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掃詹師富
2024-10-09 05:05:43
作者: 度陰山
王陽明心學說的是,不要迷信自己的經驗。世間一切瞬息萬變,拿從前的經驗對待新出現的事物是膠柱鼓瑟。尤其是當你面對新對手時,經驗就是道教的丹藥,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置你於死地。詹師富很快就要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王陽明說他的特長不在戰場上而在戰場外,說的其實是帷幄里的運籌。他的運籌和其他軍事家不同,他把軍事打擊放在第二位,放在第一位的是「攻心」。
他決定在詹師富身上實驗。幾天後,他把部隊調到上杭(福建上杭縣),以此為瞭望塔和跳板,創造機會給詹師富致命一擊。在他聚精會神思考攻心術時,他的指揮官們卻情緒低落。按他們的看法,此時應該撤兵回贛州,等待廣東剿匪專業部隊狼兵到來。
王陽明哭笑不得。幾天前,他們在長富村打了次勝仗,戰後歡呼聲蓋過天雷,而昨天的一場敗仗馬上就讓他們變得像遭了殃似的。
果然如民諺所說,庸人一挫就餒,才勝便驕。
王陽明對他們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應該立即提振士氣再尋勝機,你們說等待廣東狼兵,可是靠別人永遠是不靠譜的。你們說敵人氣勢正盛,我們正應該趁他們取得勝利疏於防備時向他們進攻,怎麼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後退呢?」
指揮官們齊聲問:「計將安出?」
王陽明說:「詹師富現在巴不得我們撤退,我們就如其所願傳出消息,說不打了,今年秋天再來。他的那群間諜肯定會把消息傳遞給他。你們再把士兵們組織起來搞個聯歡會,要搞得熱熱鬧鬧的,讓他信以為真。當他放鬆警惕後,我們就奇襲他的基地象湖山,一戰可下。」
指揮官們還有疑慮:「恐怕詹師富不會相信。」
王陽明看著他們,笑了笑,說:「他會相信的。」
詹師富的確會相信。他不相信王陽明,他相信他的經驗。據他的經驗,政府軍每次來圍剿失敗後都會撤軍,無一例外。他的經驗信心百倍地告訴他,王陽明也不會例外。所以當他接到他的間諜們傳給他的所有情報後,他堅信不疑。當他的間諜把王陽明正在上杭舉行班師聯歡會告知他時,他心底最後一絲警覺也煙消雲散。他命人殺豬宰羊,抓起酒罈,慶祝他這次反圍剿的勝利。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創造的反圍剿紀錄已經畫上了句號。
王陽明派人日夜不息地打探象湖山的動靜,最後,他得出結論:守衛鬆懈,詹師富相信了。一得出結論,他馬上制訂作戰方案:兵分三路,於1517年農曆二月十九趁著下弦月色銜枚疾走直奔象湖山。在距象湖山一箭之地會合後,王陽明向全副武裝的突擊隊下達了攻擊象湖山隘口的命令。進展異常順利,因為王陽明之前的工作取得了成效,象湖山守衛鬆懈得一塌糊塗,突擊隊幾乎未費吹灰之力便攻破象湖山隘口,雙方就在山中展開慘烈的肉搏戰。詹師富的手下在山中長大,山石林中跳躍如飛,如同從馬戲團出來的演員。幸運的是,當時是黑夜,那些土匪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長處,只能與政府軍短兵相接。一夜苦戰後,由於武器裝備上的巨大優勢,王陽明部隊將這些悍匪全部剿滅,控制了象湖山。不過在打掃戰場時沒有發現詹師富的屍體。從俘虜口中得知,詹師富在亂戰中已逃到可塘洞據點去了。王陽明下令對詹師富的所有據點全面掃蕩。
詹師富的據點還有四十餘處,戰鬥人員達數萬,而王陽明的部隊滿打滿算才五千人,力量對比懸殊。但詹師富的老巢被王陽明端了,氣勢和鬥志受到嚴重打擊。當他在可塘洞據點聽到王陽明掃蕩部隊擂起的戰鼓聲時心膽俱裂。民間有句話叫「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一個團隊的領導人如果膽怯,毫無鬥志,那這個團隊離瓦解就不遠了。詹師富嚇得魂不附體,當然不能指望他的守衛部隊個個如天神下凡。於是,可塘洞的防線很快潰散,詹師富本人被活捉。
一個沒有信仰支撐,純靠利益(打家劫舍獲得錢糧)結成的團隊,一旦靈魂人物消失,它就如多米諾骨牌一樣,勢必倒塌。王陽明剿匪部隊如暴風掃落葉一樣,在三天之內橫掃詹師富四十三處據點。1517年農曆三月二十一,詹師富最親密的戰友溫火燒被王陽明的掃蕩部隊活捉。詹師富武裝成為歷史。
王陽明剿滅詹師富僅僅用了三個月,這一雷鳴電閃的速度把那些山中大佬們震住了。他們瞠目結舌,直到此時,他們才開始認真研究王陽明。這位臉色黑紫、不停咳嗽的病夫怎麼會有如此神奇的力量?他們通過各種情報渠道了解王陽明。有情報說,此人只是個教書先生,好像是講什麼心學的,沒有作戰經驗,消滅詹師富只是他僥倖而已。也有情報說,此人外表忠厚,內心奸詐,不可不防,詹師富就是死在他奸詐的計謀下的。還有情報大驚小怪地說,此人是個半仙,因為他居然能求雨。如你所知,前兩條情報都是假的,最後一條半真半假。
王陽明的確在求雨,而且成功了,但他不是半仙。1517年農曆四月初,他從前線回到上杭。上杭當時大旱,王陽明心血來潮,突然就吃齋念佛求起雨來,第二天,上杭居然大雨。一個月後,他又和一個和尚在瑞金求雨,居然又得償所願,於是王陽明通神的名聲漸漸在百姓中傳開了。
過足求雨癮後,王陽明將工作重點重新轉移回剿匪。在對剿滅詹師富的軍事行動的復盤中,他發現,政府軍的戰鬥力已經弱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即使是他當初從各省軍區挑選出的所謂精英,也不過是半吊子,因為他們缺少軍事訓練。他想到的辦法就是後來清人曾國藩藉以發家的「團練」,即地方民兵。
王陽明的「團練」和曾國藩的「團練」不同。曾國藩是從民間挑選勇武之人編成部隊操練,而王陽明則是從各個部隊中挑選驍勇之士,編為四團。每團有團長,除有農事季節外,四個團都必須到贛州城軍營操練。
據說,活動於福建南安的山賊們聽到王陽明晝夜練兵的消息後,心驚膽戰。他們把老婆孩兒和金銀珠寶都藏到深山老林里,白天下山耕地,晚上就跑回山林。他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百無禁忌了。
大庾嶺的陳曰能卻大不以為然,當謝志山、池仲容等匪首們變得謹慎起來時,陳曰能反其道而行之,異常張揚,對南安府進行了數次試探性攻擊。陳曰能有囂張的資本,他的根據地大庾嶺要比詹師富的象湖山安全一百倍。大庾嶺遍布荊棘,全是懸崖峭壁,在唯一可以通行的路上,陳曰能布置了最勇悍的山賊。
陳曰能倚仗的就是這種地利。如果他能和王陽明坐下來談心,王陽明就會告訴他,人生在世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自己。靠山山倒,靠河河枯。你越倚仗什麼,那個「什麼」就會越讓你失望。
王陽明始終相信一個道理:即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陳曰能在大庾嶺的守衛都是凡人,不可能沒有懈怠的時候。他故伎重施,祭出「真假虛實」的法寶。這一次,他宣稱,四班團練訓練完畢,就各歸本部。給人的感覺是,縱然有天大的事發生,下班的團練也不會管。在這個既定程序持續了一段時間後,陳曰能的人產生了一種思維定式:這些團練一下班,就沒有必要再提高警惕了。這就是王陽明希望達到的效果。
1517年農曆六月二十日,王陽明的三班團練下班,但沒有回各部,而是被王陽明集合起來,在微弱的月光掩護下悄悄向大庾嶺急行軍。這次軍事行動和進攻詹師富的軍事行動毫無二致,都是在麻痹敵人後的快速偷襲。陳曰能的結局也和詹師富一樣,由於防守鬆懈,他的基地被王陽明部隊用火攻輕易取下,而他本人在逃跑途中被王陽明的一支小分隊活捉。
大庾嶺陳曰能就這樣戲劇性地被王陽明從南贛山賊的黑名單上劃掉了。
群賊大驚!
橫水、左溪的謝志山、桶岡的藍天鳳聯合樂昌高快馬決定主動出擊。很多人覺得這幫山賊的野性大發,但王陽明卻感到了他們內心的恐慌。人只有在恐慌而又無計可施時才會有如此瘋狂的舉動。他們緊鑼密鼓地打造攻城器具,宣稱要進攻贛州的鄰縣南康。他們聲稱打下南康就打贛州,端了王陽明的老窩,讓王陽明打哪兒來回哪兒去。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知行合一」,1517年農曆七月二十五,謝志山帶領一千多人推著呂公車卻跑到南安城下發動了一陣毫無章法的猛攻(當地以山地為主,他的基地橫水、左溪又在崇山峻岭中,呂公車又重又大,他居然能推到南安城下,真是個苦心人),毫無效果。一個月後,他又帶著藍天鳳捲土重來,人數和呂公車倍增。南安城打退了他的進攻,但已很勉強。
這種小動作馬上吸引了王陽明的目光,他在黑名單上把謝志山和藍天鳳的名字圈了起來。不過在準備對二人動手前,他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給王瓊寫信,希望王瓊讓朱厚照授予他提督南贛軍務的特權,也就是說,他必須在南贛地區成為名副其實的軍界第一人。任何人都要服從他的軍令,只有這樣,他才能統一指揮。王瓊行動力很強,很快,朱厚照就傳來了聖旨,要王陽明提督南贛軍務,可便宜行事。
如果一件事太順利,那麼就要小心。王陽明剛接到提督南贛軍務的聖旨,就有人就瞄上他了。瞄上他的人叫畢真,是江西軍區的監軍。明朝時,皇帝為確保自己對各地軍事權力的控制,臨時差遣東廠太監為軍中監軍,專掌稽核功罪賞罰之事。監軍名義上是軍法處處長,實際上,軍區司令要進行任何軍事行動,都必須通過他,儼然就是多了一個政委。畢真的前任許滿卸任時對畢真說,江西這地方是我做監軍做得最不爽的,王陽明那傢伙來江西剿匪,從沒和我打過招呼,好像我是空氣一樣。畢真恭恭敬敬地說,我會讓姓王的知道咱們身為絕戶的威力。畢真說干就干,他和紫禁城後宮的同事們取得聯繫,要他們提醒皇上朱厚照,王陽明在南贛剿匪獲得提督軍務的大權,身邊卻沒有一個監軍。朱厚照把太監們的話複述給王瓊聽,王瓊氣急敗壞。他說,南贛軍區不同於其他軍區,那地方是四省相交,之前的巡撫所以不能成事,就是因為政出多門。比如南贛巡撫到福建剿匪,先要知會福建巡撫,福建巡撫再知會監軍,兩人又發命令到下一級。命令往返之間,時間很長,山賊們早已知曉,因此貽誤戰機。如果讓畢真監軍,他在南昌,王陽明在贛州,王陽明每次軍事行動都要經過他的許可,這和從前那些南贛巡撫有什麼兩樣?
朱厚照對他的那群太監向來是有求必應的,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他卻清醒得很,居然沒有同意。王陽明這才牢牢地抓住了「政由我出」的機會。
於是,他做了第二件事:撒網捕魚,願者上鉤。
這招的具體應用只是一封信——《告諭巢賊書》,這是一封陰陽結合、綿里藏針、胡蘿蔔加大棒的情感告白書。他讓人把這封信抄錄多份,向整個南贛地區還存活著的山賊們撒去。文章開篇,王陽明用的是大棒:
「本老爺我以弭盜安民為職,一到任就有良民日夜來告你們,於是我決心征討你們。可是平完漳寇(詹師富),斬獲七千六百餘,經審理才得知,首惡不過四五十人,黨惡之徒不過四千餘,其餘的都是一時被威逼,慘然於心,便想到你們當中豈無被威逼的?訪知你們多大家子弟,其中肯定有明大理的。我從來沒有派一人去撫諭,就興師圍剿,近乎不教而殺,日後我必後悔。所以,特派人向你們說明,不要以為有險可憑,不要覺得你們人多勢眾。比你們強大的都被消滅了。」
然後筆鋒一轉,胡蘿蔔來了:
「若罵你們是強盜,你們必然發怒,這說明你們也以做強盜為恥,那麼又何必做強盜呢?若有人搶奪你們的財物和老婆,你們也必憤恨報復,將心比心,你們為什麼又搶別人的財物和老婆呢?我也知道,你們或為官府所逼,或為富人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歧途。此等苦情,甚是可憫。但是你們悔悟不切,不能毅然改邪歸正。你們當初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現在棄惡從善,死人尋生路,反而不敢。為什麼?你們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無法理解我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若輕易殺人,必有報應,殃及子孫。
「但是,若是你們冥頑不靈,逼我興兵去剿,便不是我殺你們,而是老天殺你們。現在若說我全無殺你們的心思,那也是忽悠你們。若說我必欲殺你們,可不是我本意。你們還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二人背逆,要害那八個。父母須得除去那兩個,讓那八個安生。我與你們也正是如此。若這兩個悔悟向善,為父母者必哀憐收之。為什麼?不忍殺其子,乃父母本心也。
「你們辛苦為盜,刀口上過日子,可利潤有多少,你們自己知道,你們當中也有衣食不充者。何不用為賊的勤苦精力,來用之於種地、做個小買賣,過正常的舒坦日子?何必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出則畏官避仇,入則防誅懼剿,像鬼一樣潛形遁跡,憂苦終身,最後還是身滅家破。何苦來哉?
「我對新撫之民,如對良民,讓他們安居樂業,既往不咎,你們肯定已經聽說了。你們若是不出來,我就南調兩廣之狼兵,西調湖、湘之土兵,親率大軍圍剿你們,一年不盡剿兩年,兩年不盡剿三年。你們財力有限,誰也不能飛出天地之外。」
再說天地萬物為一體:
「不是我非要殺你們不可,是你們使我良民寒無衣、飢無食、居無房、耕無牛。如果讓他們躲避你們,他們就失去了田業,已無可避之地;如果要他們賄賂你們,家資已被你們掠奪,已無行賄之財。就算你們為我謀劃,恐怕也只有剿盡你們而後可。我言已無不盡,心已無不盡。如果你們還不聽,那就是你們辜負了我,而不是我對不起你們,我興兵可以無憾矣。民吾同胞,你們皆是我之赤子,我不能撫恤你們,而至於殺你們,痛哉痛哉!走筆至此,不覺淚下。」
這封深情款款的書信撒出去後,真就有主動上鉤的。第一撥被感動得稀里嘩啦的盜賊是贛州龍南的黃金巢武裝。第二撥則是廣東龍川盧珂武裝。他們帶領自己能控制的所有人馬來見王陽明,聲稱要重新做人。王陽明把他們隊伍中的老弱病殘清退為民,留下驍勇的人組編成一個戰鬥單位,由盧珂擔任指揮官。當時有人提醒王陽明,這群盜賊反覆無常,當心他們反水。王陽明說,他們被我的誠心感動,我用真心對待他們,他們不會用偽心來對我。
他對盧珂推心置腹道:「你們做賊多年,雖是發自本心改邪歸正,但還是有人用從前的眼光看你們。所以你們必須拿出點成績來,堵住他們的嘴。」盧珂說:「您打謝志山和藍天鳳,我定盡死力。」
王陽明要的就是這句話。不過,有一點引起了盧珂的注意。這就是王陽明雖然說要打橫水、左溪、桶岡,但沒有開過一次軍事會議。盧珂眼中的王陽明不像一位軍事領導人,更像是一位教師。王陽明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和他的弟子們講課,有時候會玩玩射箭。每天早上,弟子們到王陽明的辦公室請安,王陽明從後堂走出,大家就開始談心學。中午時分,大家在一起吃飯,午飯完畢,繼續談論心學。偶爾有人送來軍情報告,王陽明只是看一眼,就繼續講他的課。好像他現在最要緊的工作是講課,而不是剿匪。弟子們也習以為常,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可1517年農曆十月初九早上,弟子們如往常一樣來向王陽明請安,他的僕人卻說,你們的王老師凌晨就帶兵走了,不知道去哪裡了。弟子們對王老師的神出鬼沒感嘆不已。
實際上,王陽明打仗,重點不在排兵布陣上,而在前期的謀劃上。他的謀劃也有個特點,在他和他那群指揮官們討論時,他已胸有成竹。用他的心學來說就是,吾性自足,不須外求。
1517年農曆十月初九王陽明領兵到南康之前,他的指揮官們認為如果對橫水、左溪、桶岡進行圍剿,應該先剿桶岡。王陽明卻反對說,如果我們站在湖廣的角度來看,桶岡是盜賊的嗓眼,而橫水、左溪是心臟;而站在江西的角度來看,則橫水、左溪也是心臟,而桶岡是羽翼。總之,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橫水、左溪都是心臟,殺掉一個人,當然可以去咽喉上著刀,但如果這樣做,湖廣無事了,可江西仍然有事,所以,我們必須去敵人的心臟上來一刀。只一刀,就能解決兩省的問題,何樂而不為?
還有一條很重要。王陽明說:「謝志山和藍天鳳認為我們離桶岡近,肯定會先打桶岡,橫水和左溪防備鬆懈,這正是天大的好機會,絕不可錯過。」
他的指揮官們認為王大人的分析天衣無縫,剩下的事自然就是付諸行動了。剿滅謝志山和藍天鳳的軍事行動正式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