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鎮
2024-10-09 04:46:50
作者: (美)皮爾斯·布朗
我的衣服抵擋不住下面的溫度。最外層已經差不多熔穿,第二層眼看也要完蛋了。掃描儀銀光一閃,我幾乎沒注意到,數值已經到手了。我又暈又怕,倒替著雙手離開鑽頭,一點一點讓自己遠離那可怕的高溫。突然,我的身體被什麼東西鉤住了。我的腳卡在了爪形鑽機的一根指狀鑽頭下。一陣恐慌從我身體深處涌了上來,我倒吸一口氣,眼睜睜地看著靴子的後跟在慢慢熔化,第一層很快不見了,第二層也冒起了泡。接下來化掉的就是我的皮肉了。
我吃力地深吸一口氣,把幾乎衝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想起了我的刀。那刀和我的腿一樣長,刃口呈弧形,看上去相當兇殘。被機器卡住的時候,這東西可以讓你截肢脫身,還能給傷口燒灼止血。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大多數人被卡住時都會驚慌失措,而這種半月形的恐怖工具正是給手腳笨拙的人準備的。我把摺疊起來的甩刀從刀匣里彈了出來。儘管滿心恐懼,我的手還算靈活。我輕輕劃了三刀,三刀都割在納米塑料上,沒有碰到皮肉。割完第三刀,我把手往下一伸,使勁把腿拽了出來。我的指節在鑽頭邊上擦了一下,一陣灼痛射穿了我的手掌。皮膚焦裂的氣味竄到我鼻子裡,但我已經爬出了地獄的熱浪,爬回到懸吊式座艙里。我放聲大笑,感覺卻像是在號哭。
叔叔是對的。我犯了個錯誤。但我死也不會讓他知道這一點。
「蠢貨」已經是最好聽的詞了。
「瘋子!你他媽的是個瘋子!」洛蘭吼道。
「瓦斯值非常低。」我說,「繼續掘進吧,叔叔。」
停工哨聲響起,拖車運走了我今天採掘的氦-3。我從機艙里脫身出來,把鑽機留在了深深的巷道里。輪夜班的人會來接手的。我精疲力盡地握住繩子,讓上面的人把我從一公里深的豎井拉上去。我一路向上滑行,出了豎井,灼傷的手背滲著血。沿著新礦井幽深的K形傳送帶走上一公里,就是最近的重力浮梯了。我和基爾蘭、洛蘭一起走過去,和其他人會合。黃色的照明燈從洞頂垂下,晃來晃去,活像一群蜘蛛。
我們走到矩形浮梯跟前,我的族人和伽馬家族的三百個工人已經把腳固定在金屬安全杆下了。我怕叔叔氣得沖我吐口水,就躲開了他。其他人讚許地拍著我的背。和我差不多的年輕人們覺得桂冠已經是我們的囊中物了。他們知道,我這個月的氦-3毛產量超過了伽馬家族。而老傢伙們卻在嘀嘀咕咕,罵我們是蠢貨。我藏起受傷的手,把腳固定好。
重力一變,我們猛地向上升去。一個下井不到一星期的伽馬族小子忘了把腳放好,六千米的垂直爬升中,他只能張著手腳浮在半空里。我的耳膜鼓脹起來。
「那伽馬小鬼飄起來了。」巴羅笑著對蘭姆達家族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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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件小事,但看伽馬家族的雛兒出醜還是很讓人愉快的。他們能領到比我們更多的食物、菸草和一切,因為他們有桂冠。我們無法不去恨他們。很快桂冠就是我們的了,我想。不知現在他們是不是已經在恨我們了。
我覺得那小子的苦頭已經吃夠了,伸手抓住那小毛孩的防熱服,把他拽了下來。小毛孩?不。他頂多比我小三歲。
那孩子看到我血紅色的防熱服時已經累得半死,但他還是渾身一僵,不敢直視我——這同時也使他成為唯一一個發現我受傷的人。我沖他使了個眼色,那小子嚇得快把屎拉在褲子裡了。誰都會有這樣的時候。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地獄掘進者時的情形。在我眼裡,他就是一位神。
現在他已經死了。
升降梯頂端的中轉站是個用金屬和水泥建成的灰色洞穴。這兒離熱熔鑽很遠,我們脫掉上衣,大口呼吸著新鮮涼爽的空氣,不一會兒,我們身上的臭氣和熱汗就把這裡變成了個大泥坑。燈光在遠處一明一滅,警告我們不要靠近中轉站的另一頭。那邊是磁力運輸車的水平軌道所在地。
身穿鏽紅色工作服的工人們排成一隊,向運輸車蹣跚走去。我們這夥人從不跟伽馬家族的人混在一起。一半人背上有代表蘭姆達的L形標誌,一半人背上是代表伽馬家族的深紅色手杖。兩個穿猩紅色衣服的工頭,還有兩個渾身血紅的地獄掘進者。
在一個錫罐子小頭目的監視下,我們步履沉重地從磨損的水泥地面上走過。他們個個沒精打采,頭髮凌亂而骯髒,和他們簡陋的灰色杜羅鋼護甲一樣。這種護甲能擋住普通的刀,但擋不住離子武器,脈衝刀和雷射切起它來跟切紙沒兩樣。但我們只在立體全息影像里見過那些東西,灰種守衛根本懶得向我們展示武力。震擊槍晃晃蕩盪地挎在他們身體一側,但他們心裡很清楚,這些不會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服從是至高的美德。
灰種人的頭子,滿臉油污、相貌醜陋的丹恩沖我扔了塊石頭。他的皮膚因為日曬,顏色略深,頭髮卻和其他灰種人一樣灰暗無光,雜草般稀稀拉拉地搭在眼前,而他的眼睛活像兩塊在灰堆里打過滾的冰疙瘩。他所屬色族的紋章是灰色的,形似一個捲曲的數字4,旁邊還有幾根橫條,從手掌一直延伸到手腕,殘忍而死板,和灰種人的個性一樣。
聽說醜八怪丹恩是歐亞大陸前線撤下來的老兵。天知道那是哪兒。他丟了一條胳膊,但沒人想出錢給他買條新的。他現在用的是個型號很舊的置換品,這讓他很自卑。我故意瞄了那胳膊一眼。
「你今天好像很開心,寶貝兒。」他的嗓音像我防熱服里的空氣一樣酸臭又沉重,「當上大英雄了,是吧,戴羅?我一直覺得你能變成大英雄。」
「大英雄是你才對。」我沖他的假胳膊揚了揚腦袋。
「你覺得你挺聰明,是吧?」
「我只是個紅種人。」
他沖我擠擠眼。「替我向你的小鳥兒問個好。她已經會下崽兒了吧,」他舔了一下牙齒,「就算男人是個鐵鏽種。」
「我沒見過鳥。」除了在立體全息影像里。
「算你會說。」他咯咯笑了。「等等,你要去哪兒?」我轉身想走的時候,他忽然說,「難道不應該向你的上級鞠一躬嗎?」他邊說邊向其他守衛竊笑。我一點都不在意他的譏諷,轉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叔叔目睹了這一切,厭惡地別過了臉。
我們從灰種身邊走了過去。我不在乎鞠一兩個躬,但如果有機會,我大概會割斷那醜八怪的脖子。儘管這跟乘上火炬飛船到金星兜一圈一樣是異想天開的事。
「嘿,達戈,達戈!」洛蘭沖伽馬家族的地獄掘進者喊道。別的地獄掘進者都只能風光一時,那人卻是個傳奇。我也許能超過他。「你今天幹了多少?」
達戈露出一絲假笑,蒼白的窄臉皺得像塊有了年頭的皮子。他點起一根長長的菸捲,噴出一團雲霧來。
「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說。
「說啊!」
「我可不在乎。毛產量並不重要,蘭姆達家族的小子。」
「鬼才信你呢!他這周的產量有多少?」洛蘭嚷道。我們開始上車,人們點起煙來,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專心地傾聽著他的回答。
「9821公斤。」一個伽馬族人用誇耀的語氣回答。這個答案讓我微笑起來,身子往後一靠。年輕的蘭姆達人開始歡呼。老傢伙們沒有反應。我滿腦子想著伊歐會怎麼使用這個月的糖。我們從沒掙到過糖,有過的也都是在牌桌上贏的。還有水果,聽說得到桂冠就能領到水果。說不定她會把水果分給飢餓的孩子們,好讓殖民地聯合會知道我們不需要他們的獎勵。至於我,我會把水果吃掉。填飽了肚子再談政治。她會為一個理想付出熱情,而我的熱情只屬於她。
「你們贏不了。」車開了,達戈故意拖長了調子說,「戴羅是個毛頭小子,但腦袋不傻,他明白這一點。是不是,戴羅?」
「管我是不是毛頭小子,我都會贏你。」
「你確定?」
「確定得不能再確定了。」我沖他擠擠眼,拋了個飛吻,「桂冠歸我們了。這回叫你的姐妹們到我們區找糖吧。」我的朋友們用防熱服面罩拍著大腿鬨笑起來。
達戈盯著我,叼住煙深深吸了一口。菸頭亮起來,燒得飛快。「這就是你的下場。」他對我說。半分鐘之後,那根煙就只剩灰燼了。
下了運輸車,我和其他人一起擠擠挨挨地走進浴室。那地方是個狹小的金屬屋子,很冷,長著霉。幾千名工人在這裡脫下穿了幾個小時,又是汗又是尿的防熱服,在這裡做空氣浴。這兒聞起來就是這麼個味道。又臭,又暗,地上很髒,牆壁咯吱咯吱響。水泥裂開縫的地方積滿了毛髮和皮屑。
我剝下防熱服,戴上浴帽,赤身裸體地向最近的透明浴槽走去。同樣的設備在浴室里有好幾排。光著身子的男人和半大孩子們互相推搡著,輪流把自己弄乾淨。馬達的嗡嗡聲和漏氣聲不絕於耳。沒有人跳舞,沒有人炫耀地做後空翻。能讓我們產生某種同伴情誼的只有疲憊和手掌輕輕拍擊大腿的聲音,那聲音和唰唰的淋浴聲混在一起,醞釀成某種旋律。
浴槽的門噝噝響著在我身後關閉,把旋律隔在了外面。浴槽已經破舊不堪了。污物、死皮和陳年毛髮糊住了底部出氣的孔洞。機器啟動,我把腳從那些污物上挪開。馬達發出熟悉的轟鳴聲,強大的氣流噴涌而下,在被抽吸出去時發出嗚嗚的共鳴聲。含有抗菌劑和摩擦顆粒的空氣從機器頂上噴出,搔刮著我的皮膚,除去死皮和污垢,而後從浴槽底部的孔洞排出。這個過程很疼。
之後我就沒和洛蘭和基爾蘭在一起了。他們要去公共區的酒館喝酒跳舞,等桂冠舞會開幕。錫罐子們會發放食物券,並在午夜宣布這一期的桂冠得主。消息公布前後的時間,我們這些值白班的人可以跳跳舞。
在傳說中,戰神馬爾斯只會帶來眼淚,舞蹈和音樂都是他的仇敵。我贊同前者。但生活在萊科斯礦區——火星最早的地下殖民區之一——的我們,生來熱愛歌舞、重視家庭。我們拋棄了傳說,創造了屬於我們自己的傳統。這是對騎在我們頭上的殖民地聯合會做出的唯一反抗,讓我們覺得還有點尊嚴。只要我們老老實實地採礦,把火星改造得適合其他族類生活,他們是不會在乎我們跳什麼、唱什麼的。但是,為了讓我們牢記本分,他們規定有一首歌和一種舞蹈是不被允許的,犯禁者要受到死亡的懲罰。
我父親死前跳的最後一支舞就是它。我只見過一次,歌也只聽過一次。我那時很小,不明白歌里唱的遠方山谷、瀰漫的霧靄、逝去的愛人,還有某個會帶領我們到眼睛看不到的家園的收割者是什麼意思。那時我年紀很小,又很好奇。一個女人的兒子因為偷竊食品被吊死了,她便唱了那首歌。那孩子個頭長得太快,但沒有足夠的食物,瘦得皮包骨頭。緊接著他母親也被處死了。萊科斯的人們用拳頭捶打胸膛,發出悲哀而沉重的聲音,為他們奏響了逝去之歌。女人的心跳漸漸變慢,逝去之歌的節奏也隨之變得遲緩而微弱。心跳停止的那一刻,拳頭捶擊的聲音也停下來,歸於烏有。
那天夜裡,悼念儀式的捶擊聲縈繞著我。我在狹窄的廚房裡獨自哭泣。我想不出自己為什麼要哭,而父親死時我都沒落過淚。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聽到有人在輕輕抓撓我家的門。我打開門,門前紅色的泥地上靜靜地躺著一朵血花的花蕾。四下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伊歐留在泥地上的小小腳印。這是她第二次在有人死去時送血花給我。
我對伊歐的愛意是在一場歌舞中覺醒的,這並不令人吃驚,因為歌聲和舞蹈早就融在我們的血脈中了。我是因為她本人,而不是她幼時為我做過的事愛上她的,儘管她告訴我,早在我父親被處死之前她就愛著我了。在一家煙霧瀰漫的小酒館裡,她一圈圈旋轉甩動著鏽紅色的頭髮,腳踩著齊特拉琴的拍子,臀部隨著鼓的節奏扭動著。我的心臟漏跳了幾拍。她既不急速旋轉,也不翻跟頭,年輕人特有的飽含炫耀意味的動作一概沒有。她的舞姿優美而高傲。沒有了我,她會吃不下飯,而沒有她,我會拒絕活下去。
這些話說出來也許會被她笑話,但她身上體現出了我的族人的精神。我們的生活如此艱辛,要為從未見過的男男女女奉獻自己,在火星地下辛勤挖掘,好讓其他人能在這裡生存。有些人為此變得滿懷怨恨。但伊歐的善良、笑容和堅定意志,無疑是這樣一個家族中能夠誕生出的最美好的東西。
我打算回家找伊歐。我們住的分區是城鎮的一個分支,到公共區域只要走半英里的地道。城鎮由圍繞著公共區域的二十四個分區組成。房屋是在舊礦坑的石頭牆上挖掘出來的,像蜂巢一樣擠在一起,岩石和泥土就是我們的天花板、牆壁和地板,構成了我們的家。家族就像一個大家庭,伊歐長大的地方離我家只有一石之遙,她的兄弟就像我的兄弟,她父親待我也和我早逝的父親一樣。
電纜雜亂無章地從礦洞頂上垂下來,仿佛一片由紅黑兩色血管組成的叢林。幾個照明燈吊在叢林間,在中央供氧系統吹來的循環氣流中微微擺動。城鎮正中的天頂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全息屏幕,方方正正,四面都有圖像。儘管像素點已經發黑,圖像暗淡失真,但那東西始終亮著,從沒關閉過。建在一起的房屋沐浴在它蒼白的光輝之下,屏幕上永遠播放著殖民地聯合會傳來的影像節目。
我們一家的屋子在離城鎮最底層一百米高的地方,有一條陡峭的小道通下去。靠繩子和滑輪也能把人送到城鎮最高層,但只有老人和體弱的人會使用。這兩種人這裡都沒有幾個。
我們家的房間很少。我和伊歐剛剛得到自己的房間。基爾蘭一家占了兩個房間,我母親和我妹妹住在另一間。
萊科斯礦區的蘭姆達族人都住在這個區。歐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的居住區分別在我們兩邊,有兩條寬敞的地道連接,走過去只需要一分鐘。居住區都連在一起,只有伽馬家族例外。他們住在公共區的酒館、維修站、絲綢店和集市的上面一層。錫皮罐子們的要塞離火星荒涼的表面更近一些,港口也位於那一層,把從地球運來的補給品轉運到我們這些孤立無援的拓荒者手中。
立體全息影像在我頭頂上方播放著人類的奮鬥史。伴隨著激越的音樂,殖民地聯合會歷次凱旋的情景一閃而過,緊接著,殖民地聯合會的紋章緩緩出現在了屏幕上。紋章是一個金色的金字塔,三個面上各有一對平行線,外面套著一個圓圈。奧克塔維亞·歐·盧耐,殖民地聯合會的最高統治者講述著人類開拓太陽系行星和衛星的艱辛歷程。
「從走出蒙昧開始,人類文明就充滿了種族衝突。歷經種種考驗和漫長的流血犧牲,人類開始勇敢地反抗自然,突破她加在人類身上的限制。今天,為了責任和服從,我們緊密地團結在了一起,但形勢依然嚴峻。各個色種的兒女們,再次做出奉獻的時候到了。我們在最完美的時刻將最優秀的種子撒向了星辰之海。它們最早會在哪兒生根發芽、茁壯成長呢?金星?海王星?水星?火星?還是海王星或木星的衛星?」
她的聲音變得無比肅穆,莊嚴的面龐居高臨下地從全息屏幕里望出來。她手背上,金色的紋章閃閃發光。那是一個圓圈,中間有個圓點,外面有兩個翅膀。她右側的顴骨上有一條新月形的傷痕,這是她金色臉龐上唯一不完美的東西。這讓她的美帶上了幾分猛禽的殘忍。
「勇敢的紅色火星拓荒者們,你們是最堅強有力的人類種族,你們的犧牲將帶來進步,鋪就通往未來的道路。你們的生命和熱血使得飛出地球、飛越月球的人類得以繁衍。你們能夠進入我們無法涉足的地方,你們歷盡辛勞,讓後來者無受苦之虞。
「我向你們致敬。我愛你們。你們開採出的氦-3是星球改造工程的血液。不久以後,這顆紅色星球將擁有可以呼吸的大氣,可以孕育生命的土壤。等你們——英勇的開拓者,將火星改造得適宜我們這些軟弱種族生存的那一天,我們就會團聚,而你們會在這片奉獻了艱辛努力的天空下得到至高的禮讚。你們的熱血和汗水就是改造工程的燃料!
「英勇的開拓者們,永遠不要忘記,服從是至高的美德。服從命令,恭謹克己,甘於奉獻,嚴守等級,這是高於一切的準則……」
我走進廚房,裡面空無一人。臥室傳來了伊歐的聲音。
「在原地待著別動!」她隔著一扇門發號施令,「不管怎樣都別往屋裡看。」
「好吧。」我停了下來。
一分鐘後她出來了,臉頰泛紅,看起來有點慌亂。她頭髮上蒙了一層灰塵和蛛網。我伸手梳理她亂蓬蓬的頭髮。她剛收完生物蛛絲,從絲廠回來。
「你沒做氣浴。」我微笑著說。
「沒時間。我得從絲廠溜出來,取點東西。」
「什麼東西?」
她甜甜一笑:「你可不是因為我什麼話都跟你說才娶我的,記得嗎?還有,別進那間屋子。」
我作勢要衝進去,她擋住我,把我的吸汗頭帶拉到我眼睛上,用腦門抵住了我的胸口。我大笑著抬起頭帶,抓住她的肩膀,推到能看到她眼睛的地方。
「不然呢?」我抬起一邊眉毛。
她只衝我笑笑,揚起腦袋。我從那扇金屬門前退開了。我可以鑽進熾熱的礦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卻無法對某些警告置之不理。
伊歐踮起腳尖在我鼻子上使勁親了一下。「乖孩子,我知道你很好管教。」她說。她聞到我傷口的焦味,皺了皺鼻子。她既沒有大驚小怪地給我治療,也沒有數落我。除了「我愛你」,她什麼都沒有說。她的聲音里有一絲淡淡的擔憂。
傷口從手指關節一直蔓延到手腕。她把防熱服焦煳的碎片從傷口裡取出來,用含有抗菌劑和神經鎮痛劑的蛛絲繃帶緊緊裹在上面。
「這是哪兒來的?」
「我不對你嘮叨,你也別對我刨根問底的。」
我親了親她的鼻子,把玩著她無名指上的頭髮戒指。我的頭髮加上一點絲線,編結在一起,就是她的結婚戒指了。
「今晚我為你準備了個驚喜。」她告訴我。
「我也是。」我回答,心裡惦記著桂冠的事。我像戴皇冠一樣把頭帶套在她腦袋上。潮乎乎的頭帶讓她皺起了鼻子。
「哦,說實話,我其實有兩個驚喜,戴羅。真可惜,你沒有提前打算。你大概弄到了一塊糖或者一條真絲床單,甚至……一點咖啡,這樣才配得上我的第一個禮物。」
「咖啡!」我笑起來,「你以為你丈夫是什麼色族出身?」
她嘆起氣來:「嫁給地獄掘進者有什麼好處呢。一點都沒有。你瘋狂,脾氣倔,又魯莽……」
「身手很敏捷?」我惡作劇地笑了,手順著她裙子一側往上滑去。
「這應該算是個優點。」她微笑著,像打蜘蛛一樣使勁把我的手打開,「不想被女人們纏著說這說那的話,就快點把手套戴上。你母親已經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