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謊言
2024-10-09 04:47:17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城市裡有尖塔、園林、河道、庭園和噴泉。這是一座充滿夢想的城市,一座有著清水和植物的城市——而這裡本應該和遍布這顆紅色星球的嚴酷沙漠一樣荒蕪。這不是他們在全息影像里展示的火星。這不是那個不適宜人類生存的星球。這是個充滿無窮謊言和無盡財富的地方。
眼前詭異的光景讓我倒抽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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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女人們在飛。閃閃發光的金種和銀種人。我能看到的會飛的只有這兩個色族。他們腳穿反重力靴,飛來飛去,宛如神祇,和礦井看守穿的那些粗笨玩意兒相比,他們的裝備顯然優雅許多。一個年輕男子從我窗前掠過,帶著兩瓶酒,向一個圓形公園飛去。他皮膚光滑整潔,頭髮自由自在地在腦後飛舞著。他喝醉了,動作有些搖晃,這讓我想起一個鑽探工小伙子。他防熱服里的換氣設備出了故障,我親眼看著他抽搐著身子,揮舞著四肢,至死都掙扎著想吸到一點氧氣。那黃金種小伙子像白痴一樣大笑著,興高采烈地兜圈子。四個不比我年紀大的姑娘快活地追在他身後,發出輕浮的笑聲。她們身上的衣服猶如液體,勾勒出年輕肢體的每一寸曲線。他們在某些地方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卻蠢得可怕。
我不明白。
他們身後的天空中有一條閃著信號燈的航道,一艘造型繁複至極的浮空艇,在無數被舞者叫作鐮翼艇的小型飛船的簇擁下游弋其間。地面的大街上走動著無數男男女女。路上有汽車,低層路面上閃爍著以色彩編碼的信號燈。黃,藍,橙,綠,粉,幾十個顏色,每個都有上百種深淺。這樣的人們組成了一個無比複雜而又陌生的群體。我幾乎無法相信人類社會會產生這樣的概念。建築物有些是玻璃的,有些用石頭築成,道路穿插其中。許多樓宇都讓我回想起在全息影像上見過的神殿——那些古羅馬人為神祇而非凡人建起的宏偉建築。
城市幾乎綿延到了目力所及範圍之外。青草和掙扎求生的樹木蠶食著火星赤紅色的荒原,留下斑斑駁駁的綠色傷痕。整個城市被一個奇異的氣泡罩著。氣泡閃閃發光,猶如一層魔法障壁。外面的天空是碧藍色的,綴著點點星光。地面改造工程已經完成了。
這是未來。這景象本應在好幾代人之後出現。
我的一生就是個謊言。
奧克塔維亞·歐·盧耐無數次稱我們萊科斯礦區的人們為火星拓荒者,說我們勇敢無畏,甘為其他色族奉獻;說再過不久,這場為了全人類的苦勞就將結束;再過不久,等火星變得適宜居住,其他柔弱的色族就會來和我們團聚。他們早就來了。留在地球的人們來到了火星,而我們被丟棄在地下,繼續為奴、賣命、忍受苦難,為這個……這個帝國的建設添磚加瓦。伊歐說得沒錯,我們一直是殖民地聯合會的奴隸。
舞者在我身後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等我恢復說話的能力。他吐出一個詞,玻璃變黑了。我依然看得見那座城市,陽光卻不再刺著我的眼睛。我們身旁,鋼琴——這是那個巨大的樂器的名字——輕聲彈奏著一段淒楚的音樂。
「他們說我們是人類唯一的希望。」我輕聲說,「地球人滿為患,我們受的苦、做出的犧牲都是為了全人類。犧牲是美德。服從是至高的……」
那個快活的金種人終於抵達了圓形公園,他在姑娘們的親吻下投降了。很快他們就會開始飲酒作樂。
舞者開始解釋。
「地球並沒有人滿為患,戴羅。七百年前,地球人將版圖擴張到了月球。從地球表面發射太空飛行器要掙脫地球的引力和大氣層,非常困難,於是月球成了地球征服太陽系其他行星和衛星的航空港。」
「七百年前?」我倒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無比愚昧。
「在月球上,人們最關心的只有效率和秩序。外太空的每一個還喘氣的人都是有用的。就這樣,他們培育出了最初的色族。紅種人被派往火星開採能源。火星有著最高濃度的氦-3礦藏,能在其他星球的改造中派上用場。礦區就這樣建起來了。」
至少這些他們沒有說謊。
「其他星球的改造完成了嗎?」
「小型衛星都改造完了,還有大多數行星。當然,不包括那些巨大的氣體行星。」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殖民運動初期,月球的有錢人們意識到地球對他們毫無意義,只會攫奪他們的利潤。月球完成了全太陽系範圍的殖民,地球上的公司和政府擁有月球的所有權,向它課以重稅,卻無法把月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月球發動了叛亂——金種和他們的殖民地聯合會向地球諸國宣戰了。地球奮起還擊,但失敗了。這就是『征服戰爭』。產業大亨把月球變成了太陽系的權力中心和交通中樞,而產業殖民地聯合會隨即開始向今天的樣子轉化,變成了一個靠把紅種人踩在腳下而得以繁榮昌盛的帝國。」
我望著不同色族的人們在下面走來走去。從這麼高的地方看,他們很小,幾乎無法辨認。我的眼睛也還沒有適應這麼強烈的光線。
「紅種人五百年前就被派到火星來了。其他色族的人是三百年前,而那時我們的祖先依然在地底下做著苦役。他們居住在氣泡包裹著的改造城市裡。其他地方,改造還在緩慢地繼續著。現在氣泡很快就會被拆掉,這個世界已經適宜所有人生活了。
「高等紅種人負責維修、清掃、種植和採集;低等紅種人依然待在地底下,他們是真正的奴隸。在城市裡,敢說出心中所想的紅種人都會消失。只有服從殖民地聯合會支配,接受他們的制度的人——不管出身什麼色族——能保全性命,享受有限度的自由。」
他噴出一股煙。
我的精神仿佛脫離了軀殼,用一雙不屬於我的眼睛,看著一個又一個被改造的世界,還有人類的演變。歷史猶如引力一般將我的人民拖進了奴隸的深淵。我們是社會的底層,賤如糞土。伊歐總是說著類似的話,儘管她並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這些,她演說的時候會更加慷慨激昂吧。現實比她所想的更壞。我理解了阿瑞斯之子不屈不撓的鬥爭是為了什麼了。
「五百年。」我搖搖頭,「他媽的這個星球是我們的。」
「我們用汗水和勞作造就了今天的火星。」他表示贊同。
「我們要用什麼才能把她奪回來?」
「用鮮血。」舞者露出一個山貓般猙獰的微笑。那張慈父般的面孔之下,藏著一顆猛獸的心。
伊歐說得沒錯,最終還是需要暴力。
她和我父親一樣,是振臂高呼的人。我是什麼呢?奮起復仇的人?如此純真又充滿愛的她是不會希望我那麼做的。但她做到了。我想起父親最後的舞蹈,我想起母親、莉亞娜、基爾蘭、洛蘭、伊歐的父母、納羅叔叔、巴羅……我深愛的每一個人。我深切地知道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並將早早死去。現在我知道是為什麼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和舞者說的一樣,它們帶著傷,有疤,燒得焦黑。伊歐的親吻和愛讓它們變得柔軟了,伊歐的死又使它們因為憎恨而變硬。我把手攥成了拳頭,緊緊地攥著,直到指節變得像雪一樣白。
「我的任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