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星 星

2024-10-09 04:54:15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當黃金貴胄給我們戴上鋼鐵的韁繩

  記住,為了那條山谷,所有美夢的歸處

  我們怒吼,掙扎

  請記住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鎖

  第五十章 雷 電

  寶劍已折,折損過半,四分之一的船隻落入我們手中,其餘或隨安東尼婭逃跑,或零星追著倖存的執政官直奔核心區。我請綏克莎帶著姐妹搭乘機動性較高的輕型巡弋艦出動,由維克翠做總指揮,任務是捉拿安東尼婭和援救卡琺克斯。他在嘗試攻入潘多拉號時被敵人俘虜。本來我要塞弗羅也過去,製造兩人相處機會,沒想到他明明先去過維克翠船上,卻又在他們出發的半小時前先回來,而且自個兒在那邊生悶氣,不肯告訴我怎麼回事。

  至於野馬,她為了卡琺克斯一陣慌亂,但強自鎮定。若不是主艦隊需要幫忙,她大概會親自帶兵救人。我們先修整船隻,先求安全航行,無法使用的船就在殼上鑿洞,接著在戰場的船骸堆中搜尋有無生命跡象。目前崛起革命與衛星統領雖維持合作關係,但可能不會太久。

  兩天前開戰至今,我還無暇打盹,看來羅穆勒斯也一樣。黑眼圈框住了他的憤怒與疲憊,在這短暫的時間裡,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臂一子,還有更多更多。我們雙方都不想面對面,只能開視頻會議。

  「如最初所言,你們獨立了。」我說。

  「而你拿到了船艦。」羅穆勒斯背後羅列的大理石柱,柱上有托勒密風格的雕刻。由此可知,他人在木衛三的懸宮,太陽系外緣的文明樞紐。「但是憑著那種規模的艦隊,並不足以與殖民地聯合會核心一戰,灰燼之王將親自等著你。」

  「我也在等。有很多事情得和他的主子做個了斷。」

  「你們要從火星進軍?」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他沉吟一陣。「這次作戰中有件事情令人在意。後來我的部下登上每艘船檢查,完全沒有發現超過五百萬噸的核彈信號。不過你那時說有,然後……提出了一些證據。」

  「我的部下找到的信號可不少,」但這當然是謊話,「有疑問可以到我的船上看看,核彈全集中在巨像號並不奇怪。以洛克那種個性,一定會嚴格管控。能在最後一刻攻進艦橋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船廠可以重建,但人死不能復生。」

  「他們真有核彈?」羅穆勒斯還是繼續追問。

  「我會拿自己同胞的未來當賭注嗎?」我冷冷地揚起嘴角,「木衛安全了,你們得以決定自己的下一步。知足點比較好。」

  「的確。」話雖如此,羅穆勒斯卻已看透真相,察覺自己遭到愚弄。然而,除非他放棄和平局面,否則只能拿同樣說辭面對子民。一旦透露真相,以當地的民心風俗,定會堅持討回公道。只是現在的外緣區沒有繼續打仗的本錢,兩軍一旦交鋒,必定是船艦較多的我方勝出,況且就算重挫了我,未來就沒有人擋在殖民地聯合會面前。他別無選擇,只能配合演出,我也得承受罪孽煎熬,永遠無法忘記外緣區還有幾億人受到奴役,成千上萬阿瑞斯之子將落到羅穆勒斯手裡受死。無論我怎樣警告撤離,總會有人走不了。「請你們今天就動身吧。」

  「搜索生還者需要三天,」我回答,「找完立刻走。」

  「好吧。我會派船護送各位到事前議定的邊界,你的旗艦出去後,艦隊就不能再返回,你麾下任何船隻若是越過界線,等同宣戰。」

  「我還記得我們講好的條件。」

  「我還是要提醒一聲,順便請你代為問候核心區,我也會妥善『照顧』你沒能接回去的阿瑞斯之子。」撂下話後,他馬上切斷通信。

  三天後,我們返程,途中繼續進行船艦整修。焊工、金工攀附船殼,仿佛無害的藤壺。雖然折損二十五條旗艦,但奪取到手的超過七十艘,可謂現代戰爭史的重大勝利。可惜,當你必須清理自己朋友的血跡時,無論再多勝利也教人快樂不起來。

  這種時候厚著臉皮並不難,因為你所能看到、嗅到、碰到和感受到的其實相當有限。等到亢奮退去、情緒鬆懈,你很快就會想起自己幹了什麼好事,如何害朋友慘死。艦隊戰就像詛咒,交戰後得經歷好幾個月的漫長空間,然後一切過程重演,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遲遲沒有對大家交代要朝哪兒前進,他們也沒有當面問我,但通過部屬表達了疑惑。我給的始終是同一個答案。

  「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艦隊的中堅是阿瑞斯之子,成員早就歷經千辛萬苦,所以還能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樂天知命。而這氣氛似乎會傳染。離木星越來越遠時,走道上更常聽見有人吹口哨,並且還興起一股在制服繡徽記、給星戰機甲塗鮮艷礦業色彩的風潮。這種活力在殖民地聯合會的軍隊中絕對見不到。只是,目前還是同色族的人才會聚在一起,只在辦正事時打破族群藩籬。我本以為他們可以更融洽地相處,不過至少是個好的開始。我臉上雖掛著微笑,繼續領導眾人,卻仿佛與周遭的一切失去聯繫。

  我在走道上殺死十人,炸掉造船廠時又害死一萬三千名同胞。雖然他們的面孔不至於糾纏著我,只是內心那抹恐懼怎麼也甩不開。

  截至目前,我尚未與阿瑞斯之子基地取得聯繫,所有頻道全部失效。這代表銀種人破壞傳輸站的計劃已經完成,現在金種和紅種都面對同樣的信息障礙。

  我為洛克安排他應得的葬禮。詩人想必不願留在異鄉,所以我將他送往太陽。靈柩是金屬材質的太空魚雷。我和野馬將遺體安置進去,偷偷讓號叫者從人滿為患的停屍所搬出來,私下舉辦告別式。我們死了太多自己人,而我為敵方將軍痛心疾首的模樣是不能公開的。

  為他哀悼的人少之又少。洛克念念不忘的金種同胞就算記得,也只會給他安上弄丟艦隊的臭名,堪比古代的蓋烏斯·特雷恩蒂烏斯·瓦羅,竟傻得在坎尼讓漢尼拔包圍得逞。對革命分子而言,洛克只是個金種,自詡超凡入聖,但碰上收割者也不得不屈服。

  看著曾有深厚情誼的朋友化為冰冷的屍體,我不禁感到寂寥,好像捧著再也無法安放花朵的花瓶。

  我希望洛克和從前的我一樣相信來世,但我究竟是什麼時候失去信仰的,我甚至無法肯定。應該並非一朝一夕吧,而是慢慢被迫面對現實,假裝相信往生谷存在,心裡會比較好過。要是洛剋死前能抱著對新天地的期待,那該多好。可惜他自刎前仍只肯定金種文明,懷抱著一個自我中心的信念沉入黑暗。

  那絕對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輪我跟他道別了。當我凝視洛克的面孔,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回憶。月球宴會前他在床上看書的模樣(後來被我用麻醉針扎了);還有他盛裝打扮,約野馬一起去愛琴城看歌劇,過來約我同行,還說天琴座奧菲斯的故事一定能打動我。還有,院訓時大戰結束,守在爐火邊的他一見我活著回來,大大地笑開,衝上來擁抱我。那時我們根本還沒長大,只是一群男孩。

  如今,他的身體失去溫度,眼周發黑,一點兒年輕氣息也不剩。因為我,他再無可能與別人白頭偕老,享受天倫之樂。我想起了塔克特斯,眼淚湧上。

  我的朋友(特別是號叫者)並不贊同我讓卡西烏斯也參加告別式。可是我認為缺了他的最後一吻,對詩人會是一大遺憾。卡西烏斯腿上還有鐵鏈,手也被磁力鎖箍在背後,但我過去為他解開,讓他可以與洛克好好告別。卡西烏斯莊重地彎下腰,在詩人額上輕輕一吻。

  卡西烏斯與洛克道別後,金屬艙門重重關上,塞弗羅走進來。他依舊不同情洛克,和野馬一樣只是衝著我才出席,怕這裡會需要支持。洛克出賣我和維克翠,最重視忠誠的他自然無法接受。在塞弗羅眼中,洛克沒把別人當朋友,連野馬也這麼想。她同樣是受害者,而且為此失去父親。即便尼祿·歐·奧古斯都有諸多不是,也改變不了血濃於水的事實。

  他們等我開口說話,但我無論說什麼都只會引來更多怨懟不滿。於是,我按照野馬事前忠告,不逼別人聽我美言這位眾人心目中的叛徒,只念了以前他喜歡的一段詩:

  莫畏烈日驕陽,

  莫懼凜風寒霜,

  俗務盡,凡緣了,

  志已酬,返家鄉。

  流金歲月終有時,

  煙囪蒙塵土飛揚[30]。

  「Per aspera, ad astra.」包含塞弗羅在內的所有金種一同低語。按下按鍵後,洛克從眼前離去,與拉格納還有世世代代的勇者一同朝太陽奔去。其他人走了,我還留在原地,野馬陪在我身旁,注視著被帶走的卡西烏斯。

  「你對他有何打算?」等到只剩我們她才開口問。

  「不知道。」我有點兒不高興。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起呢?

  「戴羅,你還好嗎?」

  「還好,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嗯。」但野馬沒走,反而靠得更近,「不是你的錯。」

  「我說我想靜一靜——」

  「不是你的錯。」

  我發起脾氣,暗忖她為什麼不肯走,一轉身卻看見那雙太過溫柔坦誠的眼睛,壓抑在肋骨底下那股窒悶全部爆發,淚水不聽使喚地沿兩頰滑落。

  「不是你的錯。」她將我拉過去,我忍不住啜泣。野馬摟著我的腰,額頭抵在我胸膛。「不是你的錯……」

  晚上我和朋友一起用餐,地點在從洛克易主而來的大房間。大家安靜無聲,連塞弗羅也不多話。

  維克翠出發後他就心事重重。事實上,這幾天下來軍隊眾人內心都蒙上陰影,不過只有在場幾位知道目的地,所以心情也比一般官兵凝重。

  野馬想守在我身邊,但我不願意。我需要時間思考。於是我沒說什麼就關上門,一個人躲在桌邊,躲在傷痛裡面。朋友來參加葬禮是為了我,不是洛克,只有賽菲態度比較仁慈,然而那也是因為她在前往木星途中不斷見證洛克的軍事天才,能以比較純粹的眼光欣賞。無論如何,最後只有我一人還將洛克視為摯友好好對待。

  將軍的個人房中還瀰漫洛克的氣味。我翻翻架上的書本,看見展示盒裡飄著一塊燒焦的船體金屬,牆壁上也掛了不少戰利品,都標明是最高統治者因他在「火衛二戰役的英勇表現」、火星大統領因他「保護金種社會」所饋贈。索福克勒斯的《底比斯三部曲》還攤在床頭櫃,我也沒有動過,書還停在同一頁。我什麼擺設也沒有改,仿佛覺得這麼做可以將他留下,像是以琥珀留住詩人的靈魂。

  我躺下想休息,卻盯著天花板睡不著。於是又起身拿了他的酒瓶倒威士忌,走到客廳看全息影片。開戰後網絡就斷了,與其餘人類失去聯繫,我心裡有種莫名不安。我搜尋艦上主機尋找儲存了什麼內容。有太空盜匪和高貴的金種騎士、黑曜種賞金獵人,金星上多愁善感的紫種音樂家。後來我發現了近期播放過的文件夾,最新的記錄是開戰前一晚。

  我的心臟跳得很快,還下意識先回頭張望,就像正要偷看別人的隱私。文件夾里有洛克喜愛的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的愛琴城演出版本,其餘卻都是我們學院時代的數據。我手懸在半空,想要點開,心裡卻有個聲音說要緩一緩。我通過對講機呼叫赫莉蒂。

  「還醒著嗎?」

  「現在醒啦。」

  「想請你幫個忙。」

  「我哪一次不幫了?」

  二十分鐘後,卡西烏斯上好手銬腳鐐到了我這裡。押送隊伍是赫莉蒂本人外加三名阿瑞斯之子,我下令解散,向她點頭致謝。「謝謝,我可以接手處理。」

  「恕我直言,長官,我不覺得。」

  「赫莉蒂……」

  「我們會在外面待命。」

  「去休息沒關係的。」

  「有需要就叫我們。」

  「真是鐵一般的紀律。」等到人都出去後,卡西烏斯不禁調侃。他站在大理石圓形玄關欣賞雕刻。

  「洛克挺會打點裝潢的,可惜品位屬於交響樂團第一把交椅——就是九十歲老先生的那種。」

  「根本是三千年前的人吧他?」我回答。

  「我覺得他不會喜歡羅馬人的袍子,太沒有時尚感。我父親從政時居然有人提議要恢復那種衣著打扮,還特別在酒館和一些俱樂部里那樣穿。我也看過照片,」他打個哆嗦,「很恐怖。」

  「以後也會有人嫌棄現在的高領的。」我抓著自己的領子。

  他瞧見我手上有威士忌。「所以這是社交場合?」

  「不算是。」我帶他到客廳,四十千克的囚犯鞋踩在地上鏗鏘作響,相當沉重。然而卡西烏斯看起來卻比我還自在。我給他斟了一杯酒,他坐在沙發上,一臉擔心是陷阱的模樣,朝酒杯揚起眉毛。

  「不會吧,戴羅?下毒不符你的風格。」

  「這可是樂加維林呢。是火星包圍戰後洛恩送洛克的禮物。」

  卡西烏斯悶哼一聲。「我不懂諷刺。至於威士忌嘛……有了酒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呢?」他看看酒杯,「這是瓶好酒。」

  「這讓我想起父親。」我聽著頭頂上空氣循環系統發出的輕微嗡嗡聲,「當然,他以前喝的東西比較適合當清潔劑,或者用來殺光人類的腦細胞。」

  「他死的時候你幾歲?」卡西烏斯問。

  「沒記錯的話,大概六歲。」

  「六歲……」他搖晃酒杯沉吟道,「我父親平常不會一個人喝酒,但偶爾我會看到他在喜歡的地方一個人喝。那是奧林帕斯火山山脊上一條偏僻的小路。他會坐在長凳子上,喝的就是這種酒。」卡西烏斯咬著臉頰內側,「我也最喜歡在那個時候和他相處,沒有別人在場,只有遠方幾隻老鷹在飛。他和我說過山上長了什麼樹木。我父親很喜歡樹,講起它們的分布,什麼鳥會在什麼樹上築巢,真是滔滔不絕。冬天就更嚴重了,連樹木變成什麼模樣也要一一解釋。其實我從沒認真聽,現在倒是有些後悔。」

  卡西烏斯喝下一口酒,除了醇烈的氣味外,他還能嘗到泥煤與葡萄柚的香氣,那是非常地道的蘇格蘭美酒。至於我,其實就只嘗得到煙燻味。「馬爾斯城?」他朝洛克房間的控制台上撇了撇頭,「我的天,看起來好小。」

  「比火炬船的引擎還小,」我附和,「人生就是這樣等比成長,」我笑了起來,「一開始我也覺得灰種都好高。」

  「呵……」他一臉淘氣,「你也可以拿塞弗羅當標準啦……」咯咯幾聲後,卡西烏斯變得認真。

  「我想向你道謝……謝謝你讓我參加告別式,我有點兒……意外。」

  「換作是你也會那麼做。」

  「嗯,」卡西烏斯似乎不大肯定,「那是洛克的東西嗎?」

  「嗯。我打算看看他的影片,有一些記錄顯示他反覆看過數十次,但內容並不是學院之間的競爭,而是大家相處的情形。我想你懂的。」

  「你看過了嗎?」

  「我想等你一起看。」

  卡西烏斯聽了又是一陣錯愕,不明白為什麼我這麼做。

  我按下播放鍵,心思隨影片回到學院,回到兩人都還沒長大的年代。起初氣氛很尷尬,後來威士忌稀釋了緊繃感,放鬆愉悅變得比較容易,沉默卻也更顯深沉。畫面上出現的是高原地帶,大家在營火邊聽奎茵說故事。「我們那晚接吻了。」卡西烏斯說。奎茵剛剛講完自己祖母的故事,她四度在距離都市一百千米的山區中不靠建築師一個人蓋房子,卻總蓋不成。

  「奎茵鑽進睡袋,我說我聽見怪聲,兩個人就出去查看。後來她終於發現是我在偷偷扔石頭,只是想要騙她出來。她臉上那笑容真令人難忘,」卡西烏斯笑著回憶,「那雙長腿就該箍在人身上,你懂吧?」他笑個不停,「不過她還是有點兒矜持,輕輕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推開了。」

  「她可沒有那麼好追。」我說。

  「是啊。但她隔天早上親自叫我起床,還親了我幾下。當然是照她的方式來。」

  「這大概是史上初次丟石頭戰術成功的記錄。」

  「厲害吧。」

  有些片段我從來不知道。洛克曾約卡西烏斯釣魚,因為奎茵要從後面將他推進池塘。卡西烏斯本人在我面前飲下一大口酒,看著年輕的自己濺起滿天水花,還想要拉奎茵一起下去。當然也有比較私密的片段,例如洛克和莉婭在高原的夜幕底下進行偵察時陷入愛河,兩人停下來喝水時,手不經意擦過彼此。費徹納躲在樹叢,拿通信儀記錄下很多畫面。兩人初次在城門碉堡里蓋同一條被子、洛克約她到高地獻上初吻……但緊接著就聽見安東尼婭與維克瑟斯從霧中接近,眼睛戴著光學鏡片閃出光芒。

  洛克試圖攔阻,卻從峭壁墜落,莉婭就是在此時遭到俘虜。他摔斷手臂,被急流沖走,花了三天時間走路返回,而且以為我被胡狼殺死。詩人為我哀悼,找到我給莉婭堆的墓,卻看見狼群已經挖開石頭,叼走她的遺體。他一個人在原地哭了好久。卡西烏斯看見這一幕,表情十分凝重,令我想起他與塞弗羅回去時看見莉婭、洛克的處境,也同樣憤慨不已,說不定心裡暗自後悔竟與安東尼婭聯手。

  還有很多片段,很多我之前不知道的點點滴滴。其中重複播放過最多次的是卡西烏斯嚷嚷著自己新找到兩個好兄弟,要我們也進貝婁那家族效力。那時他精神奕奕,人生充滿喜悅。我們都一樣,即便我當時內心糾結,依舊情緒高昂。事隔多年再回頭看這些,更凸顯了我的隱瞞給他們帶來多大衝擊。

  我給卡西烏斯再斟滿杯子。全息投影的微光灑落,他一直沒講話。洛克的馬是灰斑花色,他低頭望著韁繩,不知在思考些什麼。「我們害死了他,」卡西烏斯終於開口,「都是因為我們挑起戰爭。」

  「是嗎?」我問,「這世界不是我們造就的,我們甚至也不是為個人私利而戰,洛克也不例外。他效忠奧克塔維亞,效忠一個根本不在乎他犧牲的殖民地聯合會。洛克的死將創造一個新的政治舞台,大家會把罪歸咎到他身上,他為那些人做牛做馬,還要淪為替罪羊。」卡西烏斯知道我在暗示什麼,那也是他最大的恐懼:或許,根本沒有人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什麼榮譽,什麼騎士精神……都是舊世界的價值觀,不容於當前的太陽系。

  「你覺得這會持續多久?」他若有所思,「這場戰爭?」

  「是說我們之間還是所有人?」

  「我們。」

  「你當初說要打到一方心臟不再跳動是吧?」

  「你居然還記得,」他悶哼一聲,「那其他人呢?」

  「直到再沒有色族之分。」

  他笑了。「目標怎麼放這麼低?」

  我看著他搖搖酒杯。「要是奧古斯都沒將我與朱利安排在同個房間,你覺得後來會怎樣發展?」

  「不重要了。」

  「說說看?」

  「我也不知道。」他語氣有些激動,喝光威士忌後自己又倒滿,明明上了手銬,動作卻依舊利落。卡西烏斯瞪著玻璃杯,眼神迷惘。「你和我不像洛克或弗吉尼婭那樣心思細膩。你如果是雷,我就是電。記不記得,那時我們還在臉上塗東西,騎著馬像個白痴一樣四處亂闖?其實那才是真正的我們。我們無法改變性格,你和我需要一場風暴。若是不起風暴,就只能平凡地結束一生。現在這樣硝煙四起,衝突對立……我們的吶喊總是最響亮。」他意識到自己又將話說得太冠冕堂皇了。嘴角不禁染上一抹無奈微笑。

  「你真的這麼覺得?」我問,「人永遠只能有一種樣貌嗎?」

  「你不認同?」

  「維克翠也是這麼說自己,」我聳聳肩,「但我堅持她有別的選擇,每個人都有。」卡西烏斯身子前探,這次是給我倒酒,「洛恩也常常提起他被困在自己的人格和過去的抉擇中,於是漸漸感覺人生根本不屬於自己,背後受另一種東西操縱,扭曲了面前道路。然而到最後,儘管他對世界有愛與仁慈,有珍惜的家人,都無法挽回命運。你選擇什麼方式去活,就以什麼方式死去。」

  卡西烏斯在我這番話中聽見的不只有質疑,同時也明白野馬、塞弗羅、維克翠都可能步上這個後塵。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跟我一樣,被迫卷進洶湧波濤。「你覺得自己會死嗎?」他問。

  「洛恩總說,時機總有成熟的一天,那一天只會越來越接近。」

  他望著我,眼神溫柔,似乎忘了酒的存在。這氣氛比我預期得更親近,或許真的說進他心坎了。又或者,卡西烏斯也覺得自己只是一步步朝死亡邁進。「我之前沒想過你背負了多少。」他語氣謹慎。

  「多年來,你藏匿在敵人之中,無法對別人袒露心情。是不是?」

  「當然不能說,風險太大,會害死很多人——你好,我是紅種派來的間諜?」

  他沒有笑。「現在也一樣。所以你才對生命感到灰心。即使與同胞團聚,你依舊像是外人。」

  「沒錯。」我舉起酒杯,心裡有些遲疑,不知究竟該對卡西烏斯吐露多深。但後來威士忌幫助我開口。「和大家交心好難,每個人都有不能碰觸的禁忌。塞弗羅還思念父親,將完全不認識的人的命運扛在自己身上;維克翠始終認為自己應該要兇殘陰毒,假裝她就只想要復仇。還有,人人都覺得我有遠見,因為我有過那樣的妻子,就代表我能創造更美好的未來。事實上我自己看待她的角度已經跟以前差很多了。野馬——」我困窘地將話吞回去。

  「說吧,她又怎麼樣?你殺了我兄弟,我殺了費徹納,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尷尬?」

  我眉頭一擠,暗忖著這場面確實夠怪。

  「她老是在評斷我,」我說,「評價我的一言一行,仿佛要算個總分來決定我夠不夠格。」

  「夠什麼格?」

  「讓她願意配合,能不能擔任領袖……我也不確定。我還以為在冰原時我就算證明了自己的為人與能力,但看來還是不夠。」我聳聳肩,「你當初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吧?艾迦殺死奎茵,你還得繼續執行最高統治者的每個命令,達成你母親的……期望。現在你卻跟殺了你兩名兄弟的人對坐飲酒,談天說地。」

  「我不在乎卡努斯。」

  「嗯,你們感情還真好。」

  「小時候他對我不錯,」卡西烏斯說,「這樣說感覺有點兒不可思議,但以前我很崇拜卡努斯。他帶我做運動、出門旅行,還把自己跟女孩相處的那套也教給我。不過對朱利安又是另一個樣子。」

  「我也有哥哥,他叫基爾蘭。」

  「還健在吧?」

  「目前在阿瑞斯之子裡面做技工,已經生了四個小孩。」

  「啊?所以你已經當了叔叔?」卡西烏斯一臉不可思議。

  「不只叔叔,基爾蘭後來和伊歐的姐姐再婚。」

  「這樣啊。我也跟小孩子相處過,我很會哄小孩。」卡西烏斯的眼神變得矇矓,笑意逐漸收斂。我明白他靈魂深處埋藏的疑惑是什麼。「戴羅,我已經厭倦這種戰爭了。」

  「我也一樣。要是可以救回朱利安,什麼代價我都願意。可是現在我們就是為了他,為了與他同樣處境的人而戰——那些溫和、善良,知道世界應該是什麼模樣的人。問題是,他們的聲音永遠蓋不過惡人。」

  「你不擔心自己毀了一切後再也拼湊不起來嗎?」他誠懇地說。

  「當然擔心。」我早就了解自己的弱點,「所以才需要野馬幫忙。」

  卡西烏斯凝望我良久,最後搖搖頭,發出的那聲輕笑不知是針對自己還是我。「要討厭你可真是不容易。」

  「衝著這句話,一定要乾杯。」我們舉杯,沒再多說什麼。但他離開前,我給了他一個全息方塊,要他回去看。我也先為方塊的內容道歉,解釋了這件事必須要讓他知道。卡西烏斯聽出話中諷刺。我知道,他將會在回到牢房後看完,潸然淚下,然後覺得更加孤單。面對真相總是艱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