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之死
2024-10-09 05:11:22
作者: 度陰山
曾國荃對李秀成恨入骨髓,以他的想法,如果不是李秀成在天京城領導反抗,他早就拿下這座城池,不至於在天京城下苦熬了兩年。
他把刀子和錐子等各種利器擺放在李秀成面前,用眼神告訴對方:我要讓你死很久很久。
曾國荃的幕僚大為惶恐,提醒他,殺了李秀成,會有麻煩。
曾國荃一刀捅向李秀成的胳膊,鮮血噴涌:「你看,有什麼麻煩?不讓血噴到身上就是了。」
李秀成悶哼了一聲,咬緊牙關。
幕僚說,你在這裡殺了他,中央政府問起來,怎麼辦?把屍體運到北京,早就腐爛。萬一北京方面說您根本沒捉到李秀成,只是拿了個死屍充數,你解釋不清楚啊。
曾國荃又是一刀,李秀成胳膊上再多一道傷口:「怎麼就解釋不清楚?」
幕僚見狀,急忙從審訊室退出,望天興嘆。他還沒有嘆幾口氣,曾國荃走了出來,拍了拍他肩膀說:「你說得對,這人還真不太好處理,等曾大帥來到再作打算吧。」
李秀成被捉的五天後,曾國藩來到金陵城。眼前的殘破景象使他吃驚,他看到湘軍三五成群正在街道上滅火,金陵市民在湘軍的監護下,把一具具屍體抬到城外。整個城市一片狼藉,螢火流轉,猶如鬼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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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搞成這樣?」一見到曾國荃,他就劈頭蓋臉地質問,「我聽說官兵搶劫現象很嚴重?!」
曾國荃坦然一笑:「弟兄們憋了兩年,當然要發泄一下,這也是咱們當初給他們的承諾啊。」
曾國藩不語,許久,才又問:「洪秀全確定已死?」這是他來金陵最關鍵的一件事。
「確定。」
在曾國荃的引路下,曾國藩看到了死去兩個月的洪秀全。他的頭已禿成了葫蘆瓢,鬍鬚稀疏,捲曲的白,顴骨出奇的堅挺,正向骷髏演變,身上穿著繡龍黃緞袍子。就是一具最普通不過的死屍。
望著眼前這具死屍,曾國藩突然產生一種恍惚的感覺,他將來的死亡也會和這具屍體一樣,就躺在這裡。無數人圍觀著它,然後無數的哭泣響起,仿佛是有人對著窗外的明月,發出輕輕的嘆息。
這種感覺稍縱即逝,曾國藩沒有全部捉住。當他從恍惚中醒來時,剛才還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金陵這鬼天氣,」他漫不經心地說,「好好安葬我們的對手。」
走出洪秀全葬身之地,暴雨如注,又一個念頭進入他的腦海:這位老對手是用這場大雨來告訴世人,他死得不甘心?
仍是個轉瞬即逝的念頭,因為雨稀稀拉拉起來,很快天空放晴。他想起來金陵的第二件事:見李秀成。
李秀成披頭散髮,臉無血色,神情憂傷,右胳膊因傷口未及時包紮已化膿。他跪在房間裡最陰暗的地方,審視著陽光里的曾國藩。曾國藩高挺的肩膀,眼神疲累。
曾國藩也在審視著那處黑暗,黑暗裡有個瘦而結實、總是眯著眼的李秀成。兩人似乎都長了透視眼,能透析對方的心肺。漫漫的光陰流走,兩人感覺都看透了對方,同時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
如此,這種審訊就容易多了,其實已不是審訊,而是談話。
曾國藩問李秀成:「為何大逆造反?」
李秀成回答:「實在活不下去了。」
曾國藩再問:「後來榮華富貴盡得,為何不放下武器,做回順民?」
李秀成笑了,笑聲里略帶了點鄙夷:「曾公應該比我清楚,人很多時候都是騎虎難下。為時勢和內心的無限欲望所驅動,誰都回不了頭。」
曾國藩回想自己的大半生,體悟到了李秀成的話。他沉默不語,輪到李秀成主動了。
李秀成問他:「曾公下一步做何打算?」
曾國藩回答:「把你們的同志全部殺掉,恢復太平。」
李秀成說:「現在各地都有我的部將活動,您從軍多年,不可能不知剿殺流寇的難度,我可以幫您寫信給他們,讓他們放下武器回家務農。」
「你想活下來,對嗎?」
「是!」李秀成斬釘截鐵地回答。
曾國藩沉思,許久才微微搖了搖頭:「這不可能,紫禁城裡所有人都要你死。」
「您呢?」
「也是!」
李秀成在黑暗裡笑起來:「若我死了,曾公還要多打幾年的仗。如果讓我活下來,我可以幫曾公給我的那些部將寫信,勸他們回家。」
曾國藩當然知道,攻陷天京城並不代表戰爭結束了,各地還有太平軍的餘黨,聲勢不容小覷。
他轉了念頭:「你如何規勸他們?」
李秀成說出了自己的計劃,計劃很好,曾國藩從未想過。不過他決定不用,因為這個計劃的核心就是,李秀成必須要活著。
「你這是要投降?」曾國藩譏諷地問,他竟然看到李秀成在黑暗裡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他大笑,很久以來,他從未如此舒心地笑過。
他對李秀成語重心長地說:「你我都心知肚明,這場戰爭毀滅了每個人的人性。我們不可能惺惺相惜,心有所憾,你敗了就是敗了,要承擔失敗的代價。我倆這場戰爭不是以投降保命而是以消滅對方為終點的。」
李秀成又笑起來:「曾公,你需要我這樣的人!」
曾國藩也跟著笑:「老夫手下猛將如雲,謀士如雨,等消滅了你的餘黨,就解甲歸田,需要你幹什麼?」
李秀成從黑暗裡探出頭來,盯准了曾國藩:「您現在兵強馬壯,東南半壁已是湘軍的天下,北京那群清妖對您的印象是什麼,只有天知道。古人云,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閉嘴!」
曾國藩跳起來,渾身如篩糠:「你這賊人,本已犯下滔天大罪,如今又來蠱惑本人,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我看凌遲你一萬次都不能洗清你的罪孽!」
李秀成嘿嘿笑著,把頭重新縮回黑暗。曾國藩聽到他很小聲、悠悠地說,「我不相信曾公你沒有這種想法。」
曾國藩冷靜下來,岔開了話題:「你寫一份供狀吧,其他的事再說。」
李秀成異常地聽話,坐在他的小囚牢里,專心致志地寫他的供狀,就如同他帶兵打仗一樣,一絲不苟,兢兢業業。
十幾天後,曾國藩拿到了李秀成的供狀。這份供狀是李秀成的世界觀、人生觀、核心價值觀的總結,多達五萬字。
李秀成本木炭工出身,文化程度不高,但供狀寫得卻是無比流暢,亮點極多。
這足以說明,文章這種東西,非走心不可。否則,縱學富五車也寫不出好文章。
李秀成首先痛苦地陳述了他造反的經過,按他的看法,縱然當時天下沒有洪秀全,無數活不下去的人也會造反。只是因為有了洪秀全,他們有了目標,所以很多人都把造反提前了。接著又說到自己多年來的軍旅生活,他指出,太平天國雖將領如麻,但真能打的人只有石達開和陳玉成,而他李秀成屈居第三應是沒有疑問的。
他說,天國所以覆滅,有十大失誤。天國七成滅於自己,只三成滅於湘軍。最後,他談到了曾國藩的偉大,又舊事重提,希望曾國藩能獨樹一幟,清除滿人,恢復漢人天下。
五萬字,曾國藩看得是熱血沸騰,時不時地心驚肉跳。終於看完,他把供狀拍到桌上:「李秀成這廝非死不可啊。」
曾國荃、眾幕僚都拿來看。曾國藩獨自一人走出去,轉了幾圈就轉到李秀成囚牢處。李秀成正在閉目養神,曾國藩看著眼前這個黑瘦漢子,想到慈禧太后接二連三要他把李秀成解往北京的命令,不禁渾身一顫。
這個人,必須要死!
他沒有和李秀成對話,轉身繼續四處轉悠,感覺那些人已看完了李秀成的供狀後,他才慢悠悠地踱回。
眾人臉色都不好看,曾國藩略顯疲憊地坐進椅子:「諸位說說吧。」
曾國荃先開口,一開口就是殺氣,「李賊絕不能送京,他居然讓您造反,這若是讓紫禁城知道了,咱們全都人頭不保。」
曾國藩不做聲,這一問題,誰都看得出來。
有幕僚站出來說:「縱然沒有這些話,單是他頌揚您的話,就足以引起紫禁城的驚駭。」
「還有,」另一幕僚說,「他說洪秀全是中毒而死,這顯然稀釋了咱們的功勞。」
曾國藩點了點頭,說,「那咱們就給他編輯一下吧,該改的改,該刪的刪。然後,把他就地處決,和紫禁城解釋,路途遙遠,他黨羽潛伏民間,恐有不測,所以在金陵將其處決。」
怎麼改?
曾國藩提出思路,洪秀全不能中毒而死,要他不堪忍受咱們的猛烈進攻,魂飛魄散服毒而死。李賊讚頌咱們的話,統統刪掉。要我稱帝的話自然更要刪掉。
一番大動干戈後,李秀成的供狀重新出爐,曾國藩認認真真地看了三遍,長吁一口氣道:「可以了。」
這三個字,是李秀成的催命符。
1864年8月19日,李秀成在囚牢被秘密處決。據說,李秀成臨死前,對曾國藩毫無怨恨,他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來:「中堂(曾國藩)厚德,銘刻不忘,今世已誤,來生願圖報。」
來生的事,誰說得准,有些人連今生都過得稀里糊塗。
屠刀快速切入李秀成的脖子時,他突然有了這種感覺:我這一輩子,大概是活錯了。
八年以後,面對花園美景,曾國藩會不會想起1864年8月末那場大雨,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場大雨好大,如同天開了個窟窿,銀河之水傾瀉而下。
就在這場大雨期間,曾國藩遇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難題——自己是否該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