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彌娜
2024-10-09 05:36:16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在下面那些事發生以前四五個月,參議官史丹芬·洪·克里赫新寡的太太,離開了故夫供職的柏林,帶著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這個萊茵河流域的小城裡來。她在這兒有一所祖傳的老屋,附帶一個極大的花園,簡直跟樹林差不多,從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邊與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從頂樓上的臥室里,可以看到垂在牆外的沉重的樹枝和瓦上生著蘚苔的紅色屋頂。園子右邊,從上到下有條人跡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見牆內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沒有放過這機會。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徑、盤錯虬結的樹木、草坪像野外的牧場,屋子正麵粉著白色,板窗老是關得很嚴。每年一兩次,有個園丁來繞一轉,開一下門窗,把屋子通通氣。隨後花園又給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歸靜寂。
這靜悄悄的氣息給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地爬在他那個瞭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後是鼻尖,然後是嘴巴,跟著人的長大慢慢地達到了牆頂的高度。現在他提著腳尖已經能把手臂伸進牆內了。這姿勢雖然很不舒服,他卻是把下巴頦兒擱在牆頭上,望著、聽著。黃昏將臨,草坪上散布著一片金黃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樹蔭下映著似藍非藍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過,他可以老在那兒出神。夜裡,種種的香氣在花園四周飄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聲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葉。克利斯朵夫深夜從爵府回來,不管怎麼疲倦,總得在門外站一會兒,呼吸一下這股芳洌的氣息,然後不勝厭惡地回進他臭穢難聞的臥室。克里赫家大鐵門外有塊小空地,石板縫裡生滿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時候就在這兒玩過。大門兩旁有兩株百餘年的栗樹,祖父常常來坐在下面抽著菸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給孩子們做彈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過,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地望了一下。正想爬下來了,他忽然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一看屋子,原來窗戶大開,陽光直曬到室內,雖然沒有一個人影,但屋子仿佛從十五年的長夢中睡醒了,露著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納悶。
在飯桌上,父親提到街坊上紛紛議論的資料:克里赫太太帶著女兒回來了,行李多得難以相信。栗樹四周的空地上擠滿了閒人,爭著看箱籠什物從車上卸下來。這件新聞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簡直是樁大事。詫異之餘,他一邊去上工,一邊根據父親照例誇大的敘述,對那迷人的屋子裡的主人空想了一陣。隨後他忙著工作,把那件事給忘了,直到傍晚將要回家的時候,一切才重新在腦中浮起。他為了好奇,爬上瞭望台,想瞧瞧圍牆裡頭究竟有了些什麼事。他只看見那些靜悄悄的小徑,一動不動的樹木好似在夕陽中睡熟了。過了幾分鐘,他完全忘了為什麼爬上來的,只體味著那片和平恬靜的境界。這個古怪的位置——搖搖晃晃地站在界石頂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悶人的小路盡頭,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曬著陽光的花園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兒自由飄蕩,音樂在耳邊響起來,他聽著差不多要睡著了……
他這樣睜著眼睛,張著嘴,幻想著,也說不出從哪時開始幻想的,因為他什麼都沒看見。忽然他吃了一驚。在他前面,花園裡一條小徑拐彎的地方,有兩個女人對他望著。一個是穿著孝服的少婦,面目姣好而並不端正,淺灰的金黃頭髮,個子高大,儀容典雅,懶洋洋地側著頭,眼神又和善又俏皮地瞅著他。另外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站在母親背後,也穿著重孝,臉上的表情活脫是想傻笑一陣的孩子。母親一邊望著克利斯朵夫,一邊做著手勢叫小姑娘不要做聲。他可雙手掩著嘴巴,好似費了好大的勁才沒笑出來。那是一張鮮艷的、又紅又白的圓臉,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闊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頦兒很飽滿,眉毛細緻,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黃的頭髮編著辮子,一個圈兒盤在頭頂上,露出一個渾圓的頸窩與又光又白的腦門:總而言之,活像克拉納赫[28]畫上的臉龐。
克利斯朵夫出其不意地看到這兩個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像釘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輕的太太裝著又可愛又揶揄的神氣,笑盈盈地向他走近了幾步,他方始驚醒過來,從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滾下,把牆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塊。他聽見人家用和善的親熱的口氣叫了他一聲「孩子!」接著又有一陣兒童的笑聲,輕快清脆,像鳥的聲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蓋都著了地,稍微愣了愣,馬上拔步飛奔,仿佛怕人追趕似的。他非常難為情,回到自己臥房裡一個人的時候,更羞得厲害了。從此他不敢再走那條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兒等他。要是非經過那屋子,他就挨著牆根,低著腦袋,差不多連奔帶跑地走過,絕不敢回頭瞧一眼。同時,他可念念不忘地想著那兩張可愛的臉;他爬上閣樓,脫了鞋子,使人聽不見腳步聲,從天窗里遠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園,雖然明知道除了樹巔和屋頂上的煙囪以外什麼都瞧不見。一個月以後,在每周舉行的音樂會中,他演奏一闋自己作的鋼琴與樂隊的協奏曲。正彈到最後一段,他無意中瞥見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兒,坐在對面的包廂中望著他。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幾乎錯過了跟樂隊呼應的段落。接著他心不在焉地把協奏曲彈完了。彈完以後,他雖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邊望,仍不免看見她們的拍手有點兒過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趕緊下了台。快出戲院的時候,他在過道里又看見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幾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過。說他不看見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沒有看見,馬上回過頭來,打戲院的邊門急急忙忙走了出去。過後他埋怨自己不應當這樣,因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對他並沒惡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樣的情形再來一次的話,他一定還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見她:遠遠地看到什麼人有點兒像她就立刻換一條路走。
結果還是她來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飯,魯意莎得意揚揚地告訴他,說有個穿制服的僕人送來一封信,是給他的,說著她遞過一個黑邊的大信封,反面刻著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開信來,內容正是他怕讀到的:
本日下午五時半敬請
光臨茶敘,此致
宮廷樂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先生。
約瑟芬·洪·克里赫夫人啟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說。
「怎麼?」魯意莎喊道,「我已經回報人家說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親吵了一場,埋怨她不該干預跟她不相干的事。
「僕人等著要回音。我說你今天正好有空。那個時候你不是沒事嗎?」
克利斯朵夫儘管慪氣,儘管賭咒說不去,也是沒用,這一下他是逃不過的了。到了邀請的時間,他臉上挺不高興地開始穿扮,心中可並不討厭這件意外事兒把他的鬧彆扭給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當然一眼就認出,音樂會中的鋼琴家便是那個亂發蓬鬆的,在他花園牆頂上伸頭探頸的野孩子。她向鄰居們打聽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種勇敢而艱苦的生活引起了興趣,想跟他談談。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樣地穿著件不稱身的常禮服,像個鄉下牧師,膽怯得要命地到了那裡。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當初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來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過一條很長的甬道,踏在地毯上聽不見一點腳步聲,他被僕人帶到一間有扇玻璃門直達花園的屋子。那天正下著寒冷的細雨,壁爐里的火生得很旺,從窗里可以望見煙霧迷濛中的樹影。窗下坐著兩位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擺著活計,女兒捧著一冊書。克利斯朵夫進去的時候她正在高聲朗誦。她們一看見他就很狡獪地互相遞了個眼色。
「哎,她們把我認出來了。」克利斯朵夫想著,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地,可是很笨拙地行了個禮。
克里赫太太愉快地笑著,對他伸出手來。
「你好,親愛的鄰居,」她說,「我很高興見到你。自從那次音樂會以後,我就想告訴你,我們聽了你的演奏多麼愉快。既然唯一的辦法是請你來,希望你原諒我的冒昧。」
這些平凡的客套雖然有點兒俏皮的意味,可還有不少真情實意,讓克利斯朵夫鬆了口氣。
「哦,她們並沒認出我呢。」他想著,心寬了。
克里赫小姐正合上書本,很好奇地打量著克利斯朵夫。她的母親指著她說:
「這是我的女兒彌娜,她也很想見見你。」
「可是,媽媽,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啊。」彌娜說著笑了出來。
「噢!她們早認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個又慌了。
「不錯,」克里赫太太也笑著說,「我們搬來的那天,你來看過我們的。」
小姑娘聽了這些話,越發放聲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彌娜更笑個不住。那是種狂笑,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雖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著一起笑。她們那種高興是情不自禁的,叫人沒法生氣。可是彌娜喘了口氣,問克利斯朵夫在她們牆上可有什麼事做的時候,他簡直不知所措了。她看著他的慌張覺得好玩,他卻心慌意亂,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些什麼。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過茶來,把話扯開了,才給他解了圍。
她很親熱地問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還沒放下。他不知道怎麼坐,不知道怎麼抓住那搖搖晃晃的茶杯;他以為每次人家替他沖水、加糖、倒牛奶、撿點心,就得趕緊站起,行禮道謝;而常禮服、硬領、領帶把他緊箍著,使他身子僵直像戴了個甲殼,不敢也不能把頭向左右挪動一下。克里赫太太無數的問話與動作使他發窘,彌娜的目光使他心驚膽戰,似乎老盯著他的臉、手、動作和衣服。她們想讓他自在一點,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盡地和他說話,彌娜好玩地對他做著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厲害了。
結果她們知道除了唯唯諾諾與行禮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麼;克里赫太太獨自說話也說得膩煩了,便請他坐上鋼琴。他彈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Adagio),比對著音樂會裡的聽眾更羞怯。但便是這種羞怯,便是給兩位婦女挑引起來的那種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發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動,跟樂章裡頭的溫柔與童真的氣息非常調和,使音樂更顯得像春天一樣的可愛。克里赫太太聽了大為感動,把心中的感覺說了出來,語氣之間不免顯出上流人物慣有的態度,把他誇獎了一番,但她的真誠並沒因之而減少一點;而過分的恭維出諸一個可愛的人,也是聽了舒服的。頑皮的彌娜不做聲了,她不勝驚奇地瞧著這個說話那麼蠢而手指那麼富於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們的同情,膽子大了一些。他繼續彈著,向彌娜微微轉過身子,很侷促地笑了笑,低著眼睛,怯生生地說:
「這就是我在你們牆上作的。」
他彈了一個小曲子,主題的確是站在他喜歡的那個地方,望著花園的時候想到的,可並不是他見到彌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為了什麼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幾晚以前的。那段悠閒沉靜的稍快的行板(Andante con molto)[29]裡面,有的是清明高遠的印象:群鳥在那裡歡唱,莊嚴的大樹在恬靜的夕陽中沉沉入睡。
兩位婦女聽得高興極了。曲子一完,活潑的克里赫太太馬上站起身子,興奮地握著他的手,非常熱情地向他道謝。彌娜拍著手嚷著「妙極了」,又說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這個一樣「登峰造極」的曲子,她要叫人靠牆放一架梯子,讓他能舒舒服服地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聽彌娜的瘋話,只說既然他喜歡這個花園,盡可以隨時來玩,也不必來招呼她們,要是他覺得拘束的話。
「你不必來招呼我們,」彌娜好玩地學著母親的話,「可是,要是真的不來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點了幾下,裝出威嚇的神氣。
彌娜並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來拜訪她們,也不想勉強他盡什麼禮數。但她喜歡給人家一點兒印象,本能地覺得這是怪有意思的玩意兒。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滿面通紅。克里赫太太又講起他的母親,說從前還認識他的祖父,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籠絡了。兩位婦女的親熱、誠懇,滲透了他的心。他誇張這種浮而不實的好意和交際場中的殷勤,因為他一廂情願要認為那是深刻的感情。憑著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計劃和苦難都說了出來。他再也不覺得時間過得多快,直到僕人來請用晚飯才吃了一驚。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變為欣喜,因為女主人請他一塊兒吃飯,認為大家早晚是,而且現在已經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間,可是他在飯桌上所顯的本領,遠不如在鋼琴上的討人喜歡。他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認為坐上飯桌主要是吃喝,用不著顧到什麼方式。愛整潔的彌娜就噘著嘴瞧著他,表示大不高興了。
人家預備他一吃過飯就走的。但他跟著她們回進小客廳,和她們一起坐下,不想動身了。彌娜好幾次忍著呵欠,向母親示意。他完全不覺得,因為他快樂得有點醉意了,以為別人也和他一樣——因為彌娜望著他的時候照舊?著眼睛(其實那是她的習慣),還有因為他一坐下來就不知道怎樣站起來告辭。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愛又隨便的態度把他送走,他竟會這樣地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彌娜的藍眼睛,都有一道愛憐的光留在他心上;像花一般柔和細膩的手指,有種溫馨的感覺留在他手上;還有一股他從來沒聞過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圍繚繞,使他迷迷糊糊,差點兒發暈。
兩天以後,照著預先的約定,他又到她們家裡,教彌娜彈琴。從此他經常一星期去上兩次課,時間是早晨;往往他晚上還要去,不是彈琴便是談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興和他見面。這是一位聰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時候,她三十五歲,雖然身心都還年輕,以前在交際場中非常活躍,卻毫無遺憾地退隱了。她的特別容易拋棄世俗,也許因為浮華的樂趣已經享受夠了,覺得她以前的那種日子不能希望永久過下去。她不忘記丈夫,倒不是為了在結縭的幾年中對他有過近乎愛那樣的感情:她是只要真誠的友誼就足夠的。總之,她是淡於情慾而富於情感的人。
她預備一心一意地教養女兒。凡是一個女人需要愛人家,需要被人家愛的那種獨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為對象的時候,母性往往會發展過度,成為病態。可是克里赫太太在愛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對兒女之愛也有了節度。她疼愛彌娜,但把她看得很清楚,絕不想遮藏女兒的缺點,正如她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幻想一樣。極有機智,極通情理,她那百發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間就能看破每個人的弱點與可笑之處:她只覺得好玩,可沒有半點惡意。因為她寬容的氣度與喜歡嘲弄的脾氣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邊笑人家,一邊很願意幫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給她一個機會,能夠把善心與批評精神施展一下。她來到本城的初期,為了守喪與外界不相往來,克利斯朵夫便成為她消閒解悶的對象。第一是為了他的才具。她雖不是音樂家,但很愛好音樂,懶洋洋地在那個纏綿悱惻的境界中出神,覺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彈著琴,她坐在爐火旁邊做著活計,迷迷糊糊地笑著:手指一來一往地機械的動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飄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體味到一種樂趣。
但她對音樂家比對音樂更感興趣。她相當聰明,感覺到克利斯朵夫那種少有的天賦,雖不能辨別出他真正的特點。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來,她就很好奇地注意它覺醒的過程。至於他品格方面的優點,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兒童身上格外顯得動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地受到她的賞識。但她觀察他的時候,還是一樣的洞燭幽微,還是用的銳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醜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覺得好玩,也並不把他完全當真(她當真的事情根本不多)。並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氣、滑稽的激烈的衝動,使她認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個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脫,他們一家世代都是老實的好人、優秀的音樂家,但多少有點兒瘋癲。
克利斯朵夫並沒覺察這種輕描淡寫的嘲弄的態度,只感覺到克里赫太太的慈愛。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溫情的!雖說宮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會每天都有接觸,可憐的克利斯朵夫始終是個野孩子,既無知識,又無教養。自私的貴人們對他的關切,只限於利用他的才具,絕對不想在任何方面幫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鋼琴彈奏,彈完了就走路,從來沒人肯紆尊降貴和他談談,除非是漫不經心地誇他幾句。從祖父死了以後,不論在家裡在外邊,沒有一個人想到幫助他求點學問,學點立身處世之道,使他將來好好地做個人。無知無識與舉動粗魯,使他受累不淺。他千辛萬苦,攪得滿頭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來,可是一無結果。書籍、談話、榜樣,什麼都沒有。他很需要把這種苦悶告訴一個朋友,卻下不了決心。便是在奧多面前,他也不敢開口,因為剛說了幾個字,奧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輕蔑的口氣,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塊燒紅的烙鐵。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變得自然了。用不著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氣最受不了的!),她自動地而且挺溫和地給他指出,什麼是不應該做的、什麼是應該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著,吃飯、走路、說話、應當用什麼態度;在趣味與用字的習慣方面所犯的錯誤,她一樁都不放過;而且她對孩子多疑的自尊心應付得那麼輕巧、那麼留神,使他沒法生氣。她也給他受點文學教育,表面上好像是不經意的:他的極端的無知,她絕對不以為奇,但一有機會總指出他的錯誤,簡簡單單的、若無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錯是挺自然的。她並不拿沉悶的書本知識嚇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塊兒的機會,挑些歷史上的,或是德國的、或是外國的詩人的美麗的篇章,教彌娜或克利斯朵夫高聲朗誦。她把他當作一個家屬的孩子,親熱的態度帶點兒保護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覺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著,給他添換新的,打一條毛線圍巾,送些穿扮用的小東西,而給的時候又那麼親切,使他能毫不難堪地收下禮物。總之,她對他差不多像慈母一樣地處處照顧,事事關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婦女,對一個信託她的孩子都有這種本能,用不著對孩子有什麼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為這些溫情是專為他個人而發的,便感激到了極點;往往他突然之間有些熱情衝動的表現,使克里赫太太儘管看了好笑,心裡還是很舒服。
和彌娜的關係又是另外一種了。克利斯朵夫去給她上第一課時,前天的回憶和小姑娘的媚眼還使他充滿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個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裝作大人氣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連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說話,偶爾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驚。他尋思了半晌,要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其實他並沒得罪她;彌娜對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樣,就是說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對他笑臉相迎,無非是由於女孩兒賣弄風情的天性,喜歡隨便碰到一個人就試試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個醜八怪,她也會這樣做一下來解解悶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對這個太容易征服的俘虜,她已經全無興趣。她把克利斯朵夫很嚴厲地打量過了,認為他是個又丑又窮、又沒教養的男孩子,琴彈得很好,可是手髒得厲害,飯桌上拿叉的樣子簡直要不得,吃魚的時候還用刀子!所以在她眼裡,他一點沒有可愛之處。她很願意跟他學琴,甚至也願意和他玩兒,因為目前沒有別的同伴;而且她雖然想裝作大人,還常常有瘋狂的衝動,需要讓過剩的快活勁兒發泄一下,而這個快活勁兒,和她母親的一樣,由於在家守喪的關係,更憋悶得慌。但她對克利斯朵夫並不比對一頭家畜多關心一點。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還會向他擠眉弄眼,那純粹是由於忘形,由於心裡想著別的事情,或是單單為了不要忘掉習慣。可是給她這麼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會直跳起來。其實她連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裡編故事呢。這少女的年齡,正是一個人用愉快而得意的夢境來麻醉自己的年齡。她時時刻刻想著愛情,那種濃厚的興趣與好奇心,要不是因為她愚昧無知,簡直不能說是無邪的了。並且,她以有教養的閨女身份,只知道用結婚的方式去想像愛情。理想中的對象該是哪種人物,始終還沒確定。有時她想嫁一個軍官,有時想嫁一個偉大的正宗的詩人,像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計劃代替舊的計劃;每個計劃來的時候,她總看得很認真,信念很堅定。但不論什麼理想,只要接觸到現實就會立刻退讓。因為那種有傳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個不甚理想的,但比較切實的真正的人物走進了她的圈子,就極容易把她們的夢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彌娜還很安定很冷靜。雖然有個貴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稱號使她自豪,骨子裡她的思想跟青春期的德國女僕的那一套根本沒有什麼分別。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這些複雜的變化,而且表面比實際更複雜。他常常給兩位女朋友的態度弄糊塗了,但他能夠愛她們是多麼快活,甚至把她們使他困惑使他有點難過的表情都信以為真。唯有這樣,他才能相信她們對他的感情和他對她們的一樣。只要聽到親熱的一言半語,或是看到可愛的眼神,他就快樂至極,有時竟感動得哭了。
他在清靜的小客廳里對著桌子坐著,旁邊克里赫太太在燈下縫著東西(彌娜在桌子對面看書;他們一聲不出:從半開的花園門裡,可以看到小徑上的細沙在月光下閃爍;一陣輕微的喁語從樹顛上傳來……)。他覺得非常快活,便突然無緣無故從椅子上跳起來,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著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裡有沒有針;他一邊哭著一邊把他的嘴、他的腮幫、他的眼睛貼在她的手上。彌娜從書上抬起眼睛,聳了聳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著,看著這個撲在她腳下的大孩子,用另一隻空閒的手摸著他的頭,又用她那種慈祥、悅耳,同時又帶點嘲弄意味的聲音說:
「嗯,小傻子,嗯,你怎麼啦?」
噢!多甜美啊,這聲音、這安逸、這寧靜、這微妙的氣氛,沒有叫嚷、沒有衝突、沒有苦惱,在艱難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間,還有那照著生靈萬物的英雄的毫光,念著大詩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亞輩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與愛情的巨潮!……
彌娜把頭埋在書里在那兒朗誦,說話的興奮使她臉上微微有點紅暈,清脆的聲音偶爾把音念糊塗了,讀到戰士與帝王的談吐,她故意裝出儼然的語調。有時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書本,遇到悲壯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種溫柔的、富於性靈的韻味。她平常總喜歡仰在安樂椅里靜聽,膝上放著永不離身的活計,對著自己的念頭微笑:因為在所有的作品裡,她老是發現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試著念,可是過了一會兒只能放棄:他結結巴巴的,跳過句讀,好似完全不懂書中的意義,遇到動人的段落連眼淚都要淌出來,沒法再念下去。於是他很氣惱地把書丟在桌上,引得兩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愛她們!他到哪兒都看到她們兩人的影子,把她們和莎士比亞與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幾乎分不清了。詩人某句雋永的名言,把他的熱情從心底里挑動起來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給他聽的親愛的嘴巴分不開了。二十年後,他重讀《哀格蒙特》與《羅密歐》[30],或看到它們上演的時候,某些詩句總使他想起這些恬靜的黃昏、這些快樂的夢和心愛的克里赫太太與彌娜的臉容。
他可以幾小時地望著她們,晚上,在他們念書的時候;夜裡,在床上睜著眼睛夢想的時候;白天,在樂隊裡心不在焉地演奏,對著樂譜架半合著眼睛出神的時候。他對兩人都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溫情。雖然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他自以為動了愛情。但他不知道愛的是母親還是女兒。他一本正經地思索了一番,沒法挑選。可是他覺得既然非有所抉擇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決定之後,他果然發現他愛的真是她。他愛她聰明的眼睛,愛她那副嘴巴張著一半的浮泛的笑容,愛她年輕的美麗的前額,愛她分披在一邊的光滑細膩的頭髮,愛她帶點兒輕咳的、好像蒙著一層什麼的聲音,愛她那雙柔軟的手,愛她大方的舉動和那神秘的靈魂。她坐在他身旁,那麼和氣地給他解釋一段文字的時候,他快樂得渾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覺得她手指的溫暖,臉上有她呼吸的氣息,也聞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地聽著,完全沒想到書本,也完全沒有懂。她發覺他心猿意馬,便要他還講一遍——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她就笑著生氣了,把他鼻子撳在書里,說這樣下去他只能永遠做頭小驢子。他回答說那也沒有關係,只要能做「她的」小驢子而不給她趕走。她假作刁難,然後又說,雖然他是一頭又蠢又壞的小驢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沒有一點兒用處,她還是願意留著他,或許還喜歡他。於是他們倆都笑開了,而他更是快樂極了。
克利斯朵夫自從發覺自己愛了克里赫太太之後,對彌娜就離得遠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經使他憤憤不平,而且和她常見之下,他也漸漸放大膽子,不再檢點行動,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歡惹他;他也毫不客氣地頂回去,彼此說些難堪的話,把克里赫太太聽得笑起來。克利斯朵夫鬥嘴的技術並不高明,有幾次他出門的時候氣憤至極,自以為恨著彌娜了。他覺得自己還會再上她們家去,只是為了克里赫太太的緣故。
他照舊教她彈琴,每星期兩次,從早上九點到十點,監督她彈音階和別的練習。上課的屋子是彌娜的書房,一切陳設都很逼真地反映出小姑娘亂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擺著一組塑像,是些玩弄樂器的貓,有的拉著小提琴,有的拉著大提琴,等於整個的樂隊。另外有面隨身可帶的小鏡子,一些化妝品和文具之類,排得整整齊齊。古董架上擺著小型的音樂家胸像:有疾首蹙額的貝多芬,有頭戴便帽的華格納,還有貝爾凡特的阿波羅[31]。壁爐架上放著一隻青蛙抽著蘆葦做的菸斗,一把紙扇,上面畫著拜羅伊特劇院[32]的全景。書架一共是兩格,插的書有魯布克、蒙森、席勒、儒勒·凡爾納、蒙田[33]諸人的作品。牆上掛著《聖母與西斯廷》和赫爾科默作品的大照片[34];周圍都鑲著藍的和綠的絲帶。另外還有一幅瑞士旅館的風景裝在銀色的薊木框裡;而特別觸目的是室內到處粘著各式各種的相片,有軍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樂隊指揮的,有女朋友的,全寫著詩句,或至少在德國被認為詩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間,大理石的圓柱頭上供著鬍髭滿頰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鋼琴高頭,用線掛著幾隻絲絨做的猴子和跳舞會上的紀念品,在那兒飄來盪去。
彌娜總是遲到的,眼睛睡得有點兒虛腫,一臉不高興的神氣;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地道了一聲好,便不聲不響,儼然地坐上鋼琴。她獨自的時候,喜歡無窮無盡地盡彈音階,因為這樣可以懶洋洋地把半睡半醒的境界與胡思亂想盡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艱難的練習,她為了報復,便儘量彈得壞。她有相當的音樂天才而不喜歡音樂,正像許多德國女子一樣。但她也像許多德國女子一樣認為應當喜歡,所以她對功課也還用心,除非有時為了激怒老師而故意搗鬼。而老師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態度。要是遇到譜上富於表情的段落,她認為應當把自己的心靈放進去的時候,那就糟透了:因為她變得非常多情,而實際是對音樂一無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並不十分有禮。他從來不恭維她:正是差得遠呢。她為此非常記恨,他指摘一句,她頂一句。凡是他說的話,她總得反駁一下;要是彈錯了,她強說的確照著譜彈的。他惱了,兩人就鬥嘴了。眼睛對著鍵盤,她偷覷著克利斯朵夫,看他發氣,心裡很高興。為了解悶,她想出許多荒唐的小計策,目的無非是打斷課程,教克利斯朵夫難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嚨,引人家注意,或是一迭連聲地咳嗽,或是有什麼要緊事兒得吩咐女僕。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戲,彌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戲;可是她引以為樂,因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揭破她的詭計。
有一天她正玩著這一套,有氣無力地咳著,用手帕蒙著臉,好似要昏厥的樣子,眼梢里覷著氣惱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靈機一動,讓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給她撿起來,他果然很不高興地照辦了。然後她裝著貴婦人的口吻說了聲「謝謝!」他聽了差點兒氣得按捺不住。
她覺得這玩意兒妙極了,大可再來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製。克利斯朵夫卻懷著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會兒,含嗔帶怨地說道:
「請你把我的手帕給撿起來,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僕人,」他粗暴地回答,「你自個兒撿吧!」
彌娜一氣之下,突然站起來,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這是什麼話!」她憤憤地把鍵盤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著。可是她竟不回來。他對自己的行為很慚愧,覺得太粗野了。同時他也忍無可忍,因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像話了。他怕彌娜告訴她的母親,使他永遠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歡心。他不知道怎麼辦,雖然後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麼也不願意道歉。
第二天他聽天由命地又去了,心裡想彌娜大概不見得會再來上課。但彌娜心高氣傲,絕不肯告訴母親,何況她自己也擔點兒干係,所以讓他比平時多等了五分鐘之後就出來了,直僵僵地坐上鋼琴,既不轉過頭來,也不說句話,好似根本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可是她照舊上課,以後也繼續上課,因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樂方面是有本領的,而自己也應當把琴彈得像個樣,倘使她想做一個教育完全的大家閨秀的話,她不是自命為這種人嗎?
可是她多煩悶啊!他們倆多煩悶啊!
三月里一個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像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飄舞,他們倆在書房裡。天色很黑。彌娜彈錯了一個音,照例推說是譜上寫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謊,仍不免探著身子,想把譜上爭論的那一段細看一下。她一隻手放在譜架上,並不拿開。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譜而沒看見:原來他望著另外一樣東西——望著那嬌嫩的、透明的、像花瓣似的東西。突然之間,不知腦子裡想到了什麼,他把嘴唇用力壓在那隻小手上。
他們倆都吃了一驚。他往後一退,她把手縮了回去——兩人都臉紅了。彼此一聲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張張地靜了一會兒,她重新彈琴,胸部一起一伏,像受到壓迫似的,同時又接二連三地彈錯音。他可沒有發覺:他比她慌得更厲害,太陽穴里跳個不住,什麼都聽不見。為了打破沉默,他嗄著嗓子,胡亂挑了幾個錯。他自以為在彌娜的心目中從此完了,對自己的行動羞愧無地,覺得又荒唐又粗俗。課上完了,他和彌娜分手的時候連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禮都忘了。她卻並不恨他,再也不覺得克利斯朵夫沒有教養了;剛才彈錯那麼多音,是因為她暗中瞅著他,心裡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對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並不像平時那樣去找母親,卻是一個人關在屋裡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兩手托著腮幫,對著鏡子,發現眼睛又亮又溫柔。她輕輕咬著嘴唇在那兒思索。一邊很得意地瞧著自己可愛的臉,一邊又想到剛才的一幕,她紅著臉笑了。吃飯的時候她很快活,興致很好,飯後也不願意出去走走,大半個下午都待在客廳里,手裡拿著活兒,做不到十針就弄錯了。她可不管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對著母親,微微笑著,或是為了鬆動一下而在屋子裡蹦蹦跳跳,直著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給她嚇了一跳,說她瘋了。彌娜卻是笑彎了腰,勾著母親的脖子狂吻,差點兒使她氣都喘不過來。
晚上回到房裡,她過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對著鏡子回想,但因為整天想著同樣的事,結果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她慢條斯理地脫衣服,隨時停下來,坐在床上追憶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腦海里出現的卻是一個她想像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時她也不覺得他怎麼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燈。過了十分鐘,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記憶中來,她大聲地笑了。母親輕輕地起來,推開房門,以為她不聽吩咐又躲在床上看書,結果發覺彌娜安安靜靜地躺著,在守夜小燈的微光下睜著眼睛。
「怎麼啦?」她問,「什麼事兒叫你這樣快活?」
「沒有什麼,」彌娜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個兒會消遣。現在可是該睡覺了。」
「是,媽媽。」彌娜很和順地回答。
可是她心裡說著:「你走吧!快點兒走吧!」一直嘀咕到房門重新關上,能夠繼續體味她那些夢的時候。於是她懶洋洋地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時候,她又快活得驚醒過來:
「噢!他愛我……多快活啊!他會愛我,可見他多好!……我也真愛他!」然後她把枕頭擁抱了一下,睡熟了。
兩個孩子第一次再見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彌娜那麼殷勤,不禁大為詫異。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裝著甜蜜的聲音向他問好,然後安安分分、端端正正地坐上鋼琴,簡直乖得像個天使。她再沒頑皮學生的搗亂念頭,而極誠心地聽著克利斯朵夫的指點,承認他說得有理;一有彈錯的地方,她自己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用心糾正。克利斯朵夫給她弄得莫名其妙。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她竟大有進步:不但是彈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歡音樂了。連最不會恭維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誇獎了幾句;她高興得臉紅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從此以後,她為他費心打扮,扎些色調特別雅致的絲帶,她笑盈盈的,裝著不勝慵困的眼神看著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厭惡又氣惱,同時也覺得心蕩神馳。現在倒是她找話來說了,但她的話沒有一點兒孩子氣:態度很嚴肅,又用著裝腔作勢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詩人的名句。他聽著不大回答,只覺得局促不安。對於這個他不認識的新的彌娜,他感到驚奇與惶惑。
她老是留神著他。她等著……等什麼呢?……她自己可明白嗎?……她等他再來。——他卻防著自己,認為上次的行動簡直像個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沒想到那件事了。但她開始不耐煩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靜靜坐在那兒,跟那危險的小手隔著相當的距離,她突然煩躁起來,做了一個那麼快的動作,連想也來不及想,把手送過去貼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又惱又害臊。但他仍舊吻著她的手,而且非常熱烈。這種天真的放浪的舉動使他大為憤慨,幾乎想丟下彌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辦不到了。他已經給抓住了。一陣騷亂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著頭腦。像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從心底里浮起來。他在愛情的霧氛中到處亂闖,闖來闖去,老是在一個執著的、曖昧的念頭四周打轉,在一種無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轉,像飛蛾撲火一樣。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騷動起來了……
他們正在經歷一個等待的時期:互相觀察,心裡存著欲望,可又互相畏懼。他們都煩躁不安。兩人之間照舊有些小小的敵意和慪氣的事,可再不能像從前那樣的無拘無束了,他們都不出聲。各人在靜默中忙著培植自己的愛情。
對於過去的事,愛情能發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發覺自己愛著彌娜,就同時發覺是一向愛她的。三個月以來,他們差不多天天見面,他可從來沒想到這段愛情;但既然今天愛了她,就應該是從古以來愛著她的。
能夠發現愛的是誰,對他真是一種寬慰。他已經愛了好久,只不知道哪個是他的愛人!現在他輕鬆了,那情形就好比一個不知道病在哪裡,只覺得渾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說不出的病變成了一種尖銳的痛苦而局限在一個地方。沒有目標的愛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個人的精力,使它解體。固然,對象分明的熱情能使精神過於緊張過於疲勞,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無論什麼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虛!
雖然彌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並非把他視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煩惱,以為她瞧不起他。兩人彼此從來沒有明確的觀念,但這觀念也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的雜亂:那是一大堆不相連續的、古怪的想像,放在一起沒法調和的,因為他們會從這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一會兒認為對方有某些優點——那是在不見面的時候——一會兒又認為對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見面的時候。其實,這些優點和缺點,全是憑空杜撰的。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愛情是一種感情的饑渴,專橫而極端,並且是從小就有的;他要求別人滿足他的饑渴,恨不得強迫他們。他需要把自己,把別人——或許尤其是別人——完全犧牲。而這專制的欲望中間,有時還夾著一陣一陣的衝動,都是些暴烈的、曖昧的、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慾念,使他覺得天旋地轉。至於彌娜,特別是好奇心重,有了這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興,只想讓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緒儘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騙自己,以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實他們的愛情一大半是純粹從書本上來的。他們回想讀過的小說,把自己並沒有的感情都以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個時期,那些小小的謊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愛情的神光前面消失。這個時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時,或是永恆的幾秒鐘……而它的來到又是那麼出人意料!……
一天傍晚,只有他們兩人在那兒談話。客廳里黑下來了。話題也變得嚴重起來。他們提到「無窮」「生命」「死亡」。那比他們的熱情規模大得多了。彌娜慨嘆自己的孤獨,克利斯朵夫聽了,回答說她並不像她所說的那麼孤獨。
「不,」她搖搖頭,「這些不過是空話。各人只顧自己,沒有一個人理睬你,沒有一個人愛你。」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然後,克利斯朵夫緊張得臉色發青,突然說了句:
「那麼我呢?」
興奮的小姑娘猛地跳起來,抓著他的手。
門開了,兩人往後一退。原來是克里赫太太進來了。克利斯朵夫隨手抓起一本書看著,連拿顛倒了都沒覺得。彌娜低著頭做活,讓針戳了手指。
整個黃昏他們再沒有單獨相對的機會,他們也怕有這種機會。克里赫太太站起來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東西,一向不大巴結的彌娜這回竟搶著代母親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沒向她告辭。
第二天,他們又見面,急於把昨晚打斷的話繼續下去,可是不成。機會是很好。他們跟著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時候,自由談話的機會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沒法開口,他為之懊惱極了,乾脆在路上躲著彌娜。她假裝沒注意到這種失禮的舉動,可是心裡很不高興,並且在臉上表示出來。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說幾句話不可的時候,她冷冰冰地聽著,使他幾乎沒有勇氣把話說完。散步完了,時間過去了,他因為不知利用而很喪氣。這樣又過了一星期。他們以為誤解了對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說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夢。彌娜惱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單獨見到彌娜。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這麼冷淡過。
終於有一天,早上和大半個下午都陰雨不止。他們在屋子裡,一句話不說,只是看看書,打打呵欠,望望窗外,兩人都憋悶得慌。四點左右,天放晴了。他們奔進花園,靠著花壇,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邊的草坪。地下冒著煙,一縷溫暖的水汽在陽光中上升;細小的雨點在草地里發光;潮濕的泥土味與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黃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轉。他們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誰也不望誰;他們想打破沉默,卻又下不了決心。一隻蜜蜂跌跌撞撞地停在飽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灑了她一身。兩人同時笑起來,而一笑之下,他們馬上覺得誰也不惱誰了,仍舊是好朋友了;但還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間,她頭也沒回過來,只抓著他的手說了聲:
「來吧!」
她拉著他奔入小樹林。那裡有些拐彎抹角的小路,兩旁種著黃楊,林子中間還有一塊迷宮似的高地。他們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們溜來滑去,濕漉漉的樹把枝條向他們身上亂抖。快到坡脊,她停下來喘口氣。
「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她輕輕說著,想把呼吸緩和一下。
他望著她。她望著別處,微微笑著,嘴張著一半,喘著氣;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裡抽搐。他們覺得手掌與顫抖的手指中間,血流得很快。周圍是一片靜寂。樹上金黃色的嫩芽在陽光中打戰;一陣細雨從樹葉上飄下,聲音那麼輕靈;空中有燕子尖銳的叫聲。
她對他轉過頭來,像一道閃電那麼快,她撲上他的脖子,他撲在她的懷裡。
「彌娜!彌娜!親愛的彌娜!……」
「我愛你,克利斯朵夫,我愛你!」
他們坐在一條潮濕的凳上。兩人都被愛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愛情。其餘的一切都消滅了。自私、自大、心計,全沒有了。靈魂中的陰影,給愛情的氣息一掃而空。笑眯眯的含著淚水的眼睛都說著:「愛啊,愛啊。」這冷淡而風騷的小姑娘,這驕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強烈的欲望,需要傾心相許,需要為對方受苦,需要犧牲自己。他們認不得自己了;什麼都改變了,他們的心,他們的面貌,照出慈愛與溫情的光的眼睛。幾分鐘之內,只有純潔、捨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會再來的時間!
他們你憐我愛地嘟囔了一陣,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邊親吻,一邊說了些無頭無尾的、欣喜欲狂的話,然後他們發覺時間晚了,便手挽著手奔回去,一會兒在狹窄的小路上幾乎跌跤,一會兒撞在樹上,可是什麼也沒覺得,他們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後,他並不回家:回家也睡不著覺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亂走。空氣新鮮,田野里荒荒涼涼的,漆黑一片。一隻貓頭鷹寒瑟瑟地叫著。他像夢遊病者那樣地走著,從葡萄藤中爬上山崗。城裡細小的燈光在平原上發抖,群星在陰沉的天空打戰。他坐在路邊矮牆上,忽然簌落落地流下淚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太幸福了,而這過度的歡樂是悲與喜交錯起來的。他一方面對自己的快樂感激,一方面對那些不快樂的人抱著同情,所以他的歡樂既有「好景不長」的感慨,也有「人生難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暢,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黎明。白茫茫的曉霧逗留在河上,籠罩在城上,那兒睡著睏倦的彌娜,她的心也給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當天早上,他們又在花園裡見面了,彼此把相愛的話重新說了一遍,可是已不像昨天那樣的出諸自然。她似乎學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角兒。他雖然比較真誠,也扮著一個角色。兩人談到將來的生活。他對自己的清貧引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時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為瞧不起金錢。這倒是真的,因為她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沒有錢是怎麼回事。他對她許願,要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她覺得很有意思,很美,像小說一樣。她自以為一舉一動非做得像個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著詩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飾,裝扮得非常可笑,也講究說話的方式,滿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著他不由得笑了,心裡奇怪什麼事把他攪成這樣蠢的。
可是他們也有些詩意盎然的時間,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異彩,好比從霧靄中透過來的一道陽光。一瞥一視,一舉一動,一個毫無意義的字眼,就會使他們沉溺在幸福裡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樓梯上說的「再會」,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語聲的顫抖:這些無聊的瑣碎事兒,到夜裡——在聽著每小時的鐘聲就會驚醒的輕淺的夢中,心頭像溪水的喁語般唱著「他愛我」的時候——又會一件一件地重新想起。
他們發現了萬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無限的溫柔。天空之中有光華,大氣之中有柔情,這是他們從來沒領略到的。整個的城市、紅色的屋頂、古老的牆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顯得親切可愛,使克利斯朵夫心中感動。夜裡,大家睡熟的時候,彌娜從床上起來,憑窗遐想,懵騰騰的,騷動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時候,她坐在鞦韆架上,膝上放著本書,半合著眼睛出神,懶懶地似睡非睡,身心一齊在春天的空氣中飄蕩。她又幾小時地坐在鋼琴前面,翻來覆去地老彈著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聽了厭倦不堪,她可是感動得臉色發白,身上發冷。她聽著舒曼的音樂哭了。她覺得對所有的人都抱著惻隱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樣。路上碰到窮人,他們都偷偷地給點兒錢,然後不勝同情地彼此望一眼,因為自己能這樣慈悲而非常快樂。
其實他們的善心是有間歇性的,彌娜忽然發覺,從她母親小時候就來當差的老媽子弗列達,過的那種微賤的、替人盡心出力的生活多麼可憐,便跑到廚房裡,把正在補衣服的女僕勾著脖子親熱一陣,使她大吃一驚。可是兩小時以後她對弗列達說話又很不客氣了,因為她沒有一聽到打鈴馬上就來。至於克利斯朵夫,儘管對整個的人類抱著熱愛,儘管為了怕踏死一條蟲而繞著彎兒走路,對自己家裡的人可冷淡極了。由於一種奇怪的反應,他對別人越親熱,對家人越冷越無情:他連想也不大想到他們,對他們說話非常粗暴,見到他們就討厭。彌娜和他兩人的慈悲心原來只是過剩的愛情,一朝泛濫起來,隨便碰到一個人就會發泄,不問是誰。除了這種情形以外,他們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而一切都得以那個念頭為中心。
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當他在花園裡找她而遠遠地瞥見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時候,在戲院裡聽見樓廳的門開了,傳來那麼熟悉的快樂的聲音的時候,在別人的閒話中聽見提到克里赫這可愛的姓氏的時候,他多麼激動!他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幾分鐘之內,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見了。接著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騰,多少無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這天真而肉感的德國姑娘有些奇怪的玩意兒。她把戒指放在麵粉上,要大家輪流用牙齒銜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線穿著餅乾,各人咬著線的一端,得一邊嚼著線一邊盡最快的速度咬到餅乾。他們的臉接近了,氣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強嘻嘻哈哈地笑著,可是手都涼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讓她疼一下,便突然往後倒退;她還在那兒強笑。兩人都轉過頭去,假作冷淡,暗中卻是偷眼相看。
這些亂人心意的遊戲,又吸引他們又叫他們發慌。克利斯朵夫簡直害怕,他寧可有克里赫太太或別人在一起而覺得拘束的。不論當著誰的面,兩顆動了愛情的心照舊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來的約束,心的交流越來得熱烈而甜蜜。那時,他們之間一切都有了無窮的價值:只要一句話、一抿嘴、一個眼神,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的面幕之下,把雙方內心生活的豐富而新鮮的寶藏重新顯露出來,而只有他們倆能看到,至少他們相信如此。於是他們便會心而笑,對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聽來,他們所說的無非是些極普通的應對;但在他們倆竟好比唱著永遠沒有完的戀歌。聲音笑貌之間瞬息萬變的表情,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本打開的書;甚至他們閉著眼睛也能看到:因為只要聽聽自己的心,就能聽到朋友心中的回聲。他們對人生、對幸福、對自己,都抱著無窮的信心、無窮的希望。他們愛著人,也有人愛著,那麼快樂,沒有一點陰影,沒有一點疑心,沒有一點對前途的恐懼!唯有春天才有這種清明恬靜的境界!天上沒有一片雲。那種元氣充沛的信仰,仿佛無論如何也不會枯萎。那麼豐滿的歡樂似乎永遠不會枯竭。他們是活著嗎?是做夢嗎?當然是做夢。他們的夢境與現實的人生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要有的話,那就是在這個不可思議的時間,他們自己就變了一個夢:他們的生命在愛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窺破了他們自以為巧妙而其實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彌娜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身子靠得太緊了些,她母親出其不意地闖進來,兩人便慌慌張張地閃開了。從此彌娜起了疑心,認為母親已經有點兒發覺。可是克里赫太太裝作若無其事,使彌娜差不多失望了,因為她很想藉此跟母親抵抗一下,這樣就更像小說里的愛情了。
她的母親可偏不給她這種機會;她太聰明了,絕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彌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氣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地諷刺他的可笑,幾句話就把他毀了。她並非是有計劃地這麼做,只憑著本能行事,像女人保護自己的貞操一樣,施展出那種天生的壞招數。彌娜白白地反抗、生氣、頂嘴,拼命說母親的批評沒有根據,其實是批評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話都一針見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難看的衣服、沒有刷乾淨的帽子、內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禮、粗聲大氣的嗓子,凡是足以損傷彌娜自尊心的缺點,一樁都不放過:而說的時候又像是隨便提到的,沒有一點存心挑剔的意味;憤慨的彌娜剛想反駁,母親已經輕描淡寫地把話扯開。可是一擊之下,彌娜已經受傷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地不像從前那麼寬容了。他隱隱約約地有點兒覺得,就不安地問:「你為什麼這樣地望著我?」
她回答說:「不為什麼。」
可是過了一會兒,正當他挺快活的時候,她又狠狠地埋怨他笑得太響,使他大為喪氣。他萬萬想不到在她面前連笑也得留神的,一團高興馬上給破壞了——或是他說話說得完全出神的時候,她忽然漫不經意地對他的衣著來一句不客氣的批評,或者老氣橫秋地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簡直沒有勇氣再開口,有時竟為之生氣了。但他一轉念,又認為那些使他難堪的態度正表示彌娜對他的關心,而彌娜也自以為如此。於是他竭力想虛心受教,把自己檢點一下。她可並不滿意,因為他並不真能檢點自己。
至於她心中的變化,他根本來不及覺察。復活節到了,彌娜要跟母親上魏瑪那邊的親戚家去玩幾天。
分別以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他們又恢復了初期的親密。除了偶然有點兒急躁以外,彌娜比什麼時候都更親熱。動身前夜,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了很久;她拉著克利斯朵夫到小樹林裡,把一口小香囊掛在他的頸上,裡頭藏著她的一綹頭髮;他們把海誓山盟的話又說了一遍,約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顆星,以便夜晚兩人在兩地同時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裡他再三想著:「明天她在哪兒呢?」這時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還在這兒,可是晚上……」不到八點,他就去了。她還沒起床。他勉強到花園裡溜了一下,覺得支持不住,只得回進屋子。走廊里堆滿了箱籠包裹;他在一間房裡揀著個角兒坐下,留神開門的聲音和樓板的響動,認出上面屋裡的腳步聲。克里赫太太微微帶著點笑意,和他俏皮地招呼了一聲,停也不停地走過去了。終於彌娜出現了,臉色很白,眼睛虛腫,她昨夜並沒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氣對僕人發號施令,一邊給克利斯朵夫握手,一邊繼續和老弗列達談話。她已經準備出發了。克里赫太太又進來,母女倆討論著帽籠的事。彌娜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鋼琴旁邊,可憐巴巴的,誰也不理會他。她跟著母親出去,一會兒又進來;在門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說了幾句,然後把門帶上。那時只有他們兩個了。她奔過來抓著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葉窗已經關上的客廳去。於是她突然把臉湊上來偎著他的臉,使勁地擁抱他,一邊哭一邊問:
「你應許我嗎,應許永遠愛我嗎?」
他們輕輕地哭著,抽抽噎噎地壓制自己,不讓人家聽到。一有腳步聲,他們趕緊分開。彌娜抹了抹眼睛,跟僕人們又裝出那副儼然的神氣,可是聲音有點兒發抖。
她把一塊又髒又皺、浸透眼淚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給他偷偷地撿了去。
他搭著她們的車把她們送到站上。兩個孩子面對面坐著,彼此連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淚。他們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著,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地只做不看見。
終於時間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車廂門口,車子一發動,他就跟著跑,眼睛老盯著彌娜,一路和站上的員工亂撞,一會兒便落在列車後面。他還是跑著,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方始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來,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裡,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個上午。
他初次嘗到離別的悲痛,這是所有的愛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虛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悶。尤其是愛人的遺蹟老在你周圍,眼睛看到的沒有一樣不叫你想起她,現在的環境又是兩人共同生活過的環境,而你還要重遊舊地竭力去追尋往日的歡情:那時好比腳下開了個窟窿,你探著身子看,覺得頭暈,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為跟死亡照了面。不錯,你的確見到了死亡,因為離別就是它的一個面具。最心愛的人不見了,生命也隨之消滅了,只剩下一個黑洞,一片虛無。
克利斯朵夫到他們相愛過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讓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園的鑰匙留給了他,使他照舊可以去散步。他當天就去了,痛苦得差點兒悶死。他去的時候以為能找到一點兒離人的痕跡:哪知這種痕跡只嫌太多,每一處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飄浮;每條小路的每個拐彎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現,雖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愛情的遺蹟:那些曲折迷離的小路,掛著紫藤的花壇,小林子裡的木凳,還老對自己說著:「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過是昨天,她還在這兒……今天早上還在這兒……」他把這些念頭在胸中翻來覆去地想個不停,直到快閉過氣去了才丟開。他除了哀傷之外,還有對自己的憤恨,因為他虛度了良辰,沒有加以利用。多少鐘點,多少光陰,他有那麼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當作空氣、當作養料,而他竟不知體味那福分!他聽任時間飛逝,沒有把它一分鐘一分鐘地細細咀嚼……現在……現在可太晚了……沒法挽救了!沒法挽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