路之間,散布著地海最西邊的所有島嶼。日復一日,白晝由清澈的海平面明亮升起,又沉入西邊的紅色里。在太陽金色的光環底下,在星辰銀色的輪圈之下,這條船獨自在海上向北奔馳。
有時,仲夏的雷雨烏雲在遠處聚積,在海面投射紫色陰影。此時亞刃總會看見法師站起來,出聲並舉手叫那些烏雲飄過來,好讓它們把雨灑在船上。閃電會在這些雲層當中閃躍,雷聲會轟隆作響,法師會一直高舉只手站立,直到雨水落下,淋在他和亞刃身上,落進他們預備的容器中,也打在船內、打在大海上,用它的暴力打垮海浪。他和亞刃開心地笑起來,因為船上的食物雖然少,但還足夠,而飲水則缺。服從法師咒語的暴雨雖然狂野,卻讓他們快樂。
亞刃對他同伴這段期間輕輕鬆鬆地使用力量感到奇怪,有一次便說:「我們剛開始這次旅程時,您一點也不運用法力。」
「柔克學院的第一課,也是最後一課,是『有需要才做』,決不多做!」
「那麼,這兩課中間的教導,必定包括:認識什麼才是需要的。」
「沒錯。『均衡』問題必須納入考慮。可是,均衡一旦被破壞,就要考慮別的事了。其中最重要的是『緊急程度』。」
「可是,南方的巫師——現在大概也包括其他地方的巫師了——都已喪失他們的巫藝,連歌者也失去歌藝,為什麼唯獨您還保有呢?」
「因為我除了技藝以外,一無所求。」雀鷹說。
過了頗長一段時間之後,雀鷹更為爽朗地說:「要是我不久就要失去巫藝,那麼我會在它還保有時善加利用。」
這時的雀鷹真的有一份輕鬆,他對他自己的技藝懷著單純的愉悅。亞刃看他總是如此小心翼翼,實在無從猜想他現在的這份輕鬆和快樂。巫師的心底以巫藝為樂,他們是巫藝家。雀鷹在霍特鎮喬裝,曾讓亞刃非常不適。原來,對法師而言,那是遊戲;對一個不僅可隨意改變容貌和聲音,還可改變身體與存在本身,隨意變成魚、海豚或老鷹的法師而言,那是個微不足道的遊戲。
有一次,法師說:「亞刃,我讓你看看弓忒島。」說著,要亞刃注意看水桶表面。那隻水桶的蓋子已掀開,裡面的水滿到上緣。很多不怎樣的術士都有能力在「水鏡」上顯像,雀鷹也這樣做,他顯出來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巔,聳立在灰茫的海上。法師換了一下影像,亞刃便清楚地看見這座山島的一處懸崖。那景象,好比他是只鳥——海鷗或隼鷹,在海岸之外的風中飛翔,由風中俯瞰那個聳立在海浪之上、高達兩千尺的懸崖。懸崖高壁上有間小屋。「那是銳亞白鎮,」雀鷹說,「我師父歐吉安住在那裡。很多年前他曾經平息過地震。現在,他只是養養山羊,種種藥草,並持守『不語』。他年事已高,不曉得現在還會不會在山間漫遊。但假如他過世了,即使就在此刻,我也會知道的,肯定會知道……」但他的聲音不太有把握,因為影像這時搖曳不定,宛如那片懸崖正在倒下。等影像清楚後,他的聲音也隨之清晰:「每年夏末和一整個秋天,他習慣獨自登山入林。他第一次見到我,也是那樣徒步而來。當時我是山村里一個不知世事的小毛頭,他幫我找到我的真名——同時也給了我生命。」那面水鏡這時顯出的影像,宛如觀看者是林間小鳥,由林內向林外觀望的話,能看見山巔岩石與山巔白雪下方那片陡峭的陽光草坡;向林內觀望的話,就看見一條陡斜的小徑伸入綠影和金點交錯的幽暗中。「那些森林的寧靜,沒有一處塵世的寧靜比得上。」雀鷹神往地說著。
影像淡去,桶內的水面上只剩下眩目、滾圓的正午陽光。
「唉,」雀鷹帶著古怪的失落表情,望著亞刃說,「唉,就算我回得去,你也不見得能跟著我去。」
下午,他們看見前方有塊陸地,低低的、藍藍的,好像一團霧氣。「那是偕勒多島嗎?」亞刃問,心頭撲撲跳得好快。但法師回答:「我猜應該是阿巴島或節西濟島。我們走的路程不到一半,孩子。」
當晚通過兩島間的海峽時,他們沒見到任何燈火,空中倒有一股煙臭味,非常嗆鼻,甚至肺部都感覺刺痛。天亮時,他們回頭望,東邊的節西濟島,在他們視線可及的海岸和內陸,一概燒得焦黑,島嶼上空有一層藍灰色的煙霧。
「他們焚燒田野。」亞刃說。
「是呀,還有村莊,以前我就聞過那種煙味。」
「西方這一帶的人是野蠻人嗎?」
雀鷹搖頭,「他們有農人,有城裡人。」
亞刃呆望那片焦黑的陸地廢墟和天空下凋萎的樹木林園,面容僵硬起來。「樹木傷害了他們嗎?」他說,「他們非得這樣為自己的錯誤懲罰草木不可嗎?人類真野蠻,竟為了自己與別人之間的爭端而縱火焚燒土地。」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導師,沒有君王。」雀鷹說,「氣度恢宏者與具備巫力者,都退到一旁或躲進自己內心,想透過死亡尋找門路。據說,門路在南方,我猜大概就是這裡。」
「這是某人所為——就是那條龍提到的那個人嗎?似乎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如果這些島嶼有個君王,他就是一個人,這裡由他統治。一個人想要破壞或是治理,都很容易,端視那人是『明君』或『昏君』。」
法師聲音里再度帶有嘲諷甚至挑戰的意味,亞刃的脾氣被惹了起來。
「君王有屬下、士兵、信使、將領,他藉由這些屬下進行統治。既然這樣,這位……『昏君』,他的屬下在哪裡?」
「在我們心裡,孩子,在我們心裡。我們內心裡的那個叛徒、那個自我,那個哭喊著『我要活下去,只要我能活下去,讓人間任意敗壞去吧!』的自我,我們內在那個背逆的靈魂,躲在黑暗中,有如關在箱裡的蜘蛛。他對我們大家說話,但只有少數人聽得懂,不外乎巫師、歌者、製造者與英雄豪傑這些努力要成為自己的人。『成為自己』是稀罕的事,也是了不起的事。那麼,永遠當『自己』,豈非更了不起?」
亞刃逼視雀鷹。「你的意思其實是說,那樣並沒有更了不起。但請告訴我為什麼。我開始參與這次旅程時,還是個孩子,當時我不相信死亡。但現在我已經多學了些事情,雖然不多,但到底有一些。我學到的是:相信死亡。但我還沒學到高高興興超越它,進而歡迎我自己的死亡或您的死亡。假如我愛生命,難道不該厭恨它的終結嗎?為什麼我不能渴望永生不朽?」
以前在貝里拉家鄉教導亞刃擊劍的師父,是位六十開外的老者,矮小、禿頭、冷酷。雖然亞刃明白他是出色的劍客,但有好幾年,亞刃一直很不喜歡他。某日練劍時,他逮到師父的防衛疏失,把他擊敗了;他永遠忘不了師父冷酷的臉上突然一亮,露出難以置信的、矛盾的喜悅、希望、快樂——對手,終於成為對手了!從那天起,擊劍師父訓練他時,都很無情。而且每逢兩人對打時,同樣的無情微笑總會掛在那位老者臉上,亞刃如果加倍出擊,那微笑就加倍明燦。現在雀鷹臉上就有相同的微笑。
「為什麼你不能渴望永生不朽?你如何能不渴望呢?每個靈魂都渴望永生,而且靈魂的健康就來自那股欲望特異的力量。可是,亞刃,你要當心,很可能你就是達成欲望的那一個。」
「達成以後呢?」
「達成以後嘛……就是這樣嘍:昏君統治,技藝遺忘,歌者失音,眼目致盲。看!土地荒瘠,疫禍四起,創傷待療。一切都有兩面,亞刃,一體兩面:塵世與幽冥,光明與黑暗。這一體兩面構成『平衡』。生源於死,死源於生,這兩者在對立的兩端互相嚮往,互相孕育且不斷再生。因為有生死,萬物才得以重生,無論是蘋果樹的花,或是星星的光芒,都是如此。生命中有死亡,死亡中有重生。沒有死亡的生命是什麼?一成不變,永存永續的生命——除了死寂,沒有重生的死寂,還有什麼?」
「但是,『大化平衡』怎麼會因某個人的行為、某個人的生命而受到危害?那肯定是不可能的,這種事不可能被容許……」他困惑地停住了。
「誰容許?誰禁止?」
「我不曉得。」
「我也不曉得。不過我明白,人有可能做出多麼邪惡的事來,單獨一人就可以,我太清楚了。因為我自己做過,所以我知道。我曾經受同樣的驕傲驅使,做了同樣邪惡的事。我開啟生死兩界之間那扇門,只開了一個縫,一個小縫,就是為了證明我比死亡本身強大。當時我年少,沒遭遇過死亡,與你現在一樣……後來,為了把那扇門關上,倪摩爾大法師耗盡了全部的力量,失去了巫藝和性命。你可以在我臉上看到那一夜為我留下的記號。可是它殺害的是大法師。啊,亞刃,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門是能夠開啟的。只是要花力氣,但確實有可能辦到。至於要把它關上,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不過,大師,這與您當時做的,肯定不同——」
「為什麼不同?因為我是好人嗎?」雀鷹眼中再度閃現了鋼鐵般的冷峻、鷹隼般的冷靜,「什麼樣的人是好人,亞刃?不會行惡的人,不會開啟通往黑域之門的人,內在沒有黑暗的人,就是好人嗎?孩子,重新再看一遍,看遠些。你今天所學的東西,等到日後去你該去的方向時,將會用到。往你自己的內在看!先前,你難道沒聽見一個聲音說『來呀』?你難道沒有跟隨?」
「我是跟隨了沒錯。但我……我當時認為,那……是他的聲音。」
「那是他的聲音沒錯,但也是你的聲音。假如不是用你自己的聲音,他如何能隔空對你說話?如何對所有能聽到他聲音的人說話?就是那些術士、製造者和尋覓者,那些跟隨他們內在聲音的人。他怎麼沒呼喚我呢?不過是我不聽罷了,我再也不要聽到那個聲音。亞刃,你天生擁有力量,與我一樣,這種駕馭眾人、駕馭心靈的力量,不就是駕馭生死的力量嗎?你正當年少,剛好站在種種可能之間,站在影子境域中,站在夢境裡,所以才能聽見那個聲音說『來呀』。但我已老矣,做完該做的,挺立在白日天光中,面對自己的死亡,面對所有可能的終結。我知道只有一種力量是真實的,且值得擁有——就是不攫取,只接受。」
節西濟島已經遠遠落在他們後面,成了大海上的一個藍點。
「那麼,我是他的僕人。」亞刃說。
「你是他的僕人沒錯,而我則是你的僕人。」
「但他到底是誰呢?他是什麼?」
「我猜想,他是一個人,甚至就像你我一般。」
「就是您提過的——黑弗諾的術士,召喚亡魂的那個人?是他嗎?」
「很可能是。他很有力量,而且動用全副力量來否認死亡。他還懂得《帕恩術典》的大咒語。當年我使用這咒語時,年少又愚蠢,差點毀了自己。如果是個年長、強大而毫不在乎結果的人來使用,那他便有可能毀了整個世界。」
「但您不是說過他應該已經死了嗎?」
「是。」雀鷹說,「我是說過。」
他們沒再多談。
那天夜裡,海上滿是大火。「瞻遠」的船首激起強勁的海浪往後打,海面上,每條魚的遊動都現出清晰的輪廓,而且活蹦閃亮。亞刃一條手臂搭在船舷上,頭擱在手臂上,一直觀望那些放出銀色光澤的圓圈和漩渦。他把手伸入水中,然後舉起來,光線就從他手指微微流泄下來。「瞧,」他說,「我也是巫師了。」
「那種天賦,你倒是沒有。」他同伴說。
「等我們與敵人相會時,」海浪不停地搖曳閃光,亞刃凝視著,「我沒有巫師的天賦,能對您有多少幫助呢?」
打從一開始起,亞刃就一直希望,大法師選擇他,而且只選擇他加入這次旅程的理由,是因為他多少擁有一點與生俱來的力量,那是由祖先莫瑞德那兒繼承來的,而且會在緊要關頭、在最黯淡的時刻派上用場。那樣的話,他就能由敵人手中救出他自己和他的大師,以及全世界。可是最近幾天,他曾再度審視那個希望,竟像從很遠的地方去看那個希望,簡直像在回憶,回憶很小的時候他曾渴望試戴父親的王冠,遭制止時還為此哭泣。而如今,這個希望同樣是個「時機不對」的、幼稚的希望。他內在沒有巫力,永遠也不會有。
他能夠戴上、也必須戴上父親的王冠,以英拉德親王的身份統治這片領土,那個時刻一定會來臨。但現今來看,那似乎是一件小事,他的家也是一個小地方,而且很遙遠。這想法並非不忠,事實上,他的忠誠甚至擴大了——因為他現在是忠於一個更偉大的典範,忠於一個更寬闊的希望。他還認識到自己的軟弱,藉由那份軟弱,他學會了衡量自己的力量,結果發現他是強大的。不過,假如他一無天賦,那麼,空有力量又有何用,難道除了服從與不變的愛以外,就沒有別的可以提供給他的大師了?他們正要去的所在,僅憑這樣夠嗎?
但雀鷹只說:「要看一盞燭光,必須把蠟燭帶入黑暗。」亞刃試著用這句話安慰自己,但發現它沒有多大功效。
次日早晨他們醒來時,天空是灰的,海水也是灰的。船桅上方,天空呈現出宛若貓眼石般的藍色——因為濃霧壓得低。對北方人,像英拉德島的亞刃,以及弓忒島的雀鷹,這種濃霧實在像老朋友一樣受歡迎。它輕輕罩住船隻,所以沒辦法看得很遠。但他們倒覺得,待在一徑燦亮的空間裡數周,海風直吹,現在遇到這種天氣,宛如置身熟悉的房間。他們正漸漸回到他們習慣的氣候,可能已到達柔克島的緯度了。
「瞻遠」航行其上的這片海域,濃霧四罩,但東方約七百里處,晴朗的陽光照在心成林的林木枝葉上,照在柔克圓丘的綠色丘頂上,也照在宏軒館高屋頂的石板瓦上。
南塔的一個房間。這是魔法師的房間,裡面零亂地充塞著蒸餾瓶、蒸餾器、大肚瓶、曲頸瓶、厚壁熔爐、小燒燈、鉗子、風箱、剪子、台架、銼刀、導管等等。還有千百種盒子、瓶子與塞口壇,都用赫語或更秘密的符文貼著標籤。另外更有鍊金術需用的什物,如玻璃吹製法、金屬提煉法、治療術的道具等等。屋內那幾張放滿東西的桌椅中間,站著柔克學院的變換師父與召喚師父。
一頭灰發的變換師父,兩手正拿著一塊大礦石,那礦石的樣子像未經雕琢的鑽石。事實上,那是一塊礦石水晶,它內部帶有淡淡的藍紫色和玫瑰色,但仍清澈如水。不過,往那清澈的石心望進去的話,會發覺它並不清澈,呈現在眼中的,不是四周實際景物的反射,也不是景物的映像,而是一些無比深邃的平面和深度。要是再一直看進去,就會把觀者引進夢中,再也出不來了。這塊大礦石是「虛里絲之石」,過去它一直由威島的歷代親王保存,有時它僅是被當成寶物收藏,有時作為助眠的持咒物,有時則被拿去為害,因為若完全不了解而看進水晶內無止盡的深度,時間長了是可能發瘋的。但是,威島的耿瑟大法師前來柔克島履任新職時,把這塊「虛里絲之石」一起帶來了,因為,在法師手中,它會呈現真實。
只不過,它所呈現的真實,因觀者不同而有差異。
所以現在,變換師父手執這塊礦石水晶,由凹凸不平的表面,看向那無限的、淡色的、閃光的深處,大聲說出他雙眼所見:「我看見一塊土地,地面很平,如同我站在世界中心的歐恩山,舉世盡在我腳下,甚至可以看到最偏遠的陲區,及陲區以外的地方。全部都看得很清楚,我看見伊瑞安島航道中的船隻,托何溫島人家的爐火,以及我們此刻所站的南塔屋頂。可是,過了柔克島就什麼都沒了。南方沒有陸地,西方沒有陸地。應該是瓦梭島的地點,我沒看到瓦梭島。西陲島嶼一個也不見,連最靠近柔克島的蟠多島也沒有看到。還有歐司可島、依波司可島,它們到哪兒去了?英拉德島上方有霧氣,一片灰茫,像結了蜘蛛網。我每多看一眼,就多消失一些島嶼,島嶼原本所在的海洋,變成沒有中斷的連續汪洋,如同『天地創生』之前……」說到「天地創生」時,他的聲音結巴了一下,仿佛那幾個字很難說出口。
他把礦石放在象牙座中,退到一旁。他慈祥的容貌扭曲了,說:「你看看可以見到什麼。」
召喚師父雙手捧起水晶礦石,緩緩轉動,像是想在凹凸但光亮的表面找到一個視線入口。他捧了很久,一臉專注。最後放下時,說:「變換師父,我只見到一點點碎片殘影,合不成一個整體。」
灰發師父兩手緊緊交握。「這不是很奇怪嗎?」
「為什麼會這樣呢?」
「你經常眼花嗎?」變換師父震怒般大吼,「難道你沒看見——」他數度口吃,最後才有辦法說,「難道你沒看見,你的眼睛有一隻手遮著,就如我的嘴巴有一隻手遮著?」
召喚師父說:「大師,您過度緊張了。」
「把『礦石之靈』召喚出來。」變換師父克制著說道,聲音有些悶窒。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要求你。」
「哎呀,變換師父,您竟然刺激我去——這不就像跑去熊穴前玩耍的小男孩嗎?我們是小孩嗎?」
「對!在我看了『虛里絲之石』以前,我是小孩沒錯——一個嚇壞的小孩。把『礦石之靈』召喚出來。大師,您要我求您嗎?」
「不用。」這位高個子師父皺著眉轉身,從較年長的變換師父身邊走開。接著他張開雙臂,做出開始施法的姿勢,然後仰頭,念了一串咒文音節。他念咒時,「虛里絲之石」的內部漸漸變亮,房間因而轉暗,陰影幢幢。當陰影變得很暗,而礦石變得很亮時,他合起兩手,把水晶舉到面前,往礦石光亮的內部看。
他先靜默一會兒,然後說:「我看見『虛里絲之泉』。」他輕聲說:「有水池、水盆、水瀑。銀色的水簾流經洞穴,洞穴有蕨類生成的苔蘚層積,有波浪狀的砂石。我看見泉水飛濺流淌,深泉由地面噴涌而出,那奧秘與甘甜的源泉,那泉水……」他再度靜默,如此佇立片刻。在礦石的光輝照射下,他的臉孔也變成銀色了。然後,他大叫出聲,雙手掩面,跌倒在地。礦石掉下來,打中他的膝蓋。
房間內的陰影沒有了,夏日陽光滲進這個零亂的房間。那塊大礦石躺在一張桌子旁的塵土與垃圾之上,毫無破裂。
召喚師父目盲似的伸手去抓另一個男人的手,孩子似的。他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站起來,稍微倚著變換師父,嘴唇有點發抖地說話,但仍努力擠出微笑:「大師,從今以後我不敢接受您的挑戰了。」
「你看見了什麼,索理安?」
「我看見噴泉。看見噴泉沉陷,溪流變干,泉眼退縮,而且底下全部變黑、變干。您剛才看見『天地創生』之前的海洋,我看見的是……之後……『天地盡毀』之後。」他潤了潤嘴唇,說,「我真希望大法師在這裡。」
「我倒希望是我們在他那兒陪著他。」
「在哪兒?現在,誰也找不到他。」召喚師父抬頭看了看窗子,那幾扇窗子露出依舊蔚藍的天空。「派人去找,找的人根本到不了他那兒;用召喚術呼喚他,召喚的訊息聯繫不到他。他正在你剛才所看見的那片空虛的大海上,正朝著泉水變乾的地方前進,他正置身於我們的巫藝起不了作用的地方——不過,即使到了這地步,可能仍有些法術可以與他連繫——某種帕恩民間術。」
「但那種民間術是用來把亡者帶回人間界的。」
「也有一些是把生者帶去冥界。」
「你不會認為他已經死了吧?」
「我認為他正邁向死亡,而且正被拖向死亡。我們大家也一樣。我們的力量正漸漸失去,還有我們的力氣、我們的希望和我們的好運。泉源都在慢慢乾涸。」
變換師父憂心忡忡地盯著召喚師父好一會兒,才說:「索理安,別想派人去找他。他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遠比我們知道得早。在他看來,這世界正如這個『虛里絲之石』所示,所以,他不但已經看清楚事實如何,也明白應當怎麼辦……我們幫不了他。宏深大法已經面臨危險,其中最危險的是你剛才提到的『民間術』。我們必須依照他離開前給我們的指示,盡力站穩,留意柔克島的水井,以及各種相關名字的記憶。」
「是,」召喚師父說,「但我還是得告退,去思考一下這件事。」於是他離開那間塔房,走路有點僵硬,但仍高高地抬著他那黝黑、高貴的頭。
次日早晨,變換師父去找他,敲了門卻沒有回應,入內一看,發現召喚師父四肢伸展,趴著倒臥在石地板上,樣子好像被人從後面衝過來用力一擊。他的兩臂全幅展開,像施法的姿勢,但兩手已經冰冷,睜開的眼睛無法看見什麼。變換師父跪在他身旁,試著用法師的權威叫他,喊他的名字「索理安」三遍,他依舊躺著不動。他沒死,但僅餘的生命氣息只夠維持心臟微弱的跳動。變換師父抱住他,喃喃道:「噢,索理安,我強迫你看進那個礦石,都是我害的!」然後,他快步跑出房間,對碰見的每個人,不管是師父或學徒,都說:「那敵人已經來到我們中間了,侵入了防衛精良的柔克學院,並從核心打擊我們的力量!」雖然他平日是個溫和的人,但這時他的樣子好像發狂,而且冷酷,使看見的人都害怕。「好好照顧召喚師父,」他說,「但是,他所專長的召喚術已經喪失,誰能把他的靈魂召喚回來呢?」
他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大家紛紛閃避,讓他通過。
有人把醫治師父請了來,他要大家把召喚師父索理安放到床上,用被子蓋妥以保暖,但他沒煮泡任何醫治藥草,也沒唱誦任何用來醫治病體或亂心的歌調。一位跟在旁邊的徒弟——一個尚未成為術士,但頗有醫治潛力的少年——不由得問:「師父,不用為他做任何事嗎?」
「在那道牆的這一面,我們什麼也不用做。」醫治師父這麼說。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他在對誰說話似的,又說:「孩子,他沒病。況且,倘若他身子真有發燒或患有疾病,我不知道我們的技藝能有多少效用。最近,我的藥草似乎都沒什麼味道,而且我持誦醫治術時,也是一點效力都沒有。」
「這現象與昨天誦唱師父說的一樣。他當時正在教我們誦唱,唱到一半突然中止,說:『我不曉得這歌謠的意思。』說完便走出講堂。有的師兄弟笑起來,但我當時卻感覺腳下地板好像沉陷了下去。」
醫治師父注視這徒弟直率聰穎的臉龐,又轉頭俯視召喚師父冰冷僵硬的臉龐。「他會轉醒過來與我們再見的,」他說,「歌謠不會被忘記。」
然而,當晚變換師父就離開了柔克學院。沒人見到他走時是什麼樣子。他就寢的房間有扇窗子望向院子,第二天早晨,那扇窗子開著,而他不見了。大家認為他運用他的變換技巧,把自己變成小鳥或禽獸,甚至變成一陣霧或風,因為沒有任何「形」或「質」難得倒他。他就這樣從柔克學院消匿無蹤,說不定去尋找大法師了。要是法術失敗或意志不濟,這種形狀的變換可能會被自身法術攫獲而無法返回原形,了解這一點的人都為他擔心,但他們沒有把內心的憂慮說出來。
如此一來,「智者咨議團」一下減少了三位師父。日子一天天過去,卻一直沒有大法師的消息傳回來,召喚師父宛如死了般躺著,變換師父也沒回來,宏軒館內瀰漫著寒意與陰影。眾學徒交頭接耳,有的說要離開柔克學院,因為學院沒傳授他們來此想學的東西。「也許呀,」有一位說,「這些秘密的技藝與力量打一開始就全是謊言。全體師父當中,只剩下手師父還會一些妙招,可是我們都知道,老實說,那些全是幻象。如今,別的師父不是躲起來,就是拒絕做任何表示——因為呀,他們的把戲全曝光了。」另一個人聽了,還加油添醋道:「哼,巫藝是什麼東西啊?不過是一場幻象的表演。魔法技巧到底是啥呀?它可曾救人免死,或起碼給人長壽?師父們倘若真有他們自稱的那些力量,肯定每一位都可以長生不死嘍!」說著,他與別的師兄弟開始暢談歷代卓然有成的法師之死,包括莫瑞德如何戰死,倪芮格被灰法師殺死,厄瑞亞拜被龍殺死,前任大法師耿瑟嘛,居然和普通人一樣,在床上病死。這些話,嫉妒心強的學徒聽了,內心喜滋滋的;其他人聽著則覺悽慘可憐。
這段期間,形意師父仍獨自待在心成林,沒讓任何人進去。
平日鮮少露面的守門師父,未見改變,雙眼一無陰影,照舊微笑著守護宏軒館所有門戶,隨時準備迎接大法師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