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柔克眾師父

2024-10-09 05:55:33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地海內環諸島各領地的男孩,如果自幼顯露巫術潛能,都會被送到柔克學院,進一步鑽研更高超的魔法技藝。在學院裡,他們學習名字、符文、技藝、咒語,也學習分辨該為與不該為之事及其中道理。如此日益精熟各種巫術,經過長久練習,等到身心靈三者協調統一,就可能獲授「巫師」之名,並接受代表力量的「巫杖」。只有柔克學院能造就真正的巫師。

  由於術士與女巫遍布王國各島嶼,而且對各島居民而言,魔法的應用如同麵包一樣必要,也像音樂一樣宜人,因此,這所巫師學院自然成為王國內備受尊崇之地。在學院擔任師父的九位法師,公認等同於群島各領地的親王大公。而九位法師共同的師父,即柔克學院的護持,人稱「大法師」者,當然被尊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僅次於「諸島之王」。但這種屈居一人之下的狀況,也僅是一種效忠行為、一種心意。畢竟,像大法師這麼超絕的法師,要是他另執歧見,即使貴為諸島之王,也無法勉強他去執行世間普通的法律。可是,雖然群島區已數百年無王在位,柔克學院的大法師依舊保持效忠,並代為執法。在柔克島,一切行事與之前的數百年一樣,看來是個一無紛爭煩擾的安全所在。男孩的笑聲經常在庭院中迴蕩,還傳到宏軒館寬闊涼爽的走廊。

  帶領亞刃參觀學院的嚮導是個結實少年,他的斗篷領口別著銀環,表示他已通過見習階段,是個合格術士,正繼續鑽研以期獲授巫杖。他名叫阿賭。「因為,」他說,「我父母連生了六個女兒,要生第七個孩子時,我父親說,這是一場與命運相抗的賭博。」他是討人喜歡的同伴,腦筋和談鋒都敏捷。倘若在別的時候,亞刃肯定會喜歡這位嚮導的幽默感,但今天他的心事太多,所以一直沒怎麼留意聆聽阿賭講話。至於阿賭呢,由於天性健談,又愛出風頭,便利用起這位客人的心不在焉:先是對他談起學院各種不可思議的奇聞,繼而吹噓學院各種令人瞠目的怪事。亞刃聽著,一概以「是啊」或「我知道了」相應,到後來,阿賭認定這位客人是個皇家白痴。

  「當然,他們並不在這裡煮東西。」經過石造大廚房時,嚮導讓客人見識閃亮的紅銅大鍋、聽聞剁刀起落的哐當聲、嗅嗅刺激眼睛的洋蔥氣味,一邊說:「這間廚房純粹是供人參觀用的。進餐時,我們齊聚膳房,想吃什麼都自己變,清洗碗盤的工作也省啦。」

  「喔,這樣啊。」亞刃禮貌相應。

  「當然,還沒學會法術的見習生,頭一個月常常體重大減,但他們遲早能學會。有個黑弗諾大島來的男孩,一直希望變出烤雞,結果總是得到栗粥,他似乎始終沒辦法使法術超越栗粥層級。還好,昨天除了栗粥以外,還變出黑線鱈魚肉來。」阿賭一直想讓客人產生「難以置信」的驚嘆印象,講到聲音沙啞,最後還是頹然住口了。

  「唔——大法師——他——是哪裡人?」客人問道,看也不看他們正穿行其中的宏偉迴廊,迴廊牆壁和拱形屋頂儘是千葉樹的雕刻。

  「弓忒島人。」阿賭答,「他以前是山村牧羊童。」

  這會兒,一聽到這個直截了當而眾所皆知的事實,英拉德島這位少年立刻轉頭,神情錯愕、難以置信地望向阿賭:「牧羊童?」

  「弓忒島民大都是牧羊人呀,除了海盜或術士。但我沒說他現在是牧羊童呀,你可搞清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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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牧羊童怎麼會變成大法師?」

  「與王子變成大法師一樣啊。就是來柔克學院,然後超越所有師父,去峨團島盜取『和平之環』,航行到龍居諸嶼,成為自厄瑞亞拜以來最了不起的巫師啦,等等——此外還能怎麼辦?」

  他們由北門步出迴廊。傍晚時分溫熱明亮的陽光照著山丘犁溝、綏爾鎮與鎮外的海灣,兩人就站在陽光下交談。阿賭說:「當然,現在看起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從被尊為大法師之後,他沒做多少事。法師們不必做很多事,依我看,他們只要坐在柔克學院看守『一體至衡』就好了。何況,他現在已經相當老了。」

  「老?多老?」

  「噢,四十或五十吧。」

  「你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阿賭厲聲回答。這個皇家白痴好像還是個皇家勢利鬼呢。

  「能常見到他嗎?」

  「不常。他獨處的時候多。我剛到柔克學院時,在湧泉庭見過他。」

  「今天我也在那裡跟他說話。」亞刃說。

  聽這口氣,阿賭不由得打量他,然後才完整答覆亞刃的疑問:「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很害怕,一直沒真的正眼瞧他。當然,那時候年紀小。不過,在湧泉庭那裡,很難看清事物。我大概只記得他說話的聲音,還有噴泉的流水聲。」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他說話確實有弓忒口音。」

  「我要是能用龍語與龍交談,」亞刃說,「我才不在乎說話有口音呢。」

  聽亞刃這麼說,阿賭帶著讚賞的目光看他,並說:「王子,你來學院是為了學藝嗎?」

  「不是。我是替家父帶訊息來給大法師。」

  「英拉德島是王權的領地之一,不是嗎?」

  「英拉德島、伊瑞安島、威島、黑弗諾島、伊亞島等等,都曾是王權領地,但是到今天,這些島嶼的王室傳承都消亡了。伊瑞安家系源自『海生格瑪』與馬哈仁安,馬哈仁安曾是諸島之王。威族家系源自阿肯巴與虛里絲世家。最古老的英拉德家系源自莫瑞德及其子瑟利耳與英拉德世家。」

  亞刃背誦這些系譜時,流露如夢似幻的神情,像一位訓練有素的學者,卻心不在此。

  「你認為,我們這輩子能親眼目睹君王在黑弗諾登基嗎?」

  「我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我家鄉阿爾克島的島民會想這問題。你曉得,自從和平實現以來,我們一直是威島領地的一部分。厄瑞亞拜之環重返黑弗諾的歷王塔有多久了?十七或十八年吧。復原之初,世局好轉一段時期,但現在反而不如以前。地海的君王寶座該有新王坐鎮,以便行使和平之符。百姓厭倦了戰爭侵襲,厭倦了商人哄抬物價,厭倦了親王課徵重稅,也厭倦了各種濫用權力導致的混亂局面。柔克島雖然立於引導地位,但不能出面統治。『至衡』儘管安定於此,但統領的權力仍應在君王手中。」

  阿賭講得興致勃勃,別的愚言戲語也就擱在一旁,但亞刃的注意力反而被吸引了。「英拉德島物阜民豐,太平無事。」他緩言道,「我們只聽說其他島嶼災厄連連,本身倒從未陷入你所說的種種紛亂。不過,自從馬哈仁安駕崩,黑弗諾的王位便空虛至今,前後已經八百年。王國各島嶼真的會接納新王登基嗎?」

  「要是新王愛好和平又英明有為,能讓柔克島和黑弗諾島認可,怎麼會不接納呢?」

  「何況早有一個預言等待應驗,不是嗎?馬哈仁安說過,下一代君王必定是法師之尊。」

  「誦唱師父是黑弗諾島的人,對此預言特別感興趣。到現在為止,他已經連續三年用相關的歌詞反覆告訴我們。據說,馬哈仁安曾表示:『將繼承吾之御座者,乃跨越暗土仍存活,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

  「所以,非靠法師不可。」

  「對,因為只有巫師或法師才有能力置身幽冥黑暗的亡者之域,而後安返。雖然他們未必跨越那亡者之域,但他們至少常談起,說什麼——那死域只有一個界限,一旦越過那界限,便了無盡頭。這麼說來,『當世諸多遠岸』指的是什麼呢?無論如何,那位末代君王的預言確實是這麼說的,因此,將來必有一人降臨到世上來實現這預言。而且柔克學院會認出那人,然後,船艦、軍隊與所有種族都會向他齊集,到時候,世界中心黑弗諾的歷王塔就會再有君王掌權。要是有這麼一位王者出現,我會前去投效,盡心盡力為如假包換的君王效命。」阿賭說完,自己先聳聳肩笑起來,以免讓亞刃認為他說話太濫情。沒想到亞刃卻和善地注視他,心想:「他對那位君王的感受,一如我對大法師的感受。」但他嘴裡說出來的卻是:「來日君王御前,會需要你這種人才。」

  他們站著,雖然各想各的,但內容相近。未幾,便聽見身後的宏軒館響起洪亮的鑼聲。

  「哇!」阿賭說,「今天晚上吃小扁豆煮洋蔥湯。快。」

  「記得你說他們不煮三餐呀。」亞刃邊說邊跟隨,依舊恍惚如夢。

  「噢,有時候——難免搞錯。」

  晚餐確實不是魔法做出來的,而且菜色很是豐富。餐畢,他們步行外出至曠野,身披薄暮的藍色柔光。開始爬坡時,阿賭說:「這裡是『柔克圓丘』。」沾帶水氣的青草拂掠他們雙腿,綏爾河沼澤地帶傳來小蟾蜍的合唱,歡迎星夜到來——暖和且為時漸短的春季星夜。

  這地帶有股神秘氛圍,阿賭輕聲說:「『太初語』甫行世時,是這山丘最先挺立於海水之上。」

  「等到萬事萬物消亡時,這山丘也將是最後沉落的土地。」

  「所以是一塊可以安心立足之處。」阿賭抖落內心敬畏,這麼說道。但他馬上又敬畏地高喊:「看!那片樹林!」

  圓丘南方的地表出現一抹強光,那抹強光看似月升,但此時薄月已經滑落西方,即將沒入丘陵;而且,這抹光照之中,還摻雜著閃爍,很像樹葉在風中搖曳。

  「那是什麼?」

  「從心成林放射出來的——師父們一定在樹林裡。聽說五年前,眾師父集會遴選大法師時,心成林也像這樣放射宛如月光的照明。可是,他們今天為了什麼原因集會呢?是緣於你帶來的訊息嗎?」

  「也許是吧。」亞刃說。

  阿賭馬上興奮躁動起來,想回宏軒館打聽有無任何謠傳,以便知道師父們此番集會預示著什麼。亞刃與他同行時,仍頻頻回顧那抹奇特的光照,直到斜坡將之遮去,只剩新月與春季星辰。

  亞刃獨自躺在客房石室的黑暗中,睜著兩眼。在此之前,他一向有床鋪睡覺,也有軟毛被子可蓋;即便搭乘二十槳長船由英拉德島航行來柔克的途中,他們也為少年王子準備了比這石床舒服的寢具。而這裡只在石地板上方鋪了一床草褥,外加一條破毛氈。但他倒沒留意這些。「此時此刻,我置身世界中心,」他心想,「師父們正在神聖地點密談。他們打算怎麼辦呢?會編構一個大法術來拯救魔法嗎?巫藝正從世界消亡,是真的嗎?連柔克島都面臨危險了嗎?我不回家了,要待在這裡。我寧願打掃大法師的房間,也不要回去當英拉德島的王子。他會讓我留下來當見習生嗎?說不定今後不會再有法術技藝傳授了,也不會再有事物真名的研習。父王具備巫術天賦,我卻沒有。也許巫術真的正在消失吧。但無論如何,就算大法師喪失了力量和技藝,我也要待在靠近他的地方。就算永遠見不到他的面,就算他永遠不再對我說話,都沒關係。」然而,熱切的想像力進一步將他席捲,以至轉念間,他便瞧見自己又與大法師一同站在山梨樹下的湧泉庭,天空卻是黑的,樹木沒有葉子,噴泉寂靜;而他開口道:「大師,暴風雨來襲了,但我要留在您身旁效忠您。」大法師聽了,對他微笑——不過,想像力至此受挫——因為,實際上他未見大法師那張黝黑的臉孔曾片刻展露笑容。

  晨起時,他感覺昨天自己還是個男孩,今天已然成年。不管什麼事,他隨時可以投入。只是沒想到,事情真的來時,他竟瞠目結舌,不知所措。「亞刃王子,大法師想與你談話。」一個年幼的見習生在門口對他這麼說。說完,候了一會兒,沒等亞刃回神答覆,一溜煙就跑了。

  他步下塔樓的階梯,穿越石造走廊,朝湧泉庭走去,但不確定該到哪裡找大法師才對。

  一位老者在走廊與他相迎。老者面帶微笑,深深的皺紋從鼻子延伸到下巴。這位老者與昨天在宏軒館大門見到的老者是同一人。記得昨天由港口初抵學院,老者要他說出真名,才讓他入內。

  「這邊走。」守門師父說。

  學院建築這一帶的廳堂與甬道很安靜,完全沒有男孩們在別處活動所產生的那種奔忙與喧譁。在這裡,只會感受到牆壁所經歷的悠久歲月。建造當初,用來安置並保護這許多古老岩石的那道魔法,依然可以明顯感覺得到。石壁間或出現符文雕刻,鏤紋深切,有的地方還嵌入銀箔。亞刃曾由父親那裡學過一些赫語符文,但眼前牆上的符文,他卻一個也不認識。雖然某幾個符文的意義好像幾乎知道或曾經知道,卻不是記得很清楚。

  「孩子,到了。」守門人對他說,完全不重視「殿下」或「王子」等稱謂。亞刃跟隨他步入一個椽梁低懸的長形房間,房間一側的石造壁爐燃著爐火,火焰映照橡木地板。另一側,顯眼的窗戶將外頭曉霧瀰漫的凝重天光納入室內。壁爐前方站了幾個男人,他進來時,一群人的目光全投向他。但在這群人當中,他只看見一個人——就是大法師。亞刃停步行禮後,便沉默肅立。

  「亞刃,這幾位是柔克學院的師父,」大法師說,「是九位師父中的七位。形意師父不離開他的心成林,名字師父在北方三十里外的塔內。大家已經知道你此行的任務。各位大師,這位是莫瑞德的子孫。」

  「莫瑞德的子孫」這稱謂,沒有引起亞刃的驕傲,反倒引起一陣恐慌。他雖然對自己的血統感到自豪,但充其量只認為自己是親王的繼承人,是英拉德世系的一員。至於世系傳承的源頭莫瑞德,早已作古兩千載。他當年的事跡已成傳說,不屬於現今世界。所以,那種稱謂乍聽起來,好像大法師稱他是「神話之子」「夢想繼承人」。

  他不敢舉目迎視這八名男子,只好盯著大法師巫杖的鐵製尾套,感覺血液在耳內嗵嗵作響。

  「來,讓我們同進早餐。」大法師說著,引導大家在窗下桌邊落座。食物有牛奶、酸啤酒、麵包、新鮮奶油、奶酪。亞刃與大家同桌而食。

  這輩子,他曾經身處在權貴、地主、富商中間。貝里拉城內,他父王的殿堂里,多的是那些家道豐厚、買賣興隆且富於世俗物質的人。他們吃喝講究,說話大氣,爭辯者多,逢迎者眾,大多數人畢生只知謀求私利。所以,亞刃儘管年少,對人性的伎倆和虛假卻早有認識。但是他不曾置身眼前這類人當中。這些人只吃麵包,寡言少語,容貌沉靜。他們若有尋求,並非為了個人目的。但他們都具備超凡的力量——這一點亞刃看得出來。

  雀鷹大法師坐於桌首,看來是在聆聽席間交談,但他周身一派沉靜,而且沒有人同他說話。也沒有人同亞刃說話,亞刃因而有時間鎮定自己。他左邊坐的是守門師父,右邊是灰發且容貌親切的男子,這人總算開口對他說:「亞刃王子,我們是同鄉。我在英拉德島西部出生,鄰近阿歐森林。」

  「我曾經在那座森林打獵。」亞刃應道。兩人於是稍微聊起那座「神話之島」的森林和城鎮。由於喚起家鄉回憶,亞刃才感覺自在些。

  餐畢,大伙兒再度集聚壁爐前。有的坐、有的站,一時無話。

  「昨天,」大法師說,「我們集會商議很久,但沒有結論。在這晨光照射里,我想再聽聽各位發表看法,說說你們對自己昨晚的判斷,是繼續堅持,或改為否定。」

  「沒有結論本身,就是一種判斷,」說話者是藥草師父,他身量結實,膚色深,目光平靜,「心成林本是發現形意的所在,但我們在那裡只獲得『爭議』。」

  「原因是我們沒辦法看清形意。」英拉德出生的灰發法師變換師父說,「我們所知實在不足。瓦梭島傳來的風聲、英拉德島捎來的訊息,都是奇異的消息,都應該留意。但是,為這種沒有什麼根據的事情掀起這麼大恐懼,實在沒有必要。我們的力量不會只因少數術士遺忘法術而岌岌可危。」

  「我也抱持相同看法,」說話者是清瘦但目光銳利的風鑰師父,「我們大家不是都還保有個人力量嗎?心成林的樹木不是照舊成長並擺動枝葉嗎?天上的暴風雨不是還聽從我們的咒語嗎?巫藝乃人間最古老的技藝,誰會為這樣的巫藝憂心?」

  「沒有人,」聲音低沉、高大年輕、容貌黝黑但高貴的召喚師父說,「沒有人也沒有力量能束縛巫術的操作,或妄想抹平蘊含力量的字句。因為那些字句是創生所用的字句,誰若能泯除這種字句,他也能消滅世界。」

  「對,有能力做到的人,不會在瓦梭島或納維墩島。」變換師父說,「這人必定就在柔克學院。要是有這麼一個人,那麼,世界末日就快到了!但現今形勢還沒糟到那個地步。」

  「不過,形勢確實有蹊蹺。」另一位坐在爐火邊的師父發話,全體都望向他。此人胸膛寬厚,身量穩固如橡木桶,聲音低實如洪鐘,他是誦唱師父。「應當高坐黑弗諾的君王,如今安在?柔克不是世界中心,黑弗諾之塔才是,厄瑞亞拜之劍高懸塔上,瑟利耳、阿肯巴、馬哈仁安等歷代帝王,都出自那裡。但世界的中心已經空虛了八百年!我們有王冠,但沒有君王去戴。我們已經尋回失落的符文、君王的符文、和平的符文,符文雖然復原,但和平安在?王座有了君王,我們就會有和平,屆時,就連最遠的陲區,術士都能將技藝操作自如。屆時會有秩序,而且萬物合時。」

  「對。」瘦小敏捷、態度溫和但雙目清澈、洞悉一切的手師父說,「誦唱師父,我贊同你的看法。萬事既偏離正道,巫道偏離有何奇怪?假如禽畜都四散漫遊,害群之馬又怎會獨留在畜欄內?」

  守門師父聽了笑起來,但沒說什麼。

  「如此聽來,」大法師說,「各位似乎認為沒有相當蹊蹺之處。或者說,假如有蹊蹺,原因在於我們各島無人治理或治理不良,才導致高深技藝遭到忽視。這結論我大抵同意。的確,就因為南方失卻和平貿易,我們才不得不仰賴傳言。至於西陲,除了納維墩島以外,誰曾聽說什麼可靠的消息?假如船隻出航都能安返,假如我們地海群島結合緊密,就算是最偏遠的地區,我們也能知悉其情況,然後就可以採取適當行動。但,各位大師,我認為我們應該採取行動!因為英拉德親王說,他在施法時口誦創生字句,卻不明白字句意義;因為形意師父只說根底潛藏著畏懼,就不再多言。這些事或許微不足道,難道不足以憂心嗎?暴風雨來襲,起初都只是地平線一小片雲朵而已。」

  「雀鷹,你對幽暗的事物頗為敏感,」守門師父說:「你一向如此。說說看,你認為何處有蹊蹺。」

  「我不知道。力量正漸漸減弱,問題亟待解決,太陽慢慢變暗。各位大師,我感覺……我感覺,坐在這裡聚談的我們,都在承受著致命的傷害。我們講話時,血液從血管徐徐流出去……」

  「所以你打算採取行動。」

  「對。」大法師說。

  「哦,」守門師父說,「老鷹要展翼高飛,貓頭鷹有辦法阻止嗎?」

  「但你要飛去哪兒呢?」變換師父問,誦唱師父答:「去尋找我們的君王,把他帶回來登上王位。」

  大法師銳利地瞧一眼誦唱師父,回應道:「凡是出問題的地方,我就去。」

  「南方,或者西方。」風鑰師父說。

  「必要的話,也包括北方和東方。」守門師父說。

  「但是,大師,我們這裡需要您呀。」變換師父說,「與其去陌生海域的生疏人群中,盲目瞎尋,留在這裡不是比較明智嗎?這裡有強大法術,您可以運用自己的技藝,找出到底是什麼邪惡或騷亂在作怪。」

  「我的技藝幫不了忙,」大法師聲音嚴肅、眼神焦灼,大家不由得將目光齊聚於他。「我是柔克學院的護持,我不是率然作出了離開的決定。本來我期望各位的建言能夠與我的建言相同,但現在看起來,這項期待是不成了,只好我自己下決定。我的決定是:非出去不可。」

  「我們服從這項決定。」召喚師父說。

  「而且我要單獨行動。各位是柔克學院的咨議團,千萬不能分散。但我會帶一人同行——要是他願意。」大法師轉眼望向亞刃,「你昨天表示願意出力服效。形意師父昨晚曾說:『登上柔克島海岸的人,無一是偶然前來。自然,捎遞信息的莫瑞德子孫也不是偶然來的。』除了這幾句話,整個晚上,他沒再提供意見。因此,亞刃,我要問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大師,我願意。」亞刃回答,感覺喉嚨乾澀。

  「身為親王的令尊,肯定不願讓你涉入這種危險。」變換師父話中帶著幾分銳利,說完又對大法師說,「這孩子年紀尚輕,也沒受過巫藝訓練。」

  「我受過的訓練與受訓所花費的時間,已夠我們兩人運用。」雀鷹淡然說道,「亞刃,令尊看法如何?」

  「他會讓我去。」

  「你怎麼知道?」召喚師父問。

  亞刃不曉得大法師要帶他去哪裡、什麼時候出發,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帶他一起去。他疑惑不解,而且在場這幾位嚴肅真誠但也很恐怖的大男人,實在讓他侷促難安。假如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他一定不會率然作答。但現在根本沒有充分的時間考慮,就聽見大法師再度問他:「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家父派我來時,曾對我說:『我擔心黑暗時代就要降臨世界,那將是一段危險時期。我之所以不派別人充當信使,而派你去,是希望到時候你能判斷,我們是應該就此事向智者之島尋求協助呢,還是反過來,將英拉德島可提供的協助交予他們。』所以,假如情況需要,我隨時候命。」

  亞刃看見大法師聽了這話,莞爾一笑。他的微笑儘管倏忽即逝,但相當愉快。「各位聽見了嗎?」他向七位法師說,「就算年齡再大、巫藝再深,又能為這份決心增添什麼?」

  亞刃覺得大家都對他投來讚賞的目光,但讚賞之餘,不無躊躇或詫異。召喚師父圓弧狀的眉毛緊蹙起來,說:「大師,我實在不明白。您一心一意要出去探查,我能理解,畢竟您已經在這裡閉關五年。但過去您都是獨來獨往,孤身行動。這回,為什麼要人陪伴呢?」

  「過去我不需要協助,」雀鷹回答的聲音幾近威嚇或嘲諷,「但是這回,我找到一個合適的同伴。」他周身有種嚴肅危險的氣氛,高大的召喚師父沒再多問,但蹙眉依舊。

  但是藥草師父——他目光冷靜,黝黑如一頭有智慧、有耐性的公牛——從椅子上起身,四平八穩地站好,說:「去吧,大師,帶這少年一起去。並帶著我們全部的信賴,出發去吧。」

  眾師父一個個無言默許,而後三三兩兩離開,只剩下召喚師父。「雀鷹,」他說,「我無意質疑您的決定,只想說:假如您判斷正確,假如當真有個危險龐大的邪惡之物在作怪,而造成失衡,那麼,僅是去瓦梭島,或深入西陲,甚至遠赴天涯海角、世界盡頭,都不夠遠。但,不論你去哪裡,都會帶著這位夥伴一同前往,你認為這是一種公平,對嗎?」

  兩人這時所站立的位置與亞刃稍有距離,召喚師父也特別壓低聲音說話。但大法師卻大方地說:「是的。」

  「那一定是你沒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召喚師父說。

  「要是知道,我就會講出來。事實上我什麼也不知道,猜測成分居多。」

  「讓我陪你去。」

  「學院的門戶得有人看守。」

  「守門師父會負責——」

  「需要看守的不僅是柔克學院的門戶。你留在這裡,留意日出,看太陽是否明亮。也要注意石牆,看有誰翻牆、看翻牆者的面孔朝向哪裡。索理安,那裡有個破洞、有個傷口,那就是我要去探查的目標。要是我沒找著,你們日後可以繼續。但目前最好留在這裡靜候,我命令你們都在這裡等我。」這時他改用「太古語」,也就是「創生語」——那是操作所有真正的法術所使用的語言,也是所有超絕魔法所依賴的語言;但除了龍族以外,很少人在交談時使用。召喚師父沒再爭議或反對,向大法師與亞刃默默頷首後,離開了。

  除了爐火噼啪聲外,萬籟俱寂。屋外,晨霧壓窗,無形但沉暗。大法師注視爐火,仿佛忘了亞刃在場。那男孩站在壁爐稍遠處,不曉得該逕自離開或開口告退。由於拿不定主意,加上有幾分孤單,他再次感覺自己像是個渺小的形體,置身令人慌亂的黑暗無邊空間。

  「我們要先去霍特鎮,」雀鷹轉身背對爐火,說,「南陲所有消息都在那裡聚集,說不定我們可以找到一個起頭的線索。你的船還在港灣等候,你去向船長說一聲,讓他帶話回去給令尊。我們要儘快啟程,時間就定在明天破曉吧。到時候你來船庫的台階與我會合。」

  「大師,您……」亞刃的聲音頓了一下,「您要找尋的是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亞刃。」

  「那——」

  「那我要怎麼找,是不是?這一點我也不曉得。說不定它會來找我。」他對亞刃怡然一笑。但在窗戶透進來的迷濛光線中,他的面孔看起來灰茫如鐵。

  「大師,」這時亞刃的聲音已經穩定,「若追溯最古老的血統,我確實是莫瑞德的子孫。但是,假如能為您效命,我會把那份效勞看成是這輩子千載難逢的光榮機會,其餘的事都寧可放棄不做。只是,我擔心您判斷錯誤而高估我了。」

  「說不定。」大法師說。

  「我沒有出色的天賦或技巧。我會使用短劍和寶劍打鬥,我會駕船,我會宮廷舞和鄉村舞。我能安撫朝臣間的爭吵,我會角力,我箭術不精,但擅長球類競賽,我會唱歌,也會彈豎琴和魯特琴。可就這些而已,沒有別的了。我對您有什麼用處呢?召喚師父說得對……」

  「啊,你看出來了,是吧?他是在嫉妒,他希望有機會發揮,表現忠心。」

  「同時表現高強的技藝,大師。」

  「這麼說來,你寧願他跟我去,而你留著?」

  「不是!但我擔心……」

  「擔心什麼?」

  淚水湧上男孩雙眼。「擔心辜負您的期望。」他說。

  大法師再度轉身面向爐火。「亞刃,你坐下。」他說。男孩走到壁爐角邊的石座坐下。「我沒有把你錯看成巫師、戰士或任何訓練好的專業人物。我清楚你是什麼人——雖然現在我知道你會駕船很是高興——日後你會成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但有一點我很明白:你是莫瑞德與瑟利耳的子孫。」

  亞刃沉默,最後才說:「大師,這雖然沒錯,但……」大法師沒說什麼,而他總得把話講完,「但我不是莫瑞德,我只是我自己。」

  「你對自己的血統不感到自豪?」

  「不,我對自己的血統感到自豪,因為是這血統讓我成為王子,它是一種責任,而責任是需要去符合、去履行……」

  大法師用力點頭。「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否認過去就是否認未來。一個人要麼接受命運,要麼拒絕,但命運不是自己創造來的。山梨樹的樹根如果不夠深,便根本長不出樹冠。」

  聽到這裡,亞刃吃驚地抬眼,因為他的真名「黎白南」意思就是山梨樹,但大法師沒有說出他的名字。「你的根,深而有力,」大法師繼續說,「但是必須給你空間,成長的空間。所以我提供你的,不是返回英拉德島的安穩旅程,而是前往未知盡頭的一趟危險航程。你不一定要接受,選擇權在你。我只是提供你選擇的機會。因為我厭煩了環繞在我四周的這些安穩的所在、安穩的屋頂、安穩的牆壁。」他突然住口,以甚具穿透力的眼光環顧四周。亞刃看得出這男人內在深切的躁動,那份躁動甚至讓他害怕。然而,恐懼只讓興奮更為銳利,所以他答話時心頭怦怦跳:「大師,我選擇與你一起去。」

  亞刃離開宏軒館,腦子和心頭都充滿了驚奇感。他告訴自己,他覺得快樂。但「快樂」兩字好像不夠貼切。他告訴自己,大法師認為他有力量,是支配命運的人,聽到這種讚賞,他應該感到自豪——但他卻不,為什麼呢?舉世最卓越的巫師已經對他說:「明天我們就啟程航向命運的邊緣。」他聽了,立即點頭追隨,這樣,難道不該感到自豪嗎?但他卻不,他只感到驚奇。

  他穿越綏爾鎮陡斜彎曲的街道,在碼頭找到船長,對他說:「明天我要跟隨大法師出海去霍特鎮與南陲,你回去告訴我父王,等我任務完成,就會返回貝里拉的家。」

  船長看起來頗為難。他知道帶這種訊息回去給英拉德親王,會受到什麼對待,便說:「王子,我必須帶著您親筆寫的信才行。」這個要求有道理,亞刃於是趕緊離開——他覺得每件事都要立即辦好。他找到一家奇特的小店,買了硯台、毛筆與一張柔軟但觸感厚實的紙,快步返回碼頭,坐在埠頭邊上寫信給雙親。他想到母親握著同一張紙展讀他寫的這封信時,心頭一陣難過。她是個爽朗而有耐性的女子,但亞刃知道,他是母親滿足的根源,也知道她期望兒子早歸。現在要長久離開,他不曉得該怎麼安慰母親。他的信簡短,沒什麼修飾。寫好,蓋上劍形的印信當作簽名,再用附近船舶拿來防漏的瀝青封口,然後把它交給船長。但他突然又說:「等一下!」好像船已整備妥當,馬上要開航了一樣。他跑回圓石街道那家奇特小店——不太好找,因為綏爾鎮的街道總是有點令人迷糊,每個轉彎好像都會變來變去。最後,他終於走對了街道,便衝進那家用成串紅色陶珠裝飾門口的小店。他剛才來購買筆硯時注意到,在一個盛裝扣環與胸針的盤子裡,有個做成玫瑰狀的銀色胸針,他母親的名字就叫「玫瑰」。「我要買那個。」他匆忙而豪氣地說。

  「這是偶島製作的古代銀製品。我看得出你對古代工藝深具慧眼,」店家主人說著,注視亞刃寶劍的劍柄——而不是那副精緻的劍鞘,「價錢是四枚象牙。」

  亞刃二話不說,爽快付了昂貴的價錢。他皮包里有很多象牙代幣,內環諸島都用這當錢幣使用。送禮物給母親的主意讓他很開心,購買也讓他很開心。他離開小店時,一隻手擱在寶劍的劍柄上,昂首闊步,頗為神氣。

  他離開英拉德島的前夕,父親將這把劍交給他。他莊重地收下並佩掛,在船上時也一直佩掛,仿佛那是一種責任。腰際多了這份重量,令他很是自豪,寶劍悠遠歲月所代表的重量覆蓋他的心靈,因為這把劍是莫瑞德與葉芙阮之子瑟利耳的寶劍。當今之世,除了高懸於黑弗諾歷王塔的厄瑞亞拜之劍以外,再也沒有比這把劍更古老的寶劍了。它一直沒有被收起來或藏起來,而是一直有人配掛,雖然歷經數世紀,卻沒有磨損或變鈍,因為當初它是以強大的魔法鍛鑄的。這把劍的歷史言明,除了生死交關的情況,它不曾出鞘——也一直出不了鞘。它不會為血腥、復仇或貪念的目的效力,也不會順服於為掠奪而起的戰役。亞刃這個通名,就是從他們家族的這個至寶而來,小時候,大家叫他「亞刃迪」,是「小寶劍」的意思。

  他自己還不曾使用這把劍,他父親不曾使用,他祖父也不曾使用,因為英拉德島安享太平已久。

  但此刻置身巫師之島這個奇特城鎮的街道,他碰觸劍柄,感覺有些奇特。劍柄摸起來怪彆扭的,而且冰冷。這把劍沉甸甸的重量拖負著他,妨礙他行走,也使本來興奮的驚奇感冷卻了些。

  他返回碼頭,把胸針交給船長代轉母親,並向他道別、祝航行平安。轉身離開時,他拉拉斗篷蓋住劍鞘,劍鞘里的那把劍年代悠久而剛硬不屈,這致命的武器現在傳到了他的手裡。想到這裡,他不再覺得神氣活現,也不趕時間了。「我在做什麼?」他爬上狹窄街道時對自己說。窄道通往城鎮上方那座巨大城堡似的宏軒館。「我為什麼不回家?我為什麼要與一個我不了解的人,去尋找某種我根本不知道的東西?」

  他沒有答案可以回答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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