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哭了
2024-10-09 05:53:31
作者: 度陰山
耿炳文和郭英有個共同點,那就是兩人的起點都很高。郭英的地位,是靠成為朱元璋的小舅子而實現躍升的;而耿炳文的地位提升,則是靠老爹耿君用。耿君用是朱元璋的管軍總管,在1356年時犧牲。之後,耿炳文繼承了老爹的職務,在與張士誠的戰役中開始脫穎而出,並最終幫著朱元璋把張士誠打殘了。
朱元璋北伐後,耿炳文更是不停地建立功勳:有一段時間,朱元璋甚至認為,耿炳文的功勞能夠與徐達平分秋色。但耿炳文的許多戰績,都是建立在和無數戰友合作的基礎上的,他唯一一次獨立建立功勳,是在1392年平定了陝西徽州的邪教叛亂。耿炳文並不具備獨當一面的能力,當他孤軍奮戰時,只能守成、不能進取,這是做將領最大的問題。但朱元璋偏偏就特別喜歡他,因為耿炳文身上有兩個令朱元璋不得不喜歡的「秘訣」——
第一個秘訣是,耿炳文非常懂得如何做一個臣子,或者說,是如何做一個不被君主殺掉的臣子。他的第一個秘訣就是「為人臣,止於慎」,也就是謹慎小心,絕對不做任何讓君主討厭的事。君主最討厭拉幫結派,耿炳文就很少和他的戰友們聚餐;君主還討厭有些臣子立了點功就張牙舞爪,耿炳文就從來不提戰功的事,甚至朱元璋每次封賞他實物,他都會還回來一部分。
除了這個秘訣外,耿炳文的第二個秘訣就是「為人臣,止於平台」。所謂「止於平台」,就是把自己所立的功勞全部歸功於君主。在這一點上,耿炳文有著大多數人都不具備的遠見卓識。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在做出了一定的成績後,總會覺得這全是憑藉自己一個人的能力;但其實,很多人之所以風光八面,只不過是因為有個好平台,離開了這個平台,就什麼都不是了。
在朱元璋看來,胡惟庸和藍玉的囂張跋扈就是典型,沒有了朱元璋和他的大明帝國這個平台,胡惟庸和藍玉就什麼都不是。
耿炳文在這方面做得相當出色。朱元璋曾讓功臣們回憶往事,把他們的「創業經歷」寫下來。其他功臣都讓撰寫者把自己吹噓成神仙下凡,只有耿炳文對他的撰寫者劉三吾說:「我沒啥引以為傲的經歷,如果一定說有,那就是跟了皇上。所以你寫的時候,措辭一定要謙抑,一定要把我的所有功績全部歸之於主上(朱元璋)。」在寫到大敗張士誠一事時,耿炳文又告訴劉三吾:「你就這樣寫,我等之所以能占據東吳,都是靠著陛下的指揮方略,我自己哪有什麼建樹。」
劉三吾對耿炳文的這種態度既讚賞又欽佩,他對耿炳文說:「侯爺也許就像劉邦說的那樣是功狗!」
耿炳文叫起好來,說:「這句話太好了,你就按照這個思路來寫!」
於是劉三吾寫道:「是功也,狗之功也,其敢以自名?今故為三吾言之也。然則侯前後所歷戰,百戰百捷,其功大矣,侯雖不敢自名其功。而功之在侯,猶獵之不能忘犬,犬之不能忘所自也。如此其克有今日也,宜哉!」
這就是耿炳文的「功狗」論,他明白無誤地告訴朱元璋和天下人:我所有的功勞,都是朱元璋假手於我完成的。我是條兇猛異常的獵狗,之所以能捉到野兔,不是因為我自己的意識和能力,而是皇上給了我智慧,賜予我勇氣。
朱元璋太喜歡這樣的人了:這幾乎就是奴才的典範!於是,他派人把耿炳文請到宮中,邀請他吃南京板鴨。耿炳文吃起鴨子來非常斯文,好像特別擔心稍不小心就會惹得朱元璋不高興。
朱元璋可不管那個。權力之所以讓人渴望,就是因為擁有權力的人可以為所欲為。他甩開腮幫子,一口氣就吃掉了一隻,然後抹抹嘴巴,問耿炳文:「天下太平了嗎?」
耿炳文迅速而不匆忙地放下鴨腿,回道:「皇上,天下太平得不行不行的。」
朱元璋說:「這一切都是你和你那些戰友的功勞。」
耿炳文站起來說:「這都是皇上您的功勞。」
朱元璋示意他坐下,繼續吃他的鴨腿。他用從未有過的、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耿炳文。耿炳文像是棵瀕臨枯萎的千年老樹,雖然毫無生氣,卻有種厚重感——這正是他朱元璋想要的。
於是朱元璋問:「老耿啊,你說,是打天下難,還是守天下難?」
耿炳文又放下鴨腿,回答朱元璋:「這要看是誰打,誰守。」
朱元璋「哦」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
耿炳文緩緩地說道:「若是說打天下,那肯定是徐達、常遇春,當然,還有藍玉。」
他說到藍玉的名字時,偷偷地瞄了朱元璋一眼,發現朱元璋神色自然,於是又說了下去:「但如果是守天下,那就非臣莫屬。不過,這一切都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在您英明的指導下完成。」
朱元璋大笑起來,不是因為耿炳文的馬屁拍得很好,而是因為耿炳文的馬屁拍得太冷幽默了。
他問耿炳文:「假設你說的都是真的,那如果沒有了我,你還能守天下嗎?」
耿炳文仿佛看到那隻鴨腿在動。他眨了眨眼睛,拼命琢磨著朱元璋這句話的意思,可終究沒有揣摩出真意。但他有高超的反應能力,他問朱元璋:「皇上,沒有了您是什麼意思?您這是要去哪裡啊?」
朱元璋又大笑起來,笑聲中帶著些滄桑和無奈。他指了指耿炳文,說:「老耿啊,你今天就收起你那一套『為人臣』的觀念吧,咱哥兒倆聊點實在的。」
耿炳文點頭。
朱元璋茫然地看著宮中的空曠處:不久之前,這裡還是人山人海,每個人都曾是他最親密的戰友,但如今那些人都已趕赴黃泉。他能清楚地記得藍玉經常站的位置,那個位置有很多人想站,但只有藍玉站在那兒讓人覺得最順眼。
他不由得悲傷起來,鼻子一酸,眼淚卻沒有跟著落下來——從當和尚的那天起,他仿佛就忘記了如何流淚。即使是他的老伴馬秀英馬皇后去世時,他也沒有掉淚。直到朱標去世,他才老淚縱橫,事後他去擦臉,看到掌心的淚水,居然想不起這是什麼。過了幾天後,他才突然想起,那是人類最古老的情緒,這種情緒只有在人失去至親至愛時才會出現。
朱元璋的鼻子酸了半天,也擠不出一滴眼淚來。耿炳文急得手心裡都出了汗,站在那裡手足無措。幸好,朱元璋停下了擠眼淚,開始和耿炳文聊起了正經事。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年事已高,總有走的那天,皇太孫又年幼,必須有人輔佐才成。郭英說你只能守不能攻,但這正是你表現的時候——大明江山已穩,用不著再開疆拓土了,你只須好好輔佐皇太孫,守護他,幫他坐穩這個江山就行。」
耿炳文越聽越緊張,聽完朱元璋最後一個字,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哭哭啼啼地說:「皇上,您這真是為難我!沒有了您,我什麼都不是啊!」
朱元璋板起臉來,訓斥他說:「住嘴!既然是我讓你成為現在的你,那我現在就讓你成為輔佐皇太孫的你。你要聽話。」
耿炳文仍然哭著,他是真的發自肺腑地知道自己無法勝任。沒幾年,朝廷就在朱棣的新式戰法下亂作一團,足以證明耿炳文的確有自知之明。
朱元璋發現耿炳文的確挺窩囊的,幸好還有三個人。他默默地把耿炳文列入候選名單,如果那三個還是不行,那麼耿炳文就必須像鴨子一樣,被他趕上輔佐朱允炆的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