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追
2024-10-09 05:54:42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格得出門時,屋外還是冬季日出前的黑暗。他從銳亞白鎮下山出發,不到中午,便走到弓忒港了。他身上的弓忒綁腿、上衣、皮麻合制的背心都很合身,是歐吉安送給他的,以替換歐司可島的華服,不過,格得仍留著那件毛皮鑲邊的大斗篷,以應這次冬季之旅所需。於是他披著斗篷,手裡只拿了一根與他同高的木杖,來到了城門。衛兵懶懶地靠著雕龍柱,不消第二眼便看出格得是個巫師,他們問也沒問便移開長矛,讓他通行,目送他走下街道。
他在碼頭與海洋公會會館等處詢問船班,想尋找向北或向西開往英拉德、安卓、歐瑞尼亞的船。大家都回復他:日回近了,目前沒有船隻要駛離弓忒港。會館裡,大家都告訴他,由於天氣不穩定,連漁船也不打算駛出雄武雙崖。
他們在會館的配膳室招待他用晚餐。巫師鮮少需要開口請人賞餐。他與碼頭工人、修船工、造船工、天候師等人坐了一會兒,開心地聽他們天南地北地聊侃,自然流露出弓忒島人徐緩閒逸的交談與咕咕噥噥的說話習慣。他內心有股強烈的願望,想留在弓忒島,放棄所有的巫術和冒險,忘記所有力量和恐懼,在家鄉這塊熟悉親切的土地,與每個男人一樣平平穩穩過日子。這是他的願望,但他的意志卻不在此。他發現沒有船要出港,便沒在海洋公會會館多留,也不在城裡久待。他開始沿海灣岸邊步行,一直走到位於弓忒城北方的幾個小村莊,問附近的一些漁民,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漁夫有條船可供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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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夫是個冷峻的老人,他的船長十二英尺,船外板是鱗狀構造,歪斜龜裂得很厲害,看起來一點也經不起風浪,船主卻索價甚高:在他的船隻、他本人、他兒子身上,各施持一整年的航海平安術。因為弓忒漁民什麼都不怕,連巫師也不怕,只怕海。
北群島區重視的那種航海平安術,不曾救過弓忒人脫離暴風或暴浪,但如果由一個熟悉鄰近海域、深諳造船方式,也懂航行技巧的本地人來施法,通常都能達到日常保平安的效果。格得誠信可靠地施法,花費一天一夜,穩當耐心地一步一步進行,什麼也沒遺漏;心裡卻一直懷著恐懼的壓力,思緒不斷溜向黑暗的小徑,想像著那黑影接著會如何在他面前出現、多快出現、在哪裡出現。法術施畢,他非常疲倦,當晚睡在漁夫小屋裡的鯨腸吊床上,黎明起床,就染了一身干鯡魚的氣味。格得立即走到轉北崖底下的小海灣,他的新船就停泊在那裡。
他利用灣邊平台把小船推入平靜的海水,海水立刻輕湧進船里。格得像小貓般輕盈地踏進小船,趕緊整理歪斜的木板和腐爛的木樁。他像以前在下托寧與沛維瑞合作一樣,同時運用工具和巫術。村民靜靜聚攏,在不遠處觀看格得的快手,傾聽他柔和的念咒聲。這工作他也是穩健耐心地一步步進行,直到全部完成,小船完全不漏水為止。接著,他把歐吉安為他做的手杖豎起來當桅杆,並注入法力,再橫著加綁一根良木作為帆桁。從這根帆桁以下,他編織出一塊四方形的法術帆,顏色白得有如弓忒山巔的白雪。婦女們見此,欣羨得驚嘆出聲。接著,格得站在桅杆旁,輕輕升起法術風,海面的小船於是滑行出去,越過海灣,轉向雄武雙崖。默默觀看的村民,親眼看這條會進水的槳船,變成不漏水的帆船出海,輕快俐落得有如磯鷗展翅,不由得歡呼起來,在海邊迎著冬風又笑又跳。格得回頭片刻,看到村民們在轉北崖嶙峋深暗的岩塊下,為他歡呼送別;崖上方是沒入雲端的弓忒山,山野覆蓋著白雪。
格得駛船穿越海灣,航經雄武雙崖岩塊,進入弓忒海,開始向西北方前進,經過歐瑞尼亞的北方,照著他所來的路程回航。這次航行沒有什麼計劃或策略,純粹是路程的回溯。那黑影既然從歐司可島穿風越日追隨他的鷹行路線,就可能在這條路線遊蕩或直行過來,誰也拿不準。但是,除非它已經完全退回夢的疆土,否則應該不會錯過格得才是,這回他公開穿越開闊海,要與它交手。
要是必須與黑影交手,格得希望是在海上。他不太確定為何這麼盼望,但他很怕與那東西在干硬的陸地上再度交鋒。儘管海上會興起暴風雨和海怪,卻沒有邪惡的力量,邪惡屬於陸地。而且格得之前去過的那塊幽暗島陸,沒有海,也沒有河流或泉水。干硬的陸地代表死寂。雖然在天候惡劣的季節里,海洋對格得也構成危險。但他仿佛覺得,那種危險、變動和不穩定,反而是一種防衛和機會。這次若能在自己的愚行終結時遇上黑影,他或許至少可以依照它以前對他的做法,也緊抓著它不放,再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用自己死亡的重量,把它拖進深海的黑暗中,那麼,它既然被掌握住,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升起來了。這樣,至少他在世時釋放出來的邪惡,能以他的死亡作個了斷。
他航行在洶湧的海面上,頂上的雲層低垂吹飄,宛如覆蓋一大塊服喪面紗。他目前沒有升起法術風,而是靠自然風航行。風由北猛烈吹來,只要他常常小聲持咒,維持那張法術帆,風帆本身就會設法迎風前進。要不是運用這法術,他實在不可能讓這條奇怪的小船在這洶湧的海上行駛這條路線。他繼續前進,並一直敏銳察看四面八方。啟程時,漁夫的妻子給了他兩條麵包和一罐水。行駛數小時後,他首先看見弓忒島和歐瑞尼亞島之間唯一的小島,坎渤岩。格得吃了麵包,喝了水,心中感激家鄉那位贈予食物的沉默漁婦。航經那個看來淡遠的小島嶼之後,他繼續西行,海面下起毛毛細雨,如果在陸地,恐怕就成了小雪。四周寂靜,只有船隻輕輕的吱軋聲和海浪輕拍船首的聲音。沒有船隻擦身,也沒有鳥飛過。一切靜止,只有始終動盪的海水和浮雲在移動。現在行駛的這條西行航線,是他變形為老鷹時飛行的同一路線,只不過當時是向東。現在他仍依稀記得那些雲在他四周飄浮的情形。當時他俯瞰灰茫茫的大海,現在他仰望灰茫茫的天空。
他四面張望,前方什麼也沒有。他站了起來,全身僵冷,也厭倦這樣凝視張望空無的四周。「出來呀,」他於是喃喃道,「出來呀,黑影,你在等什麼?」沒有應答,灰暗的海霧和海浪中間,沒有什麼更灰暗的東西在移動。但他越來越肯定,那東西離他不遠,正在盲目地尋找陰冷的線索。於是,格得突然高聲大叫:「我在這裡,我,格得,雀鷹,我召喚我的黑影!」
小船欸乃前行,浪濤窸窣輕語,海風颼颼吹掠白帆。一段時間過去了,格得依舊等著,一手放在紫杉木船桅上,兩眼盯視冰冷的細雨由北打來,在海面上緩緩畫著不整齊的斜線。然後,在海面上遠方的雨中,他見到黑影向他而來。
它已經把歐司可島槳手史基渥的身體解決了,所以不是以屍偶的形態穿風越海來追格得,也不像格得在柔克圓丘或夢中所見那樣化為怪獸。可是如今它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形狀。它在追捕格得以及在荒野與格得爭鬥的過程中,已經擷取他的力量,吸入自己體內。現在格得在光天化日下召喚它,可能因而給了它或加諸它某種形態和實質。它現在確實有點像人,只不過因為它本身是影子,所以並沒有影子。它就這樣越過海洋,從英拉德之頷冒出來,朝弓忒島而來,一個幽暗邪惡的東西在海浪上踉蹌前進,邊走邊細察海風,冰冷的雨水穿透了它。
日光使它半盲,又因為格得呼喚它,所以格得先看見它,它才看見格得。茫茫人海與黑影中,他認得出它,它也認得出他。
冬季的海面上,格得立於一片駭人寂寥中,見到了他所畏懼的東西。海風好像把它吹遠了些,但它底下的海浪卻讓格得的眼睛錯亂,使他覺得它反而似乎愈來愈靠近他。格得弄不清它到底有沒有移動,現在它也見到他了。儘管格得心裡對它的碰觸只覺得恐怖與懼怕,那碰觸是股冰冷黑暗的痛苦,不斷耗蝕他的生命,但他仍舊等待著。接著,格得猛然出聲念咒,增強法術風,把風注入帆內,他的船於是陡地筆直跨越灰茫海浪,朝那個懸在風中,正往下沉落的黑影疾駛過去。
那黑影無聲無息地擺動著,轉身逃走了。
黑影朝北方逆風逃逸,格得的船也逆風跟隨;黑影的速度對抗法師的技藝,飄雨的風對抗他們兩個。年輕的格得對他的船、帆、風和前方巨浪一一高喊,有如獵人親眼看著狐狸從面前逃走時,對獵物高喊一般。他對船帆施法注入的強風,足夠把一般帆布做的船帆吹壞,但現在,那強風帶動他的船越過海面,有如吹起一陣泡沫,越來越靠近那個逃逸的黑影。
此時,黑影轉向,繞了半圈,突然顯得松垮陰暗,不像人形,反倒像風中飄拂的煙。它回頭順著強風疾行,似乎是往弓忒去。
格得用手和咒語轉變船向,如海豚自水面躍出並快速轉圈。他跟隨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但黑影看起來卻越來越模糊。夾帶雨雪的冷雨刺痛了格得的背和左頰,而且他頂多只能看見前方一百碼遠。暴風雨增強,黑影不久便消失無蹤,但格得知道它的蹤跡,仿佛自己是在雪地上跟隨獵物,而不是在水面上跟隨竄逃的鬼魂。雖然他現在順風,但他仍然誦念法術風注入帆內,所以,一股浪花從平鈍的船首激射出,船隻擊浪前進。
追者與逃者僵持這種詭異疾馳的路線許久,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格得知道,他們這麼快速追逐數小時,必定已達弓忒島南方,背對弓忒島,向司貝維島或托何溫島前進,甚至已經越過這些島嶼,進入開闊的陲區。他無法確知,但無所謂,他繼續追捕,繼續跟隨,恐懼在他前方奔跑。
突然間,他看到黑影在距他不遠處閃現。這時,自然風已逐漸平息,暴風雨也慢慢趨緩,轉為冷冽刺骨、漸趨濃厚的迷霧。格得透過迷霧,瞥見黑影朝他右手邊逃逸,他對風和帆念咒,接著轉動直舵柄,向右看去。只不過,這又是一次盲目的追捕,因為迷霧正急速變濃,一遇到法術風更是濃稠瀰漫,罩滿船隻四周,形成隱蔽光線和遮擋視野的無形白網。不過,格得一念清除咒的第一個字,就又看見黑影仍然在他右邊,而且非常靠近,正緩慢移動。只見濃霧飛穿它頭部那個沒有臉的模糊區塊,但它的外形仍然像人,只是變了形,而且像影子一樣一直改變。格得再轉船向,自認已經把敵人追到窮途末路,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它消失了!走到窮途末路的是他自己的船,因撞上沙洲岩石而觸礁——是濃霧讓他看不見那些岩石。他幾乎被拋出船外,所幸在另一波浪潮打來之前,他抓緊了手杖桅杆。那是一波滔天巨浪,把小船拋離水面,然後重重摔落在岩石上,就像人舉起蝸牛殼往地上撞碎一樣。
歐吉安削制的手杖,堅固又具法力,這一摔並沒摔斷,只是像干圓木一樣在海面上漂浮,格得緊抓著手杖,在海浪由沙洲回流,形成第二波海浪湧起時,他被沖回大海,而免於被另一股浪潮打在岩石上重傷致死。他因為鹹水刺激眼睛而失去了視力,又嗆了好幾口水,但仍然努力把頭抬高,抵抗海水的巨大拉力。他在浪頭間的空隙努力浮游時,數度瞥見岩石旁邊有處沙灘。他用盡全力,在巫杖力量的幫助下,拼命朝沙灘游去,卻始終前進不了。波濤洶湧中,浪來潮去,他像廢物一樣被拋來拋去。海洋的寒冷迅速奪走他的體溫,使他漸漸衰弱到再也無法撥動雙臂。這一來,岩石和沙灘都看不見了,他也不曉得自己的臉朝向哪裡,他的四周、上下都只有海水騷動,讓他目盲,令他窒息,使他溺水。
濃霧下,一陣大浪湧來,把他一翻再翻,像浮木一樣投擲到空中,掉落在沙地上。
他躺在那兒,雙手仍緊握著那根紫杉手杖。較小的波浪不斷打上來淹覆他的身體,想把他往下拉。濃霧散了又來,接著雨雪落下來拍打著他。
過了很久,格得才有了動靜。他用兩手和膝蓋支撐著爬起來,慢慢往沙地高處爬,離開水邊。這時已是黑夜,他對著手杖低語,一道微小的假光立刻攀附在手杖上方。利用光線為導引,他掙扎向前,一點一點爬上沙丘。格得身受重傷、疲憊衰弱、寒冷不堪,如此在風雨颼颼的濕地上攀爬,成了他這輩子最辛苦的一次經歷。有一兩次,他仿佛覺得,海水和風雨的轟隆聲都止息了,手下的濕沙變成干塵土,並感受到奇異星辰在他背上目不轉睛地凝視。但他沒有抬頭,只是繼續爬。好一會兒,他聽見自己氣喘吁吁,還感覺刺骨寒風夾帶著雨水打在他臉上。
爬行總算讓格得恢復了些許溫暖。等爬到風雨較為平緩的沙丘上時,他才勉強站起來。四周極為黑暗,他於是對手杖念咒,增強了光線,再繼續倚著手杖前行。跌跌停停向內陸走了約摸半英里路,到了沙丘高點,格得聽見海水的聲音變大了,但聲音卻來自前方而不是後方。原來,從這裡起,沙丘又是下坡,通向另一片海岸。看來,他登陸的不是島嶼,而是珊瑚礁,只是海洋中的一丁點沙地。
格得精疲力竭,已沒有餘力感到絕望,但他仍然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站在那兒靠著手杖支持,良久不知所措。然後,他歪歪倒倒轉向右邊,至少讓寒風吹在背後,再拖著身子順沙丘走下去,打算在這冰封雪掩、海草覆蓋的沙丘上找到一處窪地,暫時避避風寒。正當他舉起手杖照路時,不意在假光環的外圍邊緣,瞥見一抹微光,一道被雨淋濕的木牆。
那是個小屋或棚子,微小鬆散,仿佛是由小孩搭蓋而成。格得用手杖輕叩低矮的小門,卻無人應門。格得推門入內,他幾乎得九十度彎腰才能進去,在小屋裡也沒辦法站直。木炭在屋內的火坑裡正燒得紅透,就著炭火微弱的光線,他看見一個白髮長長的老人嚇得倚在最遠的牆邊,另一個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從地板上一大堆毯子或獸皮底下探頭窺看。
「我不會傷害你們。」格得小聲說。
他們沒說話,格得看著其中一人,再看看另一人。他們的眼睛因恐懼而顯得深暗。格得放下手杖時,毯子底下的人躲起來悲泣。格得扯下那件被雨水和冰水打得又濕又重的斗篷,再脫去其他衣物,赤裸著縮在火坑旁。「給我點東西包住身子吧。」他說道。他的聲音沙啞,由於牙齒打顫,長久冰寒發抖,他幾乎不會說話了。即使屋內那兩人聽見了,也沒人回答他。他伸手從床堆抽出一條毯子,可能是羊皮吧,大概使用得很久了,上面全是破洞與污垢。床堆下那人嚇得嗚咽,但格得沒多理會。他把身子擦乾,然後小聲說:「你們有木柴嗎?把火燒旺些。老伯,我是來求助的,無意傷害你們。」
老人沒有移動,只是害怕地呆望他。
「你們聽得懂我講的話嗎?你們不說赫語嗎?」格得停頓一下,又問,「卡耳格語呢?」
一聽到卡耳格,老人立刻點點頭,像系在線上悲哀的木偶一樣。但那是格得僅會的卡耳格語,所以他們也無法繼續交談。格得在一面牆邊找到柴堆,就自己生了火,然後比手畫腳要水喝,由於吞了海水使他非常難受,這時更是乾渴如焚。老人瑟縮著,伸手指向一個裝水的大貝殼,又把另一個裝著煙燻魚乾的貝殼推到火旁。於是,格得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吃喝了一點東西,等力氣和知覺稍微恢復,才開始納悶自己身在哪裡。他就算依靠法術風,也不可能航行到卡耳格諸島,所以現在這小島一定位於陲區,在弓忒島東邊,但仍在卡瑞構島西邊。真奇怪,居然有人住在這麼渺小荒寂的地方,它不過是個蕞爾沙洲罷了——這兩個人說不定是被放逐的。但格得實在太疲倦,一時沒有精神追究明白。
他一直把斗篷往火堆處翻轉,把銀白色的毛襯裡先烘乾,等到表層的羊毛也暖和起來,雖然還沒全乾,但他還是用斗篷包住身體,在火堆旁舒展躺下。「睡吧,可憐的老人家。」他對不發一言的主人說完,就枕著沙地睡了。他在那個無名小島睡了三天。第一天早晨醒來,全身每條肌肉都酸痛,而且發燒難受。他在小屋的火坑旁,像浮木般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來,雖然仍僵硬酸疼,但已稍微恢復,他於是穿上那些沒水可洗而殘留鹽晶的衣物,走出小屋,在蒼茫的清晨曉風中,察看一下黑影把他誘騙來的地方。
這是個夾雜岩石的沙洲,最寬約一英里,長有一英里多,四周被淺灘和岩石包圍。沙洲上沒有樹木或樹叢,除了海草之外,沒有任何植物。小屋建在沙丘的一個窪處。屋中那對老人獨自住在空闊大海上這個全然孤絕的所在。小屋是用漂流來的木板和樹枝建造而成——其實根本是堆起來的。飲水取自小屋旁一處略鹹的井水,食物是新鮮或乾燥的魚、貝和岩藻。格得原以為屋內那些破獸皮、骨針魚鉤、釣線、鑽火器等都來自山羊,但其實是取自花斑海豹。這裡也的確是海豹夏天來養育小海豹的地區,但是這樣一個地方卻沒有半個人會來。老人害怕格得,不是因為他們以為格得是幽靈,也不是因為格得是巫師,只因為他是個人。他們倆早就忘記世上還有其他人。
老伯的惶恐與畏懼一直沒有減輕。他每次若以為格得要靠近碰他,就會趕快溜走,然後從那頭簾幕似的骯髒白髮內,皺著眉盯視格得。至於老婦人,起初一見格得有動靜,就會在毯子堆底下哀哼,但後來格得在幽暗的小屋裡發燒昏睡時,曾見她蹲著注視他,露出不解、納悶和關切的表情。不久老婦便主動取水給他喝,他起身要接貝殼時,她嚇得把貝殼打翻了,裡面的水全部灑光,於是她哭起來,還拿灰白的長髮拂拭眼睛。
現在,老婦看著格得走下沙丘到海邊,把衝到海邊的船隻厚板收集起來,利用老伯的小斧頭和自己的捆縛術,重塑一條船。這既不是修船,也不是造船,因為可用的木頭不夠,全靠巫術彌補不足。不過,老婦倒不太觀看他奇妙的工作,反而常觀看他本人,觀看時,眼裡總流露著同樣關切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她離去,馬上又帶回一樣禮物:她在岩石上拾取的一大把貽貝。格得接過貽貝,就濕答答地生吃了起來,吃完還向她道謝。她似乎受到鼓勵,又回到小屋裡,回來時手上拿著東西,用毯子包住。她不放心地一邊看著格得的臉,一邊打開包裹,然後舉起來讓格得看。
那是一套小孩的衣服,絲綢錦緞,鑲有高貴的珍珠,因鹽漬和歲月而發黃。小小的上衣所鑲繡的珍珠是格得認識的圖形:卡耳格帝國雙子白神的雙箭,上面還加了個王冠。
老婦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縫工拙劣的海豹皮衣,外表又皺又髒,她先指指那件小絲質衣裳,又指指她自己,微微笑起來,那是甜蜜天真、宛如嬰兒的微笑。那套小衣裳的裙子特別縫了一個隱秘口袋,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東西,交給格得。那是一小塊深色的金屬,可能是破掉的珠寶手鐲,看起來只剩半個圓圈。格得凝神細看,老婦人比著手勢叫他收下,一直比到格得真的收下才停止,並再度微笑點頭。她給了他這樣禮物,但那套衣裳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包回髒毯子裡,然後蹣跚走回屋內,把那可愛的東西收藏好。
格得內心充滿憐憫,他把那個破環圈收進上衣口袋,動作之謹慎,差不多與老婦人的動作一樣。他猜測,這兩位老人可能是卡耳格帝國某王公皇族的子女,暴君或奪位者因害怕弒灑王室血統,所以把他們放逐到遠離卡瑞構的無名小島,死活由命。其中一個是男孩,當時大約八至十歲;另一個是結實的女嬰,穿著那件繡珍珠的絲質衣裳。後來兄妹倆活了下來,一直在這個海上沙岩島獨居了四五十年,成了孤絕淒涼的老王子與老公主。
可是,他這個猜測是否真切,要等數年後才真相大白。到那時,厄瑞亞拜之環的尋覓之旅將帶領他到卡耳格帝國領土,進入峨團古墓。
格得在島上度過三晚,第四天的日出平靜而暗淡。那天是日回,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他那艘集合木頭與巫技、碎片與法術而構成的小船準備出航了。他曾試著告知老人,他願意帶他們去任何地方——弓忒島、司貝維島或托里口島,甚至如果他們要求,儘管卡耳格海域對群島區的人而言一點也不安全,他也願意帶他們到卡瑞構島某個孤寂的海邊,讓他們上岸。但這兩個老人不肯離開這個貧瘠小島。單憑格得的手勢與平和的話語,老婦似乎不明白格得的意思,老伯倒是明白,但他拒絕了。他對其他陸地和人類的記憶,全都是血腥、巨怪、哀號的孩提夢魘。看老伯一直搖頭,一直搖頭,格得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於是,那天早上格得在井邊把海豹皮製的水袋裝滿了水。由於他無法對兩老提供的食物和暖火表達感謝,而且他想回贈老婦,身邊也沒有禮物,只好盡其所能,替那道不太可靠的咸泉水施咒。結果,由沙地湧出的水,變得與弓忒島高山上的山泉一樣清甜,而且永不乾涸。基於此故,如今這個沙洲岩島已見人煙,而且有了名字,水手都稱之為「泉水鄉」。只是,那間小屋已不復可見,而且,許多場冬季暴風雨雪落下來,也使那兩位終生居住於此、老死於此的老人失去了蹤影。
格得駕船駛離小島南端沙灘時,兩位老人躲在小屋裡,好像怕看見他走。那天早上,海風平穩地由北吹來,格得讓這自然風注滿巫術帆,飛快地駛越海洋。
說起來,格得這趟海洋尋蹤實在是件怪事。因為他自己也清楚:他不但是對追捕對象一無所知的追捕人,也不曉得那獵物會在茫茫地海的什麼地方。他只能憑猜測、憑直覺、憑運氣去追捕,甚至效法它追捕他的方法。他們彼此看不透對方的存在。就像黑影對「天光和實體」感到迷惑,格得對無形的黑影也感到迷惑。他唯一確定的是:他現在真的是追捕者,而不是被追捕的對象了。因為那黑影把他誘引到沙洲之後,他先是半死不活躺在沙灘上,接著又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獨行沙丘,黑影大可以將他擒個正著,但黑影卻沒有利用這個大好機會,而是把他騙到沙洲後就立刻逃走,到現在都不敢面對他。由此可知,歐吉安想得對,只要格得反身抵抗黑影,黑影就沒辦法依賴他的力量。所以,他必須一直抵抗,一直追趕,儘管黑影的行跡跨越這些廣袤的大洋,儘管他毫無指引,只是運氣好,碰上了這陣向南吹的自然風,內心也只有模糊的猜測或想法:南方或東方才是正確的追捕方向。
就在夜幕低垂之前,他模模糊糊看見左邊遠方有一大塊陸地的海岸線,那裡想必是卡瑞構島。他已經行駛到那些野蠻白人的航道了,所以他仔細觀察四周,看看有沒有卡耳格帝國的長船或帆槳兩用艦。他在霞光滿天的暮色中行駛時,不由憶起了童年時在十楊村的那個早上,想起了手持羽飾槍矛的戰士、火焰、濃霧等等。一邊想著那天的情形時,心頭一陣不安之餘,格得霎時領悟了:這個黑影當時怎麼利用他的愚蠢,反過來愚弄他,似乎由他個人的過去中,在海面上引發濃霧來包圍他,使他看不見危險而將他愚弄至死域。
他繼續保持東南方向行駛,夜色籠罩世界的東邊,所以,剛才遙見的那片陸地已然沉落不見。這時,海上的浪花已全變成黑色,但浪頭由於反映西天紅霞,還明顯可見。格得大聲吟唱《冬日頌》及《少王行誼》等詩篇,因為這些歌謠都是在日回節時唱頌的。他的聲音清亮,但一融入海洋廣大的沉寂,就一無所剩。夜色和冬星很快就降臨了。
一年最漫長的這個夜晚,他一直醒著觀看星星由左邊升起,慢慢划過長天,然後落入東邊黑壓壓的海面。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海上,冬風倒是一直帶他向南行駛。他在警覺中,只能偶爾眯一下眼睛。其實,他行駛的根本不是船,一半以上是由咒語和巫術構成,其餘只是厚板子和浮木,只要他鬆了塑形術和捆縛術,這些木頭木板不久就會解散漂走,成為海上的零星殘骸。同樣,要是他睡著,那麼,用巫術和空氣編織而成的船帆,將無法長時間抵擋海風,而變成氣體飄走。格得的法術雖然強大有效,但碰到這種使用小法術的情況,保持持續運作的力量反而必須不斷更新。因此,格得一整夜都沒睡。他不肯變成隼鷹或海豚,以求輕鬆和快速,因為歐吉安建議他不要變換身形,而他深知歐吉安建議的價值。所以,現在他在西行的星辰夜空下,朝南行駛。長夜漫漫,好不容易才挨到新年第一天照亮了整片大海。
太陽升起不久,他便見到前方有塊陸地,不過,他沒有急著駛向它。自然風已隨破曉而減弱,所以,他升起輕輕的法術風注入帆內,以便駛向那塊陸地。其實,一瞥見陸地,恐懼便再度進入心中,一股沉重的畏懼感驅迫格得轉身逃走。然而,他像獵人跟隨蹤跡一樣跟隨那股恐懼,一如追捕者跟隨大熊又寬又鈍的爪痕,那頭隨時可能由叢林中撲向他的熊。因為格得現在很靠近了,他很清楚。
格得愈來愈靠近,覺得這塊突出海平面的陸地,看起來很怪異。由遠處觀看,是一整片山牆,靠近才知山牆細分成幾道長形的陡脊,或者說分成幾座小島,海水在小島與小島之間的狹窄峽灣和海峽流動。以前在柔克學院「名字師父」的孤立塔里,格得曾詳細研究許多地圖,但大都是群島區和內海地帶的地圖。現在他航行到了東陲,所以不曉得面前這島嶼可能是什麼島。不過,他沒有多想,因為橫在他面前的,其實是恐懼,潛伏在島中那些陡脊和森林之間,躲著他或等著他。所以格得朝它直駛。
被黑森林覆蓋的懸崖這時幽幽聳立在他的船隻上方。法術風把他推經兩塊海岬,進入一道峽灣時,海浪打擊岩石岬角噴起的水霧濺灑上了他的帆,在他面前有條寬度不超過兩艘帆槳兩用船的水道,延伸進入島內。受到局限的海水,在陡峻的海岸邊不住翻騰。因為懸崖壁都直削入海,這裡看不見半個海灘,附近海水也因高崖反射,顯得特別漆黑。此地無風,十分安靜。
黑影曾把格得騙到歐司可島的荒野,把他騙到砂岩地,現在會是第三次誘騙嗎?是格得把黑影趕到這裡,還是黑影把格得趕到這裡,讓他掉入陷阱?他不知道答案,只曉得恐怖正在折磨他,也確信他必須繼續向前,完成這次出航的目的:追到那個邪惡的東西,追隨內心那股恐懼的源頭。他小心行駛,仔細看著前後、上下與左右兩旁的崖壁。他已經把新年頭一天的陽光留在身後的開闊海上,這裡放眼一片黑暗,他回頭一瞥,海岬的開口遠遠望去,就像是個明亮的入門。他越接近懸崖的山脈基部,崖壁就越高,水道就越窄。他窺看前方深黑的岩裂,還有左右向上直起的大片陡壁,壁面有岩穴凹點與巨礫突起,盤踞的老樹樹根半露在外。周遭一無動靜。此時,他已到達內島的盡頭,那是一塊多紋的素麵巨岩,而水道已窄到有如一條小溪,僅餘的海浪在那裡有氣無力地拍擊。滾落的巨岩、腐爛的樹幹、盤根錯節的樹根等等集聚之餘,只剩下一條窄水道可供駛船。陷阱,一個黑暗的陷阱就在寂靜的山麓處,他正在陷阱中。前方與上方皆無動靜,一切死寂,他無法再前進了。
格得運用法術和臨時湊合的槳,小心替船隻轉個身,避免碰到水底的岩石,或被突出的樹根和樹枝纏住,一直轉到船重新面朝外為止。就在他預備升風,以便循原路出峽灣時,法術咒語突然凍結在他舌上,他的心與整個人都為之一涼。回頭一看,黑影就在船上,站在他背後!
當時要是閃失一刻,他就永遠消失了。幸好他早有準備,伸手一捉,捉住了那個在他手臂可及之處搖晃抖動的東西。在對付那個死物的節骨眼上,所有的巫術都無用武之地,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軀和生命。格得沒有念咒,只是徒手出擊。船隻因這突如其來的轉身和揮手,猛烈彈跳,一股疼痛由兩臂傳至胸部,使他一時無法呼吸,冰冷的寒意充滿全身,他看不見了,捉拿黑影的兩手裡,除了黑暗和空氣,什麼也沒有。
他往前一個踉蹌,連忙抓住船桅穩住自己。但也因這一踉蹌和抓穩船桅,光線重回兩眼,他看見那黑影戰慄著閃避他,同時縮小。其後又在他頭頂上方擴大,倏忽籠罩住船帆,接著便如乘風的黑煙,無形無狀地退後,先飄到水面上,再朝兩面懸崖間的明亮出入口逃逸。
格得跪倒,那艘以法術補綻的小船再次彈跳,晃到最後才平穩下來,在起伏的海浪中漂動。格得伏在船內,身軀僵麻,思慮空白,只是拼命吸氣。直到冰冷的海水涌到他兩手底下,他才警覺應該照應一下船,因為維繫它的法術正漸漸減弱。他站起來,扶住作為船桅的巫杖,重新盡力編織捆縛咒。他又冷又累,雙手雙臂都酸疼不堪,而且體內已經沒有力量了。他真希望能夠在這個海洋與山脈相會休止的黑暗地,睡在不停搖晃的水上。
他弄不清這疲乏是黑影逃逸時施加給他的巫術,還是與它碰觸時的冷冽,或是純粹因飢餓、睡眠不足、耗損力量所致。但他掙扎著對付這疲乏,強迫自己為船帆升起微小的法術風,循著黑影剛才逃逸的幽黑水道駛出。
所有恐懼都消失了,所有喜悅也都消失了,從此不再有追逐。現在,他既不是被追的人,也不是追捕者。因為這第三次,他們已經交手並接觸:他左右自己的意志轉身面對它,試圖以活生生的兩手抓住它。雖沒有抓牢,卻反而在彼此間鍛鑄出一種牢不可破的連結和環節。其實,沒有必要去追捕搜尋那東西,它飛逃也徒勞無功。他們雙方都逃不了彼此。終究必須交鋒的時間、地點一到,他們就會相遇。
可是,在彼時、彼地到來之前,無論日夜,不管海陸,格得都不能平靜安心。他現在明白,這番道理很難懂,但他的任務絕不是去抹除他做過的事,而是去完成他起頭的事。
他由深黑懸崖間駛出,海上正是開闊明亮的早晨,和風由北方吹來。
他喝了海豹皮水袋裡剩下的水,繞過西端海岬,進入這小島和西邊鄰島之間的寬闊海峽。他回想心中的東陲海圖,曉得這地方是「手島」,是一對孤單的島嶼,五指狀的山脈向北伸向卡耳格帝國諸島。他航行在兩島之間。下午,暴風雨的黑雲由北方遮掩過來時,他在西島的南岸登陸。他早看到那海灘上方有個小村莊,並有一條溪河曲折入海。他不太在意上了岸會碰上什麼樣的歡迎,只要有水、溫暖的火,可以睡覺,就行了。
村民都是羞怯的鄉下人,看見巫杖就產生敬畏,看見陌生臉孔就謹慎警覺。不過,對一個在暴風雨將至時獨自從海上來的人,倒遠不失款待。他們給他很多肉和飲料,還有火光的舒適,用和他同樣講赫語的人類之聲來撫慰他,最後,最棒的就是給他熱水,洗去海洋的寒冷和鹽分;還有一張讓他安睡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