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王瓊

2024-10-09 05:05:37 作者: 度陰山

  1516年農曆九月,中央政府任命禮儀部候補大臣(南京鴻臚寺卿)王陽明為都察院副院長(左僉都御史)。這並不是中央政府的目的,目的是要他巡撫南贛。有一點需要注意,「巡撫」並非是實官,而只是一個差使。

  「巡撫」在明帝國出現並非偶然。朱元璋在1380年廢除了以丞相為代表的最高行政機構中書省,同時,還廢除了最高軍事機構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把大都督府分為五個都督府)和最高監察機構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他把行政、軍事和監督權全部抓到手裡,在中央他可以做到,可在地方,他就心力不足。如果他非要辦到,必須要地方的行政、軍事、監察長官來京城向他報告。這只能把皇帝累吐血。所以為了協調地方的行政、軍事和監察事務,他派出自己的代理人去「巡撫」。明帝國乃至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擔當此任的是朱元璋的太子朱標,他曾奉命到帝國西北(陝西、甘肅)去「巡撫」。1421年,明帝國第三任皇帝朱棣發現他老子有此先例,於是派出多人到各地「巡撫」,這些人都是中央六部和都察院的高官,即使不是高官,也會臨時掛職。由此,「巡撫」成為留駐在各地的協調人,由於「巡撫」其所巡視的轄區並不總與省的邊界一致,所以他們是「巡撫」而不是「省撫」,「巡撫」完畢則回京交差。

  官方給王陽明「南贛巡撫」的文件是這樣的:巡撫南(江西南安)、贛(江西贛州)、汀(福建汀州府)、漳(福建漳州)等地,提督軍務。可見,「巡撫」是動詞不是名詞。如果巡撫之處的軍事問題是主要問題,那「巡撫」後面再加上個「提督軍務」,也就是說,此人既有行政權也有軍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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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贛巡撫設立於1497年,就是王陽明第二次探索朱熹理學的前一年。治所在江西贛州,管轄的區域包括了江西、福建、湖廣(湖南與湖北)、廣東的部分交界地區。由於「巡撫」的軍事性質,所以這個信息就透露出,早在1497年,南贛巡撫所管轄的這些地區就已有了猖獗的土匪,當地政府苦不堪言。歷任南贛巡撫深有體會,1516年巡撫南贛的都察院副院長(左僉都御史)文森給中央政府的辭職信中說,土匪們仗勢險峻茂密的深山老林和政府軍打游擊,他被他們搞得焦頭爛額,想以死謝罪的心都有了。文森還說,他每天都焚香禱告,希望上天降下神人把這群土匪一網打盡。他嘆息道,這樣的神人何時來啊!

  才上任一年的國防部長(兵部尚書)王瓊也在考慮這問題,而且想法已經成熟。王瓊是山西太原人,多年以前有個做部長的父親。王陽明在浙江金山寺賦詩的1484年,他中進士入仕途,在工部、刑部、吏部、戶部都擔任過要職。據說王瓊異常精明,擔任戶部部長時,有個邊防總兵官試圖向戶部冒領糧草供給。王瓊就把他請來,只用手指頭便計算出了他的士兵編制人數,領的糧草數量,現在還應該有多少餘糧,地方諸郡每年給他的糧草數量,以及國家發放的補貼的獎金、購買的糧草應該是多少,一筆一筆算來絲毫不差,把那個總兵官算得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那些精明的人往往都是用心的人,用心的人就會發現別人所不能發現的秘密。比如他只去過一次邊疆,就對邊防軍的腐敗心知肚明;他只經歷過一次戰陣,就發現了帝國邊防軍在互相支援上的致命缺陷。有段時間,他曾到地方上治理漕河,當他拿出治理方案時,連那些幹了一輩子的漕運專家都大為嘆服,評價說這種方案恐怕只有王大人能做得出。在很多人眼中,王瓊似乎有一種罕見的天賦,能在情況朦朧不明時就能預測到事情發展的趨勢。當然,他還有一種不太被人注意的能力,那就是識人。

  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就是「識」了王陽明。1516年農曆八月,他向皇帝朱厚照建議要王陽明巡撫南贛,頓時,官員大嘩。有官員說,王陽明只能坐在清風徐來的書桌前寫幾句詩歌,或者是像木頭一樣坐枯禪,要他到遍地悍匪的江西,不是讓他送死嗎?也有官員說,要他講講課可以,可讓他帶兵打仗,那是趕鴨子上架。更有人說,他根本就沒有做事的激情,自他從龍場的大森林裡鑽出來後,給了他那麼多官職,他只是講他那狗屁不通的心學,有誰看見他處理過政事?

  王瓊反駁說,王陽明並非只會空談,我曾領教過他的心學。他要人在心上用功存天理去人慾,鍛造強大的內心。一個內心強大的人肯定是做事的人。他的確沒有帶兵經驗,但巡撫南贛的人有幾個帶過兵打過仗?他之所以沒有做事的激情,是因為他自龍場回歸以來,他所擔任的職務都是候補(南京官員),沒有平台,何來激情?

  朱厚照透過昏暗的光線看到王瓊異常激動,鬍子直抖。他想了想,問王瓊:「你確定這人可以?」王瓊堅定地點頭。朱厚照在龍椅上伸了個懶腰,說:「好吧,就讓他以都察院副院長的職務巡撫南贛。」

  如果世界上真有「貴人」這回事的話,那王陽明一生中有兩個貴人:一個是南昌城鐵柱宮那個無名老道,他拯救了王陽明入世的靈魂;另一個就是王瓊,他給了王陽明一個絕好的機會,釋放了他的能量。

  王瓊和王陽明的關係在歷史上並不明朗。王陽明在1510年末回北京時,王瓊因得罪劉瑾正在南京坐冷板凳。不知是什麼原因,直到1513年末,王瓊才被調回京城到戶部任副部長。而這時,王陽明已回老家浙江餘姚了。兩人正式見面坐而論道可能在1515年,王陽明以禮儀部候補大臣的身份回北京述職。王陽明給王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陽明的老成持重、自製、氣定神閒和言談舉止中不易察覺的威嚴讓王瓊斷定此人必是大用之材。他對王陽明心學的興趣並不大,只是對王陽明在心學薰染下練就的「不動心」狀態大為驚嘆。他對王陽明說,將來我在朝中有話語權時,必會給你個創造奇蹟的平台。

  王陽明只是笑笑,臉色平靜。在此之前,他剛在南京講「存天理去人慾」,這是理學家和心學家共同的使命。有人問他,既然你說天理都在心中,又何必用存?他回答:「天理是在我心中,但由於世俗的浸染和自己的不注意修心,天理雖然沒有離開你的心,可卻被蒙蔽了。我說,存天理去人慾,就是要你們把沾染到天理上的塵埃擦掉,讓它回複本來面目。而我說去人慾,其實就是存天理,存了天理,人慾就沒有了。一個人只要能恢復他內心的天理,那內心就必能強大。」誰都不得不承認,一個沒有人慾的人必然是內心強大的人。

  可是,功名利祿的心是否是人慾,王陽明給出的答案很有機鋒:那要看它是被你請來的,還是它主動來找你的。內心強大的人心如明鏡,來了就照,去了也不留。

  正在王陽明大談「存天理去人慾」的時候,王瓊被推上了國防部部長(兵部尚書)的椅子。但他沒有馬上踐履對王陽明許下的諾言,因為他還有另外的打算。他的眼光停留在大明帝國疆域圖的江西南昌,眉頭緊鎖。

  在南昌城,有位王爺,正帶著高貴的微笑審閱著他的衛隊。這位王爺就是寧王朱宸濠。按王瓊的洞察力,他遲早有一天會謀反。他的計策是,要王陽明到江西去注意這位王爺。不過,朱宸濠畢竟是位王爺,在沒有正式起事前,誰都不能揣度他要造反。如果王瓊對朱厚照說,朱宸濠可能要造反,這是以下度上,是大罪。王瓊沒那麼笨,他一年來始終在找合適的機會把王陽明這道防火牆插進江西。而很快,他就找到了南贛匪患這個機會。

  王陽明接到朱厚照要他巡撫南贛聖旨的同時,也接到了王瓊的私信。王瓊在信中先是對王陽明誇讚一番,然後對朱厚照的浩蕩皇恩表示高興。接著他說,作為國防部長,他對南贛匪患深感憂慮。他希望王陽明能抓住個機會,創建不世之功。最後他說,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人。南贛這個非常之事必須要你這個非常之人來解決了。

  王陽明接到聖旨和王瓊的私信後,心動了。他畢竟還是個凡人,他把建功立業的理想埋在心裡幾十年,從未生根發芽,甚至都快要腐爛。他後來雖然能心平氣和地看待取得事功的理想,隨心所欲地去傳播心學,然而正如他所說,事情沒有來時,人人都能穩坐釣魚台。一個人是否成熟,要看他在面對事情時的態度。這個平台,他等了幾十年,終於來時,他不可能不激動。他貪婪而不急躁地看著聖旨,最後手指不易察覺地顫抖著放下。慢慢地,他冷靜了下來。

  一旦冷靜下來,他就把心思投入到如何處理這件事上了。一般人首先會考慮的是剿匪的難度,王陽明卻沒有擔心這個。心學本身就是一門要人自信的學問,他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和智慧剿滅土匪,所以他不會考慮這種不言而喻的問題。他想的是:「我不是皇帝忠實的走狗,我有我自己的意志,不能皇帝說什麼,我就屁顛屁顛地去做。這麼多年來,如果不是王瓊的大力舉薦,那個沉浸在紫禁城極樂世界的皇上會想到我?你固然是至高無上的皇上,但不代表我就是隨叫隨到的小狗。況且,要我巡撫南贛是真的看重我,還是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是例行公事,那就是不重視我。既然不重視我,我將來的成果在他眼中,也不過是瓜熟蒂落。」

  但這些問題很快就被他驅逐出腦海。他不應該這樣想,建功立業的目的是為一方的安寧,他是奔著拯救那裡的百姓去的。他應該不為名利,只憑良心來做事。他的良心現在就告訴他,應該去實現理想,拯救萬民。

  但去之前,他必須給朱厚照寫封信。這封信看著是謙虛,實際上卻有兩個目的:一是發發多年來不被重用的牢騷;二是試探下朱厚照,他是否真的就是朱厚照心中巡撫南贛的不二人選。

  他上了一封辭官信。信中說,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尸位素餐,最近一年,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而且他的才能低劣,要他去巡撫南贛是誤國誤政。他又說:「任何人得了這樣一個大權在握的官職,都會興奮,我也不例外,可我真是擔心自己干不好。如果在我當年意氣風發時還有這個信心,可現在已入黃昏之年,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他還說,「我提出退休,是因為我祖母年事已高,作為孫子,我應該在她有限的時間裡陪伴她,送她最後一程。」最後他說,「我知道這是違反條例的,但有什麼辦法呢。」

  這封請求退休的信一上,他就從南京出發大張旗鼓地回浙江餘姚。實際上,他在路上幾乎可以用「挪」來形容。他走得難以置信地慢,幾天時間才出了南京地界。他的目的太明顯了:等著朱厚照的反應。

  朱厚照的反應有點讓人失望,他指責王瓊,看你推薦的什麼人啊!我沒讓他巡撫南贛時,他什麼事都沒有。我一讓他巡撫南贛,你看他,居然要退休。左說右說一大堆,其實就是不想去,膽小鬼。

  中央官員們起鬨了,很多人已為自己對王陽明的分析得到證實沾沾自喜。王瓊當然不能對朱厚照說,王陽明這是在發牢騷和試探。他只能說,王陽明是在謙虛,謙虛的人才證明他穩重,才能成事。那些給份工作就上的人,都是冒失的笨蛋。

  朱厚照想了想,說:「那就再給他下道聖旨,要他不要再謙虛了,馬上去江西!」

  王瓊馬上請求,希望皇上能給他便宜行事的權力。

  朱厚照想都不想,說:「准了。」

  於是,第二道聖旨到了王陽明面前:巡撫南贛等地,軍馬錢糧作戰等事,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小事可自行定奪。

  王陽明此時在杭州城,仍然沒有回音。朱厚照有點不高興了,他問王瓊:「這老先生是什麼意思?」

  王瓊回答:「事不過三。」

  朱厚照耐著性子,發出第三道聖旨:你怎麼敢以病為藉口推辭本應盡的義務?如今南贛地區盜賊遍地,百姓倒懸於水火。你如果還拖拖拉拉,豈不是更加誤事?趕緊去,不許辭職,不許推脫,欽此。

  1516年農曆十二月初二,組織部(吏部)的一封信幾乎趕上了朱厚照的那道聖旨:按皇上的意思,王陽明不准退休,南、贛地方多事,趕緊去辦事,用心巡撫。

  王陽明長出一口氣,對他的弟子們說:「走,去江西。」

  本年十二月農曆初三,王陽明離開即將春回的杭州城,走向那些活蹦亂跳的土匪,走向只有土匪才肯居住的原始森林,走向他多年以來企盼的刀光劍影的戰場。

  據說,王陽明從杭州出發前,他的一位道家朋友對人說:「王陽明此番前去,必立大功。」人問原因。這位道士說:「我觸之不動。」

  「觸之不動」正是王陽明心學的目標,它是希望我們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處境時都應寵辱不驚,不因得失而動心。「不動心」也是王陽明自龍場悟道到江西剿匪這段時間傳播的主要心學思想。黃宗羲說王陽明心學有三個階段,「不動心」就是第一階段。

  王陽明創建心學後,發現來學習心學的人都有浮躁之心,所以要他們靜坐以滌盪內心的欲望,使心保持一個澄淨的狀態。為了讓人相信自己的心沒有絲毫慾念,他講「知行合一」,認為一個惡念就是一個行動,所以必須要靜心。但他又擔心弟子們把靜坐當成目的,流入枯禪,所以提倡事上練。

  這一切的終極目的都是為了讓人「存天理去人慾」,去人慾的目的就是讓人心存天理,有真理在心,就不會對任何榮辱動心。他以此希望人人都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任何事和物來觸之,都不會因之而動。

  也許下面這段記載於《傳習錄》中的問答可以讓我們知道如何才能不動心,讓內心強大起來。

  弟子問:「這幾年因厭惡學問,常常想獨自靜坐,以求摒棄思慮念頭。但是,不僅不能達到目的,反而更覺得心神不寧,這是什麼原因?」

  王陽明回答:「思慮念頭,如何能打消它?只能讓它歸於正統。」

  弟子問:「念頭是否有沒有的時候?」

  王陽明說:「的確沒有無念之時。」

  弟子又問:「既然如此,因何說靜呢?」

  王陽明說:「靜並非不動,動也並非不靜。戒慎恐懼就是念頭,為何要區分動和靜?」

  弟子說:「周敦頤為什麼又要說『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呢?」

  王陽明說:「沒有慾念自然會靜,周敦頤說的『定』也就是『靜亦定,動亦靜』中的『定』,『主』就是指主體。戒慎恐懼的念頭是活潑的,正體現了天機的流動不息,這也就是所謂的『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從本體發出的念即為私心雜念。」

  弟子又說:「當用功收斂身心的時候,若有聲色出現在眼前,還如同平常那樣去聽去看,只怕就不為專一了。」

  王陽明說:「怎麼能不想聽,怎麼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聾眼瞎之人。雖然聽見、看見了,只要心不去跟隨它也就行了。」

  「只要心不去跟隨它」就是不動心。正是這「不動心」的心靈正能量,才讓王陽明創建了光芒萬丈的蓋世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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