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2024-10-09 05:36:45 作者: (法)羅曼·羅蘭

  音樂重新開始,輪到那曲交響樂了。——克利斯朵夫幾乎不能終曲,屢次想丟下指揮棒,掉過頭來就走。他也傳染到了大眾的麻木,結果竟不懂自己指揮的東西了。他明明覺得掉入了煩悶的深淵。連他預料在某些段落上群眾會交頭接耳說的俏皮話也沒有,大家都在一心一意地翻閱節目單。克利斯朵夫聽見眾人同時嘩啦啦的翻紙張的聲音;然後又是一片靜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後又是一陣有禮的掌聲表示懂得一曲已經奏完。——大家靜下來以後還有兩三下零星的掌聲。因為沒有迴響,也就不好意思地停住了:空虛顯得更空虛,而這件小小的事故更顯得聽眾是多麼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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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斯朵夫坐在樂隊中間,不敢向左右張望一下。他真想哭出來,同時也氣得渾身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們多討厭!多討厭!……一齊替我滾吧!……」

  聽眾稍微清醒了些,等著女歌唱家出場,那是他們聽慣而捧慣的。剛才那些新作品等於一片大海,他們沒有指南針,只能在那裡彷徨;她可是穩固的陸地,絕沒有令人迷失的危險。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輕蔑地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眾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台的時候,她的神氣就像王后。他們倆用著敵對的態度彼此望了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應當攙著她手臂,但他竟雙手插在袋裡,讓她自個兒出台。她氣沖沖地走過去,他很不高興地跟在後面。她一露臉,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大家鬆了口氣,臉上發出光來,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鏡都一齊瞄準。她對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地開始唱起歌來,不消說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從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囑咐。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這種搗亂他是預先料到的。一發覺她走腔,他立刻敲著鋼琴,憤怒地說了聲:

  「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不理。他就在背後用著又重濁又生氣的聲音提醒她:

  「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這些氣憤憤的咕嚕,雖然台下聽不見,對樂隊裡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拼命把節奏拉慢,不該休息的地方也休息。他沒有留意,自顧自地彈下去,終於歌和伴奏相差了一節。聽眾一點沒覺得:他們久已認定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既不會悅耳,拍子也不會準的。但克利斯朵夫並不這樣想,他像瘋子似的,臉都扭做一團,終於爆發了。他突然半中間停下來,直著嗓子嚷道:「得了吧!」

  她一口氣收不住,繼續唱了半節,然後也停住了。

  「得了吧!」他粗暴地又說了一遍。

  全場為之愣了一愣。過了一會兒,他又冷冷地說:「咱們再來!」

  她愕然望著他,雙手哆嗦著,真想把樂譜往他頭上扔過去。事後她竟不懂當時怎麼沒有那樣做。但她懾於克利斯朵夫的威嚴,只得重新開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連一個拍子一個小地方也不加變動:因為她覺得克利斯朵夫絕對不會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嚇得渾身發抖。

  她唱完以後,台下掌聲不絕。他們並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別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樣的掌聲)——而是捧這位有名的老資格的女歌唱家:他們知道讚賞她是沒有錯的。同時大家還想補償一下她受的侮辱。他們隱隱然覺得她剛才唱錯了,但認為克利斯朵夫當場給她指出來簡直不成體統。大家都喊著「再來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堅決地把琴關上了。

  她沒有發覺這樁新的侮辱。她心裡亂得很,根本不想再來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台,躲在化妝室里把胸中鬱積著的惱恨與憤怒一齊發泄了出來: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朵夫直罵了一刻鐘……狂怒的叫聲一直傳到門外。據那些進去探望她的朋友出來說,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態度簡直跟下等人一樣。眾人的議論在戲院中是傳得很快的。所以克利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揮台演奏最後一曲的時候,場子裡頗有些騷亂的現象。但這個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奧赫的《歡樂進行曲》。聽眾既喜歡這曲平凡的音樂,便不必噓斥克利斯朵夫就有極簡單的辦法來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有心替奧赫捧場,熱烈鼓掌要求作者露面了兩三次。奧赫當然不肯放過機會。而這時音樂會也完了。

  大公爵和宮廷方面的人,那些終日無聊而愛說短道長的內地人,對音樂會的情形當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幾家報紙,絕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只一致恭維她歌唱的藝術,而在報告她所唱的作品的時候順便提了提那些歌。關於克利斯朵夫其他的作品,只是寥寥幾行,所有的報紙全是大同小異的論調:「……對位學很有功夫,風格非常煩瑣。缺少靈感。沒有旋律,純粹是頭腦的而非心靈的產物,缺乏真誠,只想獨創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討論真正的獨創,舉出一班故世的大師,「不求獨創一格而自然獨創一格的」,如莫扎特、貝多芬、勒韋、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為證。——然後筆頭一轉又轉到當地的戲院不久要重演克萊采爾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遠清新永遠美麗的歌劇」長篇累牘地描寫了一番。

  總之,便是對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評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絕對不喜歡他的人自然更表現出陰險的仇視態度。——至於大眾,既沒有批評家,不管是好意的或惡意的批評家領導,只能一聲不出。讓大眾自己去思想的時候,他們就乾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極點。

  其實他的失敗不足為奇。他的作品不討人喜歡的理由不止一個,而有三個。第一,它們還不夠成熟。第二,它們還太新鮮,不能叫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這肆無忌憚的青年教訓一頓是大家都高興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頭腦不夠冷靜,不肯承認他的失敗是勢所必然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長時期地被人誤解以後,看慣了人類無可救藥的愚蠢,會變得心胸開朗,而克利斯朵夫還談不到這一點。他相信群眾,相信成功,以為那是一蹴即就的,既然他具備著成功的條件:這種幼稚的信心現在可是被粉碎了。有敵人,他倒認為稀鬆平常。但他覺得奇怪的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凡是他認為可靠的,一向對他的音樂感到興趣的人,從那次音樂會以後,再沒一句鼓勵他的話。他想法去試探他們,他們總是閃爍其詞。他再三追問,要知道他們真正的思想:結果是一班最真誠的人把他從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東西,提出來做比較。——接連好幾次,他聽到人家拿他的舊作做標準,說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幾年以前,在那些作品還是簇新的時候,他們也認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這是一般的原則。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一套,便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人家不喜歡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許,甚至還歡迎,因為他並不想做每個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歡他而又不許他長大,硬要他一輩子做個小孩子,那可不像話了!在十二歲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歲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個階段上,希望要變,變,永遠地變下去……想阻遏一個人的生命不讓它發展的,豈非混蛋!……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並非在於它幼稚無聊,而是在於有股前程無限的力潛伏在那裡!而這前程,他們竟想把它毀掉!……可知他們從來沒懂得他,也從來沒愛過他,他們所喜歡的只是他的庸俗,只是他跟庸俗的人沒有分別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他:他們的友誼其實是誤解……

  也許他把這些情形誇張了些。一般老實人不能愛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的壽命,他們就會真誠地愛好:這是常有的現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濃了,他們虛弱的頭腦受不住,必須由時間來把這味道減淡一點才行。藝術品一定要積滿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了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許人家不了解現在的他,而等他成為過去之後再了解他。他寧可人家乾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時間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氣憤至極。他痴心妄想地要人了解,替自己說明,跟人家辯論,這才是白費氣力:那不是要把整個時代的口味都改過來嗎?但他自信很強,決心要把德國人的口味徹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其實他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要說服一個人絕不是幾次談話所能濟事。他說話的時候既找不到適當的字,又是對大音樂家,甚至對談話的對方取著狂妄傲慢的態度,結果只多結了幾個冤家。殊不知他先得從從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強迫人家聽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壞星宿,恰好來給了他說服人家的機會。

  他在戲院的食堂里和樂隊裡的幾個同事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聽了他的藝術批評駭壞了。他們的意見也並不一致,但對他放肆的言論都大不樂意。低音提琴師老克羅斯是個忠厚人,很好的音樂家,一向是真心喜歡克利斯朵夫的。他裝著咳嗽,想等機會說一句雙關的笑話把話題扯開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沒注意,反倒越說越有勁,叫克羅斯灰心了:

  「他幹嗎要說這些話呢?真是天曉得!一個人儘管心裡這麼想,可用不著說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這麼」想過,至少他懷疑過這些問題,克利斯朵夫的言論把他心裡的許多疑惑挑了起來,但他沒有勇氣承認——一半是怕冒不韙,一半是因為謙虛,不敢相信自己。

  吹號角的韋格爾可是一句話也不願意聽,他只願意讚美:不論什麼東西,不論好的壞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氣燈都一律看待。他的讚美也沒有什麼等差,只知道讚美,讚美,讚美。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師哥赫痛苦得更厲害:他全心全意地愛好下品的音樂。凡是被克利斯朵夫嬉笑怒罵的、痛詆的,都是他最心愛的。他本能地挑中一些最陳腐的作品,心中裝滿著浮誇的、動輒落眼淚的感情。但他崇拜一切虛偽的大人物完全是出於真心。唯有他自以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時才是扯謊,而這扯謊還是無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以為在他們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過去的天才們的氣息:他們在勃拉姆斯身上愛著貝多芬。哥赫卻更進一步,他愛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氣息。

  可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怪論最表憤慨的還是吹低音笛子的史比茲。他的音樂本能所受的傷害,還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某個羅馬大帝是連死也要站著死的。他可非合撲在地下死不可,因為撲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勢。在一切正統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覺得其樂無窮。他最恨人家不許他舔泥土。

  於是,哥赫唉聲嘆氣,韋格爾做著絕望的姿勢,克羅斯胡說八道,史比茲大叫大嚷。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別人喊得更響,說著許多對德國與德國人最難堪的話。

  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青年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捧腹大笑。他長著一頭烏黑的捲髮,一對聰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盡頭的地方不知道往左邊去還是右邊去,便同時往兩邊攤開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對每個字都又同情又俏皮地留著神,他笑得連腦門、太陽穴、眼角、鼻孔、腮幫到處都打起皺來,有時還要渾身抽搐。他並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話都聽在耳里。克利斯朵夫的高論說到一半,忽然愣住了,在史比茲奚落之下,更氣得結結巴巴的,最後才找到了像塊大石頭般的字兒把敵人打倒:看到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興。而當克利斯朵夫衝動至極,越出了他思想的範圍,突然說出些駭人聽聞的胡話,使在場的人都大聲怪叫的時候,鄰座的青年更樂不可支了。

  最後各人對於這種自以為是的爭辯也起膩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想跨出門口,那個聽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注意到他,但那青年很有禮貌地脫下帽子,微笑著通報自己的姓名:「弗朗茲·曼海姆。」

  他對於自己在旁竊聽這種冒昧的行動,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闊斧痛擊敵人的氣魄恭維了一陣。想到這點,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興地望著他,可是還不大放心:

  「真的嗎?」他問,「你不是取笑我嗎?」

  那青年賭著咒否認。克利斯朵夫臉上頓時有了光彩。

  「那麼你認為我是對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張了?」

  「老實說,我不是音樂家,完全是門外漢。我所喜歡的唯一的音樂——絕對不是恭維——是你的音樂……至少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壞……」

  「唔!唔!」克利斯朵夫雖然還有些懷疑,究竟被捧上了,「這還不能算證據。」

  「哎,你真苛求……得了吧!……我也跟你一樣想:這算不得證據。所以你對德國音樂家的意見,我絕不敢大膽批評。但無論如何,你對一般的德國人,老年的德國人,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塗的浪漫派,那種腐敗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們讚美的陳言俗套,真叫做『這不朽的昨日,亘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長存的昨日,因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詩中的名句:

  「……亘古常新的昨天,永遠是過去的也永遠會再來……」

  「而他就是第一個該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語。

  「誰?」克利斯朵夫問。

  「寫下這種句子的老古董嘍。」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著又說: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藝術和思想做一番大掃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東西,一樣都不給它剩下來。」

  「那可過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告訴你。五十年已經太長了,應當是三十年,或者還可以少一些!……這才是一種衛生之道。誰會把祖宗的舊東西留在家裡呢?他們一死,我們就恭恭敬敬地把他們送出去放在一邊,讓他們去爛,還得堆上幾塊石頭,使他們永遠不得回來。軟心的人也會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對,我也無所謂。我只要求他們別跟我來麻煩。我就從來不麻煩他們。活的在一邊,死的在一邊: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說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於事實。」

  「也許是吧。不管怎麼樣,有些老人的確還年輕。」

  「假使他還年輕,我們自己會發覺的……可是我不信這個話。從前有用的,第二次決不會再有用。只有變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丟開。在德國,老人太多了。得統統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聽著這些古怪的話,費了很大的勁討論。他對其中一部分的見解有同感,也認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樣,只是聽到別人用誇張可笑的口吻說出來,覺得有點刺耳。但因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樣的嚴肅,便認為那些話或許是這個似乎比他更有學問更會講話的青年根據了他的原則,按照邏輯推演出來的。多少人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的剛愎自用,其實他往往謙虛得有點孩子氣,極容易受一班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們不是為了避免討論難題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擋箭牌的時候。曼海姆故意以發表怪論為樂,一問一答,話越說越野,自己聽了也在暗笑。他從來沒碰到一個人拿他當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費盡心力想討論,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說八道,不由得樂死了。他一邊嘲笑克利斯朵夫,一邊因為克利斯朵夫對他這麼重視而很感激,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愛。

  他們分手的時候已經變成好朋友。可是過了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在戲院預奏會中看見曼海姆在樂隊的小門裡伸出頭來,笑嘻嘻地對他做著鬼臉,仍不免有點奇怪。預奏完畢,克利斯朵夫過去找他。曼海姆很親熱地抓著他的胳膊說:

  「你有工夫嗎?……你聽我說。我有個主意在這兒,也許你會覺得是胡鬧……你不想抽個空,把你對音樂和對那些無聊的音樂家的感想寫下來嗎?與其跟樂隊裡四個只會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費口舌,直接向大眾說話不是有意思得多嗎?」

  「你問我這樣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願意?……嘿,可是我寫了文章送到哪兒去呢?你倒說得好,你!……」

  「我不是說過有個主意嗎?……我跟幾個朋友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拉斐爾·高特林、亞陶爾夫·梅、呂西安·哀朗弗爾辦了一份雜誌。這是本地唯一有見解的雜誌,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們都佩服你,很想請你加入我們的團體。你願意擔任音樂批評嗎?」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受寵若驚,恨不得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夠資格,不會寫文章。

  「放心,」曼海姆說,「你一定會寫的。何況一朝做了批評家,你盡可以為所欲為,別顧慮什麼公眾。你才想不到他們多蠢呢。做個藝術家算得什麼!誰都可以噓他。可是批評家有權利向大家說:『替我噓這個傢伙!』場子裡的聽眾,反正把思想這件麻煩事兒交給你了。你愛怎麼想都可以,只要你裝作在思想。那些傻蛋只求塞飽肚子,不管是什麼。他們沒有不吃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終於答應了,非常感動地道謝。他只提一個條件,就是文字的內容絕對不受限制。

  「自然囉,自然囉,」曼海姆回答,「絕對自由!咱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戲的時候,他又第三次去盯著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紹給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和其餘的朋友。他們都對他很誠懇。

  除了華特霍斯是本地的舊世家出身,餘下的儘是猶太人,都很有錢:曼海姆的父親是銀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園主;梅的是冶金廠經理;哀朗弗爾的是大珠寶商。這些父親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17],勤儉嗇刻,永遠守著他們的民族精神,不惜千辛萬苦地搞錢,而對自己的毅力比對財富更得意。但那些兒子似乎生來要把父親掙起來的家業毀掉。他們取笑家庭的成見,取笑那種像螞蟻般苦吃苦熬、慘澹經營的生活。他們學著藝術家派頭,假作瞧不起財產,把它從窗里扔出去。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多大手面,儘管荒唐胡鬧,也不會昏了頭,忘了實際。並且做父親的也很留神,把韁繩拉得很緊。最會揮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地花個痛快,可是他一無所有,只能在背後直著嗓子罵父親吝嗇,心裡倒也滿不在乎,還認為父親的辦法是對的。歸根結底,唯有華特霍斯一個人財產自主,拿得出現錢,雜誌便是由他出錢維持的。他是詩人,寫些亞爾諾·霍茲和瓦爾特·惠特曼一派的「自由詩」[18],一句長一句短的,所有的點、逗點、三點、橫劃、靜默、大寫字、斜體字、底下加線的字等等,都有一種極重要的作用,不下於疊韻和重複的詞句。他用各國文字中的字,各種沒有意義的聲音羼在詩里。他自命——不知道為什麼——要在詩歌方面做一個塞尚[19],的確,他很有想像力,對枯索無味的東西很有感覺。他又是感傷又是冷淡,又是純樸又是輕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詩句裝作名士派。在時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為一個好詩人。可惜雜誌上、沙龍里,這等詩人太多了,而他還想做到只此一家。他一味充作沒有貴族偏見的王爺,其實他這種偏見比誰還要多,只是自己不承認。他有心在他主持的雜誌周圍只安插一批猶太人,為的教他的反猶太家屬駭怪,同時向自己證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對同人說話的口吻很客氣很平等,骨子裡是不動聲色地瞧不起他們。他明知他們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錢非常得意,卻也由他們去,因為這樣他才能自得其樂地輕視他們。

  而他們也瞧不起他聽任他們利用,因為知道他有利可圖。其實他們是互相利用。華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錢,他們拿出文才和做買賣的頭腦,同時也帶來一批主顧。他們比他聰明得多,並不是更有個性,那也許比他還少呢。但在這個小城裡,像在無論哪裡無論什麼時候一樣——因為種族的關係而孤立了幾百年,刻薄的眼光給磨鍊得格外尖銳——他們的思想往往最前進,對於陳舊的制度與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覺得最清楚。可是他們的性格不像他們的頭腦來得灑脫,所以儘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還是想從中漁利而並不願意改革。他們雖自命為在思想上獨往獨來,實際和那位貴族出身的華特霍斯同樣是暗地裡冒充時髦的朋友,同樣是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把文學當作消閒打趣的玩意兒。他們喜歡裝出一副劊子手的神氣,可是並不凶,拿來開刀的無非是些不相干的人,或是他們認為對自己永遠不足為害的人。他們絕對沒有心思去得罪一個社會,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會,跟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接受他們早先排斥的偏見的。而當他們一朝冒著危險去對一個當代的偶像——已經在動搖的偶像——大張撻伐的時候,他們也決不破釜沉舟,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問廝殺的結果如何,一場完了,必須等好些時候才會再來一次。非利士人盡可放心,那些新大衛派的黨徒[20]只是要人家相信他們發起狠來非常可怕,可是他們並不願意發狠。他們更喜歡和藝術家們稱兄道弟,和女演員們一塊兒吃宵夜。

  克利斯朵夫在這個環境中很不舒服。他們最愛談論女人跟馬,而談得毫無風趣。他們都很呆板。華特霍斯說話慢騰騰的,聲音清楚而沒有音色,那種細緻的禮貌顯得他又無聊又討人厭。編輯部秘書亞陶爾夫·梅是個臃腫笨重的傢伙,縮著腦袋,神氣很兇橫,老是認為自己沒有錯的:他事事武斷,從來不聽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對方的意見,壓根兒就瞧不起對方。藝術批評家高特林,有種神經性的抽搐,一刻不停地眨巴著眼睛,戴著副大眼鏡——大概為了模仿他來往的那些畫家,特意留著長頭髮,默默地抽著煙,嘟嘟囔囔地說個一言半語,永遠沒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其妙地亂畫一陣。哀朗弗爾是個禿頂的矮個子,堆著笑容,留著淡黃色的鬍子,一張細膩而沒有精神的臉,彎彎的鼻子,在雜誌上寫些關於時裝和社交界的消息。他聲音軟綿綿地說些挺露骨的話。人很聰明,可是陰險,往往還很卑鄙。——這班富家子弟全是無政府主義者,那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一個人豐衣足食的時候來反對社會是最奢侈的享受,因為可以把得之於社會的好處一筆勾銷,正像路劫的強盜把一個行人搜刮光了,對他說:「你還待在這兒幹嗎?去你的吧!我用不著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這一群人裡頭只對曼海姆抱有好感。當然他是五個人中最有生氣的一個,他對自己說的話和旁人說的都覺得好玩。他結結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說著混話,既不能有條有理地討論什麼,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他很和氣,沒有野心,對誰都不記恨。其實他並不十分老實,常常扮著一種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與人無害的。他會醉心於一切荒誕不經的——往往是救世濟人的——理想,但憑他那種精明的頭腦與玩世不恭的態度,他絕不完全相信,便是興奮的時候他也能保持冷靜,永遠不至於為了實行理論而找麻煩。但他需要有點兒東西讓他瘋魔,那對他是一種遊戲,時時刻刻要變換的。日前他瘋魔的是慈悲。不用說,他覺得僅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夠的,非要顯得慈悲不可。他宣傳慈悲,同時又指手畫腳地加以表現。因為故意要鬧彆扭,反對家裡的人那種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對禮教,反對軍國主義,反對德國人的市儈氣,所以他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相信涅槃,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麼——總之是宣揚一種軟綿綿的、沒有骨頭的、婆婆媽媽的、寬大為懷的道德。它很樂意原諒一切罪惡,尤其是肉的罪惡,並不諱言對這一類罪惡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行,這種道德所標榜的簡直是:共同尋歡,如有盟約,彼此娛樂,仿佛結社,而最後還要放上一個聖潔的光輪才覺得高興。這中間頗有點小小的虛偽,那味道在感覺細緻的人是不大好聞的,甚至還是噁心的,如果拿它當真的話。可是曼海姆並不拿這一套當真,只是玩玩而已。這種下流無恥的基督教是隨時準備讓位的,無論什麼偶像都可以來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國主義也好,什麼古怪的野獸也好。曼海姆是在做戲,真心地做戲。在他沒有跟別人一樣恢復老老實實的猶太人面目和猶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沒有的各種情操輪流地試過來。他是一個可愛而又極可厭的人。

  在某一時期內,克利斯朵夫成為他瘋魔的對象之一。曼海姆什麼都相信他,到處把他的名字掛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維備至。據他說來,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寫著古怪的音樂,關於音樂的議論尤其精妙,才思煥發,並且是一表人才:一張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齒。他還補上一句,說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終於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家裡來吃飯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父親,銀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茲的妹妹於第斯。

  這是他第一遭踏進一個猶太人的家庭。這民族雖然在小城裡人口不少,並且以它的財富、團結、智慧,在當地占著重要地位,可是跟別的社會很少往來。民間一向對它抱著牢不可破的成見,暗中有點敵意,有種近於侮辱的憐憫。克利斯朵夫家裡的人就存著這種心。當年祖父是不喜歡猶太人的——不料命運跟他開玩笑,他兩個最好的學生——一個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有名的演奏家——偏偏是以色列人。這一下老人家可為難了:因為有時他真想擁抱這兩位優秀的音樂家,但又記起他們曾經把耶穌釘上十字架。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矛盾。臨了他還是把他們擁抱了,相信上帝看在他們愛好音樂面上會原諒他們的。克利斯朵夫的父親曼希沃自命為自由思想者,絕不會掙了猶太人的錢而心裡起什麼疙瘩,還認為是極應該的。但他時常取笑他們,瞧不起他們。至於他的母親,可不敢斷定她偶然替猶太人當廚娘是不是一樁罪過。他們對她很傲慢:但她並不記恨,她對誰也不記恨,反而對這班被上帝罰入地獄的可憐蟲非常同情。在她去幫忙的人家,看見主人的女兒走過,或聽見孩子們快樂的笑聲,她就不由得要這樣想:

  「多美麗的姑娘!……多好看的孩子!……真可惜!……」

  聽到克利斯朵夫說晚上要去曼海姆家吃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心裡可不大好過。她以為人家說猶太人的壞話固然不該相信——所有的人都被人說壞話的——老實人是到處有的,但猶太人管猶太人,基督徒管基督徒,各管各的,究竟是更好更得體。

  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這些成見,因為永遠要跟周圍的人鬧彆扭,所以反而受這個異族的吸引。可是他對它並沒有什麼認識。他有過來往的幾個猶太人只是最粗俗的一批,無非是些小商人和蝟集在萊茵河與大教堂中間的幾條街上的平民。他們以人類共有的群居本能,正在把那個區域變做猶太人居留地。克利斯朵夫偶然上那兒去閒逛,用著好奇而善意的目光,隨便瞧瞧那些腮幫陷下去的女人,嘴唇和顴骨都很突出,堆著神秘的笑容,稍微有點下流神氣,恬靜的面部表情的和諧,不幸被粗俗的談吐與粗野的笑聲給破壞了。但便是在下層階級中,在這些腦袋特別大、眼睛沒有神、神氣渾渾噩噩、又矮又臃腫的人身上,在這最高貴的民族的沒落的後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穢的渣滓中間,也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那兒閃閃爍爍,好似在沼澤上空飄蕩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靈光四射的智慧,從污泥之中發射出來的微妙的電流,使克利斯朵夫看了有些著迷,有些惶惑。他想起其中必有些高尚的靈魂在掙扎,必有些偉大的心靈想從泥淖中超拔出來;他很想能碰到他們,幫助他們;雖然沒認識他們,而且心裡還有些害怕,他已經喜歡他們了。但他從來沒有跟一個猶太人有過什麼親密的關係,更沒機會接近猶太社會裡的優秀分子。

  因此,上曼海姆家吃飯對他頗有一種新鮮的,甚至像禁果一般的誘惑力。而把禁果遞給他的夏娃使禁果顯得更有味道。一進門,克利斯朵夫眼裡只看見於第斯·曼海姆一個。她跟他至此為止所認識的女人完全不同。高大,輕靈,雖然長得結實,個子還是細瘦的;臉龐四周的黑頭髮並不多,可是很濃,部位很低,遮著太陽穴和瘦骨嶙峋的黃澄澄的腦門;眼睛有點近視,眼皮很厚,眼珠稍微突出了一點,高鼻子底下的鼻孔很大;腮幫清瘦,下巴厚重,皮色相當紅潤;美麗的側影輪廓很分明,很有性格;正面的表情比較含糊,複雜;兩隻眼睛和兩旁的面頰都是不相等的。在她身上,你可以感覺到一個很強的種族,感覺到雜湊在這個種族的模子裡的許多成分,亂七八糟的,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她的美,特別在於那張不大說話的嘴巴,在於那雙因近視而顯得更深沉,因四周的黑影而顯得更陰氣的眼睛。

  對於這雙不只是個人的而是整個種族的眼睛,必須有一個比克利斯朵夫更有經驗的人,才能透過它們濕漉漉而火辣辣的眼帘,看出這個女人的真正的心。而這在一對又熱烈又沉悶的眼睛裡頭,他所發現的便是整個以色列族的靈魂,為她本人並沒意識到的。克利斯朵夫一見之下,可攪糊塗了。直要再過很多時候,常常在這種眼睛裡迷失以後,他才能在這個東方的大海上看出一點頭緒來。

  她望著他,清明的眼神毫無騷亂的現象,似乎這基督徒的靈魂被她全部看透了。他也感覺到。他覺得在她迷人的目光下面有股剛強、明白、冷靜的意志,毫不客氣地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雖是毫不客氣,可並無惡意。她只是把他一把抓住了。有種賣弄風情的女人對誰都要施展一下迷人的魅力,於第斯可並不是這種作風。賣弄風情,她比誰都厲害,但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只讓本能去施展她的力量,尤其對一個像克利斯朵夫那樣容易征服的俘虜,更犯不上多費氣力。她更感興趣的是要認識她的敵人——凡是男人、陌生人,對她都是敵人——以後遇到相當的機會也可能跟他們攜手。人生是一場賭博,唯有聰明人才能贏。所以第一要看清敵人的牌而不能泄露自己的牌。能夠做到這一步,她就感到勝利的快意。她並不在乎勝利能否給她什麼好處。她這麼做是為了好玩。她熱心的對象是聰明,但並非那種抽象的聰明,雖然她頭腦相當紮實,研究無論什麼學問都可以成功,要是她願意的話,而且比她的哥哥更配繼承銀行家洛太·曼海姆的事業,然而她更喜歡活潑潑的、對付人的那種聰明。她最喜歡參透一個人的靈魂,估量它的價值(在這一點上,她和麥西的猶太女人稱金洋一樣仔細)——她靠著奇妙的感覺,能夠在一眨眼之間看破別人的弱點與污點,從而找到了心靈的密鑰,把它抓住:這便是她控制人的手段。但她並不戀戀於她的勝利,也絕對不利用她的俘虜。好奇心與驕傲一朝滿足之後,她就把俘虜丟過一邊,注意別的對象去了。她這種力完全是虛耗掉的。在一顆這麼活潑的靈魂中有一股死氣。好奇與無聊這兩個特點,在於第斯是兼而有之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瞧著她,她也瞧著克利斯朵夫。她不大說話,但只要嘴角上露出一點不可捉摸的笑影,就可把克利斯朵夫催眠。笑影掠過以後,又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淡漠的眼睛。她招呼晚飯,冷冷地和僕人說話,似乎不再聽客人的話了。然後,她眼睛又亮起來,插幾句話,清楚明白,表示她什麼都聽到,什麼都懂得。

  她把她哥哥對克利斯朵夫的評語冷靜地檢討了一下:她素來知道弗朗茲誇大的脾氣。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那個喜歡挖苦的性格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她哥哥不是在她面前誇說克利斯朵夫長得如何漂亮如何體面嗎?——似乎弗朗茲有種天賦,專門會看到事實的反面,或是故意以此為樂。但把克利斯朵夫仔細研究之下,她也承認弗朗茲說的並非完全虛妄。而她一步一步推究進去的時候,發現克利斯朵夫的確有一種力,雖然還沒固定,還沒平衡,但是很厚實很大膽。她看了很高興,因為她比誰都明白力量多麼難得。她有本領叫克利斯朵夫說話,叫他自動透露思想,顯出他智力的限度與缺點。她要他彈琴。她不喜歡音樂,可懂得音樂,並且能辨別出克利斯朵夫的音樂的特色,雖然毫不感動。始終保持著冷淡而有禮的態度,她只用幾句簡短、中肯,而沒有一點誇獎意味的話,表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關切。

  克利斯朵夫感覺到這一點,非常得意。因為他覺得這樣的判斷是有價值的,她的讚許是難得的。他毫不掩藏他有征服她的意思,而因此所表示的天真叫三位主人都為之微笑:他只對於第斯說話,也只為了於第斯說話。對其餘兩個,他簡直不理,仿佛根本沒有那兩個人。

  弗朗茲瞧著他,嘴唇和眼睛都跟著克利斯朵夫說話而扯動,神氣有點佩服又有點俏皮。他跟父親和妹子丟著眼神,不由得笑了出來。妹子卻不動聲色,只裝不看見。

  洛太·曼海姆是個高大結實的老人:背有點兒駝,皮色鮮紅,灰色的頭髮梳得根根向上,像刷子一樣,須和眉毛都很黑;一張笨重的臉很有氣魄,神氣是喜歡挖苦人的。他用著老奸巨猾的和善的態度,也在研究克利斯朵夫。而他也立刻辨別出這個青年的確「有點兒東西」。但他既不關心音樂,也不關心音樂家——那不是他的本行,他一點不懂,而且非但不隱瞞,還為此自鳴得意——像他這種人肯承認有什麼事不懂,是為的表示驕傲。——克利斯朵夫很不客氣而並無惡意,明白表示用不著銀行家先生奉陪,只要有於第斯小姐和他談天就不會寂寞了。老人家聽了覺得怪有意思,便去坐在火爐旁邊讀報,心不在焉地,含譏帶諷地,聽著克利斯朵夫的廢話和他古怪的音樂,想到竟會有人懂得這一套而覺得有趣,不由得暗中好笑。後來他也不願意再留神他們的談話,把估量生客這件差事交給女兒去了。而她也的確不辱使命。

  克利斯朵夫走了以後,洛太問於第斯:

  「嗯,你居然套出了他的真話;你覺得這個藝術家怎麼樣?」

  她笑了笑,想了一會兒,做了個總結:「他有點兒糊塗,可並不傻。」

  「對,」洛太接著說,「我也覺得這樣。那麼他是會成功的了?」

  「我相信他會成功。他是個強者。」

  「好,」只有對強者才感興趣的洛太用著一種強者的邏輯回答,「那就該幫助他了。」

  克利斯朵夫回去也很佩服於第斯·曼海姆,但並不動心。對這一點於第斯是看錯了。一個是由於感覺靈敏,一個是由於本能(那在他是代替機智的),兩人彼此都誤會了。她臉上那個謎和頭腦的活躍,的確把克利斯朵夫迷住了,但他並不愛她。他的眼睛和精神是受了誘惑,心可是並不。為什麼呢?倒不容易說。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麼曖昧不明的或令人不安的性格嗎?但在別的情形之下,這反而多了一個刺激愛情的因素:一個人不怕自討苦吃的時候,才是愛情最強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的不愛於第斯,跟他們本人都不相干的。真正的理由,使他們倆都覺得有點屈辱的理由,是他和最近一次的戀愛還隔得太近。他並不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但他在熱愛阿達的時候消耗了多少的信心、多少的精力、多少的幻象,現在剩下來的已不夠培植一股新的熱情。要希望冒起另外一朵火焰,必須在心中另外燒起一堆火來:在舊火已熄、新火未燃的期間,只能有些轉眼即滅的火星,有些上次大火中留下來的殘灰餘燼,發出一道明亮而短促的光,因為缺乏燃料而馬上熄滅的。再過六個月,他或許會盲目地愛上於第斯。現在他只把她當朋友看待——當然是一個亂人心意的朋友。——但他努力驅除這種騷亂:因為這會引起他對於阿達的不愉快的回憶。於第斯對他的吸引力,是在於她跟別的女人不同的地方,而非在於跟別的女人相同的地方。她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聰明女子。聰明,是的,她渾身上下都是聰明。便是她的美,她的舉止、動作、面貌、嘴唇的曲線、眼睛、手、清瘦典雅的身段,也反映出她的聰明——她的身體就是靠聰明塑成的,沒有了聰明,她就會顯得丑了。這聰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喜歡。他以為她胸襟如何寬大,如何灑脫,其實她並沒到這個程度。他還不知道她令人失望的地方呢。他渴想向於第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思想讓她分擔一些。他從來沒有能找到一個關切他的思想的人:得一知己是多麼快樂啊!他小時候常常抱怨沒有姊妹,認為一個姊妹應當比一個兄弟更能了解他。見到了於第斯,友誼那個虛幻的希望又復活了。他根本沒想到愛情。因為沒有愛情,所以他認為和友誼相比之下,愛情簡直太平凡了。

  克利斯朵夫這種微妙的心理,於第斯不久就感覺到了,大為氣惱。她並不愛克利斯朵夫,而且為她顛倒的年輕人已經有過不少,都是本地有錢而有身份的子弟,即使克利斯朵夫對她傾心,也不見得會使她怎麼得意。但知道他竟無動於衷,她可心中有氣了。眼看自己只能在理智方面對他發生影響,未免太委屈了。女人要能使男人失掉理智才覺得更有意思!何況她並沒用什麼理智去影響人家,根本是克利斯朵夫一廂情願,憑空造出來的。於第斯脾氣很專橫。她平素把她認識的一般青年的軟弱的思想支配慣了。既然他們庸庸碌碌,她認為控制他們也沒多大意思。對付克利斯朵夫可困難得多,所以也有趣得多。她壓根兒不理會他的什麼計劃,但很高興去支配那個簇新的頭腦,那股獷野的力,使它們成器——當然是照她的而不是照她不屑了解的克利斯朵夫的辦法。但她立刻發覺要做到這一步非經過一番鬥爭不可。克利斯朵夫有的是各種各樣的成見,有的是她認為過激而幼稚的思想:那都是些敗草,她決意要拔掉的,可是一根都沒拔掉。她的自尊心一點沒得到滿足。克利斯朵夫倔強得厲害。既然不動愛情,他用不著在思想上對她讓步。

  她不服氣,在某一個時期內想要征服他。克利斯朵夫那時雖然頭腦清楚,也差點兒重蹈覆轍。男子只要有人奉承,使他的驕傲與欲望獲得滿足,就極容易上當,而富於幻想的藝術家更容易受騙。於第斯不難把克利斯朵夫誘入戀愛的陷阱,把他再毀一次,也許毀得更徹底。可是她照例很快就不耐煩了,認為犯不上費那麼大的勁去征服這樣的一個人——克利斯朵夫已經使她膩煩——她已經不了解他了。

  他一過了某種限度,她就不能了解。至此為止,她是完全懂得他的。再要往前,就不能單靠她出眾的聰明了——那需要一點熱誠,或者暫時可以刺激熱誠的幻想,就是說:愛情。她很了解克利斯朵夫對人對事的批判,認為很有意思,相當中肯;她自己也不是沒有這麼想過。她所大惑不解的是,在實行這些思想可能碰到危險或麻煩的時候,為什麼要把思想去影響自己的實際生活?克利斯朵夫對所有的人取著反抗態度是不會有結果的:他總不見得自命要改造社會吧?……那麼是什麼意思呢?……不是自己把腦袋往牆上撞嗎?一個聰明人盡可批判別人,暗地裡嘲笑別人,輕視別人;但他的行事是跟他們一樣的,僅僅略勝一籌罷了:這才是控制人的唯一的辦法。思想是一個世界,行動又是一個世界。何苦做自己思想的犧牲品呢?思想要真實:那當然!可是幹嗎說話也要真實呢?既然人類那麼蠢,擔當不了真理,幹嗎要強迫他們擔當?忍受他們的弱點,面上遷就,心裡鄙薄,覺得自己無掛無礙:你豈不得意?要說這是聰明的奴隸的得意也可以。但反正免不了做奴隸,那麼即以奴隸而論,還是逞著自己的意志去做奴隸,不必再作那些可笑而無益的鬥爭。最要不得的是做自己思想的奴隸而為之犧牲一切。一個人不該上自己的當。她清清楚楚看到,要是克利斯朵夫一意孤行,走著和德國藝術德國精神的偏見反抗到底的路,一定會使所有的人跟他作對,連他的保護人在內,結果是一敗塗地。她不懂為什麼他要跟自己過不去,要把自己毀滅而後快。

  要懂得這一點,先要懂得他的目的不在於成功而在於信仰。他信仰藝術,信仰他的藝術,信仰他自己,把這些當作不但是超乎一切利害的,而且是超乎他的生命的現實。等到她的批評使他不耐煩了,用著天真的誇大的口氣說出這些理由時,她先是聳聳肩膀,不拿他當真。她認為他只是唱高調,像她哥哥那樣,每隔多少時候總得宣說一番又荒唐又偉大的決心而決不冒冒失失去實行的。後來看見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這些空話著了迷,她便認為他是瘋子,對他不感興趣了。

  從此她不再費心表現自己的長處,只拿出她的本相來了:她骨子裡是個十足地道的德國人,遠過於你一開頭所看到的,也遠過於她自己所想像的。大家錯怪以色列人,說他們不屬於任何民族,在歐洲無論哪一個地方都保存著他們清一色的民族性,不受當地民族的影響。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比猶太人更容易感染土著的氣息,法國猶太與德國猶太之間固然有不少共同點,但從他們居留的國家得來的不同點更多,他們接受異族的思想習慣特別快,並且接受的還是習慣多于思想。而所謂第二天性的習慣,在大多數人竟是獨一無二的天性,所以一個地方的土著根本沒資格責備猶太人缺少深刻而經過思考的民族性,因為這特性在土著身上連影子都找不到。

  女人原來對外界的影響比較感覺靈敏,對生活情況也適應得更快,更能隨遇而安,而全歐洲的猶太女人尤其能把當地的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風氣學得惟妙惟肖,往往還過分,同時仍保存著她們的輪廓,保存她們的民族特有的那種亂人心意的、濃烈的、經久不散的魅力。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驚異。他在曼海姆家遇到那些姑母、堂表姊妹,和於第斯的女朋友們。其中有幾個雖然極不像德國人,熱烈的眼睛和鼻子離得很近,鼻子又和嘴巴離得很近,輪廓分明,暗黃色的皮膚長得很厚,雖然她們整個的外表都不像德國女人,可是比真正的德國女人更徹底的德國化:談話、裝束,都跟德國女人一般無二,甚至還要過火。於第斯比她們這一批都高明;你比較之下就能看出她的智力有哪些過人的地方,她的人品有哪些是自己修養得來的。可是別人所有的大多數缺點,她也一樣具備。在思想方面她比別人自由得多,差不多完全獨往獨來,但她的行事並不比人家更大膽;至少她實際的利害觀念在這兒代替了她獨往獨來的精神。她相信社會,相信階級,相信偏見,因為通盤計算之下,她覺得這些對她還是有利的。她徒然嘲笑德國氣質,她自己就是亦步亦趨地追隨著德國潮流。她很感覺到某個知名的藝術家的平庸,但照舊尊敬他,因為他是知名的;而假使她和他有來往,她更要佩服他,讓自己的虛榮心滿足一下。她不大喜歡勃拉姆斯的作品,暗中還疑心他不過是個第二流的藝術家,但他的榮名使她肅然起敬;又因為收到過他五六封信,她更毫不遲疑地斷定他是當代最大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的價值,副官長弗雷希的愚蠢,都是她確認的事實。但弗雷希的追求她的財富,比克利斯朵夫純粹的友誼使她更得意:因為不管他多麼傻,一個軍官終究是另一階級的人物;而一個德國的猶太女子比別的女子更難踏進這一個階級。她並不相信這些無聊的封建觀念,也很明白假使她嫁給副官長弗雷希,倒是她給了他面子,然而她還是拼命想勾引他,不惜卑躬屈膝對這個傻瓜做著媚眼,逢迎吹拍,唯恐不至。這個驕傲的猶太姑娘,有資格驕傲的姑娘,銀行家曼海姆的聰明而眼高的女兒,平素多麼瞧不起德國的小布爾喬亞婦女的,竟想降低身份去學她們的樣。

  這一次的經驗,時間並不久。克利斯朵夫對於第斯的幻想很快就消滅了,差不多和幻想來的時候一樣快。說句公道話,這是應該由於第斯負責的,因為她一點不想法使他保留幻想。像這種性格的女子一朝把你批判定了,把你在心中丟開之後,你就不存在了,她心目中已經沒有你這個人,會對著你毫無顧忌地暴露她的靈魂,不以為羞,好似不怕在貓狗前面赤身露體一樣。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於第斯的自私、冷酷,性格的平庸。幸而時間還短,他沒有完全為她著迷。但他的發現已經使他痛苦,使他煩躁。他雖不愛於第斯,可愛著於第斯可能成就的——應該成就的人物。她美麗的眼睛使他感到一種痛苦的誘惑,難以忘懷;儘管他現在知道了這雙眼睛裡面只有一顆萎靡不振的心靈在那兒睡著,他仍舊把它們看作先前所看到的、他願意看到的那個樣子。這是沒有愛情的愛的幻覺。一般藝術家不完全耽溺在自己作品裡的時候,那種幻覺在他們心中是占著很重要的地位的。無意中碰到的一張臉就會使他們有這個境界;他們能看出它所有的美,為本人不覺得的、不以為意的;而因為本人不以為意,所以藝術家更愛那個美。他們有如愛一件快要死滅而無人賞識的美妙的東西。

  這也許是他自己看錯了,於第斯這個人說不定早已定局,不能再有什麼發展。但克利斯朵夫有過一個時候是相信她有前途的;這個幻覺始終存在,所以他不能用客觀的眼光去判斷她。他覺得她所有美好的地方都是她獨有的,她本身整個兒都是美好的;她所有的庸俗,應當讓德國與猶太這個雙重的民族性去負責,尤其是德國,因為他自己為了德國性格受過更多痛苦。既然別個民族他還一個都不認識,他就把德國氣質作為負罪的羔羊,拿世界上所有的罪過一齊叫擔當。於第斯給他的幻滅,使他又多了一項攻擊德國氣質的理由,認為它摧殘了這樣一顆靈魂的熱情是不能原諒的。

  這便是他和以色列族初次相遇的情形。他本希望在這個剛強而孤立的民族中間找到一個奮鬥的盟友,而今一切都成泡影。熱情衝動的直覺原是極不穩定的,常常使他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因此他立刻斷定,猶太民族並沒像一般所說的那麼堅強,而接受外來影響也太容易了。它除了本身的弱點之外,還要加上它到處搜羅得來的弱點。他在這兒非但找不到一些倚傍來支持他的藝術,反而有跟這個民族一同陷在沙漠裡的危險。

  一邊發覺了危險,一邊又沒衝過危險的把握,他便突然不上曼海姆家去了。人家請了他好幾回,他都謝絕了,也不說明理由。至此為止,他一向是殷勤得有點過分的,這一下突然之間的改變當然引起了注意:大家認為這是他的「怪僻」,但曼海姆一家三個人,都相信跟於第斯不無關係。洛太和弗朗茲在飯桌上常常把這個問題作為取笑的資料。於第斯聳聳肩,說征服一個男人弄到這個局面也太妙了,接著又冷冷地要求她的哥哥別老跟她開這種玩笑。可是她也不放過逗引克利斯朵夫回來的機會。她寫信給他,藉口問他一個只有他能解答的音樂問題,末了很親切地提到他近來很少去而大家渴想見見他的話。克利斯朵夫復了信,回答了她的問題,推說事情忙,始終不去。有時,他們在戲院裡碰到。克利斯朵夫眼睛老向著別處,避免看到曼海姆家的包廂;於第斯存心想給他一個最動人的微笑,他卻裝作連於第斯這個人都沒看見。她也不堅持。對他既無所謂,她覺得起碼這個藝術家讓她白費心血也不應該。他要願意回來,他自個兒會回來的!要不然也就算了!……

  結果真的算了。沒有他,曼海姆家裡晚上也並不怎麼寂寞。可是於第斯不由自主地恨著克利斯朵夫。他在的時候她不把他放在心上,她倒認為很平常,他要因之而不高興也可以;但要不高興到絕交的程度,那她覺得簡直是狂妄、驕傲,只有自私而沒有熱情。同樣的缺點只要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別人身上,於第斯就覺得不能容忍。

  然而她對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和行事反倒更注意。她不動聲色地逗她的哥哥提到這些問題,把他白天和克利斯朵夫的談話講出來,然後她含譏帶諷地評論幾句,凡是可笑的地方一樁都不放過,使弗朗茲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不知不覺地降低下去。

  在雜誌方面,先是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還沒看出那些同事的庸俗,他們也因為他是自己人而承認他有天才。最初發現他的曼海姆還沒讀到他一個字,就已經在到處宣揚,說克利斯朵夫是個出色的批評家,他當作曲家是走錯了路,最近才由曼海姆把他點醒的。他們在雜誌上用著神秘的措辭替他的文章做預告,大大地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心。他第一篇評論披露的時候,在這個人心麻木的小城裡好似一塊大石頭掉在鴨塘里。題目叫做:音樂太多了!

  「音樂太多了,吃的東西太多了,喝的東西太多了!大家不飢而食,不渴而飲,不需要聽而聽,只是為了狼吞虎咽的習慣。這簡直和斯特拉斯堡的鵝一樣。這民族竟是害了貪食症。你給他隨便什麼都可以。華格納的《特里斯坦》也好,《塞金根的吹號手》也好,貝多芬也好,瑪斯加尼也好,賦格曲也好,兩拍子的軍隊進行曲也好,亞丹、巴赫、普契尼、莫扎特、馬斯內都好。他連吃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只要有的吃。甚至吃了也不覺得快樂。瞧瞧他在音樂會裡的神氣吧。有人還說什麼德國式的狂歡!其實什麼叫做歡樂他們就不知道:他們永遠是狂歡的!他們的狂歡和他們的悲哀一樣是像雨水般隨便流的:賤如泥土的歡樂,沒有精神也沒有力。他們愣頭傻腦地笑著,幾小時地吸收聲音,聲音,聲音。他們一無所思,一無所感,只像一些海綿。真正的歡樂與真正的痛苦——力——絕不會像桶里的啤酒般流上幾小時的。它掐住你的咽喉,使你驚心動魄地懾服,以後你不會再想要別的:你已經醉了!

  「音樂太多了!你們糟蹋自己,糟蹋音樂。你們糟蹋自己是你們的事。可是音樂,別胡來了吧!我不許你們糟蹋世界上的美,把聖潔的和聲跟惡濁的東西放在一隻籃里,把《帕西法爾》的《序曲》插在《聯隊女兒》的幻想曲和薩克管的四重奏中間,或是把貝多芬的柔板跟美洲土人舞樂或雷翁加伐羅的無聊作品放在一起。你們自命為世界上最大的音樂民族,你們自命為愛音樂。可是愛哪一種音樂呢?好的還是壞的?你們不論好壞都同樣地拍手喝彩。你們先挑一下行不行?究竟要哪一種?你們不知道,不願意知道:你們怕決定,怕鬧笑話……你們這種謹慎小心,替我見鬼去吧!——你們說,你們在一切偏見之上,是不是?——其實你們是被壓在一切偏見之下……」

  於是他引了高脫弗里特·凱勒的兩句詩,那是一個祖利克地方的布爾喬亞,他的光明磊落、勇於戰鬥的態度,本地風光的生辣的氣息,是克利斯朵夫非常愛好的:

  得意揚揚自命為超乎偏見之上的人,

  其實是完全在偏見之下。

  他又繼續寫道:「你們應當有勇氣保持你們的真!應當有勇氣不怕顯得丑!假如你們喜歡惡劣的音樂,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把你們的本相拿出來。把你們靈魂上的不清不楚的胭脂花粉統統抹掉吧,用水洗洗乾淨吧。多少時候你們沒有在鏡中照照你們這副丑相了呢?讓我來照給你們看吧。作曲家,演奏家,樂隊指揮,歌唱家,還有你們,親愛的聽眾,你們可以徹底明白你們是什麼東西了……你們愛做什麼人物都可以,但至少要真!要真,哪怕藝術和藝術家因之而受到損害也沒關係!假使藝術不能和真理並存,那麼就讓藝術去毀滅吧!真理是生,謊言是死。」

  這番激烈的血氣方剛的話,再加那種不雅馴的態度,自然使大家叫起來了。可是對於這篇每個人都包括在內而沒有一個人清清楚楚受到攻擊的文字,誰也不願意認為針對自己。每個人都是,都自以為、自稱為真理的朋友,所以那篇文章的結論決不致受人非難。人家不過討厭它的語氣,一致認為失態,尤其是出之於一個半官方藝術家之口。一部分的音樂家開始騷動了,憤懣地抗議了:他們料到克利斯朵夫決不會這樣就算了的。另外一批人自以為更聰明,去恭維克利斯朵夫有勇氣,可是對他以後的文字也同樣在那裡惴惴不安。

  抗議也好,恭維也好,結果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已經沖了出去,什麼都攔不住他了,而且依著他早先說的話,作家和演奏家都免不了受到攻擊。

  第一批開刀的是樂隊指揮[21]。克利斯朵夫絕不限於對指揮樂隊的藝術作一般性的討論。他把本城或鄰近諸城的同事一一指出姓名,或者用著極明白的隱喻,令人一望而知說的是誰。譬如,每個人都能認出那個毫無精神的宮廷樂隊指揮,阿洛伊·洪·范爾奈,小心謹慎的老人,一身載滿了榮譽,什麼都害怕,什麼都要敷衍,不敢對樂師們有何指摘,只知道俯首帖耳地跟著他們的動作。除了有過二十年的聲譽,或至少經過學士院的什麼大佬蓋過官章的作品以外,他決不敢把新作隨便排入節目。克利斯朵夫用著挖苦的口吻恭維他的大膽,稱讚他發現了加德[22]、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恭維他的樂隊演奏準確,節拍不差毫釐,表現得細膩入微;他提議在下次音樂會中可以替他把車爾尼的《速度練習曲》[23]配成器樂來演奏,又勸他不要過於疲勞,過於熱情,得保重身體。再不然,克利斯朵夫對他指揮貝多芬《英雄交響樂》的作風發出憤怒的叫喊:

  「轟啊!轟啊!給我轟死這些傢伙吧!……難道你們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戰鬥,什麼叫做於人類的荒謬與野蠻的戰鬥,還有那個一邊歡笑一邊把它們打倒在腳下的力嗎?嘿,你們怎麼會知道呢?它所攻擊的就是你們!你們的英勇是在於能夠聽著,或忍著呵欠而演奏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因為這個曲子使你們厭煩……那麼老實說出來吧,說那個曲子使你們厭煩,厭煩得要死!),你們的英勇還有什麼表現?大概是光著腦袋,駝著背,忍著過路風而恭迎什麼大人物吧。」

  對於這些音樂院的長老演奏過去的名作時所用的「古典」風格,他只嫌冷嘲熱諷的字不夠用。

  「古典!這句話把什麼都包括了。自由的熱情,像學校的課本一樣被刪改修正了!生命,這片受著長風吹打的廣大的平原,也給關在古典學院的院子中間!一顆顫動的心的獷野威武的節奏,被縮成鍾錘的擺動,安安靜靜地,規規矩矩地,按著四拍子前進,在重拍上加強一下!……你們要把大海裝入小玻璃缸,放些金魚,才能鑑賞大海。你們要把生命扼殺之後才懂得生命。」

  他對這班他稱為「打包匠」式的樂隊指揮固然不客氣,但對「馬戲班騎師」式的名指揮尤其嚴厲。他們週遊各地,叫人家欣賞他們手舞足蹈的姿勢,爬在大名家的背上顯本領,把人盡皆知的作品弄得面目全非,難於辨識,在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中表現他們的身手矯捷。克利斯朵夫把他們當作賣弄風情的老婦,走江湖的吉普賽人,走繩索的賣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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