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緊天京城

2024-10-09 05:11:16 作者: 度陰山

  天京城下,曾國荃的臉越來越大。

  1863年天氣極度反常,春節還未完,突然下起瓢潑大雨來,這場大雨在正月快過去時更加賣力,在雨水的衝擊下,湘軍的營壘有幾處發生了坍塌。值得慶幸的是,天京城裡的太平軍如死了一般,沒有趁此對湘軍進行攻擊。

  雖然曾國荃的臉傷絲毫不見好轉,但在把李秀成熬走後,他仍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這種欣喜之情洋溢在他給老哥的信中。曾國藩卻考慮得很深刻,他對老弟說:「你的部隊應該休整,天京城下不是久留之地,不如以追擊李秀成為名,退出天京城,到安全地帶好好休整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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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國荃無論如何都不肯,他覺得勝利已在望,如果此時退去,那就是讓天下人多了個笑柄。他對老哥說,「我的部隊不需要休整,雖然打了兩個月的仗,但人人都精力充沛,防守堅固。」

  曾國藩不相信老弟會有如此能力,於是冒著嚴寒和大雨來到天京戰場,視察這支湘軍部隊。果然如曾國荃所說,士兵們雖臉色難看,精疲力竭,骨子裡卻散發著堅定的意志、永不服輸的勁頭。

  他握緊曾國荃的手說:「接下來,你的任務更重,我已決定向李秀成發動反攻,把他逼回天京。一頭獅子被逼回籠子後就是一隻病貓。可困獸猶鬥,所以我說你的擔子會相當重!」

  曾國荃哈哈大笑:「力量越大,責任才越大,來吧,你能把那頭獅子逼回天京城這個籠子,我就能把這隻籠子打碎,捉出所有的長毛病貓,把他們粉身碎骨。」

  曾國荃有些托大,曾國藩卻沒有一點大意。李秀成在長江以北縱橫馳騁時,曾國藩下令所有城池的湘軍全部出動,先斷李秀成的糧道,然後持續不斷地向他發動猛烈的攻勢。李秀成漸漸招架不住,恰好洪秀全發現李秀成的圍魏救趙是個夢幻,於是下令要他立即回天京。按這位上帝的邏輯,死也要死一塊,不能我死我的、你死你的。

  李秀成被迫無奈,帶著他的部隊又一次強渡長江回天京。但他這次沒有上次幸運,他遭到早就準備好的湘軍水軍的猛烈襲擊,損失慘重。當他進入天京城時,部隊至少損失了一半。

  洪秀全像犒勞消滅帝國凱旋的將軍一樣款待李秀成,天京城所有的「王」都被洪秀全請來,席間,洪秀全因喝了許多酒而臉色變得紅潤,從之前的一具行屍走肉變回了人。

  李秀成不敢放開胸懷的喝,他了解洪秀全,這是情緒上的迴光返照。果然,飯局即將結束時,洪秀全突然把李秀成的老母親請出,看著他老母指著李秀成道:「你看,你兒子身上金光四射,儼然救世主下凡,天京城所有人,包括我都要感謝你兒子。」

  語氣生冷,讓人不寒而慄。

  李秀成慌忙離席,小跑到洪秀全面前跪倒,口呼罪該萬死。洪秀全大度地揮了揮手,語氣不陰不陽地說:「你哪裡有罪,你如果有罪……」一指陪酒的那些王們,「他們早就死一百次了。」

  現場鴉雀無聲,洪秀全的宮廷里也鴉雀無聲,整個天京城鴉雀無聲,不祥的日落不見了,天色灰暗起來。

  死一般的平靜,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刺骨的恐懼。

  洪秀全醉眼朦朧地看著跪在下面、不知在想什麼的李秀成:「抬起頭看我!」

  李秀成慢慢地抬起頭,他的老母正在洪秀全身邊戰慄。

  「天父說,我還有二十年的運。我把這二十年的運放到你身上,你怎樣?」

  李秀成又跪下去,磕頭,誰都不知他是磕給洪秀全還是他老媽:「萬死不辭。」

  洪秀全像轟蒼蠅一樣,揮了揮手:「散了吧。我想,曾國藩那廝已想好了怎樣要我的命了吧,哈哈。」

  曾國藩的確已經想好如何要了他洪秀全的命,而且已有無數勝利作基石。首先是李鴻章的淮軍在上海進攻太平軍大獲成功,他的部隊配備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打起太平軍來簡直如打鴨子。左宗棠正在穩步地把太平軍從浙江驅趕出去,浙江太平軍已枯敗如秋日落葉。由於浙江和上海方面的勝利,從前分散在各個城池的湘軍已能抽身而出,陸續趕赴天京城外。

  他和老弟曾國荃已商量好了攻打天京城的方法,其實沒有什麼好方法。世界上最簡易直接的方法就是,一步一個腳印,直到走到終點。

  天京城不同於其他城池,洪秀全奪取它之後就苦心經營,最後終於把天京城鍛造成銅牆鐵壁。清政府曾在天京城外擁兵數萬,圍困、圍攻多年,總是勝少敗多。曾國藩經過縝密思考後拿出方法:不硬攻,先斷天京城的糧道,然後徐徐而進,把天京城活活困死。

  如果洪秀全不想被活活困死,唯一的辦法就是出城找湘軍決戰。曾國荃不會和洪秀全打野戰,他在天京城下挖了三層長壕,目的就是要太平軍進攻,他防守。按他老哥的說法,這是反客為主,減少自己的傷亡,損耗對方的力量。

  就在雙方都按兵不動時,曾家再傳好消息,曾國荃又升官了,而且特別大。左宗棠在浙江戰場大獲全勝後,曾國藩向中央政府保舉他為閩浙總督,這樣一來,浙江巡撫的位子就空了出來。慈禧和奕訢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曾國藩保舉左宗棠的用意,於是任命曾國荃為浙江巡撫,曾國荃不必赴任,就留在天京戰場。

  曾國荃接到聖旨後,興奮異常。心情一好,臉也消腫了很多。這是早上的事,午餐時,他的心情就開始低落,甚至有所恐懼了。在給老哥的信中,他不無憂慮地指出:「亂世功名之際尤為難處,咱們名位太高,並非好事啊。」

  曾國藩大為驚喜,對幕僚說,「我這個弟弟竟然懂得如此道理,真是我曾家之福、湘軍之福。」如果把曾國藩的人生分為兩截,那前半截是真窩囊,後半截是假窩囊。前半截被同僚排擠、被敵人追擊得總想跳河;後半截名利全到,卻裝作不勝重負,屢屢後退。他很久以前,就希望家族弟兄們能有這樣的認識:人生是個向上的過程,但走到高處時必須明白,高處不勝寒,所以儘量避免高處,真要走到那一步了,也要謙遜地後退幾步。

  他明示曾國荃,向中央政府辭掉浙江巡撫的職務,這個職務現在對你而言毫無意義,就是給你個宰相職務,你沒有本事也攻不下天京來。你只要拿下天京,必留千秋之名,什麼巡撫、總督,只是雲煙。

  曾國荃贊同老哥的人生哲理,向中央政府提出謙遜的辭呈,慈禧和奕訢怎麼可能同意,強烈命令他不得推辭,因為這是聖旨。

  據曾國藩自己說,俺們兄弟見推脫不掉,只好戰戰兢兢地向前走,儘量離功名利祿遠些。

  曾國藩在說謊!

  他心知肚明,慈禧和奕訢現在縱然離開人世,也離不開他,給他高官厚祿就是明證。他諱莫如深地對老弟說:「到此高位,你必須要學會如何做官。官場要比戰場複雜一百倍,非經特殊訓練,才可應付。」

  曾國荃問:「老哥,如何做官、特別是做大官呢?」

  其實這個問題,曾國荃問過李鴻章。李鴻章的回答險些驚掉了他下巴:「在大清朝,最容易的事就是做官,官越大越好做。」

  李鴻章有著超人的智慧和快速反應能力,曾國荃深諳,這種人的答案肯定和愚鈍的老哥不同。

  毋庸置疑,曾國藩和李鴻章的答案大大的不同。

  他對曾國荃娓娓道來:「人人都說做官只要搞定上級就萬事大吉,其實這是誤解,至少這不是做官為蒼生為天下的人的想法。要做大官,第一步先要搞定你的幕僚,也就是充分了解你的幕僚,誰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什麼性格,什麼品格。如何了解他們呢?有個方式很簡潔:看他們起草的折稿。」

  所謂折稿,就是幕僚以主人的名義寫給皇上的奏摺草稿,雖然是以主人的名義,但字裡行間總有幕僚個人的思想。

  曾國藩對老弟說:「那些文采飛揚、人品高貴的人的折稿,要看兩遍,第一遍看其辦事的主意如何,奏稿寫作的整體布局如何;第二遍則看其文采如何。每天看一兩個奏摺,一個月下來,就可以對幕僚其人有個大致了解,由於他們經常處理這種事,所以就能知道當下官場中人的能力作為。」

  曾國藩重點強調,一定要時刻向你的屬下和幕僚灌輸這種思想:我在你們就在,你們的使命就是維護我的存在。

  他舉例說:「比如咱們湘軍,我曾嚴厲規定過,在作戰過程中,任何一級軍官運氣很差而戰死,他手下的軍隊便就地解散。營官戰死,整個營就解散,全部趕回家,一個不留;以此類推,十個人的長官若戰死,這十個人也必須就地解散。」

  「我這樣做的目的只是讓士兵們在作戰過程中盡力保護長官,只要長官向前,沒有人敢退後的。因為他們的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長官手中。」

  最後曾國藩神秘兮兮地對曾國荃說:「上奏這回事也有門道。平常小事不必多奏,就如寫文章,一定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比如你這個浙江巡撫在天京城外,肯定有很多事要上奏,但我告訴你,除了攻占天京一事需大奏特奏外,其他小事可以忽略。真有那麼一天,你攻下天京,一定要以你浙江巡撫的身份迅速上奏,不必通知任何人,包括我。奏摺發出三天後,再和其他政府官員通報,這樣能給中央政府一個突出的好印象,這是我總結的做官訣竅,你要三思。」

  曾國荃對老哥的做官訣竅嘖嘖稱奇,他說:「看上去簡單,做起來應該很難。平時想得很絕妙周全,真若臨事,就會念頭頻現,不知如何是好,人和人之間不就是這點區別嗎?!」

  曾國荃這樣說,不是因他的智慧不能理解老哥的諄諄教導,而是因當時戰場形勢緊迫,他要先解決戰場問題,才有時間去琢磨官場問題。

  圍困天京城已三月有餘,但天京城裡如同墳墓,毫無動靜。除了城牆上飄動的旗幟和夜晚點起的火把外,曾國荃根本意識不到裡面還有人。

  按曾國藩的預想,三月之後,天京城裡就該缺糧。可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曾國藩預想錯了。其實,天京城裡早已缺糧,李秀成和太平天國的支柱洪仁玕想方設法艱苦奮鬥,節衣縮食。洪仁玕甚至計劃要李秀成出城去找糧食,李秀成認為這不現實,如今天京城外的世界已不是從前那樣,天京城外的敵人如四面的洪水般正向這裡湧來。他唯一的夢想就是,逼迫曾國荃進攻,消耗湘軍的力量。所以,整個天京城是在硬撐。

  曾國荃極力說服老哥:「夜長夢多,還是打吧,至少應該把天京城外敵人的防禦摧毀啊。」

  曾國藩在棋盤前冥思許久,終於吐出了四個字:「那就打吧。」

  得到老哥的支持後,曾國荃一夜之間就做出作戰計劃,第一目標就是天京城南門外的九座堡壘。戰鬥非常順利,湘軍很快就拔除了這九座堡壘,把堡壘內的太平軍驅進了天京城。這一輕而易舉的勝利搞得曾國荃有點神經兮兮,摸著自己即將痊癒的臉,總感覺這是敵人的奸計。

  他不知道的是,天京城南門九座堡壘早已缺糧多日,人心渙散到極致,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崩潰。面對曾國荃的猛烈進攻,他們幾乎是樂不可支地跑進天京城。

  1863年6月底,湘軍水軍對天京城西面江面要隘九洑洲發動強力打擊,九洑洲瞬間陷落,在此之前,還有可憐兮兮的物資通過這裡進入天京城,如今,天京城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曾國藩不容太平軍有任何反擊的機會,在得知曾國荃圍住天京城南門和切斷西門與外界的聯繫後,立即派鮑超渡江圍攻天京城北門神策門,如果成功,天京城的末日就會進入倒計時。

  洪秀全慌忙在天京城裡作法,焚香禱告請上帝拯救他們。上帝顯靈了:鮑超正在全力奮戰時,突然軍中瘟疫大起,他的兵團戰鬥力銳減。對曾國藩而言,可謂禍不單行,鮑超軍中瘟疫大起時,又傳來安徽北部和江西太平軍大舉反攻的消息。

  曾國藩只好把鮑超調走,又調走了之前趕來圍攻天京的幾支湘軍,曾國荃才高興不久,又回到原點:重新孤軍奮戰。

  然而和當年大大的不同,曾國荃在短時間內就招募了四萬人,當他重新開始對天京城發動緊鎖行動時,人數已達五萬。

  1864年春節時,天京城仍和從前一樣死氣沉沉,曾國荃卻隱約預料到,長毛匪將有大行動。果然,剛過了正月,李秀成突然從北門殺出,直奔駐紮在那裡的湘軍。曾國荃明白,李秀成是想打通通往西方的道路。他下令反擊,雙方在進行了一場慘烈的野戰後,李秀成狼狽地逃回天京城。

  曾國荃借著這一勝利和敵人失敗後的沮喪,同時在天京城東、北兩門外發動凌厲的進攻,上帝這次沒有再保佑洪秀全,天京城東、北門外的防禦全線崩潰,曾國荃用了兩年多時間,終於完成了對天京城的全部圍困。

  這是重大勝利,至少所有人都聽到了勝利的前奏。

  但曾國荃並不滿足,或者說還有些失落。就在他對天京城完成合圍前,李鴻章的淮軍成功進入太平軍占據多年的蘇州,左宗棠錦上添花,攻占了杭州。兩人所用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曾國荃痛苦地對老哥說,看看人家的效率啊。

  曾國藩去信安慰他,只有一句話:「不可著急,不必攻堅,一切小心行事,只在『穩慎』二字上用心。」

  李秀成怕的就是敵人「穩慎」,對方萬般小心,你就無隙可乘。當他看向天京城的堅固城牆時,並未感到一絲安全。相反,他覺得這是個監獄、死氣沉沉的牢籠,特別是看到半死不活的洪秀全時,這種低落情緒更為嚴重。

  洪秀全用只屬於他自己的蒼老聲音正和他談話,內容自然是灰暗的。

  「他們把天京圍死了?」洪秀全問。

  李秀成回答:「是,天京現在成了死城。」

  「不會死的,清妖圍困過多少次,你知道嗎?我都記不清楚了,但每次都能化險為夷。什麼江南大營、江北大營,全是紙魔鬼,不堪一擊。」

  「這此和從前不同。從前,敵人在城外防禦之外,現在就在城牆外面。」

  洪秀全半天沒有說話,李秀成看到他眼裡突然放出溫暖的光來,然後聽到仿佛從天外傳來的聲音:「朕有上帝、耶穌保佑,朕不怕!」

  李秀成訝然,其實他聽過無數次這種話,只是今天,這種話有了別樣的味道。據他所知,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神情與話語和今日的洪秀全極為相似。

  洪秀全看到他在發呆,神秘兮兮地向他招手,像是上帝在召喚迷途之人:「你湊來,我告訴你個秘密。」

  李秀成小心翼翼地湊到洪秀全面前。

  「再近點!」洪秀全語氣中帶上了消逝多時的威嚴。

  李秀成把耳朵貼近了洪秀全的嘴。他聽到了仿佛從地底傳來的史前怪獸的聲音:「我不相信你們任何人!」

  李秀成驚駭萬分,慌忙跪倒,卻不知說什麼。

  「你起來!」洪秀全微微閉上眼,回想往事,這往事先進入他的腦海,然後從他的口裡流出,「當初和一群兄弟扯旗造反,他們都說要輔佐我直到去見上帝。我封他們為王,毫不吝嗇。可惜,南王馮雲山和西王蕭朝貴還沒打到天京就死了,沒有福氣。東王楊秀清是個人渣,我說自己是耶穌的弟弟,他就裝神弄鬼說自己是耶穌。這種人野心勃勃,想要取我而代之,我豈能容他?他不是好鳥,北王韋昌輝更不是,石達開也是混帳,帶走了幾十萬人馬啊。並肩作戰的兄弟都靠不住,何況是你們這些人?!」

  李秀成斷定,洪秀全還沒有瘋,但離瘋不遠了。他對洪秀全可是忠心耿耿,太平天國的後半截,全靠他和陳玉成在苦苦支撐。他為這個狗屁天國貢獻了一切,得到的卻是洪秀全的不信任。

  這讓他苦不堪言,心情極度沮喪。但責任心仍讓他死心塌地為洪秀全著想,為這個大廈即將傾倒的天國著想。在洪秀全發了一頓回憶牢騷後,他鼓足勇氣,向洪秀全獻出當時唯一的完美計策:撤出天京轉入江西,和分散在各處的太平軍會合,才可重整旗鼓。

  洪秀全兩眼冒出令人悚懼的火來,他咆哮道:「朕奉上帝聖旨、天兄耶穌聖旨下凡,作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用爾理,爾欲出外去,欲在京,隨你便。朕鐵桶江山,你不扶,自有人扶。你說我沒有兵,我的兵多過長江之水,何懼曾妖(曾國藩)!」

  李秀成跪在地上,紋絲不動。他做出正確判斷:洪秀全離瘋越來越近了。還是使命感和高度責任心,讓李秀成決心想方設法保住天京。

  難度太大,首先就是吃的問題。天京城斷糧多日,縱是洪秀全的宮廷里也已無隔夜糧。洪秀全給他解了這道難題,他說:「甘露可以養生。」

  李秀成沒聽明白,洪秀全鄙夷地看著他說:「就是你們凡人所謂的野草。」

  他媽的,人又不是牛,怎麼能吃草?上帝好像從未說過甘露就是野草啊。

  洪秀全發現了李秀成的疑慮,不禁惱火。他穿起龍袍,跑到宮外,在荒地上抓了一把草,塞進嘴裡拼命地咀嚼,那動作和一頭牛吃草沒有區別。

  李秀成和護衛們看著天王吃草時堅定無畏的樣子,大為震動。由於口裡被草填滿,洪秀全只能「嗚嗚咽咽」地招呼他們,意為,來吃,真的好解餓啊!

  李秀成無奈,只好陪洪秀全吃草,緊接著,他在洪秀全的命令下,把吃草推向整個天京城。洪秀全以身作則,吃得最多。有一天,他和李秀成正在談事,突然感覺眼冒金星,他大叫一聲:「上帝來啦。」然後一個跟頭從椅子上倒下來,由於事出突然,身邊正在吃草的護衛們半天才反應過來,慌忙把他扶回椅子,又去找醫生。

  醫生來後,大致看了下,做出正確診斷:「中毒,需要馬上進行搶救。」

  洪秀全從朦朧中醒來,搖頭說:「不必醫治,我不相信中醫,我有上帝保佑,死不了。」

  其態度之堅決,李秀成也無可奈何。洪秀全自信奉他心目中的上帝後,有病從不醫治,任病自好。大概是他從前得的病都不重,所以每次都會痊癒。越是如此,他越堅信上帝的力量。而這次,上帝的力量不見了,他中毒太深,在生命最後的光陰中,他成了個貨真價實的病夫。

  連天王都中毒了,天京城的百姓自然不會繼續吃草。李秀成只好讓士兵在城裡空地種植穀物,但穀物不是今天種明天就能吃的,所以糧食問題仍然是嚴重問題。

  天京城內大約有三十萬人,部隊有十萬人,李秀成為了緩解糧食壓力,陸續把城內的婦孺放出城。

  這是很妙的一招,曾國藩如果不給這些人吃的,或者說殺掉她們,就會陷入「不仁不義」的輿論中。

  曾國荃硬著頭皮接納這些婦孺,並把消息告訴曾國藩。曾國藩教訓他,「慈不帶兵,你把糧食給了這些人,士兵們怎麼辦。這是敵人的詭計,今後賊巢再向外放人,必須竭盡全力將他們驅趕回去,讓敵人養活他們。如果驅趕不進城,就全部殺掉。總之,你不能再把糧食浪費在叛軍的子民身上。」

  很多人都覺得曾國藩過於殘酷,其實對當時曾國荃兵團的情況做大致了解,就可知,曾國藩做了正確的事。

  曾國荃雖然在圍困別人,可他的糧食供應也出現了危機。

  糧道雖然暢通,卻沒有糧食運來。多年的戰爭已讓天京城周邊地區殘破凋敝,顆粒難見。曾國荃一直向老哥要糧,曾國藩也毫無辦法,因為安慶城也沒有餘糧,左宗棠、李鴻章雖然在戰場上大獲全勝,談到糧食,也只能愁眉不展。

  曾國荃隱約感覺到天京城裡的太平軍比他要幸福,1864年三月底,天京城外的曾國荃和安慶城的曾國藩同時做了個夢,夢境非常相似。兄弟二人都在爬山,爬到頂峰時,見已無路,回頭看,來時的路被瞬間成長起來的野草覆蓋。曾國荃黯然神傷,曾國藩卻默默不語。

  兩人互相通信,訴說夢境。做弟弟的難過地說:「這個夢我前一年好像經歷過,恐不祥之兆。」

  做哥哥的說,我先前還認為這是不吉的,聽你這麼一說,我認為它大吉大利。你看你現在,不是正走在成功的路上嗎?如果去年的夢是不祥的,你怎麼可能走到今天?

  曾國荃絲毫未覺得這是吉夢,他百無聊賴地走上士兵建造的木製高塔,俯瞰天京城,景象讓他吃了一驚。天京城北面隱約能見到一片生氣盎然,那是穀物的幼苗在茁壯成長。

  他險些從高塔上摔下來,在一次主題重複了無數次的無聊軍事會議上,他不無憂慮地說:「從前,咱們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現在,咱們仍然想進去,可城裡的人已不想出來了。他們竟然就在城裡創造了一個嶄新的天地!」

  伴隨他這種消極情緒而來的是中央政府的催促,慈禧和奕訢一致認為,曾國荃在天京城下的時間過於漫長,盤古開天地才用了多久?去問問洪秀全,上帝創造世界也才用了幾天。你在城下到底做什麼呢?你不行,有人行啊,可以讓李鴻章去支援你。

  曾國荃不知該如何回應中央政府,他徵求老哥的意見。曾國藩告訴他:「讓人支援你吧。我知道你一直想獨占收復金陵(天京)的功勞,可現在的情況不容你如此。」

  曾國荃沉悶地回答老哥:「從前最艱難時,我未用他人一兵一卒;如今只剩最後一步,我若用了,豈不是大傻子嗎?!」

  曾國藩用儒家思想勸他:「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美名?你沒有在中央政府做過官,你不知道政治的殘酷。若人家說你把個人野心置於大清江山之上,你如何回答?」

  曾國荃悚然,這個問題豈止是能否回答的問題,簡直是人頭保與不保的問題,他沒有再給曾國藩回信。曾國藩卻對請人支援的事猶豫起來,尤其是當他抵達天京城下,看到曾國荃因多日的戰事而蒼老,因無限的惆悵而孤單影只,不禁淚流滿面。

  這只是消極的一方面,曾國藩意識到此時不是尋愁覓恨之時。他敞開胸懷,視察老弟的圍城工事。

  曾國荃建造的圍城工事讓曾國藩眼前大亮,情緒極為激動。

  曾國荃所帶的這支湘軍,勤奮上進,能吃大苦耐大勞。它們圍繞著天京城修築了一道周長達數公里的壁壘,中間又穿插著一百多個營壘。每個營壘里有數百名官兵。在某些地方,營壘離天京城牆只有一百米。天京城外就被這些小營壘包圍,俯瞰它們時,好像是天京城這個巨獸生下的無數小蛋。

  曾國藩讚嘆之後,突然打了個哆嗦。他問老弟:「那幾個營壘離城牆那麼近,若敵人從城牆上開槍,士兵們豈不必死?」

  曾國荃笑了:「開始,我也擔憂這件事。可自從營壘完成直到現在,城牆上從未有人向營壘開過一槍,連箭都未射過。大帥請向城裡看……」

  曾國藩看向天京城,城裡千家萬戶悄無聲息,城牆上連綿數里都無人防守,眼力極好的人才能在城牆上看到一人,那人不似站崗,倒像是站在風景區欣賞落日。

  「這個城已死。」曾國藩淡淡地說,他聽到老弟的一聲嘆息,「可惜,城牆太堅固,我們又沒有足以摧毀它的大炮,真叫煎熬啊。」

  曾國藩從高台上快步走下:「咱們去城牆邊看看。」

  「不可!」曾國荃攔住老哥,「雖然看上去寧靜無事,萬一敵人認出您來,給你一槍,可就後悔莫及了。」

  曾國藩拍了拍老弟的手:「沒事,走!」

  走到城牆的一座營壘前,曾國藩吃了一驚。營壘邊上,竟然有幾個人在擺地攤,官兵們正在和攤主們做交易。他不禁笑起來:「士兵們太清閒了。」

  曾國荃急忙說:「哪裡清閒,他們這些人昨天挖了一夜地道。」

  地道,正是當時曾國荃對天京城所使用的主要攻擊手段。湘軍士兵在城牆周邊挖了無數地道,先向下挖五米深,再橫向朝城牆裡面挖。本來就很艱巨的工作遇到護城河,更為艱難。湘軍必須要斜著向下挖接近三十米,安全繞過河底後,開始向上挖,挖到離地面五米時,再橫向朝城牆裡面挖。

  曾國藩視察天京戰場時,他老弟已經挖了三十餘處地道。不過,這些地道都半途而廢。有的地道還未挖到城牆下,就遇到塌方,倒霉的士兵被活埋。有的在半途遇到也在挖地道的太平軍,他們當然是有備而來,不僅帶著鏟子,還帶著火槍,雙方一交火,自然是只帶鏟子的湘軍吃虧。

  曾國荃想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在地道中都能和太平軍「偶遇」。後來他才得知,李秀成常常站在高處觀望,只要發現地面的野草枯黃,找准位置,讓士兵順這位置向城牆外挖,肯定能在地下碰到灰頭土臉的湘軍。

  好運始終站在太平天國這邊,有一次,湘軍已神鬼不覺地把地道挖進城牆,一個太平軍士兵恰好把槍插入地下,據他後來自己說,只是想休息一下,沒想到插進去,槍就如中了地心引力,拼命向地里鑽。士兵驚駭之下,馬上明白地下有人,急忙呼喚戰友,最終,這支湘軍功虧一簣。

  曾國藩聽老弟講這些事後的幾天時間裡,精神大為不好,一會兒抑鬱,一會兒暴躁,始終無法把心靜下來。有一天,他心情很平靜,於是對曾國荃說:「還是請援兵吧,李鴻章的淮軍裝備比咱們強,如果他來,肯定能攻陷金陵。」

  曾國荃思考了一會兒,像是做出生死抉擇似的,極度痛苦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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