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安慶
2024-10-09 05:10:53
作者: 度陰山
曾國藩抵達東流不久,太平天國也有了高調動作。一支主力部隊從南京趕赴安慶,誓要破解曾國荃的兩道長壕。但這支部隊的指揮官是個膽小鬼,在離安慶十里的地方紮營,按兵不動。
陳玉成帶領他的主力隨即趕來,真正的大戰開始了。
雙方先在集賢關進行了殊死搏戰,旗鼓相當,都有死傷。陳玉成見集賢關不是他的福地,於是直奔主題:留下四千人守集賢關營盤,親自帶領主力向曾國荃的長壕發起洪水猛獸般的進攻。
雙方激戰得異常慘烈,曾國藩所在的東流離安慶城三十里,卻能清晰地聽到雙方的炮聲。陳玉成是當時的名將,曾國荃自然也不弱,所以雙方誰都揀不到便宜,打了幾天後,大家發現是兩敗俱傷。
陳玉成清醒地意識到,如果再多點兵,他就能把曾國荃的長壕推平,於是他跑到南京那支部隊的駐地,向他們要兵。這個想法使他付出了萬劫不復的代價。他走時,把所有部隊都留在集賢關和安慶城外,這是一支沒有了主帥的兵團,尤其是在戰事劇烈時,乃兵家大忌。
曾國藩得知消息後,興奮得直搓手。他下命令給多隆阿,要他不惜一切代價拖住陳玉成,然後再下命令給鮑超,要他帶領一支數量可觀的急行軍,飛速趕去安慶城和集賢關,與曾國荃聯合將陳玉成的主力剿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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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隆阿真就死死地拖住了陳玉成,曾國荃和鮑超合圍一軍,先對集賢關的太平軍下手。仗還是打得異常激烈,太平軍雖沒了主帥,但士氣仍旺。湘軍雖然人數眾多,短時間內卻不能全殲他們。在你爭我奪和血肉相搏的戰役中,雙方死傷相當,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太平軍糧草已盡,彈藥全無。曾國荃運用宣傳戰術,使太平軍堅信陳玉成這輩子是不會回來了。在僵持了幾天後,這支隨陳玉成南征北戰的精銳兵團舉旗投降。
曾國荃心花怒放地向曾國藩送去捷報,得來的卻是曾國藩冷酷的命令:所有俘虜,全部斬殺。
屠殺不是技術活,而是力氣活,同時也是摧殘自我良知的利器,就在你眼前,鮮血從跪倒在地的人的腔子裡噴向天空,映紅日月,但凡有良知的人,都會對此受良心的譴責。曾國荃自從軍以來殺人無數,可殺了七千多名俘虜後,也手軟心碎,表示打完安慶之戰後,就回家種地。
曾國藩聽到老弟這不爭氣的話後,寫信給他:「現在這種情況下收容投降之人,很不妥當。擠疥子不可令出零膿,蒸爛肉不可屢揭鍋蓋也。攻克城池以多殺人為妥,不可假仁慈而耽誤大事。」
多麼冷血!尤其是出自讀書人曾國藩之口,更讓我們覺到齒冷,渾身戰慄。但曾國藩畢竟是個人,是人就有良心。他對曾國荃說,殺了這麼多人,劫數之大,為之嘆息。但是,縱然是堯舜、孔子在世,對這些賊,也會痛下殺手的。
曾國荃接到信,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曾國藩似乎了解他的心理,幾天後又來信說,「你別哼哼唧唧的了,既然已帶兵,就要以殺賊為志,何必以多殺為悔?長毛賊到處殺人放火,流毒天下;基督教乃邪教,和我禮教水火不容,縱是仁慈如孔子在世,斷無不全力誅殺他們之理。既然如此,何必又對殺他們而內心有愧?」
曾國荃仔細琢磨老哥的話,發現很有道理,於是放下心理包袱,專心致志地開始殺人了。
湘軍在集賢關對俘虜們的大屠殺,給安慶城的太平軍投射了巨大的心理陰影,同時也讓他們堅定了信念,那就是死都不投降,因為投降也是死。況且,援兵正源源不斷趕來,正在持續不斷地敲打著曾國荃的第二道長壕。
陳玉成終於從多隆阿的虎狼兵團下脫身,但實力已銳減。他的家人在安慶城,他的目標只能是安慶城。第二道長壕再度發生慘烈的戰爭,在隆隆炮聲中,陳玉成如同瘋了一樣,衝鋒在前,然而他的運數已盡,對曾國荃的守壕戰術無計可施。
曾國荃的長壕戰術是曾國藩多年來總結出的戰場寶貴經驗,它以長壕為武器,不斷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當敵人慘敗撤退後,湘軍又在長壕之外再挖長壕。如此一來,陳玉成要想突破,就必須付出比從前更大的攻擊的慘重代價。
炮聲漸遠,喊殺聲漸稀,安慶城外的戰鬥已接近尾聲。
安慶城內已如地獄,本來,安慶城裡的糧草供應是由外國商人偷運而來,太平軍高價收購。曾國藩不敢攻擊外國商人,所以將計就計,用更高的價格購買外國商人的糧草。這樣,安慶城徹底成了飢餓之城,士兵餓得頭暈眼花,連刀槍都拿不起來。
守將葉芸來從未有投降的念頭,安慶城又如銅牆鐵壁,所以曾國荃純靠人力進攻,顯然很難。但在把陳玉成勝利抵禦在外圍後,曾國荃開始專心對付安慶城。他採用挖地道的方式,一直挖到安慶城裡,然後把一門大炮送進地道,轟塌了安慶城中央的地面,湘軍蜂擁而入,再如螞蟻出洞般衝上了安慶城。這些人未遇到任何有效抵抗,就打開了安慶城門,並在城中大肆放火,安慶城陷落。
葉芸來和一萬六千名太平軍士兵放下武器,等待被屠殺的命運。陳玉成在安慶城外望著沖天火光,嚎啕大哭,並組織了一次毫無底氣、自然也無質量的衝鋒,然後匆匆撤走。
安慶之戰結束,曾國藩的宏圖就此註定。安慶之戰是太平軍和湘軍的重大轉折,湘軍攻占了太平天國首都天京的上游屏障安慶,更重要的是,陳玉成的主力消耗殆盡,其他救援安慶的太平軍部隊也遭受重大損失,可以說,安慶是太平軍的墳場。
這一切的發生都是曾國藩堅持到底的結果,沒有曾國藩的堅持,就不可能有安慶之戰的最後勝利。
生活法則告訴我們,有一喜必有一悲緊接而來。所以中國古代哲人們警告我們,安不忘危、樂不忘憂。就在曾國藩把兩江總督駐地移到安慶城,並得到中央政府的重大獎賞後,兩個壞消息接踵而至。
第一個是,咸豐死了。
咸豐死於1861年8月22日,死在他逃難的河北承德避暑山莊,年僅三十歲。據說,他是個始終想要有作為,而且很有可能會有作為的年輕領導人。可他運氣太差,在其執政的十年裡,先是太平天國革命,然後是全國各地蜂擁而起的叛亂,接著就是西方列強的咄咄逼人和第二次鴉片戰爭,內憂外患讓咸豐痛不欲生。他終於死去,多年來心理的沉重壓力是主因。
咸豐去世的消息在半個多月後才到達安慶,曾國藩聞聽後,急忙拿起筆來,擠出眼淚寫道:「痛悉我咸豐聖主已於××日龍馭上賓,天崩地坼,攀號莫及!多難之秋,四海無主,此中外臣民無福,膺此大變也。」
瞧這架勢,好像他如同死了此生最敬重的導師和人類救世主,其實這是虛的。實際上,曾國藩對咸豐的死毫無感覺,讓他心動的是咸豐死後的政局。咸豐死後,內憂外患的情況下,誰來力挽狂瀾?一直對他湘軍支持的咸豐死後,下一任領導人是否還會信任他,湘軍的未來何去何從?
他特別希望的是,能有強有力的輔佐者幫助新任小皇帝渡過難關,就如當年多爾袞幫助順治一樣。他對胡林翼吐露心曲道,咱倆一定要搞定長毛賊,算是給新領導人一份厚禮,也算是為他減輕點負擔。
但這種想法在十幾天後徹底破滅,因為胡林翼死了。
胡林翼註定會英年早逝,他年紀很輕時就染上了肺結核。這種病不能勞累,不能生氣,不可擔憂。可他所從事的工作恰好是必須要勞累、必須生氣、必須擔憂的。所以他常常咳血,越來越重,安慶之戰後,他回武昌休養。
回武昌的路上,胡林翼看到幾艘洋船逆風行駛,卻疾如飄風,馬上變色不語,回到武昌後,再也沒有起來。和曾國藩一樣,他明白,湘軍消滅太平天國可以,但要對付洋人,差距太大!
1861年9月最後一天,胡林翼在武昌城住所里咳出幾大口血後,一病而死,年僅五十歲。消息送到安慶時,曾國藩嚎啕長哭,哭得草木皆驚。
他和胡林翼是多年的好友,胡林翼處處照顧他,才有他曾國藩今天的地位。如今好友、最得力的助手離開他,他怎能不哭?悲痛萬分之下,他竟然也吐出幾口血,伴隨著嚴重的癬病,使他生不如死。
他給左宗棠、李鴻章的信中,悲痛之情力透紙背:「痛心之至!赤心以憂國家,小心以事發生,苦心以護諸將,天下還會有像胡林翼這樣的人嗎?!」
這種悲傷懷念胡林翼的信件不停地給他的所有朋友,他那些悲痛如同東洋大海,無窮無盡。收信的人看得都煩了,提醒他,胡公已死,眼前事還要您付出最大精力應付啊。
曾國藩這才從悲痛的世界裡拔出精神,放眼望向北方,那裡不是眼前事,但比眼前事更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