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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凱旋將軍

2024-10-09 04:54:09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一行人衝進艦橋,同時也擔心遭到暗算。然而裡頭風平浪靜,整齊乾淨、燈光微暗,是洛克最喜歡的氛圍。

  隱藏的喇叭流瀉出貝多芬的曲子,駕駛員都還在各自的座位上,面孔打上光線,失去血色。前方有一條寬敞的金屬走道,兩名金種朝更遠處的洛克走去。他對著三十米寬的全息投影調度指揮,船艦在雷達上曼妙地舞動。將軍站在火海影像之中,不停切換畫面,仿佛指揮家指揮著浩瀚壯闊的交響樂章。洛克的心是美麗又可怕的武器,將我們的艦隊打得四分五裂。野馬的狄珍霍維絲號承受巨像號與三艘驅逐艦磁軌炮的猛攻,氧氣外泄起火,真空狀態從船身的破洞將人和各種物體向外抽。而且此情此景只是戰場的一隅,敵人的主力——如安東尼婭——正在追殺羅穆勒斯、奧利安和忒勒瑪納斯,戰火朝木星延燒。

  左側二十米外,靠近艦橋的武器庫駐紮了一隊黑曜種與灰種。他們屏息以待,只要指揮官一下令,立刻捨命保護巨像號。

  右邊敞開的門旁有個無人注意的嬌小粉種。她一身侍者制服,柔弱的姿態與大戰極不協調。但她昂首挺立,手底下控制面板正閃耀著只有輸入正確密碼才能看見的綠光。當粉种放開開啟按鈕,她嘴角漾起一抹最甜美的笑,接著又速速將門重新關上。

  僅僅三秒,但金種步兵指揮官已察覺有異。狼這種生物雖然號叫時能讓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真正進行狩獵卻講究安靜迅速。我指著左邊還在待命的部隊,身旁的黑曜種立刻撲去。敵人指揮官暴喝一聲,要部下轉身迎敵,然而武器還沒舉起,賽菲率先殺至,劍刃劈開數人臉頰和膝蓋,其餘女武神勇士一擁而上,等到賽菲的銳蛇將金種砍倒在地,對方總共只開出了兩槍。

  艦橋另外一頭的灰種也開火,但隨即被赫莉蒂小隊收拾。

  「洛克!」身旁的眾人還在激戰,我卻褪下頭盔發出大吼。

  詩人終於從全息投影回頭看見我。他那尊貴不凡、冷血無情的將軍氣勢盡失,只剩錯愕與驚惶。

  維克翠與我穿過艦橋,走道底下的左右兩側坐滿藍種,他們抬起頭,一臉困惑恐懼,但戰艦仍繼續對外開炮。洛克身邊衝上兩名禁衛軍,身上是黑紫兩色的甲冑和月球盧耐家族的弦月徽章。我與維克翠依照預先排練的九頭蛇戰術,她攻右路,我負責左面,我遇上的敵人個頭較矮,脫下頭盔後露出盤緊的頭髮,一副準備摘下桂冠的嘴臉。「我是菲利希亞·歐——」我一個假動作甩出銳蛇鞭,對方舉劍格擋,結果卻被維克翠斜劈過肚臍,再由我一劍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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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會,菲利希亞。」維克翠吐了口口水,轉頭對另一人說,「最近老遇不到能打的,你呢?」

  結果那人丟下銳蛇,跪在地上喊著要投降,她原本打算一劍斃命,但眼角餘光注意到我的態度,不情願地放過對方,只是朝臉手踹了幾腳,踢過去給鎮壓了艦橋的黑曜種看管。「喜歡我們的鑽爪機嗎?」

  維克翠緩緩走到洛克左方,掩藏不住身上的殺氣。「這充滿詩意的慘敗很適合你吧,卑鄙無恥的小人。」

  藍種全部瞠目結舌,不知所措。艦內部隊趕到門外,鑽頭還留在那兒,但他們也得花上十多分鐘才能攻破厚門。

  洛克的對講機傳出許多雜音,要求將軍指示。外頭的戰鬥部隊茫茫然不知所措,破綻百出。指揮官太習慣背後有隻隱形的手,如今需要自立自強時卻和瞎子沒兩樣。他作戰模式的弱點就在這裡。一旦失去情報中樞,需要部下獨立思考,立刻陷入混亂。

  「洛克,叫艦隊退下。」我發出命令,滿身大汗,雙腿幾乎要抽筋,快要沒力的手不斷顫抖,但還是重重跨出一步,踩得鋼板發出巨響。「快。」

  他的視線射向我背後那個開啟大門的粉種,語氣中泄露了彼此不只是主僕,也是情人。「埃瑪瑟……居然連你也……」然而,年輕女孩面對將軍的哀戚神情卻毫無羞愧,反倒站得更挺,摘下頸圈上的粉種標誌丟在地上,象徵她再也不是費畢家族的財產。

  我的昔日之友渾身顫抖。

  「真是浪漫到無可救藥啊。」維克翠冷笑一聲。

  我在灰色甲板留下一條血紅足跡,拉近與他的距離,伸手指著顯示畫面上野馬快要支撐不住的戰艦。船身開了許多洞,洞內冒出火光,仿佛星子;周圍有驅逐艦持續炮轟,位置就在和平號前方,比她還近了三十千米。

  「叫他們停火!」我揮出銳蛇,指著洛克。他腰間也掛著武器,不過很明白自己不是我對手。

  「快下令。」

  「休想。」

  「野馬在船上!」我叫道。

  「她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你派了多少人出去?」我冷冷問,「你叫多少人到和平號上取我性命?兩萬嗎?驅逐艦上又有多少人?」我解開左前臂上通信儀的保護套,調出和平號反應爐的遠程操作程序,狀態已在閃紅燈。

  出發前我就逆轉了冷卻機制,使其過熱,只要隨便輸入一個指令就能引發大爆炸。「叫他們停火,否則你也會沒命。」

  洛克昂起圓潤的下巴。「我無法憑著自己的良心下這種命令。」

  他不可能不懂這代表什麼。「那麼我們只好共同承擔責任了。」

  洛克猛轉頭對通信人員說:「賽盧斯,通知驅逐艦進行緊急迴避。」

  「太遲。」維克翠說,而我已經通過通信儀提高反應爐功率。屏幕上發出令人膽寒的紅光,照耀著每個人。洛克身後全息投影的和平號猝然爆出藍火,驅逐艦得到長官指示,紛紛急著逃命,只好暫停對野馬那頭的攻勢。然而,最後和平號內部噴出刺目強光,能量震破船體,朝外擴散。衝擊波打在驅逐艦上,船殼凹陷只是小事,它們彼此相撞,就連巨像號也猛烈晃動,位置偏離,所幸防護罩吸收了大部分威力。狄珍霍維絲號漂遠了,燈號全數熄滅,我只能默默祈禱野馬平安無事,然後咬住臉頰內側,逼自己專注在面前局勢上。

  「為什麼不炮擊?」洛克看見部下和船艦的損傷,只能面對自己的失算,「明明可以癱瘓他們……」

  「我要安保自己人。」

  「但他們也救不了你。」洛克回頭瞪著我,「我的艦隊還是遠勝你們,等到平定其他戰場就會奪回巨像號,屆時你們有什麼辦法可以守住這艦橋?」

  「詩人,你是傻了嗎?你都沒懷疑過塞弗羅在哪兒嗎?」維克翠問,「別跟我說你算來算去竟然忘了算這件事。」她朝影像點點頭,洛克的艦隊追打衛星統領和奧利安,雙方一路往木星前進。「差不多也該露臉了。」

  開戰時,軌道在最內側的木衛十四距離很遠,然而隨著時間推進,逐漸朝戰場移動,最後與我方不斷撤退的艦隊交錯,跟木衛一距離只剩兩萬千米。為了殲滅我們,洛克的部隊以安東尼婭為首,對我們窮追猛打,卻沒料到這是陷阱。院訓時代的死馬戰術重現。

  我與羅穆勒斯會談時,地獄掘進者小隊早就在荒蕪的木衛十四表面挖了洞。洛克麾下的巡弋艦和火炬船從衛星旁邊經過時,一側有塞弗羅率領六千名星戰機甲鬥士,另一側則是兩千艘蛭附艇載運五萬黑曜種和四萬怒吼的紅種。磁軌炮火力全開,敵方最後關頭才張開防空網,但已淪入包圍之中,聯軍像月球水溝的蚊子那樣蜂擁而上,覆蓋敵船船體,奪取其內部器官。

  然而我不只想贏過殖民地聯合會,還算計了羅穆勒斯。他原本準備了自己的蛭附艇,想瓜分戰利品來制衡我,可是阿瑞斯之子更需要船艦。所以塞弗羅帶兵出動後紅種立刻炸毀隧道出口,等他察覺自己同樣中伏,船艦總數已落後我們。

  「沒辦法引誘你到小行星帶,就找顆星星送過來。」觀望戰局時,我如此解釋。

  「高明。」洛克低聲回答,但彼此都明白,這種戰術能成立的先決條件是我能動用五萬黑曜種,而他卻不行。寶劍艦隊內黑曜種合計最多一萬(說不定只有七千)。再者,他怎麼算也算不到這一點兒。過去阿瑞斯之子的攻擊都以紅種為主,換言之,幾個月前就分出勝負了,我無法船堅炮利,乾脆就拿船當餌,以艦內人員扳回劣勢。而結果就是洛克的船一艘艘落到我手中,炮口自然也跟著轉向。陣型亂了後就無法有效防守。洛克剩下的選擇只有抽空船體,但我軍部隊一開始就穿著磁力裝甲和氧氣面罩,他只會害死自己的部屬。

  「這場仗已經打完了,」我對將軍說,「不過你還可以救回很多人,只要開口叫艦隊放棄抵抗即可。」

  他搖搖頭。

  「詩人,你被逼到了死角,」維克翠勸說,「沒有退路了。雖然你很久沒做過什麼好事,但現在正是好時機。」

  「要我毀掉我僅存的一絲榮譽嗎?」他淡淡地問。附近一條驅逐艦上有二十名機甲兵攻入後側機庫。「不可能。」

  「榮譽?」維克翠嗤之以鼻,「你以為自己還有什麼榮譽?大家本來是朋友,是你自己先背叛的,如果直接害死人也就罷了,結果你讓朋友被關在小箱子裡,讓他們被電擊、燒灼,日以繼夜折騰一整年。」隔著甲冑,我很難想像說這話的人也曾經受難,但若是細看那雙眼神中流露出的哀傷,就知道唯有見過虛無、失去身而為人的尊嚴才能理解。她相當激動。「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維克翠,我發誓保護殖民地聯合會。你們都曾在前輩面前承諾過,否則就得不到臉上的印記。我們的職責是保護為人類帶來秩序的文明,但你看看自己做了什麼?」他望向我們身後的女武神戰士,極度不屑。

  「你還活在床邊故事裡嗎?可憐的幼稚鬼。」維克翠態度也同樣輕蔑,「還真以為人家心上有你?安東尼婭嗎?胡狼嗎?奧克塔維亞?」

  「不,」洛克冷靜地回答,「我沒有那種誤會。這跟他們沒有關係,跟我自己也沒有關係。不是人人都得溫良恭儉讓。為了責任,有時必須冷酷,就算因此遠離了心中所愛。」他望著維克翠,眼神帶著憐憫,「你要知道,你不可能成為戴羅想要的模樣。」

  「你以為我是為了他才來的?」

  洛克蹙眉。「不然是為了復仇嗎?」

  「不是,」她慍怒,「沒這麼狹隘。」

  「你究竟想騙誰?」洛克突然往我這邊撇了一下頭,「為他?還是為你自己?」

  維克翠被問得一時無語。

  「想想你的部下,洛克,」我說,「還要死多少人才夠?」

  「要是在意人命,何不叫你們的戰艦停火,」他回答,「順便教導部下接受秩序,明白生命容不得我們予取予求。如果要滿足所有人,資源消耗殆盡的日子就不遠了。」

  聽到洛克說出這種話,令我心碎。

  歷盡風霜,潮起潮落,洛克與我一樣,不會恨人,只是受迫於現實無奈,才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但這種種苦痛的意義應當是要讓我們矯正歷史錯誤,前人恣意妄為地造出現今的世界,還大啖其血肉,我們怎能妥協接受?他的虹膜反射出船艦的爆炸,整張臉被火光照得慘白而憤怒。

  「這一切……」他似乎也感到幕將落下,「她真是相當動人。」

  「嗯,跟你一樣,」我回答,「她是個有夢的人。」洛克明明還很年輕,面容卻太過滄桑。歲月在他的面容、在我們之間留下痕跡。殺死朱利安後,我跪在馬爾斯學院城堡里顫抖,詩人對我的勸誡好像是昨天才聽見:被丟進深水後只剩一條路,不肯游泳,就會溺斃。要是我知道會有今天,當初一定更加珍惜那段情誼,想盡辦法也要將他留在身邊,爭取他的認同。

  可是生命的走向只有當下與未來,逝去無法挽回。

  我們仿佛身處兩岸,中間那條河越來越寬、越來越急,也越來越深,兩人都化作無盡夜色中的蒼白月影。然而,我腦海閃過的不是長大後的各種矛盾衝突,而是並肩同行的那些日子。漸漸地,我看見洛克臉上浮現出堅定信念,他下定決心要自我了結。

  「沒有必要尋死。」

  「史上最大的艦隊在我手上給丟了,」他退後一步,握緊銳蛇,投影正好也顯示塞弗羅將寶劍主力打得七零八落,「要我如何繼續?我要怎麼擔下這種恥辱?」

  「我親眼看見自己的妻子喪命,懂得那種滋味。然後我選擇自殺,讓別人吊死我,以為這樣一切就能結束,再也不會心痛。可是後來的每一天我心中都充滿罪惡感。死亡不是解脫。」

  「年紀輕輕就喪妻,」洛克回答,「我十分同情。還有花園宴上,以及事後得知你們受到什麼折磨,我都非常難過。但對我而言,唯一的慰藉只有我的使命。當這個職責被剝奪,我就什麼也不剩,再也無法彌補……我的過錯。我愛殖民地聯合會,愛自己的同胞,」詩人的聲音越來越小,「你難道不能理解?」

  「我能。」

  「你也愛你的同胞。」這話既非批判,也非寬恕。他只是露出微笑。「我無法看著這個種族沒落,無法接受人類世界化為灰燼。」

  「不會演變成那樣的。」

  「會的。我們的時代即將結束,現在已經進入了倒數階段。人類歷史的短暫光明逐漸暗淡。」

  「洛克——」

  「就讓他動手吧,」維克翠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直到此時,我還是很難接受她的冰冷態度。難道她看不出即使洛克背叛過我們,骨子裡仍是個極為善良的人?而且他也還是我們的朋友。

  「維克翠,之前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你想起我時會記得我好的那一面。」

  「我不會。」

  洛克還是對她露出一抹哀愁的微笑,拔下左肩的將軍徽章,緊握在掌中,仿佛想汲取意志力。但最後他將徽章扔在地上,拔下右肩徽章時眼角已噙滿淚水。「我配不上將軍的位置,今日我雖敗猶榮。你們卑劣的勝利是永遠及不上的。」

  「洛克,聽我說,你不必在此畫上句點。新世界才剛開始,裂痕就靠我們來修補。這個世界還是需要洛克·歐·費畢,」我猶豫了一下,「我也需要你。」

  「你的世界裡沒有我的容身之處。即便過去是兄弟,現在若非我無能,我一定會殺死你。」

  我覺得眼前一切恍若一場噩夢,無力抵抗拉扯眾人命運的那股力量。就像沙子流過指縫,怎麼也留不住。這場面是我一手造成,然而我卻欠缺足夠的心力、智慧——或者什麼都好,我無法扭轉局勢。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法挽回洛克。從他知道我真實身份的那一刻就註定了。

  我稍稍上前,暗忖著或許能不動武趁隙奪下銳蛇,然而洛克察覺我的動機,立刻舉起一手示意。他的神情像在安慰我,也像在懇求我給他一個解脫。「站好別動,我的眼前只剩黑夜。」詩人望向我,眼眶滿是淚水。

  「求你繼續加油啊,我的朋友……」我說。

  他輕輕點頭,銳蛇卻纏住脖子,挺胸說道:「我是費畢家族的洛克,祖先曾行走在古老的紅星地表,也征伐過從前的地球。今日,我輸了戰役,卻不會輸掉自我,我絕不淪為俘虜。」詩人閉上眼睛,手在顫抖,「我將成為夜空中的星星、曙光的先鋒;我承襲了神的榮耀,」他的吐息顫抖,心裡也相當恐懼,「我是金種。」

  從未嘗過敗績的艦隊終於潰不成軍,而戴莫斯的詩人就在曾經的無敵旗艦上了結自己的生命。風不知從何處竄入,黑暗在耳邊低語,訴說著我的朋友終將一個個離開人世,我的光亮將會一絲絲消散。血從遺體慢慢蔓延到我靴邊,那抹鮮紅上映出了我自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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