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作證詞

2024-10-09 04:00:24 作者: 弗·福賽斯

  「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在案,並有可能被用作證詞。」

  這是英國和愛爾蘭警察對疑犯的正式警告之一。

  一輛寬大的警車緩緩停在街沿石旁邊,約五十英尺外,一道警戒線橫在路上,將看熱鬧的人群攔在外面。司機開著引擎,雨刷有節奏地刮去落在擋風玻璃上的毛毛雨。后座上,威廉?漢利總警司透過車窗,看著警戒線外圍觀的一群人,還有裡面三三兩兩不知所措的官員。

  「你待在這兒。」警司告訴司機,並準備下車。司機很樂意照辦,因為車內溫暖舒適。他覺得,這種下雨天不適合在貧民窟的街上走來走去。他點點頭,關掉發動機。

  

  警司「砰」的一聲關上身後的車門,再次用深藍色的大衣裹緊身子,朝警戒線的缺口走去。一位渾身濕淋淋的警官在那裡注視著警戒區出入的人。看到漢利後,他敬了個禮,站向一旁讓他進去。

  大個子比爾[17]?漢利從一個自由黨人社區的小警察干起,用了二十七年才升到現在的位子。他身高超過六英尺一英寸,身材像卡車一樣結實,很適合幹這行。三十年前,他曾經是愛爾蘭阿斯隆郡英式橄欖球隊中的最佳前鋒,後來他穿上綠色的愛爾蘭隊球衣,加入了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球隊。在隊長卡爾?穆倫的率領下,球隊在三角賽中橫掃英格蘭隊、威爾斯隊、蘇格蘭隊和法國隊,奪得了三連冠。他成為警察後,打球也並沒有影響他的晉升。

  他喜歡這份工作。雖然工資低、工時長,但從中能獲得滿足感。當然,每個行業里都會有棘手的任務,今天上午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情——驅逐住戶。

  兩年來,都柏林市政府一直致力於拆除一片破敗雜亂的舊房子,其所在地叫格洛斯特鑽石區。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是個謎。那地方既沒有英國格洛斯特王室的財富和名氣,也沒有昂貴炫目的鑽石,它只是坐落在利菲河北岸碼頭後面的一片工棚貧民窟。現在,這裡的大部分樓房已被夷為平地,原先的居民被安置到了政府建造的公寓樓里。透過雨絲,人們能夠看到半英里外那些毫無生氣的樓房的輪廓。

  但這裡是比爾?漢利管轄區的中心,所以,今天上午的事情由他負責,儘管這使他頗感頭痛。

  被兩條警戒線隔開的地方,是以前梅奧路的中心地段。現在,這裡與十一月的天氣一樣荒涼。街道的一邊只有一堆瓦礫,推土機很快就要開工,為一座新的購物中心開挖地基。街道的另一邊才是人群注目的焦點。這幾百英尺的範圍內,沒有一座建築物。整個區域如一張餡餅一樣平整,雨水在光滑的黑色瀝青上閃閃發亮。這是一座停車場,面積有兩英畝,是供將來在附近辦公樓上班的人們使用的。整整兩英畝的場地,已經圍上一道兩米多高的柵欄。事實上,這兩英畝還差一點兒就要被全部圍起來了。

  場地中央,面朝梅奧路的地方還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好像一排整齊漂亮的牙齒里嵌著一顆破舊的殘牙。房子兩邊已經被推平,因此這座僅存的房子兩側都用木條支撐著。曾經與這座孤獨的房子相連的所有房屋都不存在了。周圍三個方向的地方都已鋪上瀝青,這座房子就像海灘上被海水包圍的一座孤零零的沙堡。正是這座房子,還有住在裡面被嚇壞了的老頭,成了上午的事件中心和人們茶餘飯後的焦點。已經遷居到新公寓樓的居民都趕過來,圍觀他們最後的一位老鄰居是如何被趕走的。

  比爾?漢利朝正門對面走去。那裡聚集了好多官員,他們都盯著這座破房子,似乎世界末日來臨,而他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其實這裡沒什麼好看的。面對人行道的是一面矮磚牆,把人行道與所謂的前花園隔開。這花園也沒有花園的樣子,只有幾英尺高的雜草互相纏繞著。正門在房子的一側,已經被無數扔過來的石子砸得傷痕累累。漢利知道,門內一定是個一碼見方的小門廳,正對面是一條狹窄的通往樓上的樓梯;門廳的右邊應該是一扇門,通向一個單間的客廳,門邊的客廳窗戶已經破碎,用紙板擋著;兩者之間是廊道,通向一個髒兮兮的小廚房,還有一扇門,通向後院和露天茅廁;客廳里應該有一個小壁爐,因為房子的一側有一根煙囪伸向細雨濛濛的空中。漢利從側面已經看到,房子後面有一個院落,與房子一般寬,長度約有二十五英尺。這個院子用六英尺高的木板柵欄圍著。之前漢利已經得知,院子的地面上到處是雞屎,因為那老頭兒在院子邊緊靠後柵欄那裡修了一個雞窩,養著四隻蘆花雞。情況就是這些。

  市政廳已經儘量為老頭作了安排,提供了他一套明亮又乾淨的新公寓,甚至還在別處另送了他一座小房子。社工、救濟人員和教會工作人員輪番去看望他。他們勸他,給他講道理,一次又一次答應他推遲搬遷日期;但他就是不搬。他住處的前後左右都已經被拆光了,他還是拒絕搬走。工程有條不紊在進行中,停車場已經修建平整,澆上了瀝青,老頭的房子周圍也被圍起了柵欄。然而,這老頭依然按兵不動。

  當地新聞媒體熱鬧了一番,並以《梅奧路隱士》的標題作了報導。當地小青年也聚攏來,朝著窗口投擲石子和泥塊,把窗玻璃砸了個七零八落。老頭隔著破窗戶大聲叫罵,這使得他們更加起勁。

  最後,市政廳下達了驅逐令,地方法官也下令對住戶實施強制動遷。在這個潮濕的十一月上午,許多市民也匯集到這座房子的正門前。

  房管局局長招呼漢利。「真是麻煩事,」他說,「這就是麻煩,我真討厭這種強制驅逐。」

  「是啊。」漢利說。他掃了一眼人群,有兩名法警前來執行任務,他們長得膀大腰圓,但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另有兩位市政廳的官員、兩個漢利手下的警察、一名衛生福利部門的官員、一個當地醫生,還有幾名小官吏。當地報紙的資深攝影記者巴尼?凱萊赫也在場,身後跟著個嘴上還沒長毛的年輕小記者。漢利與當地媒體的關係一向很好,與那些老員工交情也不錯。雙方各司其職,沒必要鉤心斗角。巴尼眨了眨眼睛,漢利點點頭表示回應。小記者認為這是親密的象徵。

  「你們要用武力把他轟出來嗎?」他輕快地問道。

  巴尼?凱萊赫瞪了他一眼。漢利把灰色的眼睛轉向這個小青年,盯住他看,直到小記者開始後悔剛才不應該多嘴。

  「我們會儘可能溫和的。」漢利認真地說。小記者急忙記下來,倒不是怕忘記這麼短的一句話,而是為了找點事情做。

  地方法官命令的時間是九點鐘,現在已經是九點零兩分了。漢利對房管局局長點了點頭。

  「開始。」他說。

  市政廳官員走到房門前,大聲地敲起門來。沒人答應。

  「拉金先生,你在裡面嗎?」他喊道。沒人答應。那官員回頭看漢利,漢利點點頭。官員清了清嗓子,開始宣讀市政廳的驅逐令。他的聲音洪亮,裡面完全能夠聽到,卻仍然沒有回答。他回到路上的人群中。

  「不如我們給他五分鐘時間?」他問道。

  「好的。」漢利說。現場警戒線的外面,格洛斯特鑽石區的前居民們在這裡越聚越多,人群中開始傳出小聲的議論。終於,後排的一個傢伙壯起了膽子。

  「別折騰他了,」那聲音說,「可憐的老頭。」

  漢利信步走到警戒線那邊,不慌不忙地挨個巡視著一排排面孔,凝視著每一雙眼睛。大部分人都避開了視線,沒人敢吱聲。

  「你們這是在同情他嗎?」漢利溫柔地問道,「去年冬天把他的窗戶全都砸碎,讓他在裡面挨凍,這是同情他嗎?向他扔石頭和泥塊,這是同情他嗎?」一陣漫長的沉默,「別在這裡浪費時間了。」漢利說完就回到門前的人群里。兩名法警正盯著他,漢利朝他們點了點頭。

  「你們可以動手了。」他說。

  兩人都拿著撬棍。其中一人繞到房子側面的網狀柵欄與磚砌牆角之間。他熟練地輕輕一撬,就撬開三塊柵欄木板,進入後院。他走到後門,用撬棍連連敲門。他的同事在前面聽到響聲後,也敲響了前門。前後門都無人應答。待在前門的那個人把撬棍尖頭插到門和門框之間,一下子就把門撬開了。門開啟了一條三英寸的縫後就不動了——裡邊有家具擋著。法警無奈地搖搖頭,轉向門的另一邊,撬掉兩個合頁,把門拆下來放在前花園裡。接著,他把堆在門廳里的椅子、桌子一件件搬出來,直至房間被清空。最後,他走進去喊道:「拉金先生?」後邊傳來有東西破碎的聲音,他的朋友從廚房那頭進來了。

  兩人在一樓搜尋著,街上的人們鴉雀無聲。接著,他們發現,樓上臥室的窗前出現了一張慘白的臉。

  「他在樓上!」人群里三四個聲音喊道,就像是比騎手先發現狐狸的侍從。其實他們只是希望幫上點忙。一個法警從前面的門框探出頭來。漢利朝樓上的臥室窗戶點頭示意,於是那兩人踏上了狹窄的樓梯。窗邊的臉不見了。沒有發生扭打,很快,他們就下來了,前面的人懷裡抱著那個虛弱的老頭。他走進毛毛細雨中,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救援人員拿著一條干毛毯急忙走了過來。法警支撐著老頭站穩,把毯子裹在他身上。老頭看上去已經餓得沒了力氣,並且有些暈眩,但主要是被嚇破了膽。漢利作出了決定。他轉向自己的汽車,招呼司機把車開過來。市政廳之後可以把老頭送到老人院去,但現在得先讓他好好吃頓早飯,喝杯熱茶。

  「扶他到后座去。」他對法警說。等老人被安置到溫暖的汽車后座上後,漢利也上了車,坐在他的旁邊。

  「走吧,」漢利對司機說,「從這兒出去半英里,第二個路口左轉,那兒有家公路咖啡店。我們去那裡。」

  當汽車倒出去,穿過警戒線、經過圍觀的人群時,漢利看了一眼這位不同尋常的客人。老人穿著一條破舊的寬鬆褲和一件薄夾克,裡面的襯衣沒扣上。據說,他這幾年裡一直邋裡邋遢、愁眉苦臉的。老人默默地盯著前排座位的靠背,對漢利的凝視毫無反應。

  「這天遲早要來的,」漢利溫和地說,「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吧。」

  漢利個子高大、身體強壯。如果高興,他能把碼頭上的小流氓們揍得尿褲子。雖然滿臉橫肉,鼻子還被打折過兩次,但大個頭比爾?漢利是個善良的人。老頭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他,但沒有說話。

  「搬家,我的意思是,」漢利說,「他們會找個好地方安頓你,冬天暖和,吃得也好。你會明白的。」

  汽車在小飯館前停了下來。漢利下車後,轉向司機。

  「帶他進去吧。」他說。

  溫暖的餐館裡熱氣騰騰,漢利朝角落的一張空桌子點了點頭。警車司機扶著老頭走到角落,幫他靠牆坐下。老頭一語不發,既沒說謝謝,也沒表示異議。漢利看著櫃檯後牆上的菜單。飯店老闆用濕抹布擦了擦手,露出探詢的眼光。

  「兩個雞蛋、培根、西紅柿、香腸和薯條,」漢利說,「給角落裡的那個老傢伙先來一大杯茶。」他把兩鎊紙幣放在櫃檯上,「我等會兒回來拿找頭。」

  司機從角落的餐桌回到櫃檯前。

  「待在這裡看著他,」漢利說,「我自己來開車。」

  司機心想,今天真是好運氣,先待在暖和的汽車裡,現在又在溫暖的咖啡館裡,正是喝杯茶、抽支煙的好機會。

  「我要跟他坐一起嗎?」他問道,「他身上有股味兒。」

  「看著他。」漢利重複道。他自己則開車回到了梅奧路的工地上。

  施工隊早就準備好了,他們不想浪費時間。承包商的工人從房子裡進進出出,把原主人那些髒兮兮的家什物件都搬出來堆在路邊,任憑雨淋。現在雨下大了,房管局局長撐起雨傘,在一邊看著。停車場裡,兩輛橡膠輪子的挖土機正在待命,準備從屋後開始,把後院和茅廁逐一碾平。挖土機的後邊是一排翻斗卡車,一共十輛,準備運走房子的磚瓦碎片。屋裡的水、電和煤氣供應早在幾個月前就已經切斷了,所以,房子裡又潮又髒。那裡從來沒有裝過下水道,所以,配有地下化糞池的露天茅廁也很快會被填埋起來,澆上永久性混凝土。看到漢利又從汽車上下來,房管局局長向他走去,並朝一輛敞著後門的市政局貨車示意了一下。

  「我已經把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收拾起來了,」他主動介紹,「舊照片、硬幣、幾枚獎章、一些衣物,還有裝在一個雪茄盒裡的一些私人證件,大部分都已經發霉了。至於那些家具……」他指著雨中的一堆老古董,「都在那兒,衛生局官員建議一把火全燒了。那東西值不了幾個錢。」

  「好的。」漢利說。那官員說得對,但那是他自己的事。漢利似乎還是想在道義上幫老人一把。

  「他能拿到一點賠償費嗎?」漢利問道。

  「噢,當然。」局長急切地說,極力解釋他的部門並不是沒人性的禽獸,「房子是他的私有財產,家具、設施、固定設備以及一切個人物品所受的損失,我們都作了一個合理的估價。還有搬家安置的補貼……雖然坦率地說,相比於他長時間拒絕搬遷給我們造成的損失,他的這點損失算不上什麼。」

  這時,一名工人從房子一側走出來,雙手各拎著一隻雞,都耷拉著腦袋。

  「這些傢伙怎麼辦呢?」他問道,並不是特別在問什麼人。

  他的一個同事回答了他。巴尼?凱萊赫抓拍了一張照片。不錯的照片,他心裡想——「梅奧路隱士」最後的幾個夥伴,很好的注釋。一名承包方的人說,他家裡也養著雞,可以讓這幾隻加入到他那裡的雞群中。於是,他找來一個紙箱子,把這兩隻濕漉漉的雞塞到裡邊後放到了麵包車上,以便之後送到家裡去。

  不到一個小時東西就搬完了,這座小房子已被清理一空。身穿閃閃發亮的黃色油布雨衣的大個子工頭走到市政官員面前。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他問道,「老闆要求停車場完工,並用柵欄圍起來。如果今晚澆上混凝土,明天一早我們就可以鋪瀝青了。」

  官員嘆了一口氣。「開始吧。」他說。工頭轉過身去,朝一輛移動式吊車揮了揮手。吊車的吊臂下懸掛著一隻半噸重的大鐵球,現在它正慢慢向房子的側面開過去。定位後,隨著一陣輕柔的噝噝聲,車身被液壓腳抬了起來。鐵球開始擺動,起初很慢,然後擺動的幅度加大了。人群饒有興趣地觀望著。他們已經見識過自己的房子被這樣拆毀,但這種情景總是看不厭的。終於,鐵球撞向煙囪附近的房子側面,打飛了十多塊磚頭,在牆面上留下兩條裂縫,一路向下延伸。「啊……」人群發出一陣長長的低沉感嘆。對於閒得無聊的人來說,沒有比搞破壞更振奮人心的事了。在第四次撞擊時,樓上的兩扇窗戶從窗框上掉下來,落到停車場上。房子的一角與其餘部分分裂開來,慢慢地轉了半圈後,倒向後院。過了一會兒,結實的磚砌煙囪也被攔腰撞斷,上半部分砸穿屋頂和地板,落在一樓地面上。這座舊房子已經四分五裂,人們就喜歡這樣的場面。漢利警長重新坐上汽車,回到那個小飯館。

  小飯館裡比原先更溫暖潮濕了。他的司機坐在吧檯前,喝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漢利走進去時,司機掐滅了手中的菸頭,從凳子上滑下來。老頭似乎還在角落裡忙活。

  「他吃完了嗎?」漢利問道。

  「他吃了好長時間了,長官,」司機說,「那些黃油麵包下肚的速度,就好像他明天沒飯吃了似的。」

  漢利看到,老頭又把一塊黃油抹在又白又軟的麵包上,開始咀嚼起來。

  「麵包得另外加錢,」店老闆說,「他已經吃了三份了。」

  漢利看了看手錶,現在十一點半。他嘆了一口氣,坐上一張凳子。

  「來一杯茶。」他說。他已經通知衛生福利部門的官員三十分鐘後來碰頭,把老人轉給市政廳去照管。然後,他就可以回辦公室,去處理他的案頭工作。他很欣慰這件事馬上要了結了。

  巴尼?凱萊赫和他的見習小記者走了進來。

  「你給他買了早飯?」巴尼問道。

  「我會把錢要回來的。」漢利說,雖然凱萊赫知道他是不會這樣做的,「拍了幾張照片了吧?」

  巴尼聳了聳肩。「還可以,」他說,「雞的那張很不錯,還有煙囪倒下來的,還有他裹在毯子裡被弄出來的。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我還記得一萬人住在這個鑽石小區的日子。那時候,他們都有工作。錢是少得可憐,但都在工作。當時,把一個地方變成貧民窟要花五十年時間;現在只要五年就夠了。」

  漢利哼了一聲。「這是進步。」他說。

  第二輛警車在門前停下來。剛才在梅奧路的一名年輕警官下了車,透過玻璃看到他的長官與記者在一起,便猶豫地停住了腳步。小記者沒有注意到這些,巴尼?凱萊赫則裝作沒看見。漢利從高凳上滑下來,走向門口。在門外的雨中,那名警察對他說:「您最好回去一下,長官。他們……發現了一點情況。」

  漢利招呼他的司機,兩個人一起來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我要回去一趟,」他說,「看住那個老頭兒。」他又朝咖啡館裡看了一眼。

  遠處的角落裡,老頭已經停止了進食。他一手拿著叉子,一手拿著卷了半截香腸的一塊麵包,一動不動地默默盯著人行道上三個穿制服的人。

  工地上,所有動作都停了下來。身穿雨衣、戴著安全帽的承包隊工人在房子的廢墟旁邊圍成一圈,剩下的那名警察也與他們在一起。漢利下了車,從瓦礫堆穿行過來,走向正往下看的那一圈人。身後,還未散去的人群中傳來了七嘴八舌的議論。

  「一定是那老頭的寶貝!」人群中一個人大聲說。有人應聲附和著:「他把財寶都藏在那裡,怪不得死也不肯搬走呢。」

  漢利走到那伙人中間,去看引起他們注意的地方。剩下的半截煙囪仍然矗立著,有五英尺高,周圍是一堆瓦礫。煙囪底部,一個黑乎乎的舊壁爐依然可見。在一邊,還有兩三英尺的房屋外牆仍舊豎立著;內側的牆根邊上是一堆倒下的磚頭,裡面伸出一條乾枯萎縮但依然清晰可辨的人腿,一片像是長統襪的布條還依附在膝蓋下面。

  「是誰發現的?」漢利問。

  工頭走上前來:「湯米用鎬頭在壁爐腔那兒幹活。他清掉了幾塊磚,這樣掄鎬頭更順手些。他看到這個,就向我報告了。」

  漢利一眼就找出了那名目擊證人。

  「那麼,是在地板下面發現的嗎?」漢利問道。

  「不。這裡整個住宅區都是建在沼澤地上面的,屋子裡是水泥地。」

  「那麼是在哪裡?」

  工頭彎下腰,指向壁爐的殘餘部分:「從客廳里看過來,壁爐好像是與牆壁齊平的,但其實不是。這壁爐原本是從房牆裡突出來的,後來,有人在煙囪突出部位和房間盡頭之間砌了一道簡易的磚牆,一直通到天花板,形成一個十二英寸深的夾層。為了對稱,壁爐的另一邊也砌了一道牆,但那一邊是空的。屍體就在假牆與屋牆的夾層里。為了掩飾,這個房間還重新貼過牆紙。你看,煙囪的突出部位與假牆用了同樣的牆紙。」

  漢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幾片破碎的牆紙都帶著相同的霉斑,不但依附著壁爐架上方的壁爐腔正面,也貼滿了磚牆,包括掩蓋了屍體的那部分。這是一種老舊的牆紙,上面印有玫瑰花蕾的圖案,但在壁爐旁邊,在房屋原先的牆壁上,一層年代更加久遠的骯髒條紋圖案牆紙也依稀可辨。

  漢利站起身來。「好吧,」他說,「你們今天的工作到此結束。你最好把工人們叫下來,讓他們回去。這裡現在由我們接管。」工人們紛紛走出瓦礫堆。漢利轉向他手下的兩名警察。

  「繼續保留警戒線,」他說,「把這個地方封鎖起來。再多叫點人來,多設幾個路障。我要你們把這個地方四面都圍起來,誰也不准進來。我去加派更多人手來這裡,還有刑事技術人員。未經他們允許,什麼也不要碰。明白嗎?」

  兩個警察敬了禮。漢利又回到汽車裡,給總部打電話。他吩咐了幾件事,然後,又把電話轉到刑事調查部門的技術科。技術科設在赫斯頓火車站後面一座模樣刻板的維多利亞式舊兵營里。他很幸運,接電話的是刑偵隊長奧基夫,他們是多年的老相識了。漢利告訴他自己的發現以及需要的幫助。

  「我這就派他們過去,」奧基夫的聲音在電話里噼啪作響,「你要謀殺組的人也去嗎?」

  漢利抽了抽鼻子:「不用了,謝謝。我認為我們分局可以應付。」

  「那麼,你們有疑犯了嗎?」奧基夫問道。

  「噢,是的,我們已經有了一個。」漢利說。

  他又自己開車返回那個小飯店。他從巴尼?凱萊赫身邊駛過,凱萊赫正試圖穿過警戒線到裡面去。這一次,值勤的巡警可沒這麼好商量了。

  在餐館裡,漢利發現司機還坐在吧檯前。那老頭坐在後面,已經吃完了飯,正小口喝著茶。他凝視著這位向他走來的高大警察。

  「我們已經找到她了。」漢利說。他朝桌子俯下身去,說話的聲音很輕,不讓餐廳里的其他人聽到。

  「我們還是走吧,嗯?拉金先生?去局裡,怎麼樣?我們要談談,行嗎?」

  老頭一言不發地迎視著他。漢利意識到,到現在為止他還沒開過口。老頭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恐懼?放心?很可能是恐懼。怪不得那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害怕。

  他默默地站了起來,漢利一隻手堅定地挽住他的胳膊,他們一起朝警車走去。司機跟過去,坐到方向盤後面。雨已經停了,蕭瑟的寒風把太妃糖紙吹得滿街飛舞,就像秋天的落葉,但街上沒有一棵樹木。汽車駛離了街邊。老頭躬身坐著,默默地凝視著前方。

  「回局裡。」漢利說。

  任何國家的謀殺案調查都不會像電視裡放的那樣,充滿振奮和猜測。實際上,百分之九十都是單調乏味的程式和手續,還有行政工作,大量的行政工作。

  大個子比爾?漢利親眼看著老頭被關進拘留所後面的一間拘禁室里。老頭沒有提出任何抗議,也不要求找律師。漢利還不想起訴老頭,畢竟,他還能以嫌疑人的名義拘留老頭至少二十四個小時。首先,他需要的是更多事實。他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打電話。

  「按規章辦事,小伙子,按規章辦事。我們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多年前,他的老上司曾這麼告誡他。很好的忠告。由於手續不全而在法庭上敗訴的案子,要多於靠聰明才智的勝訴。

  漢利正式通知市驗屍官辦公室,報告一起死亡事件。他的電話打得正是時候,在那位資深公務員要去吃午飯前找到了人。接著他又通知位於長途汽車站後面的斯托爾大街停屍所,說下午有一具屍體需要徹底屍檢。他追蹤到了法醫蒂姆?麥卡錫教授。教授在基爾德爾俱樂部的門廳里靜靜地聽完電話,然後嘆了一口氣——菜單上美味的野雞胸脯肉看來是吃不成了。他答應馬上過來。

  要組織人去找些帆布屏障,還要安排一些人帶上鐵鍬和十字鎬到梅奧路去報到。他把正在食堂吃午飯的三名刑警叫來辦公室,自己準備了兩份三明治和一品脫牛奶,邊工作邊吃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很忙,」他告訴他們,「我們都很忙。所以,我想把這個案子儘快了結,應該用不了多久。」

  他任命首席偵緝督察為犯罪現場調查員,讓他立即去梅奧路;又讓兩名年輕的偵緝警長分頭執行任務,其中一個去詳細調查那座房子。房管局局長說過,那房子歸老頭所有,是自由產權。市政廳地稅局會有該房屋過去的交易和所有權變動的登記,詳細信息在財產註冊中能找到。

  另一名偵緝警長干跑腿工作。他要去查訪梅奧路的每一家老住戶,他們現在大都被安置在政府建造的公寓大樓里。找到老鄰居,打聽流言蜚語,還要走訪小店老闆,該小區拆毀前十五年間的巡警和當地牧師——所有了解梅奧路和老頭情況的人,年頭越久越好。而且,漢利還強調,調查對象還包括知道已故拉金夫人的任何人。

  他還派出一名穿制服的警官開車到房管局,把上午他在拆房現場看到的被房管局貨車運走的所有私人物品,包括家具等,都拉回警察局的院子。

  當他站起來伸懶腰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他讓人把老頭帶到審訊室去。他自己喝完牛奶後,又等了五分鐘。他走進審訊室時,老頭坐在桌子旁,雙手抱在胸前,眼睛凝視著牆壁,一名警察站在門邊。

  「他說過什麼沒有?」漢利輕聲問那個警官。

  「沒有,長官。什麼也沒說。」

  漢利點點頭示意他離開。

  只剩下他們兩人了,他在老頭對面坐了下來。市政廳的記錄顯示,老頭的名字叫赫伯特?詹姆斯?拉金。

  「嗯,拉金先生,」漢利溫和地說,「你覺不覺得,把情況坦白告訴我才是明智的做法?」

  經驗告訴他,沒必要去嚇唬這個老人家。在他面前的人不是黑社會的街頭地痞。他曾經處理過三個殺害老婆的兇手,全都膽小而溫順。他在桌子對面顯得高大而富有同情心,他們就紛紛把不堪的細節交代了出來,並很快顯得如釋重負。這個老頭兒慢慢抬起頭來看他,看了一會兒後,又低頭去看桌子。漢利掏出一包煙,打開煙盒。

  「抽菸嗎?」他問道。老頭沒有動。「其實我也不抽。」漢利說,但他把敞著盒蓋的香菸放在桌子上,旁邊是一盒火柴。

  「你本事不小,」他承認道,「在那座房子裡堅持了好幾個月,但遲早還是鬥不過市政廳。這點你也懂的,對不對?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派法警過來,那滋味兒一定不好受。」

  他等著對方發表評論,等著老頭顯露出任何打算交流的跡象,但沒有。沒關係,等待一個人開口說話時,他總是很有耐心的,而且他們遲早會說出來。說出來才會輕鬆,才會卸去負擔。教會最清楚一個人在懺悔之後的輕鬆了。

  「多少年了,拉金先生?多少年的擔驚受怕和等待?從第一輛鏟土機開到那個地方起,已經多少個月了,嗯?老兄,你肯定沒少受折磨。」

  老頭抬起眼皮,與漢利的目光相遇,他也許在尋找著什麼。一個多年自我封閉的人或許是在尋求一絲同情。漢利覺得他快要開口說話了。老頭的眼光飄移過去,掠過漢利的肩頭望向後牆。

  「這事結束了,拉金先生。全結束了,遲早會水落石出的。我們會追溯過去那些年月,慢慢地,一點點把真相拼湊起來。你知道的,是拉金夫人,對嗎?為什麼呢?她有了別的男人?或者只是吵了一架,還是只是一場意外?所以你害怕了,然後你就那麼幹了,過上了隱士那樣的生活。」

  老頭兒的下唇顫動了,他用舌頭去舔。

  有突破,漢利想,現在快了。

  「你一定過得很糟糕,這麼多年了,」他繼續說,「孤身獨居,沒有以前那樣的朋友,就你自己。心中老是想著她就在那裡,近在咫尺,就在壁爐旁邊的磚牆裡面。」

  老頭兒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對往事的震驚?或許休克療法會起到更好的作用。他眨了兩下眼睛。我差不多要成功了,漢利想,我馬上就成功了。但當老頭的目光轉移回來與他的目光相遇時,那雙眼睛又變得空洞了。他還是什麼也沒說。

  漢利又耗了一個小時,但老頭始終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隨你便吧,」漢利邊說邊站了起來,「我會回來的,我們還得談談。」

  當他來到梅奧路時,那裡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圍觀人群比先前更多了,但距離太遠了看不清楚。房子廢墟的四周都被帆布圍了起來,雖然被風颳得啪啪作響,但足以擋住那些試圖窺探裡面工作情況的好奇的目光。在罩住了包括部分路面的這個方塊裡面,二十名身強力壯的警察穿著沉重的靴子,帶著搜查裝備,徒手在廢墟堆里翻找。每一塊磚頭和石板,樓梯和欄杆扶手的每一塊碎木頭,每一塊瓦片和天花板,都被小心地抽出來,仔細察看有沒有什麼痕跡,沒有的就被扔到路上。那裡的廢墟越堆越高。櫥櫃裡的物品都檢查過了,櫥櫃本身也被拆下來,看看後面是否藏著什麼。所有的牆體都被敲打了一遍,聽聽裡面是不是有空心的夾層。一塊塊磚頭被拆下來扔到了路上。

  壁爐周邊的兩個人幹得格外小心。屍體上面的磚頭被輕輕拿開,只剩下厚厚的一層塵土覆蓋著屍體。屍身側臥,像一個胎兒那樣蜷縮著,不過,她在夾牆裡原先很可能是臉朝側面坐著的。麥卡錫教授仔細察看著剩下的屋牆,指揮著那兩人的工作。在他認為差不多的時候,他走進遍地磚瓦的夾層里,像一個細心的家庭主婦那樣,用一把軟刷子刷去屍體上的塵土。

  在清理掉大部分灰塵後,他近距離檢查了那具屍體,敲了敲露出來的大腿和上臂,然後把它從夾牆裡弄出來。

  「是一具乾屍。」他告訴漢利。

  「一具乾屍?」

  「是的。磚頭或混凝土的地面上,在六面封閉的環境中,兩英尺外的壁爐的熱氣燻烤讓屍體發生了干化,脫水了,但保存得很好。內臟器官也許完好無損,但硬得像塊木頭。今晚是不可能切開了,我要用熱甘油把它泡一泡,這需要時間。」

  「多長時間?」漢利問道。

  「十二個小時是少不了的,或許更久。我知道,這種情況有時要花上幾天時間。」教授看了看表,「快四點鐘了。我爭取五點鐘能把它泡上。明天上午九點左右,我會去停屍所檢查一下,看看能不能開始解剖。」

  「糟糕,」漢利說,「我還想儘快解決這個案子呢。」

  「這就有難度了,」麥卡錫說,「我會盡力而為。實際上,我認為內臟器官說明不了多大問題。根據我的觀察,屍體脖子周圍有勒痕。」

  「勒死的?」

  「有可能。」麥卡錫說。市殯儀館接到的運送屍體工作通常都是在市內。送葬靈車停在了屏障外面,在法醫的監護下,兩名工作人員抬起依然側臥的僵硬屍體,把它放到一個屍架上,蓋上一條大毯子,抬到殯儀車上。他們讓教授跟在後面,驅車去斯托爾大街的停屍所。漢利走到技術科的指紋檢查員身旁。

  「發現什麼沒有?」他問道。

  那人聳聳肩:「這裡全是磚頭瓦塊,連一塊乾淨的表面都沒有。」

  「你呢?」漢利又問該科的攝影師。

  「我還得等一會兒,長官。我要等到他們把地面清理乾淨,才能看看有沒有什麼可拍照的。如果他們搞不完,那我就得等到晚上了。」

  承包商的工頭漫步走了過來。按照漢利的建議,他被留下來,這樣萬一出現廢墟倒塌險情時,他可以做個技術指導。他露出了微笑。

  「你們活兒幹得真不賴,」他用濃重的都柏林口音說,「這裡幾乎沒我們工人什麼事了。」

  漢利朝街道那邊比畫了一下,那裡有一大堆從房子上拆下來的磚瓦木頭。

  「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把那些東西搬走。我們都檢查過了。」他說。

  暮色漸濃,工頭看了看表。「還有一個小時,」他說,「我們可以把大部分搬走。房子剩下的部分我們明天上午開始可以嗎?老闆要求先完成停車場的工程並把它用柵欄圍起來。」

  「明天上午九點鐘與我聯繫。我會告訴你的。」他說。

  離開之前,他把統籌一切工作的首席偵緝督察叫過來。

  「手提燈會送過來的,」他說,「讓小伙子們清理地板層,檢查地上是否有曾經再次施工的痕跡。」

  偵緝督察點點頭。「到目前為止,只發現了這麼一個隱藏的地方,」他說,「但我會繼續留意觀察,直至這裡清理完畢。」

  回到局裡後,漢利首先檢查了個人相關物品,這也許可以了解拘留室里那個老頭的身份。他的辦公桌上堆放著那些上午由法警從房子裡搬出來、裝上汽車並經過清理的物品。他仔細閱讀每一份材料,用放大鏡去看那些老舊和褪色的文字。

  其中有一份出生證明,記錄著老頭的名字、他的出生地都柏林,還有他的年齡——他生於一九一一年。有一些舊信件,但寄信人對漢利都沒有什麼意義,這些信大都是很久前寄來的,看不出與本案有什麼關係。但有兩件物品引起了他的興趣。一個是張褪了色的照片,已經斑駁起皺了。照片裝在一個廉價的相框裡,但外面沒有玻璃,上面是一名戰士,看上去穿著英國陸軍制服,面對照相機露出不太自信的微笑。漢利看出那是老頭年輕時的模樣。挽著他胳膊的是一個年輕豐滿的女子,她的手裡拿著一束鮮花。她穿的不是結婚禮服,而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後期那種墊肩的素色兩件套西服。

  另一個是雪茄盒,裡面還有一些信件,也都與案子無關。三枚勳章絲帶用別針固定在小棍上,還有一本英國陸軍部隊的存款簿。漢利伸手去拿電話。時間已經是五點二十分了,但他想試試運氣。他確實很幸運,英國武官還在桑迪福德的英國大使館辦公室里。漢利解釋了自己的問題。英國武官道金斯少校說,他會儘量幫忙的。當然,這是非正式的;正式的要求必須通過多個渠道。愛爾蘭警方與英國之間的任何正式交流,都免不了要通過層層手續。如果是非正式的詢問,雙方的溝通就能更密切,兩邊都省去了不少虛文。道金斯少校答應,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繞些彎路,去一趟警察局。

  夜幕早就降臨了,兩個外出跑腿的警長有一個回來報到了。他是去調查註冊和納稅單的。現在,他坐在漢利辦公桌的對面,打開筆記本念了起來。

  註冊記錄顯示,梅奧路三十八號的房子,是赫伯特?詹姆斯?拉金於一九五四年買下的,原業主已經去世。當初他花四百英鎊買下該房產,是自由產權,沒有抵押憑證,說明他當時能拿得出那麼多錢。地稅清單表明,自那天起,該房屋就歸這位赫伯特?詹姆斯?拉金所有,並一直由赫伯特?詹姆斯?拉金先生和維奧萊特?拉金夫人居住。記錄上沒有顯示他老婆去世或離開,但地稅清單是不會顯示住戶變化的——即使是一部分住戶,除非是接到後繼住戶的書面通知,但這房子沒有後繼住戶。海關一直查詢至一九五四年的死亡證書,也沒發現任何與名叫「維奧萊特?拉金夫人」的人有關的死亡線索。那個地址也沒有任何人死亡的記錄。

  衛生和福利部門的記錄表明,拉金從兩年前開始領取國家養老金,但從沒提出過津貼補助的申請。退休前,他顯然是個倉庫保管員和守夜人。還有一點,警長說,他一九五四年開始的個人所得稅報表上面,有一個他之前在英國北倫敦的地址。

  漢利翻開書桌上的陸軍部隊存款單。

  「也就是說,他曾在英國陸軍服役過。」警長說。

  「這不奇怪,」漢利說,「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有五萬名愛爾蘭人在英國武裝部隊服役。拉金看來是其中之一。」

  「也許他老婆是英國人。他在一九五四年帶著老婆一起從北倫敦回到了都柏林。」

  「她很有可能是英國人,」漢利邊說,邊把結婚照片推過去,「他與她結婚時還穿著軍裝。」

  內線電話響了,說英國大使館的武官已經到前台。漢利朝警長點了點頭。「請把他領進來。」漢利說。警長離開了。

  道金斯少校是漢利當天最大的收穫。他穿著條紋褲子,蹺著二郎腿,閃閃發亮的皮鞋尖對著辦公桌對面的漢利,靜靜地傾聽著。然後,他仔細看了一會兒那張結婚照。

  最後,他一手拿著放大鏡,一手握著鉛筆,繞到桌子後面,站到漢利身旁。他用鉛筆尖輕戳照片中拉金臉部上方的帽徽。

  「國王重騎兵衛隊。」他信心十足地說。

  「你是怎麼知道的?」漢利問道。

  道金斯少校把放大鏡遞給漢利。

  「雙頭鷹,」他說,「國王重騎兵衛隊的帽徽,很清楚。其他部隊沒有那樣的圖案。」

  「還有什麼嗎?」漢利問。

  道金斯少校指著照片上新郎胸前的三枚勳章。

  「第一枚是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的星章,」他說,「排在最後的第三枚是勝利紀念章,但中間那枚是非洲星章,從中間穿過的那個槓條來看,像是第八軍。沒錯。國王重騎兵衛隊在北非與隆美爾打過仗。確切地說,是裝甲部隊。」

  漢利拿出三枚勳章。照片上的是在正式儀式上佩戴的勳章,桌子上是微縮型的,在不穿制服時佩戴。

  「啊,是的,」道金斯少校說,他瞟了一眼勳章,「瞧,同樣的圖案,還有第八軍的槓條。」

  漢利通過放大鏡可以分辨出,圖案是相同的。他把陸軍部隊存款單遞給道金斯少校。道金斯的眼睛亮了起來,他開始逐頁翻看。

  「一九四○年十月,在利物浦志願參軍,」他說,「很可能是在伯頓。」

  「伯頓?」漢利問道。

  「伯頓服裝店。戰時它是利物浦的一個徵兵中心。許多愛爾蘭志願者都是在利物浦碼頭上岸,由徵兵站的中士引介到那裡的。一九四六年一月遣散。光榮復員。奇怪。」

  「奇怪什麼?」漢利問。

  「志願參軍,與裝甲兵部隊一起在北非作戰,在部隊裡一直待到一九四六年,但他始終是一名二等兵,臂章上一條槓也沒有,連個下士都沒混上。」他拍著結婚照上的制服袖子說。

  「或許他不是一個好兵。」漢利提出。

  「有可能。」

  「你能給我搞點他在戰爭中的詳細記錄來嗎?」漢利問道。

  「我明天一上班就去安排。」道金斯說。他記下存款單中的一些細節,然後離開了。

  漢利在食堂里吃了晚飯,等待著第二個警長回來匯報。警長過了十點半才回來,身體疲憊,但收穫頗豐。

  「我走訪了十五個認識梅奧路上的拉金夫婦的人,」他說,「其中三人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情況。莫蘭太太是隔壁鄰居,她在那裡住了三十年,還記得拉金搬來時的情形。還有一個郵遞員,現在退休了,但直到去年,他一直都在梅奧路送郵件。還有伯恩神父,他也退休了,如今住在『退休教士之家』。我剛從那裡回來,所以耽擱了點時間。」

  漢利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警長翻開筆記本,從頭開始匯報起來。

  「莫蘭太太回憶說,一九五四年,住在三十八號的那個鰥夫死了,此後不久,那房子就掛出『出售』的牌子。只掛了兩周,牌子就摘下了。兩周後,拉金夫婦搬了進來。那時候,拉金大約四十五歲,他的妻子要年輕得多。她是英國人,一個倫敦人。她告訴莫蘭太太說,他們從倫敦搬來,她丈夫曾在那裡當一名倉庫職員。有一年夏天,拉金夫人不見了,莫蘭太太認定那是在一九六三年。」

  「為什麼她那麼肯定?」漢利問道。

  「那年的十一月,甘迺迪總統被暗殺了,」警長說,「消息是從街上一個高級酒吧傳出來的,那裡有一台電視機。不到二十分鐘,梅奧路的人就都聚集到人行道上議論美國總統遇刺的消息。莫蘭太太非常激動,她闖到隔壁的拉金家去告訴他這個驚人的新聞。她沒有敲門,直接闖進了客廳。拉金正在一把椅子上打瞌睡,他驚跳起來,迫不及待地把她趕出了屋子。那時候,拉金夫人就已經不見了。但春天和夏天時她還在,她總是在星期六晚上給莫蘭家看孩子。莫蘭太太的第二個孩子生於一九六三年一月。所以,是在一九六三年的夏末,拉金夫人才消失的。」

  「原因是什麼呢?」漢利問道。

  「離家出走,」刑警毫不遲疑地說,「所有人都這麼認為。他工作很努力,但晚上從來不肯出門,甚至連星期六都不出去,所以,拉金夫人才能給人家看孩子。他們為此有過爭吵。還有別的原因,她輕浮,有點風騷。所以,當她收拾包裹離他而去的時候,誰也沒有感到驚奇。有些女人認為他活該,因為他待她不夠好。誰也沒有懷疑過什麼。

  「此後,拉金更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他極少出門,既不打理自己,也不在乎房子。人們主動去幫他收拾,小地方的人總是那樣,但他都拒絕了。最後,人們就再也不管他了。兩年以後,他丟了倉庫管理員的工作,成了個守夜人,天黑後離家,日出時回來。他的房門上總有兩把鎖,因為夜間他不在家,而白天又要睡覺——他是這麼說的。他開始飼養寵物。先是雪貂,養在後院的一個棚子裡,但都跑掉了。後來養鴿子,但不是飛走了,就是在別處被人用獵槍打死。最後,在過去的十年裡是養雞。」

  教區的神父大致肯定了莫蘭太太的回憶。拉金夫人是英國人,但信天主教,經常去教堂,並定期作懺悔。一九六三年八月,她離家出走了。人們大都認為,她是跟一個男人私奔了。伯恩神父想不出還有別的原因。他不能違背懺悔的誓言,但他只能說,他並不懷疑她離家出走。他曾經好幾次走訪過這所房子,但拉金不信教,拒絕所有精神上的安慰。他曾稱他那離家出走的老婆是個娼婦。

  「這些都符合,」漢利沉思著,「她或許是想離開他,當他發現後,他對她下手狠了點。天知道呢,這種事發生得夠多了。」

  郵遞員沒有補充多少情況。他是一個本地人,經常去本地的酒吧。拉金夫人也喜歡在周六晚上出去喝一杯,有一年夏天,她甚至還當過吧女。但她丈夫很快就不讓她幹了。他回憶說,她比拉金年輕很多,快樂活潑,遇上別人調情也不抗拒。

  「長得怎麼樣?」漢利問道。

  「矮個兒,身高大約五英尺三英寸,身材豐滿,圓溜溜的,深色的捲髮,喜歡笑,胸很大。郵遞員回憶說,當她從舊式酒桶里把淡啤酒泵出來時,那模樣還是值得一看的。但拉金髮現這個情況後氣急敗壞,他衝進來把她拉回家去了。不久,她就離他而去,或者說消失了。」

  漢利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已經快到半夜了。他把一隻手搭在這位年輕警長的肩上。

  「現在很晚了,你回家去吧。明天早上把這些都寫下來。」

  夜晚,漢利的最後一位訪客是偵緝督察,這個犯罪現場的調查員。

  「清理完了,」他告訴漢利,「最後一塊磚頭也清走了,但有用的線索一點也沒發現。」

  「那就要靠那個可憐女人的屍體來告訴我們想要知道的其他情況了,」漢利說,「或者靠拉金本人。」

  「他說了嗎?」督察問道。

  「還沒有,」漢利說,「但他會說的。他們最後都會說的。」

  偵緝督察回家去了。漢利打電話告訴妻子他今晚在局裡過夜。剛過午夜時,他來到了樓下的囚室。老頭醒著,坐在床邊,一雙眼睛凝視著對面的牆壁。漢利朝著陪同他的警官揚了揚腦袋,於是三人一起來到審訊室。那位警察坐到一個角落裡,準備好筆記本。漢利面對著老頭,向他宣讀了警告:

  「赫伯特?詹姆斯?拉金,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在案,並有可能被用作證詞。」

  然後,他在老頭的對面坐下來。

  「十五年了,拉金先生。與那樣的東西一起生活了那麼長時間。一九六三年八月,對吧?鄰居們都記得,神父也記得,甚至連郵遞員都記得。那麼,你為什麼不把這事告訴我呢?」

  老頭抬起眼皮,迎接漢利的盯視,然後低頭去看桌子。他什麼也沒說。漢利堅持詢問下去,直到天快亮。拉金似乎並不疲憊,雖然角落裡的那個警察已經哈欠連天。拉金當過多年的守夜人,漢利想起來,他很可能在夜晚比在白天更有精神。

  一抹灰色的亮光從結霜的審訊室窗玻璃透了進來。最後,他站了起來。

  「隨你便吧,」他說,「你可以不說,但你的妻子維奧萊特會說的。奇怪嗎?十五年後,從牆壁後面的墓穴里說話。但再過幾個小時,她會對法醫說話的。她會說的。在解剖室里,她會告訴他,她身上發生了什麼,是何時發生的,乃至是為什麼而發生的。然後,我們再來這裡,到時我就要起訴你了。」

  雖然他不會輕易生氣,但他還是被老頭的沉默給激怒了。不是因為他說得少,而是因為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用那種奇怪的眼神去迎視漢利。那是什麼眼神?漢利問自己。驚恐?害怕他漢利?悔恨?嘲諷?不,不是嘲諷。這傢伙馬上就要完蛋了。

  最後,他站起身來,用一隻大手摸了一下臉上的鬍子,回到辦公室。拉金則被押回拘禁室。

  漢利在椅子裡睡了三個小時,腦袋後仰,兩腿伸直,鼾聲大作。八點鐘,他起來,走到衛生間洗了把臉,颳了鬍子。兩個年輕的實習警察來上班時看到他八點半就到了,大為吃驚,趕緊小心翼翼地去忙自己的事。九點鐘,他吃過早飯,像往常那樣開始處理堆積如山的公文。九點三十分,梅奧路承包商的工頭打來電話。漢利考慮著他的要求。

  「好吧,」他最後說,「你們可以把那裡圍起來澆築混凝土了。」

  二十分鐘後,麥卡錫教授打來電話。

  「我已經把四肢都拉直了,」他歡快地說,「皮膚已經軟化,可以動刀解剖了。我們正在排水乾燥,再過一個小時我就可以開始。」

  「什麼時候可以給我一份報告?」漢利問道。

  「要看你指的是什麼,」電話里的那個聲音說,「正式報告要兩三天時間。非正式的話,午飯後我就能告訴你一些,至少是死亡原因。我們已經確認了脖子周圍的勒痕,是長統襪,就像我昨天猜的那樣。」

  這位法醫答應,兩點半時從一英里遠的斯托爾大街停屍所到漢利的辦公室來。

  上午沒什麼人打擾,只有道金斯少校中午打來電話。

  「運氣不錯,」他說,「在陸軍部的檔案室找到我的一個老朋友。他給了我優先照顧。」

  「謝謝你,少校,」漢利說,「我在作記錄,說吧。」

  「情況不是很多,但肯定了我們昨天的猜想。」

  是昨天少校自己的猜想,漢利心裡說。殷勤的英國禮節讓少校把這事兒歸功於他們兩個人。

  「二等兵赫伯特?詹姆斯?拉金乘坐都柏林的渡輪,於一九四〇年十月抵達利物浦並志願參軍。在約克郡卡特里克兵營參加了基本訓練後,轉到國王重騎兵衛隊。一九四一年三月乘坐運兵船被派去加入埃及的軍團。然後,我們就明白了他為什麼連下士都沒有混上的原因。」

  「是什麼原因?」

  「他被俘了。在隆美爾那年的秋季攻勢中被德國人俘虜了。他在第三帝國東部的西里西亞戰俘營當上了一名農場工人,在那兒度過了戰爭的剩餘時間。一九四四年十月,他被蘇聯紅軍解放。一九四五年四月他被遣返,正好趕上五月份歐洲戰事的結束。」

  「有沒有關於他婚姻情況的信息?」漢利問道。

  「當然有,」道金斯少校說,「他是當兵時結的婚,所以,部隊也有檔案記錄。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四日,在北倫敦埃德蒙頓的聖瑪麗救世主天主教堂結婚。新娘維奧萊特?瑪麗?史密斯,旅館服務員,當時她十七歲。你知道,他在一九四六年一月光榮復員,留在埃德蒙頓當了一名倉庫保管員,一直到一九五四年。這是部隊當時了解到的他的最後地址。」

  漢利向道金斯表達了深切的謝意,然後掛上電話。拉金娶那位十七歲姑娘的時候,已經是三十四歲快要三十五歲的年紀。當他們搬到梅奧路時,她可能只有二十六歲,活潑可愛,而他已經四十三歲,不那麼有活力了。一九六三年八月她死去時,才三十五歲,風韻猶存,而且很可能相當性感;而他則已經五十二歲,變得乏味不堪,對別人也提不起興趣。是的,這也許會出問題。他焦急地等待著麥卡錫教授的到來。

  這位法醫倒是說到做到。兩點半時,他已經坐在了漢利對面的一把椅子上。他掏出菸斗,開始悠閒地裝上菸絲。

  「解剖室里不能抽菸,」他抱歉地說,「但煙味能蓋住福馬林味兒。你應該會喜歡的。」

  他愜意地吐出一團煙霧。

  「搞到了你要的情況,」麥卡錫教授輕鬆地說,「謀殺是毫無疑問的。用一隻長筒襪以人力勒頸,導致窒息,並伴有休克。這裡的舌骨,」教授指著自己下顎與喉結的部位,「有三處骨折。死亡之前,頭部受過一記猛擊,造成頭皮破裂,但沒有死。很可能是把受害人打暈了,然後又勒死了她。」

  漢利身體往後一仰。「太好了,」他說,「死亡時間呢?」

  「哦,」教授說,伸手去拿自己的公文包,「我給你帶來一件小禮物。」他把手伸到包里,拿出一個塑膠袋,裡面裝著一張已經發黃褪色的舊報紙碎片,約有六英寸乘四英寸大小。

  「受害者頭皮的傷口肯定流了一點血。為避免弄髒地毯,兇手肯定是用報紙把頭皮傷口包了起來。這無疑是在他砌假牆密室的時候乾的。值得慶幸的是,可以看出這是從一張舊報紙上撕下來的,上面的日期依然可以辨認出來。」

  漢利接過塑膠袋,通過透明的薄膜,用檯燈和放大鏡來看這張新聞紙片。然後他坐直了身體。

  「當然,這是從一張舊報紙上撕下來的。」他說。

  「是啊,是很舊了。」麥卡錫說。

  「是一份舊報紙。用來包住頭上傷口的時候,已經是過期的舊報紙了。」漢利堅持說。

  麥卡錫聳了聳肩。

  「也許你是對的,」他表示同意,「這樣的乾屍,是無法判斷其確切的死亡年份的,只能是合理地推定。」

  漢利輕鬆了。

  「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寬慰地說,「拉金可能是隨便抓來這張報紙,把它墊在抽屜或柜子里,留在那裡多年沒去動它。所以,報紙上的日期是一九四三年三月十三日。」

  「屍體也是那時候的,」麥卡錫說,「我認為死亡時間是在一九四一到一九四五年之間。很可能與這張報紙上的日期只相差幾個星期。」

  漢利用一雙眼睛瞪住了他,半天沒有轉動眼珠。「維奧萊特?瑪麗?拉金夫人死於一九六三年八月。」他說。

  麥卡錫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邊重新點燃菸斗。「我認為,」他溫和地說,「我們在談論的不是一碼事。」

  「我是在說停屍所的那具屍體。」漢利說。

  「我也是啊。」麥卡錫說。

  「拉金和他老婆是一九五四年從倫敦抵達這裡的,」漢利緩慢地說,「他們買下梅奧路三十八號的房子,原先的房主和住戶在頭一年死了。拉金夫人被認為是在一九六三年八月丟下丈夫離家出走的。昨天在拆毀那座房子時,我們發現她的屍體被砌在一道假牆裡面。」

  「你並沒有告訴我,拉金夫婦在那座房子裡住了多長時間,」麥卡錫合理地指出,「你要我對一具乾屍進行病理檢驗。這個我已經完成了。」

  「但屍體已經干化了,」漢利堅持著,「在那樣的情況下,死亡時間的範圍肯定是很大的吧?」

  「但不會有二十年。」麥卡錫平靜地說,「那具屍體根本不可能活過一九四五年。內臟的檢驗是不容置疑的。當然,可以對襪子進行分析,還有報紙,但如你所說,那兩件物品在使用的時候可能已經是二十年以前的舊物,可是頭髮、指甲和內臟器官,這些是不會搞錯的。」

  漢利感覺像是大白天在做噩夢。在一九五一年英式橄欖球三連冠的最後一場比賽中,他使出渾身力量突破英格蘭隊的後衛,向著球門線衝去。就在他快要抵達時,球從他手中滑落了。他奮力去抓,但沒能抓住……

  他回過神來。

  「除了年份,還有什麼?」他問道,「這個女人矮矮的,大約五英尺三英寸?」

  麥卡錫搖了搖頭:「對不起,即使在一道磚牆後面過了三十五年,骨頭也是不會改變長度的。她的個頭在五英尺十英寸到十一英寸之間,瘦瘦高高的。」

  「黑色捲髮?」漢利問道。

  「直發,姜色的,依然長在頭上。」

  「她死去的時候年齡在三十五歲左右?」

  「不,」麥卡錫說,「她已經五十多歲了,而且生過孩子,是兩個,我敢說,在生下第二個孩子後,還做過引產手術。」

  「你的意思是說,」漢利問道,「從一九五四年起,他們一直坐在客廳里,與被砌在牆裡的一具屍體只相距六英尺,直至維奧萊特?拉金出走,拉金獨自度過最後的十五年?」

  「肯定是的,」麥卡錫說,「在那樣溫暖的環境下,一具屍體很快就會幹化。干化狀態的屍體是不會散發異味的。假定她確實如我所認為的,在一九四三年被害,到一九五四年的時候,屍體早就與我們昨天發現她時完全一樣了。那麼,一九四三年的時候,你的那位拉金在什麼地方?」

  「在西里西亞的一個戰俘營里。」漢利說。

  「那樣的話,」教授邊說邊站了起來,「他沒有殺死這個女人,也沒有把她砌在壁爐旁邊的牆裡面。那麼,誰幹的?」

  漢利抓起內線電話撥通刑偵隊,接聽的是年輕的警長。

  「一九五四年以前,」他故意問道,「梅奧路三十八號那個死掉的房主和住戶是什麼人?」

  「我不知道,長官。」年輕人回答。

  「他在那裡住了多長時間?」

  「我沒有記錄下來,長官。但我記得以前的住戶在那裡居住了三十年。他是一個鰥夫。」

  「他當然是鰥夫了,」漢利厲聲說,「他叫什麼名字?」

  一陣停頓。「我根本沒有想到去問名字,長官。」

  兩個小時後,老頭被釋放了,他是從後門離開的,以防前面的門廳里有記者守候。這一次,沒有警車,也沒有陪同。他口袋裡揣著一份民政局招待所的地址。他一句話也沒說,拖著腳步走過人行道,走進鑽石小區內的街道。

  在梅奧路,環形柵欄的那個缺口——也就是原先房子所占的地方——已經合攏了,把整個停車場都圍了起來。在這個範圍內,原先房子和花園所在的位置,已被澆上一層平整的混凝土,等待著最後的乾燥。漸濃的暮色中,那位工頭和兩名工人一起,在混凝土地面上走來走去。

  工頭不時地用釘有鐵掌的靴子後跟跺著地面。

  「肯定已經幹了,」他說,「老闆讓今晚搞完,鋪上瀝青。」

  在路對面的廢墟里,有一堆篝火在燃燒著,最後一批欄杆、樓梯、屋架、天花板、櫥櫃、窗框、房門、殘餘的柵欄、舊茅坑和雞窩,都被扔進了火堆里。但即使在火光下,工人也都沒有注意到在柵欄外面凝視他們的那個老頭的身影。

  工頭巡視完這片新澆築的長方形混凝土地面,走到另一頭去,到了原本是後柵欄的地方。他低頭去看腳下。

  「這是什麼?」他問道,「這不是新的,這是舊的。」

  他指的地方,是一塊六英尺乘兩英尺的混凝土板。

  「這兒以前是雞窩。」一個工人回答說,上午是他在手工澆築混凝土。

  「你沒有在這上面澆上新的混凝土?」工頭問道。

  「我沒有。再澆上去會使這塊地方升高。如果我澆了,鋪上瀝青後,這裡會鼓起一個大包的。」

  「如果這裡發生地面塌陷,老闆就會讓我們返工,而且要承擔損失。」工頭陰沉地說。他走過去幾步,拿來一根沉重的鐵棍。他把棍子高高舉過頭頂,向那塊舊混凝土板重重地砸下去。鐵棍彈了回來,工頭哼了一聲。

  「好吧,是夠結實的。」他承認說。他轉向等待著的推土機,招了招手:「把這裡填上,麥可。」

  推土機的推鏟降下來,挪到了冒著熱氣的瀝青堆後,開始向這座發燙的小山推去。瀝青堆就像一團又濕又軟的糖漿,流向已經澆築了混凝土的長方形地面。幾分鐘後,這塊地面就已經由灰色變成黑色。隨後,瀝青被攤鋪平整,等待推土機後面的壓路機完成最後的工作。天空最後一抹亮光消失時,工人們紛紛回家去了,停車場工程終於完工了。

  柵欄外面,老頭轉身拖著腳步走開了。他沒有說話,什麼也沒有說,但他第一次露出微笑,這是一抹悠長、愉悅的微笑,是徹底輕鬆和寬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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