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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為什麼悟道的是王陽明 何謂第一等事002

2024-10-09 04:17:34 作者: 度陰山

  朱厚照中午給了回覆:「我許可,明天早朝宣布。」

  劉健和謝遷興奮得滿臉紅光,兩人對著洞開的窗戶,說「只要過了今晚,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李東陽在旁卻若有所思。

  他想的是,夜長夢多,一夜時間,足以讓很多事情發生改變。

  歷史的確就在那天晚上改變了。

  改變歷史的小人物是一個叫錢寧的小太監,當時還未受朱厚照的重視,但卻得到了劉瑾的青睞。他靠上劉瑾這座大山,費了很多工夫。所以那天中午他憑著伶俐探聽到了八虎的前途,馬上就報告給了劉瑾。

  劉瑾恐懼、憤怒、渾身發抖。他萬萬沒想到就是在一夜之間,他千方百計哄著開心的朱厚照居然如此翻臉無情。但他不能把怨氣撒到朱厚照身上。他所擁有的一切就是源於朱厚照。他嚼著無聲的怨恨在房間裡踱步,圍在他周圍的七隻老虎面面相覷,慘無人色。

  劉瑾要自我拯救,他帶著七個兄弟靠著多年來積攢的人脈,終於在午夜時分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眼圈紅腫,無精打采,劉瑾一眼就看到了希望。

  朱厚照剛坐到椅子上,劉瑾和他的七位戰友便環跪在朱厚照腳下,哭出聲來,神情哀傷。朱厚照便也流下眼淚,說:「我也捨不得你們死啊。」劉瑾就說:「您掌握天下蒼生生殺大權,您不讓我們死,我們就不會死。那群大臣為什麼逼您殺我們,您心裡最清楚。他們不過是想讓您身邊沒有一個知心人,從而把您陷入孤立狀態,好聽從他們的擺布。我們的確是給你貢獻過獵鷹獵狗,可王岳也沒有閒著啊。為什麼他就沒事?我得到消息,王岳和那群大臣相互勾結,要把您身邊所有對您好的人都剷除掉。」

  

  朱厚照聽到這裡,失聲叫了起來。他說:「我早就討厭這群士大夫道貌岸然的那一套,現在聽你這麼一說,真是被我猜對了。你們起來,不必擔心。明天,我自有分寸。」

  八隻老虎不起來,因為現在的形勢瞬息萬變,猶如戰場。離明天早朝還有三個時辰,誰知道這三個時辰里還會發生什麼意外。

  朱厚照要攙起劉瑾,劉瑾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朱厚照看明白了,於是說:「我現在就任命你為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馬永成為秉筆太監。你們六個,都有新職位,明天早上宣布。」

  劉瑾吃了這顆定心丸,這才長出一口氣,起了身。

  朱厚照為了挽回他和八虎的友情,連夜就把王岳免職發配南京守太祖陵。

  對於劉健和謝遷的理想而言,一切都過去了。

  早朝時,劉健和謝遷得到噩耗:皇上因昨夜失眠無法上朝。關於劉瑾等人的處理,朱厚照說:「他們跟隨朕這麼多年,不忍心把他們處死,所以這件事稍後再議。」

  李東陽嘆息了一聲,搖頭。劉健和謝遷決定用多年來賺取的地位、威望和聲譽做最後一擊——辭職。

  他們認為這是一招好棋。因為他們是先皇指定的輔臣,朱厚照再頑劣荒唐,也不可能對他們的辭職無動於衷。朱厚照的確沒有無動於衷,他在辭職信上快活地批示了「准」。

  劉健和謝遷的時代過去了,他們根本就不了解朱厚照,早已把身心都沉浸在玩樂中的朱厚照巴不得他們離開。

  劉健和謝遷現在已無迴旋餘地,只能回家養老。李東陽在送行會上對二人說:「我不能走,我要繼續您二人未竟的事業。」

  劉謝二人笑了笑,說:「好啊。我們的時代結束了,不知道你的時代是否真能開始。」

  李東陽的時代沒有辦法開始。李東陽是個懂政治的人,他看清了劉瑾已經站立得很穩,堅如磐石,短時期內,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從高處拉下來。

  當北京方面的很多官員要求李東陽扛旗向朱厚照上書挽留劉健、謝遷二人時,李東陽說:「你們這不是救人,而是害人。劉瑾對他二人已恨之入骨,我們現在又去挽留,這不是給劉瑾火上澆油嗎?先不說諸位的命,劉、謝二人也命不久矣。」

  北京方面由此銷聲匿跡,南京方面開始生龍活虎。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自殘行為,至少在王陽明看來,它是心靈驅動下的冒險犯難,是孔子在良知命令下的「明知不可為而為」。

  北京方面的「打老虎」行動徹底失敗後,南京方面接過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早在劉健、謝遷「被辭職」的消息傳到南京後,南京監察官(御史)薄彥徽、陸昆、蔣欽等十五人聯名上書請求朱厚照挽留劉、謝二人。不過他們的請求書達到北京時,劉、謝二人已經離開。他們馬上轉向,矛頭直指八虎,自然,劉瑾是他們攻擊目標里的代表人物。他們在奏摺中聲稱掌握了無數確鑿的證據,證明劉瑾罪不容赦。

  劉瑾的反應非常凌厲,要求朱厚照下令,把這些人捉到北京,廷杖伺候。朱厚照對劉瑾的憤怒感同身受,自他繼位以來,官員們就一直在找他麻煩。

  廷杖是朱元璋專門對付政府官員而設置的刑罰之一。這一刑罰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於:把罪犯在眾目睽睽之下按趴在地,用繩子捆綁住手腳,把褲子褪到膝蓋處,執行員以粗重的木板拍打受刑人的屁股。

  扭曲的傳奇就此上演。南京的監察官們被拖到北京,每個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又被開除公職,政治生命就此結束。監察官蔣欽不服氣,屁股挨了三十棍被貶為平民後,他又給朱厚照寫了封信。在信中,他把劉瑾罵得狗血淋頭,同時提醒朱厚照,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立下家法,不許太監干政。可如今,劉瑾已成了帝國的二號首長,貪贓枉法,無惡不作。奏疏的最後,蔣欽豁出性命:「皇上如果您信臣,殺劉瑾;如果不信臣,殺我。」

  劉瑾暴跳如雷,朱厚照七竅生煙,兩人一合計,再給蔣欽三十軍棍,如果他還沒死,就扔他進錦衣衛大牢。

  蔣欽沒有死,不過已剩半條命。這半條命在蔣欽看來,剩和不剩沒有太大區別。於是,他在獄中又給朱厚照寫信,希望朱厚照能明白這樣的事實:如果劉瑾沒有罪,我為何要不惜性命來控告他。現在,我每天在獄中和蟑螂老鼠為伍,他在外面錦衣玉食,我有老爹七十二歲,我連盡孝這件事都可以拋棄,我圖個什麼?

  朱厚照沒明白,和劉瑾合計後,蔣欽又挨了三十軍棍。剩下那半條命就這樣和已死去的半條命會合了。

  蔣欽在十天內挨了九十棍,給政府官員們帶來了極大的視覺衝擊和心理摧殘。那是一幅血肉橫飛的場景,屁股上被打爛的腐肉能割下一盆。當事人在受刑時鑽心刺骨的痛時,使得面部都會變形。政府官員們在感嘆蔣欽奇異的不屈不撓精神和朱厚照罕見的冥頑不靈外,毫無他法。人人都意識到,現在誰敢說劉瑾一句壞話,蔣欽就是榜樣。

  王陽明就在這噤若寒蟬的空氣中不聲不響地登場了。他必須登場,表面上看,是一群文官和太監劉瑾作對,實際上,這是正氣和邪氣的較量。王陽明當然站在正氣這邊,所以他必須做一個表態。

  據說王陽明準備上奏疏之前,有人勸他:「當初鬧得那麼凶,不見你有任何動作;現在勝負已定,你卻逆風而行,這太傻了吧?」

  王陽明傲然道:「就是因為當初鬧得太兇,那麼多正義之士都在奮鬥,所以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而現在,正義之士被壓迫,死氣沉沉,必須要有一個聲音來呼喚他們的良知,而這個重任非我莫屬。」

  知道王陽明要登場的人可能會猜測,他會直奔當時官員們力挺的宏大主題:扳倒劉瑾。但王陽明的思考方式和一般人並不一樣,他就是上了山,也不會直奔老虎。以他的見解,這場風暴的起源處是朱厚照,劉瑾不過一木偶。想要扳倒劉瑾,必須要從朱厚照那裡入手。他入手的方式極為婉轉,綿里藏針。

  他的著眼點就是南京監察官事件。他首先把朱厚照捧起來:君仁,臣才直。也就是說,上有朱厚照這樣英明的皇帝,下才有那些直言敢諫的南京監察官。他們如果說得對,您應該嘉獎。如果說得不對,您也應該包容,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聲音。隨後,話鋒一轉:可是您現在做的叫什麼事啊。南京離北京幾萬里,您也不惜成本把他們拉到北京來執行廷杖。對當事人而言,不過就是屁股上受了點苦,可在外人看來,您這就是在堵塞言路,將來誰還敢面對奸佞之人挺身而出?皇上您天縱睿智,不可能不知道南京監察官們的指控是虛是實。我希望您能施捨您的仁慈,把他們官復原職。上有天下有地,中有萬民,都會以各種形式稱頌聖明,天下有福。

  上了這道奏疏,王陽明心情輕鬆,居然還跑到他和湛若水創建的學堂里繼續給學生講身心之學。朱厚照和劉瑾遠沒有他那麼淡定,看完信後,雖然朱厚照根本不知道王陽明是誰,劉瑾也不清楚這個兵部的小官到底是何方神聖,不過他當時的原則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既然王陽明的上書和南京監察官們有關,那就證明其心必異。而且,這封信里有暗示:那些監察官是對的,豈不就是證明他劉瑾是錯的。

  於是,一道聖旨到了王陽明眼前:廷杖四十,下錦衣衛獄。

  王陽明年輕時雖然練過中國傳統武術,而且能蹦過一丈寬的懸崖,更修習過道家導引術,可他天生體質就弱,更沒有練過硬氣功,所以,他無法「笑納」招呼到屁股上的四十軍棍。他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到被抬到錦衣衛大牢時,他才悠悠醒轉,眼前已換了世界。

  這個世界,他在幾年前任職刑部時見過,暗無天日,臭氣熏天,儼然地獄。不過當年他在過道里看,現在他在囚籠里看,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情景就完全不一樣。他有種異樣的感覺:在這幽暗潮濕的囚牢中,他自少年時代就埋藏在心中的一切理想都消失不見了。他的心不是空的,而是像裝滿了渾水的罐子。

  關於王陽明在錦衣衛大牢的具體情景,沒有旁證,我們只能通過他的詩歌來還原他在監獄中的生活。據他的詩歌說,他剛進大牢時,由於屁股創傷和心理壓力,整夜整夜地失眠。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一下跌到人間最黑暗的錦衣衛大牢,就是元始天尊和佛祖,心理也會起變化。當他勉強能直立行走後,他就在牢里來回地踱步。回憶起前半生時,他不僅潸然淚下。他好像沒有回憶他的那些理想,人的理想和站立的位置有關,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不可能去想建功立業。王陽明也沒有想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境地,也許他在寫那封奏疏時就預料到會有今天。如今,他漫不經心地觀察今天的處境,牢房裡沒有四季的更替,只有刺骨的寒冬。牢房裡的光線慘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牢房裡的飯菜幾乎比豬食還難吃。

  後來,他終於認清了現實,自己在這個地方會待很久。據他估算,離他去另一個世界的時間也還有很久,這段時間,他怎麼來打發,應該是他首先思考的問題。他把時間用在了《周易》上。《周易》是周文王在監獄裡寫的一本卦書,道家說它裡面暗藏人生玄機,讀透它就能趨吉避凶,儒家卻說他是君子的修身寶典。王陽明讀《周易》,也想讀出點天機來。不過讀著讀著,他就想到了自己在家鄉的陽明洞。在那裡,他曾翻過佛經,練過導引術,清風吹進洞裡時沁人心脾。

  出乎王陽明意料的是,1507年春天,他的牢獄生涯居然結束了。但舊的厄運結束標誌著新的不幸到來:他被貶到貴州龍場驛站擔任站長。但凡有點地理常識,就知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不過王陽明卻很開心,他出獄時還曾勉勵他的獄友,要保持君子風範,不可拋棄聖賢之書。

  人生一切所謂的苦難,都是比較而言。和錦衣衛大牢相比,山遙水遠的貴州龍場就不值一提。這至少是王陽明當時的想法,可他的朋友們卻面色大變。

  湛若水費了好大勁,才在大明帝國疆域圖的最南方找到了一個叫龍場驛站的地方。他沮喪地對王陽明說:「此地非人類所能居住,你這一去恐怕……」

  王陽明心裡有數,但卻安慰湛若水:「我大明帝國既然在那裡有驛站,就說明有人。別人能在那裡生活,為什麼我不能?錦衣衛大牢是什麼地方,我這不也出來了嗎?」

  他話鋒一轉:「我唯一擔心的是當今天下,聖學不明,讀書人只講口耳之學,不談身心之學,我希望你能把身心之學發揚下去。」

  湛若水很愧疚,一個生死未卜的人還時刻不忘身心之學,他這個在波平浪靜中生活的人沒有任何資格頹喪。況且,他對王陽明也有很深的了解,王陽明大半生無論是對理想還有生活從未絕望過,只要他能發揮主觀能動性,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

  看上去,王陽明應該沒什麼事。

  可生活自有它自己的準則,凡是你能預料的事大都不會發生;凡是你沒有預料到的,毫無意外地肯定會發生。

  王陽明在離開北京之前,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賢聖可期先立志,塵凡未脫漫言心。」這說明他一離開錦衣衛大牢,心裡的宏圖大志就復活了。另外,他並沒把到惡劣的龍場去生活看成是什麼了不起的障礙。他是個有抱負的人,抱負是一個人活出價值的發動機。至少在他離開北京時,他是這樣想的。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在面對險惡環境時,這台發動機也會熄火。

  王陽明從北京去貴州龍場的第一站是老家浙江餘姚。由於牢獄之災,他的祖母和家人一見到他,就說他蒼老了很多,並對他去貴州龍場表示出擔心。王陽明以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勸慰他們說:「那個地方雖然少有人行,卻是山清水秀。你們也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山水,所以那個地方在你們看來是地獄,對我而言卻是天堂。」當他的家人心緒平靜後,他離開餘姚到了杭州,住在他曾經成功勸退那個靜坐和尚的勝果寺中。王陽明並非重新皈依了佛教,而是為了養病。四十軍棍帶給他的生理創傷還在,天氣稍有變化,他的屁股就會出現陣痛,以至於不能安心靜坐。更糟的是他的肺病又復發了。所以王陽明必須要把身體休養好,才有能量繼續趕路。

  可惜,他這點小心愿都沒有達成。在杭州休養了幾個月後,劉瑾派了人來。來的人是錦衣衛,任務是殺掉王陽明。

  錦衣衛日夜兼程,很快就來到杭州。他們憑著高度靈敏的嗅覺,摸上了勝果寺。王陽明在勝果寺滿坑滿谷的朋友,馬上就有個叫沈玉殷的找到王陽明,對他說:「寺里今天住進了幾個操北方口音的人,面露殺氣,可能是來找您的。」

  王陽明驚恐起來,沈玉殷問他:「你是否有仇人?」

  王陽明回答:「平生只有一個仇人,就是劉瑾。」

  沈玉殷點頭道:「是了,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幾個人應該就是錦衣衛,是來對付您的。」

  王陽明站起來就要走,沈玉殷攔住他,說:「先不要著急,我去探查一下,然後見機行事。」

  當夜,沈玉殷備好酒菜敲開錦衣衛的房間,開門見山問道:「你等為何要殺王陽明?」錦衣衛明人不做暗事,回道:「奉劉公公之命。」

  沈玉殷又問:「何時動手?」

  錦衣衛回答:「今夜。」

  錦衣衛的自負讓他們付出了任務失敗的代價。沈玉殷把他們灌醉後,急忙通知王陽明快逃。王陽明連行李都不收拾,倉皇逃出了勝果寺。

  他走得越快,就感覺危險離他越近,他拼命地跑起來,一直跑到錢塘江邊,但危險的氣息仍然在左右縈繞。他知道,醒酒後的錦衣衛始終在後面嗅著他的蹤跡尾追不舍。

  要擺脫一個人,只需讓他如願以償。王陽明把外衣和鞋子放到錢塘江邊,又寫下遺書「百年臣小悲何極,夜夜江濤泣子胥」。他藏了起來,錦衣衛到來時,看不懂他的遺書,但看到了正被江水推向江心的衣服和鞋子,他們認定,目標已死,於是回京復命了。

  王陽明「死亡」的消息很快傳遍浙江,又傳到北京。他在浙江的一些朋友居然到錢塘江邊去祭奠他,他的家人痛不欲生,剛被劉瑾趕回老家的王華老淚縱橫。只有王陽明最好的朋友湛若水不信,當他看到王陽明的遺書時,哈哈大笑,說:「這是英雄欺人。」湛若水的意思是,王陽明在玩詐。

  詐,讓他擺脫了暫時的困境。他搭上一艘去舟山的船。倒霉的是,一陣狂風把船吹離航向,當他登岸時,人家告訴他這裡是福建福州的鼓山。王陽明嘆息了一回命運不濟,辨明了貴州方向後就鑽進西南的森林裡。穿過森林,有座破敗的寺廟,一條若隱若現的小路延伸到遠方,王陽明順著小路走了一會兒,就見到一座裝修簡單的寺廟。他興奮地去敲門,過了很久,門才打開一條縫,探出個和尚的光頭來。和尚見王陽明一臉焦慮,有些訝異。王陽明希望和尚能收留他一晚,和尚連連搖頭,卻不說原因。據和尚說,小路的盡頭有座寺廟,那裡可以容身。

  王陽明咳嗽著,渾身顫抖,但和尚毫無慈悲之心。

  這就叫禍不單行。王陽明只能掉頭回那座破敗的寺廟,雖然破敗不堪,但遮風擋雨的功能還未完全喪失。當第二天王陽明醒來時,看到的第一個物體就是昨夜那個和尚的臉,那是一張驚異的臉。後來王陽明才知道那個出家人的用心有多險惡,寺廟在深山老林,沒有多少香客。沒香客就沒有香火錢,和尚於是很貧窮。有一次,一位過路客在那個破敗寺廟裡過夜時被老虎吃掉,遺留下大堆的骨頭和金銀財寶。這讓和尚產生了靈感,此後,他拒絕任何過路客住他的寺廟,那個破敗寺廟就成了他的經濟來源。在王陽明之前,只要有人來,就必有收入。可王陽明打破了他的定律——老虎居然沒有吃他。和尚想,此人絕非等閒之輩,這種想法喚回了他久違的慈悲心,他把王陽明請回寺廟,好生招待。

  王陽明在寺廟裡安頓下來後,身體康復得很快。有一天,他百無聊賴,在寺里閒逛,走到一空曠處發現一位老道靜坐閉目。聽到腳步聲,就睜開眼,看了看王陽明,哈哈一笑,說:「我終於把你等來了。」

  王陽明吃了一驚,定睛細看,失聲叫道:「啊呀,道長,怎麼是你啊!」

  道士正是二十年前江西南昌鐵柱宮裡的那位道士,他的容貌和二十年前一樣,光陰似乎在他臉上沒起任何作用。兩人熱烈地交談起來。

  王陽明問他:「為何在這裡?」

  道士回答:「你不記得二十年前我說過,二十年後咱們再相見嗎?」

  王陽明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因為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充盈了他的腦子。道士問他多年來的人生狀況。王陽明一五一十地說給道士聽,說完,長嘆一聲。道士也嘆了一聲。

  王陽明說:「我被劉瑾追殺,九死一生,前途未卜。我不想去貴州龍場,只想找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隱居。」

  道士說:「你是要出世?」

  王陽明說:「是的。」

  道士笑了:「你才否定佛道的出世思想,如何又轉回來了?」

  王陽明苦笑:「如今我也顧不得那些,只求保存性命。」

  道士問:「你當初為何和佛道分道揚鑣?」

  王陽明答:「實在是難捨親情。」

  道士追問:「你現在就能舍了?」

  王陽明被問住了,他當然不能。

  道士替他分析:「如果你一走了之。劉瑾說你去了越南,或是蒙古,誣你個私通敵國的罪名,你的家人肯定受牽連。」

  王陽明驚駭道:「我也是被時勢逼得太緊,居然忘了這樣的事。」

  道士說:「你來之前,我已為你占得一卦,得卦明夷,斷辭是:光明消退,黑暗降臨,面對災難,宜堅貞守持。」

  其實這幾個字無非是告訴王陽明和每個在逆境中的人:切勿受到不利環境的影響,也不要讓堅定之心有所動搖。要避免災禍,就要守護內心的光明,儘管表面上可以屈服。採取這種態度,再大的災難都是浮雲。有時候,人必須隱藏他的光芒,以便在當時的困難處境之下仍能讓他意志占上風,內心深處必須意志堅定,並且要一點都不流露在外。如此,就能在困難中堅持。

  據說,道士的占卜在王陽明身上喚起了信心。王陽明決定先去看望父親後,就繼續踏上通往貴州龍場的坎坷路。實際上,王陽明不想再逃避,和卦象沒多大關係,親人們的安全才是決定性因素。

  離開那座寺廟後,他直奔南京去看他父親王華。王華當時被劉瑾驅趕到南京,坐著冷板凳。父子二人相見,抱頭痛哭。王陽明愧疚地對父親說,自己對不起父親的養育之恩,對不起王家列祖列宗。王華卻說:「我們都以為你真的自殺了,如今能看到活著的你,還有什麼奢望。你從小性格就野,不與人同,步入仕途後三心二意,我從來未在光宗耀祖上對你寄予厚望。雖然如此,你那道上書是對的。正義總需要一些人來維護,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

  王陽明對父親說,他已經決定去龍場,勇敢地面對這次放逐。臨行前,王華讓兩個倒霉的僕人跟隨王陽明。在重新上路前,王陽明寫下了動人心弦的一首詩:「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普遍認為,王陽明用這首詩表達了他決定直面前途未卜的未來之後如釋重負的感覺,裡面透露出的勇氣讓人深深感動。

  人的力量永遠來自心靈。當你的心靈產生力量後,外界的環境看上去也就沒有想像中的險惡了。所以他後面的路雖然異常艱辛,但他從浙江到江西,再從江西進入湖南,從湖南進入貴州,一步一個腳印,終於在1508年初到達了他的放逐地——貴州龍場驛站。

  王陽明雖然對放逐地的嚴酷現實有思想準備,不過到達龍場驛時,他的心還是瞬間冷了下來。

  龍場驛位於今貴州貴陽西北約八十里的修文縣城,地處荒僻,蟲蛇甚多,瘴氣流行。如果你說此地不是人類所能居住的,但是當地居住了很多彝人、苗人等少數民族;如果你說這個地方是人類可以居住的,但是和山頂洞人的生活條件差不多。

  王陽明到達龍場驛時是一個太陽還未升起的早晨,植物腐爛的氣息在森林裡形成濃密的霧。這仿佛是一個迷幻的世界,看不到任何希望。龍場驛站的站長用出離了興奮的心情接待了他們。他的這種心情實在不厚道,他的高興不是因為有人來,而是因為有接替他的人來。他把自己在龍場驛三年的生存經驗全部傳授給王陽明。按他的意思,這些生存經驗一旦出了龍場驛,就是屠龍之計,一點用都沒有,所以他毫無保留。

  他要王陽明在未來的生活中需要時時警惕以下五點:第一,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當地少數民族和我們不是同一類人,陰鷙易怒,發起火來像魔鬼,要命的是,他們時時刻刻都在發火。即使是中原人,也不要隨便和他說話。來這裡的人有很多是為了逃避法律制裁、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好人誰會來這裡;第二,注意空氣品質。這裡的空氣看上去清新,但暗藏殺機,尤其是早上和夜晚,森林中的瘴癘之氣四處瀰漫,稍不小心就會中毒身亡;第三,動物兇猛。這原本就是野獸的家園,所以要時刻小心狼蟲虎豹的攻擊;第四,自力更生。法律雖然規定政府供應糧食,但經常一年才來一次,所以你要學會種植穀物;第五,也是最重要的:既來之則安之,一定要保持樂觀的心態。否則,你終會有一天把自己結果了。

  這位卸任的龍場驛站站長傳授完畢,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樂呵呵地走了。王陽明望著他的背影在原始森林深處消失,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想朗誦他在離開南京時寫的那首詩,可怎麼也想不起第一個字是什麼。

  他沒有心情去想那個字,因為有好多活要干。首先就是居住問題,按法律,王陽明是戴罪之人,不得居於驛站。他找到一個山洞,陰暗潮濕,卻能抵擋頻繁而至的雨水。但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沒有安裝門!所以一天晚上,一隻狗熊在他們熟睡時走進山洞,把他一個僕人的半邊臉當成了夜宵。王陽明懊悔之下才想起了前任的警告。他開始忠實地奉行起來。第一,他叮囑僕人在森林裡尋找食物時不要和當地土著說話,不要有任何接觸,包括眼神。第二,每當森林中瘴癘瀰漫時,他就用他有限的中醫藥知識採集消毒的植物放到鍋里煮沸,祛除瘴癘氣。第三,他讓僕人打造了一扇石頭大門,睡覺前必須關門。第四,他帶著僕人開墾土地,種植前任留下來的種子。第五,為他自己和他的僕人找各種樂子。他把自己居住的幾個山洞和臨時搭建的窩棚起了很多文雅而有深意的名字,比如他所居住的山洞叫「玩易窩」,按他的解釋是,這個山洞是山麓的窩,我時常在這裡憑記憶力讀《易》,讀到精熟處,感覺就像是在玩一樣,於是叫「玩易窩」。有一個窩棚叫「何陋軒」,王陽明解釋說,這裡的土著雖然表面粗野,但性格直爽,心思如小孩子,這說明他們「良知」並未喪失。所以他給這個窩棚起名為「何陋軒」。還有個窩棚叫「君子亭」,王陽明的解釋是:這四周都是竹子,竹子具備君子的四個特徵,中空而靜,通而有間,這是君子之德;外節而實,一年四季枝葉顏色不改,這是君子之操;隨著天氣而出而隱而明,適應性強,這是君子「適應時勢」的變通;挺然而立,不屈不撓,這是君子之容,所以我給它起名為「君子亭」。

  這是藝術上的自我調節。在現實生活中,王陽明給他的僕人用大白話唱民歌,跳最狂熱的舞蹈,以驅逐他們對現實的沮喪。為了淡化殘酷的生存環境,他憑記憶誦讀理學經典,把自己從現實世界中拔出來沉到思想世界中。

  有生以來,王陽明第一次有意識地陷進回憶中。他突然發現了許多自己從未發現的事實。他鑽研軍事、探索理學、浸染佛道、苦攻辭章,都是他那「野多違俗」的性格和「成為聖賢」的理想與現實世界的生死搏擊。現實世界總把他的性格和理想打倒在地。而他自己也注意到,每一次他都能站起來,並且比倒下之前更強大。就在他被投入錦衣衛大牢前,他心中已有了明確的目標,那就是身心之學。即使在來貴州的路上,他還在探索身心之學的精妙。不過他也承認,現實世界還是很強大的,因為它用龍場這一記重拳把他打倒在地,至少在他回憶往事時,他還沒有站起來。

  實際上,從內心而言,他現在比過去強大了百倍。他說:「我已超脫了得失榮辱,只是還無法超脫生死。」其實人人所謂的怕死,怕的並不是死,而是對生有所眷戀而已。王陽明一想到因為死亡會讓他那些理想半途而廢,心裡就火燒火燎地難受。他為自己準備了一副棺材,說:「我現在就聽天由命吧。」

  這並不是放棄,實際上「聽天由命」隱含了某種灑脫,它是在我們無法改變事情時的淡然心態。王陽明在聽天由命時,每天都用靜坐的方式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當他的心徹底安靜下來後,他就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是一個聖人處在我這樣的環境下,他如何做?」

  這個問題問得好!

  它實際上問的是,聖人是如何改變外部世界有所作為的?

  王陽明已意識到,聖人無論多麼非凡,也不過是肉體凡胎,他生活在社會中,所以必須要面對外部環境。那麼,聖人們處於逆境時是如何改變外部世界的呢?遺憾的是,王陽明很快發現,儒家聖人系統中的那幾位聖人誰都沒有他這樣的遭遇。孟子是貴族,每次出門都鮮衣怒馬,僕從如雲。周武王是西周時期的萬王之王,誰敢放逐他?周文王坐過牢,但吃喝不愁。孔子在周遊列國時的確挨過餓,那也是幾天的事。也就是說,沒有哪個聖人像他王陽明這樣倒霉過。

  他找不到標杆,尋不到成功的案例,這讓他的心靈備受煎熬。後來,他通過長時間的默想,突然發現,聖人是沒有辦法改變外部環境的,他們只是適應環境。正如他自己,剛來時面對這樣惡劣的環境,想死的心都有。可現在,他不還是好好地活著?那麼,讓他活下來的精神支柱是什麼呢?無非就是努力適應了外部環境。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他覺得自己應該把時間用在理學的突破上。於是,他開始審視朱熹的「格物致知」。他對朱熹仍然極不滿意,因為朱熹說,去外面世界格真理。這就如他現在,他如何才能從外部找到一個好好活下去,並且可以創造人生價值的真理呢?外部根本沒有這樣的真理,所以他根本無法找到。

  朱熹的「格物致知」和「聖人處此該如何」交織在一起在他的腦海里撞擊著,他變得神魂顛倒起來,像中了魔一樣絮絮叨叨,時而點頭,時而皺眉,時而搖頭。

  他的腦子再也放不下這些翻來覆去被他肯定和否定的問題,終於有一天,這些問題衝出了他的腦子,像一幅畫一樣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於是,就發生了本書開頭的那一幕,王陽明的心學橫空出世。這個傳奇故事被稱為「龍場悟道」,是王陽明心學誕生典禮上的禮炮。

  龍場悟道引來很多爭論。有人說是禪悟,有人說是道家思想的結晶。有人則說,是儒家孟子思想和陸九淵心學思想的碰撞。也有人說,其實這是王陽明長期失眠和極度消沉後所產生的幻覺。

  但無論怎麼說,王陽明在龍場所悟到的「聖人之道,吾性自足」都是中國思想史上最奪目的光輝。所謂「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就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心中就有聖賢之道,因為我們心中與生俱來就有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而做聖賢就是要通過自我努力實現最真實的自我。我們每個人身上既然都有聖賢的因子,那人人就是平等的,誰都沒有權力支配誰。只有一個人有權力,那就是我自己。只有我才能支配我自己,我才是自己的主人!

  這就是王陽明心學最根本的思想,也是哈佛大學教授杜維明說「二十一世紀將是王陽明的世紀」的理由。

  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回答下面這三個問題:為什麼是王陽明?為什麼是他創建了心學?為什麼他能創建心學?

  宿命論者認為,王陽明創建心學是蒼天註定的,因為他就不是凡人,有四件事可以證明。第一件事,王陽明在1472年出生前,他的祖母夢到神仙從空中垂直降落,把懷中一個嬰兒交給他祖母,並且說,此子將來必能光大你家門庭。他祖母從夢中醒來,王陽明降臨人間。為了紀念神仙乘雲霧送子這個夢,王陽明的爺爺王天敘給他起名為「王雲」。第二件事,王陽明直到四歲還不能講話。有個和尚就對他爺爺說:「好個孩兒,可惜道破。」他爺爺王天敘猛然想起「王雲」的「雲」字,恍然大悟,這是道破了天機啊,於是馬上把的名字由「王雲」改成「王守仁」(王陽明是他成人後自己取的號)。第三件事,1482年,王陽明在鎮江府金山寺的禪房裡看到一位圓寂的和尚和自己特別像,牆上的詩歌暗示,王陽明就是這位和尚的轉世。第四件事,1483年他和父親在北京城走路,一個道士對他父親說,你這孩子能跨灶(超越父親)。他父親很疑惑,我已經是狀元了,他難道是狀元中的狀元?道士說,這正是此子奇異之處。

  還有人說,王陽明天生睿智,但人類歷史上天生睿智的人太多。在王陽明身邊就有湛若水,在他之前,還有陳白沙。有人說,他始終有成聖之志。但婁諒也有,陳白沙更有,幾乎所有的儒家思想家都有成聖之志。有人說,王陽明多年以來積累了儒釋道諸子等百家知識,但陳白沙的知識積累比他要深厚十倍,陳白沙十幾歲就悟透佛道二教,而他三十歲時才通佛道。最後,有人說,王陽明所以創建心學,是因為經歷了一次嚴酷的放逐洗禮。

  的確,人類歷史上一個永恆的定律是:任何一位偉大的聖賢都要經歷過一番非比尋常的困苦環境。摩西被放逐渺無人跡的沙漠,才有了《摩西十誡》;耶穌在顛沛流離的傳道中悟得大道;穆罕默德在放逐地創建了伊斯蘭教;釋迦牟尼放棄了王子養尊處優的生活,到深山老林中度過艱苦的歲月,創建佛教。這幾個人的成功似乎告訴了我們一個人生哲理:不經風雨,就不能見彩虹,逆境使人成長,讓人成熟。

  但身處逆境就一定能有所作為嗎?從古到今,死在逆境中的人不勝枚舉,何談成就!

  那麼,到底為什麼是王陽明?

  至少一個因素必不可少。王陽明出身書香門第,他本人衣食無憂,這讓他有充足的條件隨心所欲。我們很容易就注意到一個問題:但凡哲學家,出身貧苦的極少。

  實際上,這種「事後追溯」意義並不大。正如我們走在路上看到一起車禍,「事後追溯」就是,我們馬上思考自己怎麼會看到這起車禍的。你肯定能找到理由,如果你有耐心追溯,就會發現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已註定了你會看到這場車禍。

  雖然王陽明具備的那些要素很重要,也許我們應該特別注意王陽明在「悟道」之前反覆琢磨的那兩個問題:一個是朱熹的「格物致知」;另一個則是聖人如何從困境中超越出來。如果非要給「為什麼是王陽明」安一個看上去標準的答案,那麼這個答案就應該在兩個問題里,它就是:聖人肯定不像朱熹所說的去外面尋找存活下去的真理。用排除法,不去外面找,自然就在心裡找。所以,他修改了朱熹對「格物致知」的解釋。

  於是,王陽明心學的宗旨無非就是,我們心裡的良知是應對萬事萬物的法寶,無須去外部尋求任何幫助。

  不過我們與其費力不討好地尋找他創建心學的能量,不如用心來學習如何獲得這種能量。這應該是王陽明的心愿,也應該是我們的終身追求。

  王陽明創建心學後,他的世界看似光明起來。他適應了龍場這塊土地,並且和當地的土著發展出了深厚的友誼,這源於王陽明高度的傳道責任感。悟道後,王陽明馬上把精力投入到講學事業中。他讓僕人開發了一塊空地當作潦草的講習所,熱情地向土著居民發出邀請。

  實際上,自王陽明來到龍場,當地土著們就對這個有氣無力的中原人表現出了莫大的好奇。在他們眼裡,王陽明有些詭異。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很正常,也很勤奮。他耕種土地,修葺山洞,生火做飯。而有時候,這個中原人像個神經病,要麼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森林裡來迴轉悠;要麼坐在空地上,一動不動。有一段時間,他們認為王陽明比山中的虎豹毒蟲更可怕,而有時候,他們則覺得王陽明和藹可親。在森林中偶然相遇時,王陽明都很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

  王陽明邀請土著去聽他的講座,土著們蹲在一起開會討論,有人說不去,因為中原人外表忠厚,內心狡詐。也有人說,可以去,但必須全副武裝。最終,王陽明幾次三番邀請的熱情感動了他們。他們只帶著一顆心來了。

  他們是王陽明在龍場結交的新朋友,這些人被王陽明所講的內容深深迷住(土著講的語言和漢語不同,無從得知王陽明是怎麼向他們傳道的),每天都來捧場。有捧場的自然就有砸場的,正如一個出色的人有朋友就肯定有敵人一樣。

  來砸王陽明場子的人是貴州巡撫王質。王質早年在中央政府擔任御史,知道王陽明。擔任御史的人由於需要經常找碴兒彈劾別人,所以心理往往比較扭曲。王陽明來貴州,作為巡撫,王質當然早已知曉。按王質的想法,王陽明到他的地盤任職,應該對他有所表示。可王陽明那段時間太忙,忙著存活,忙著悟道,就把這位貴州官場上的大佬忽視了。

  這本是無心之罪,但王質認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王陽明的挑戰,於是派了一群亦官亦匪的人來到龍場驛站。這群人來砸場子時,王陽明正在給土著們講課。他們訓斥王陽明不識好歹,並作勢要揍王陽明。王陽明絲毫不動聲色,土著們卻怒了。雙方開戰,當地人人多勢眾,來砸場子的人被打得抱頭鼠竄。

  王質大怒,當時就想調動軍隊對付王陽明,但馬上就改變了主意。他意識到這是殺雞用牛刀,而他只想讓這隻雞對自己低頭。王質拿出官老爺的威勢來,下命令給貴州司法部長官毛應奎,要他通知王陽明,這件事的影響極端惡劣,王陽明必須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地向他道歉,只有王陽明做到這一點,他才可以考慮是否要赦免王陽明的罪。

  毛應奎了解王質,知道這是官場中「廉價自尊」下的無理取鬧。雖然如此,他權衡了一下,認為王陽明比王質更容易擺平。於是他給王陽明寫信,要他向王質道歉,哪怕就是一封道歉信也好。

  王陽明陷入沉思。這是他龍場悟道後第一次遇到事,而且非常棘手。他必須拿出妥善的解決方法來證明心學的力量。反覆思考後,他給毛應奎回了封信,他說,毆打那群流氓的本地居民不會無緣故打人,是那群流氓先動手的。他接著說,即使那群流氓是王質派來的,但我和王質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我為何要向他道歉?如果他非揪住這件事不放,那你替我轉告他,我在惡劣的龍場什麼沒有遇到過,幾乎一日三死,再大的風暴對我而言也不過是蟲豸。他最後說,我雖然是流放官員,也應該得到應有的尊重。

  這正是他心學的靈魂:人人都有尊嚴,不可侵犯。據說,王質收到這封並非是給他的信後大為震驚,只好接受了尊嚴被侵犯的現實。

  憑几句義正詞嚴的大話就把對手嚇跑,世界上沒有這回事。如果真有,公平和公正早已立足人類世界。王質不再找王陽明的麻煩,最有可能是毛應奎周旋的結果。毛應奎是個頗有正義感的人,在收到王陽明的回信後,他親自去見王陽明。王陽明的人格魅力令他一見折服,這使他馬上斷定王質和王陽明之間的誰是誰非。在他的調和下,王質很容易做出判斷,這件事再鬧下去成本太高,而且有失他的身份,於是,不了了之。

  自此,王陽明的敵人王質消失,毛應奎則成了他的新朋友。

  王陽明還曾神交了一位朋友,正是這位神交之友催生了中國文學史上最燦爛的篇章《瘞(yì)旅文》。我們想要了解王陽明的文學成績,只需要欣賞這篇文章就足矣: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早,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

  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癘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現在,我們將這篇文章翻譯成現代白話文。一篇優秀的古典文章,翻譯成白話文字,即使減色不少,但同樣能動人心弦。

  在大明正德四年(1509年)秋季某月初三,有一名吏目從北京來到這裡,不知道他叫什麼。他身邊帶著一個兒子、一個僕人,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上任,路過龍場,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從籬笆中間望見他,當時陰雨昏黑,想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現。第二天一大早,我派跟班的一人去探視,他已經走了。近午時刻,有人從蜈蚣坡那邊來,說:「有一個老人死於坡下,旁邊兩人哭得很傷心。」我說:「這一定是吏目死了。可悲啊!」傍晚,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一人坐著嘆息。」問明他們的情狀,方知他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屍體。」那麼,他的僕人又死了。唉,令人神傷啊!

  想到他們的屍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領,於是我就帶著兩個跟班,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名童僕臉上流露出為難的表情。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兩名童僕憐憫地淌下眼淚,要求一起去。於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隻雞、三碗飯,一面嘆息,一面流著眼淚鼻涕,向死者祭告說:

  「唉,悲傷啊!你是什麼人,什麼人啊?我是此地龍場驛的驛丞、餘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區,我不知你的家鄉是何郡何縣,你為什麼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啊?古人不會輕率地離開故鄉,外出做官也不超過千里。我是因為流放而來此地,理所應當。你又有什麼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僅是一個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為什麼竟用這五斗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麼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僕人啊?哎呀,太悲傷了!

  「你如真正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該歡歡喜喜地上路,為什麼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一路上常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饑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難道能免於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必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你的僕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說什麼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三具屍骨無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愴。唉,悲痛啊!

  「縱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狸成群,陰深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不致長久地暴露。你已經沒有一點知覺,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來到此地,已經三個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很輕啊。我不應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連綿的山峰高接雲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的遊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到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再唱一支歌來安慰你:『我與你都是離鄉背井的苦命人啊,蠻人的語言誰也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仆緊相從。我們一起遨遊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啊,放聲嘆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僕人在身後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遊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飲甘露啊,莫愁飢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凶!』」

  王陽明在龍場除了結交新朋之外,還有舊友來鞏固他們之間的友誼。這些舊友都是他曾經在北京講身心之學的弟子,以他的妹夫徐愛為首,陸續來到龍場。當這些人得知王老師創出了不同於朱熹理學的學說後,大為驚奇。他們讓王陽明講講這個新學說,王陽明侃侃而談:「心即理。」

  眾人不明白。

  王陽明說:「我心中有個能知是非善惡的良知,所以一切道理都在我心上,就是:心即理。」

  這一說法當然讓他的弟子們耳目一新,但他們疑慮重重。徐愛就問:「您說心即理,不需外求。我孝順父親的種種行為,恐怕要去外面求取吧。一個三歲的孩子怎麼知道那些孝順父母的禮節?」

  王陽明的解釋是:如果你真有孝順父母的心,就會去做孝順父母的事。天冷了,你會給父母蓋被;天熱了,你會給父母打扇子。這種禮節,你需要去外面學嗎?孝順這個道理就在你心中,如果它在外面,比如在你父母身上,倘若你父母去世了,難道它就消失了?

  王陽明心目中儒家倫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孝道到底該如何表現,有件事可以說明。王陽明的愛徒徐愛曾在安徽祁門遇到一個叫傅鳳的人,此人以孝順父母為終生理想。可因沒有像樣的工作而賺不來錢,所以理想無法實現。徐愛就推薦他來見王陽明。王陽明於是給他講心學,傅鳳偶有所得,正要痛下決心修行時,突然意識到年邁的父母和傻子弟弟都需要他來養活。所以就拋棄心學,不顧性命日夜苦讀,希望能考個進士,有個一官半職來養活父母和弟弟。因為吃不飽,再加上學業辛苦,竟然患了大病,臥床不起。但傅鳳仍然堅持讀科舉之書,王陽明的弟子們都千方百計勸他以身體為重。

  傅鳳很苦惱,於是請教王陽明。

  王陽明嘆息說:「你呀,雖然志在孝親,可已陷入不孝的深淵了。」

  傅鳳吃驚地問:「難道我不想去做官賺錢養活父母和弟弟,就是孝了嗎?」

  王陽明說:「你為了做官賺錢而養活父母和弟弟,卻把自己搞成病夫,這是孝嗎?」

  傅鳳疑惑。

  王陽明又說:「就看你現在病懨懨的樣子,能考上進士嗎?」

  傅鳳很坦誠地說:「不能!」

  王陽明說:「你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卻沒有得到官職,而因為你身體很差,不能照顧父母兄弟,可能還要讓他們來照顧你。你說,你這不是大不孝,還能是什麼?」

  傅鳳潸然淚下,請王陽明出個好主意。

  王陽明說:「宇宙中最真的孝,就是不讓父母擔心。知道了這個,你就知道怎麼去孝順父母了。」

  我們可以看到,王陽明心學中所倡導的孝的問題,其實就是一門不讓父母擔心的學問。良知告訴一個人,孝順父母的終極目的是讓他們心上安寧,物質條件還在其次。這其實就是感應,人世間所有父母希望的其實是兒女平安,錦衣玉食並不重要。那麼,將心比心,我們希望的其實也是父母平安,心平安,身平安。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你的身心要平安,否則,這都是空談。宇宙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世事也在變幻,但那些良知未被遮蔽的心對於孝順的要求卻是亘古不變的。想要真孝順,做到五個字就可以了。這五個字是:讓父母心安。

  有弟子曾問王陽明,學習朱熹理學的方法很簡單,只要我們去外面格物,把格到的道理用靜坐思考的方式和自己的心吻合就是了。您這個學說,應該怎麼學會它呢?

  王陽明給出了四點:第一,立志。就是要打定主意,下定做聖賢的決心;第二,勤學。做聖賢必須勤奮,努力學習知識和提升品德;第三,改過。有錯就要改,絕不姑息;第四,責善。也就是在朋友之間要以責備的方式勸善。

  實際上,這是儒家提倡的老方法:在仿效典範和反省中獲得自我,進而成為聖賢。這時的聖賢就是心靈自由、自己能支配自己的人。

  不過在龍場,除了徐愛之外,並沒有矢志不移跟隨在王陽明身邊的弟子。這些弟子來了幾天,或許是有別的事,又或許是忍受不了龍場的生活環境,所以就離開了。王陽明在《諸生》這首詩中嘆息說,人生相聚機會不多,何不把你們的書和行李拿來,咱們在一起享受心學的極歡大樂?(「唯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胡不攜書來,茆堂好同住」)

  而心學的極歡大樂在此時恐怕只有他一人能享受。雖然如此,他已蜚聲整個貴州。前來拜訪他的人相望於道,貴州龍場看上去不再是個閉塞之地,而成了人來人往的市場。在來看他的人中,有一人很特殊。他就是貴州軍區世襲軍政長官(貴州宣慰司宣慰使)安貴榮。安長官在貴州並非等閒,貴州的驛站就是他的祖上奢香夫人為明帝國免費創建的,所以他的神態里有一種無上榮耀的傲慢。安貴榮來見王陽明並不是聽心學,按他的思維,王陽明學識淵博,聲名遠揚,肯定有非凡的智慧。他希望王陽明能為他解惑,這個惑就是:他想減少貴州通往中原的驛站數量。

  王陽明勸他別胡思亂想:「驛站,尤其貴州境內的驛站是中央政府控制貴州的烽火台,你撤驛站,會給中央政府『企圖弱化中央政府對貴州控制能力』的印象。後果如何,不必我說。」

  安貴榮急忙派人送來酒肉,說:「想不到這深山老林里有您這樣見識非凡的人,讓人欽佩,關於裁撤驛站的事,我以後想都不想。」

  王陽明回答他:「我沒有這樣的力量。我說的這個道理,你心中早已有之。」

  這個回答很陰險,一方面他暗示,安大人你要裁撤驛站恐怕就是有這想法。一方面,我的心學說,道理在你心中,我只是提醒了你一下而已。

  但安貴榮賊心不死。這件事不久,貴州境內發生了兩個少數民族首領的叛亂。王陽明判斷,這兩人是安貴榮的部下,他們叛亂和安貴榮的默許有直接關係。因為叛亂持續了一個月,安貴榮的軍隊毫無動靜。他給安貴榮寫信說,兩人叛亂是在你的軍事管轄區,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樣胡鬧?中央政府怎麼想?即使不追究你的失職,如果調動別省的軍隊來鎮壓,你的顏面何在?

  安貴榮看到這封信後,冷汗直冒。他馬上出兵,輕鬆平定了叛亂。

  由此看來,王陽明在龍場的身份不僅是個驛站站長,還是個教育家,偶爾還客串下政治家。他的朋友越來越多,聲名大振,他的命運在經過一番痛苦的洗禮後發生了大逆轉。所有人都知道,龍場這塊天地已容不下他,他離開龍場的日子已不遠了。

  王陽明是被人請出去的,而且被請了兩次。第一次請他的人是貴州省主管教育的副省長毛科,他和王陽明是同鄉。1508年冬天,他到龍場聽王陽明講學,由於沒有深厚的思想根基,毛省長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王陽明心學本身是靈動的學說,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於是他邀請王陽明去省城貴陽講學。王陽明委婉拒絕。他說,我現在只是山野村夫,體弱多病讓我變得異常疏懶。我沒有用功閱讀和研究經典,所以沒有資格擔任講師。我現在正準備去看醫生,您作為官方代表,給我這樣的榮譽,實在讓我慚愧。

  毛科當然不會明白王陽明這番託詞背後的心理活動。在王陽明看來,他的心學是幫助人完善道德,而並非是指導人科舉考試。但毛科的用意很明顯,他要王陽明到貴陽講學就是希望王陽明能幫他培養出一批考試高手,這和王陽明的出發點南轅北轍。

  毛科在1509年初被調離貴陽,接替他的叫席書,毛科臨走前叮囑席書,王陽明學大才淵,不應該在龍場驛沉淪。席書謹遵前任教誨,上任不久,就跑到龍場驛來聽王陽明的講課。課後,他請教王陽明,朱熹和陸九淵二人的思想有什麼不同嗎?王陽明說,這個話題太深,作為晚輩,他暫時還沒有資格來談。他話題一轉,普及了一會兒自己的心學。簡易明快的心學馬上就讓席書為之著迷。不過,席書是朱熹理學的門徒,雖然著迷,但對王陽明心學的「真理性」表示懷疑。

  第二天,席書滿腹心事地來了。他還是希望王陽明能講一下朱熹和陸九淵的不同,或者是,他王陽明和陸九淵的不同。王陽明只好滿足了席書的願望。

  王陽明從「知行」的角度來說明他和朱熹、陸九淵的不同。他說,朱熹是通過經書得到天理,然後去實行;陸九淵是通過靜坐得到天理,然後去實行。二人雖然在得到天理的方式上不同,可都認為「知行」是有先後次序的。而我卻認為,知與行是合一的。知是行的開始,行是知的成果,二者是一回事。席書沒有深入質疑「知行合一」的問題,而是質疑另一個問題:「您也提倡靜坐,和陸九淵的靜坐有什麼區別嗎?」

  王陽明說:「陸九淵靜坐是希望從心中得到真理。而我提倡靜坐,是因為現在的人心浮氣躁,靜坐能讓他們把心沉靜下來,我並沒有讓人一味靜坐去獲取真理,那不是正路。」

  席書問:「那您從哪裡獲得真理?」王陽明回答:「真理就在我心中,但必須去事上練,只有去實踐了,你才能更深刻地體會這一真理。而且,這兩者是不可分的,正如知行合一一樣。」

  席書這回心悅誠服,馬上讓人修建貴陽書院,並親自率領貴陽的秀才們來到龍場,以師禮請王陽明到貴陽。

  由此,王陽明離開了他的放逐地和涅槃重生地。

  1509年,王陽明在貴陽書院正式講學。按理,他有了傳播自己學說的平台本該高興。但在來貴陽的路上,他心事重重。表面上,席書服膺他的心學,實際上,作為主管教育的省長,席書面臨一個困局:他對王陽明心學心悅誠服,但王陽明心學並非是考生輔導課,而他的工作職責就是讓自己轄區內的考生通過科舉考試。王陽明也面臨一個困境:他的心學目標是給考生指明聖賢之路,而考生的目標卻是讀書做大官。如果他一門心思宣揚和朱熹理學截然不同的心學,那考生的目的就無法實現。想讓考生的理想實現,就必須要講朱熹理學。這個困局也是他當初婉言拒絕毛科的根本原因。不過好像事情沒有他想的那麼複雜,席書用一句話就撫平了他的憂慮:講你最想講的。

  王陽明在貴陽書院講的主要內容就是「知行合一」。

  當時的人仍然按照朱熹的思路,想把一切天理都捕捉到手,然後再去實踐。長此以往,每個人都擁有了一種本事:嘴上功夫天下第一,一旦要其動手,就會束手無策。他希望能改變這種讀書人的毛病。當然,「知行合一」實際上也是他心學「心即理」和「事上練」的延伸:天理既然都在我心中,那我唯一也必須要做的就是去實踐來驗證我心中的天理,而不是去外面再尋找天理。這種思路有個莫大的好處:心中有天理,那我們就不必再去尋找天理,如此一來,我們就節省了大量時間,而這些時間可以用在實踐中。這樣一來,你就有足夠的時間去實現理想。王陽明心學和朱熹理學、陸九淵心學的一個重要區別就在這裡,它也正是王陽明心學的閃光點。

  實際上,知行合一和事上練只是「致良知」的一個前奏,真正動人心弦的是他心學思想的精華——致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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