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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2024-10-09 03:52:51 作者: (法)大仲馬

  正在這時,從德·維爾福先生的書房裡,傳來了他的喊聲:

  「出什麼事啦?」

  莫雷爾用目光徵詢諾瓦蒂埃的意見,老人剛才已經恢復了鎮靜,這時他用目光示意莫雷爾躲進小房間,有一次在大致相同的情況下,莫雷爾曾經在裡面藏過一次身。

  他剛來得及拿起帽子氣喘吁吁地跑進那個小房間,過道上就響起了檢察官的腳步聲。

  維爾福疾步走進房間,朝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懷裡。

  「叫醫生!叫醫生!……叫德·阿弗里尼先生!」維爾福喊道,「不,還是我自己去。」

  說著,他衝出房門。

  這時,莫雷爾從另一扇門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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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剛才突然在心裡觸動了一樁可怕的回憶:德·聖梅朗夫人猝死的那個夜晚,他聽到的維爾福與醫生之間的那場談話,又在記憶中浮現了出來。這些症狀,跟巴魯瓦臨死前的症狀也是一樣的,雖說程度稍輕些,沒那麼嚇人。

  在這同時,他覺得耳畔又響起了基督山的聲音,就在兩小時前,基督山曾對他說:

  「您要是有什麼需要,莫雷爾,就來找我,我會幫助您的。」

  想到這兒,他就衝出門去,從聖奧諾雷區奔到馬提翁街,又從那兒一口氣奔到香榭麗舍大街。

  這當口,德·維爾福先生已經乘著馬車趕到了德·阿弗里尼先生家門前。他把門鈴拉得那麼猛,看門人來開門時不禁露出滿臉驚恐的神色。維爾福逕自朝樓梯奔去,看門人認識他,所以沒去攔他,只是對他大聲地說:

  「在書房裡,檢察官先生,在書房裡!」

  維爾福推開門,沖了進去。

  「哦!」醫生說,「是您!」

  「對,」維爾福隨即關上門說,「對,大夫,這回是我來問您:這兒是不是沒有旁人。大夫,我的家是個凶宅!」

  「怎麼!」醫生說,他外表很冷靜,內心卻很震驚,「又有人病倒了?」

  「是的,大夫!」維爾福用痙攣的手抓住頭髮大聲說,「是的!」

  德·阿弗里尼的目光在說:

  「我早就警告過您了。」

  隨後他的唇間緩慢而清晰地吐出這兩句話:

  「是您家裡的哪個人要死了,是哪個新的犧牲者要到天主面前去指控我們的軟弱了?」

  維爾福心頭湧起一陣悲愴的嗚咽。他走近醫生,抓住他的胳臂。

  「瓦朗蒂娜!」他說,「這回是瓦朗蒂娜!」

  「您的女兒!」德·阿弗里尼大聲說,一下子痛苦地驚呆了。

  「您看到了吧,您弄錯了,」法官喃喃地說,「去看看她吧,在她飽受臨終痛苦的床前,求她原諒您曾經懷疑過她吧。」

  「您每次來告訴我,」德·阿弗里尼說,「總是已經太遲了:可是儘管這樣,我還是要去。咱們得快,先生,仇敵在襲擊您的家,我們一點時間也不能再浪費了。」

  「喔!這一回,大夫,您不會再責備我軟弱了。這一回,我一定要把兇手找出來,嚴加懲處。」

  「咱們還是先想法子救活受害者,然後再考慮報仇吧。」德·阿弗里尼說,「走吧。」

  把維爾福載到這兒來的那輛輕便馬車,又載著由德·阿弗里尼陪伴的他疾駛而去。而與此同時,莫雷爾拉響了基督山府邸的門鈴。

  伯爵正在書房裡,神情專注地看著貝爾圖喬剛才匆匆送來的一張條子。

  聽到離開才不過兩小時的莫雷爾來訪,伯爵抬起頭來。

  這兩個小時中間,這個年輕人想必也跟伯爵一樣,經歷了不少事情,因為這個年輕人跟他分手時笑容可掬,這會兒卻是滿臉驚慌之色。

  伯爵立起身來,快步走到莫雷爾跟前。

  「出什麼事了,馬克西米利安?」他問,「您臉色這麼白,額頭上都是汗。」

  莫雷爾跌坐在一張扶手椅里。

  「是的,」他說,「我是趕來的,我有事要跟您說。」

  「您家裡人都好嗎?」伯爵用一種充滿深情的親切的語調問道,其感情的真摯是任何人都看得出的。

  「謝謝,伯爵,謝謝,」年輕人說,他顯然有些尷尬,不知道從何說起,「是的,我們全家都很好。」

  「那就好。不過您是有事要對我說吧?」伯爵接著說,他愈來愈感到不安了。

  「是的,」莫雷爾說,「我確實有事,我剛從一座死神已經進了門的屋子裡出來,跑著來見您。」

  「那您是從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出來?」基督山問。

  「不是,」莫雷爾說,「德·莫爾塞夫先生府上有人死了?」

  「將軍剛才開槍自殺了。」基督山回答說。

  「哦!太不幸了!」馬克西米利安喊道。

  「但對伯爵夫人,對阿爾貝,卻並不是不幸,」基督山說,「一個死去的父親和丈夫,勝過一個名譽掃地的父親和丈夫;血能洗去恥辱。」

  「可憐的伯爵夫人!」馬克西米利安說,「我最同情的就是她,這位高貴的女性!」

  「也同情同情阿爾貝吧,馬克西米利安;因為請您相信,他是伯爵夫人的好兒子。我們還是來說自己的事吧:您剛才說,您是跑著來找我的;您是有事要我為您效勞嗎?」

  「是的,我需要您;我就像個神志錯亂的人,相信在一種只有天主才能給我救助的情況下,您也能給我救助。」

  「您先說說看吧。」基督山回答說。

  「哦!」莫雷爾說,「我實在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向世人的耳朵泄露一樁這樣的秘密;可是厄運在迫使我,情勢在逼著我非說不可,伯爵。」

  莫雷爾遲疑地打住話頭。

  「您相信我是愛您的嗎?」基督山說著,滿懷深情地把年輕人的一隻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間。

  「噢!是的,您在鼓勵我,而且,這兒有個聲音在對我說(莫雷爾把一隻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我對您不該有任何秘密。」

  「您說得對,莫雷爾,這是天主告訴您的心,而您的心再告訴您的。請把您的心對您說的話,再說給我聽吧。」

  「伯爵,您能允許我以您的名義,差巴蒂斯坦去打聽一個人的消息嗎?那人您也認識的。」

  「我本人都悉聽您的吩咐,更何況我的僕人。」

  「哦!我要是聽不到她已經好些的確切消息,就沒法再活下去了。」

  「要我拉鈴喚巴蒂斯坦進來嗎?」

  「不,我自己去跟他說。」

  莫雷爾走出去叫來巴蒂斯坦,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那位貼身男僕跑著出去了。

  「嗯!行了嗎?」基督山瞧見莫雷爾走進門來,就問道。

  「是的,這樣我就稍微安心一點了。」

  「您知道我在等著您。」基督山笑吟吟地說。

  「對,我,我這就要說了。您請聽好,有一個晚上我來到一個後花園,躲在繁密的樹叢後面,誰也不會料到我在那兒。有兩個人從我的身邊走過;請允許我暫時不說出他倆的名字;他們在低聲地談話,而我因為對談話的內容非常關心,所以一字不漏地聽著他們的每一句話。」

  「這個開頭挺淒涼,瞧您臉色這麼紅,身上還在打哆嗦,莫雷爾。」

  「喔,是的!非常淒涼,我的朋友!那個花園的主人家裡剛死了一個人;我聽見他們談話的那兩個人,一個是這個花園的主人,另一個是醫生。這時候,那個主人在向醫生訴說他的懼怕和痛苦;因為一個月來,這座宅子已經死了兩個人,而且都是意想不到的猝死,僕人們私下傳說,是天主在震怒之下派滅絕天使來了。」

  「噢!」基督山凝視著年輕人說,一邊用一個令人難以察覺的動作把椅子轉過一些,使自己置於陰暗處,而讓光線直接照在馬克西米利安的臉上。

  「是啊,」莫雷爾繼續說,「死神在一個月里已經兩次降臨這座宅子了。」

  「那醫生怎麼回答?」基督山問。

  「他回答說……他回答說這並不是自然死亡,致死的原因是……」

  「是什麼?」

  「是毒藥!」

  「真的嗎?」基督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說,這種咳嗽在他情緒特別激動的時候,可以用來或是掩飾他的臉紅,或是掩飾他臉色的變白,或是掩飾他聽對方說話時的關注神情,「馬克西米利安,您真的聽見他這麼說了?」

  「是的,親愛的伯爵,我聽見他這麼說了,而且醫生還說,要是再發生同樣的事情,他認為就必須訴諸法律了。」

  基督山非常平靜,或者說顯得非常平靜地聽著。

  「哦!」馬克西米利安說,「死神又第三次降臨了,可是宅子的主人也好,那個醫生也好,都一聲沒吭。現在死神也許就要第四次降臨了。伯爵,我既然知道這個秘密,您說我該怎麼辦?」

  「親愛的朋友,」基督山說,「我覺著您是在說一樁我倆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您在那兒聽到談話的這座宅子,我是知道的,至少是知道一座跟它很像的宅子的。這座宅子裡有個花園,有個一家之主的父親,有個醫生,還有過三次奇怪的突然死亡。嗯!您瞧,我沒聽到過什麼悄悄話,可這些事我也知道得跟您一樣多。但我可曾有過良心上的不安嗎?沒有!這些事跟我不相干。您說似乎有一位滅絕天使在天主的震怒下選定了這座宅子。嗯!誰能說您的假設不是實情呢?可是那些連利害攸關的人都不願看見的事情,您也就別去看了吧。倘若降臨到這座宅子上的,不是天主的震怒,而是他的審判,馬克西米利安,那您就轉過頭去,聽憑天主審判吧。」

  莫雷爾渾身打戰。在伯爵的語氣中,有一種悲涼、莊嚴而又可怕的況味。

  「何況,」伯爵繼續往下說,但很明顯地換了一種語調,簡直讓人覺得下面的話不像是從同一個人的嘴裡說出來的,「何況,誰告訴過您這種事還會再發生呢?」

  「它又發生了,伯爵!」莫雷爾大聲說,「就為這,我才跑來找您的呀。」

  「好吧,您要我怎麼做呢,莫雷爾?難道說,您要我去通知檢察官先生嗎?」

  最後這句話,基督山吐字特別清晰,抑揚頓挫特別有力,莫雷爾不禁驀地立起身來喊道:

  「伯爵!伯爵!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對嗎?」

  「哎!對極了,我的好朋友,為了證實這一點,讓我來把事情交代清楚,或者說,讓我來一一說出這些人的名字吧。有一天晚上您到了德·維爾福先生的花園裡;按照您告訴我的情況,我推測那就是德·聖梅朗夫人去世的當天晚上。您聽見德·維爾福先生跟德·阿弗里尼先生正在談論德·聖梅朗先生的突然死亡和侯爵夫人類似的猝死。德·阿弗里尼先生說,他認為其中一起,甚至這兩起都是中毒事件。而您,是個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還重的人,從那時起您就總是良心上感到不安,拿不定主意是該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呢,還是該守口如瓶。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親愛的朋友,已經沒有秘密審判所,也沒有良心法庭了;您去管這些人幹什麼呢?『良心啊,你要我怎麼樣?』您何必去想斯特恩[1]的這句話呢。哎!親愛的,倘若他們在睡覺,就讓他們去睡,倘若他們睡不著,就讓他們臉色發白地去輾轉反側吧;為了天主的愛,您就只管安然入睡吧,您沒什麼可內疚的,不用影響睡眠。」

  一種可怖的痛苦的表情,呈現在莫雷爾的臉上;他一把抓住基督山的手。

  「可是它又發生了!我對您說。」

  「好呀,」伯爵不明白莫雷爾為什麼這麼執拗,感到有些驚奇,神情專注地看著他說,「那就讓它發生吧:這是一個阿特里代的家族[2];天主譴責了他們,他們必將受到懲罰。他們就像孩子們用硬紙板折成的僧侶,即使有二百個之多,也終將被它們的造物主一茬接一茬地全部吹倒在地。三個月前是德·聖梅朗先生;兩個月前是德·聖梅朗夫人;後來又是巴魯瓦;今天,不是老邁的諾瓦蒂埃就是年輕的瓦朗蒂娜。」

  「您都知道?」莫雷爾驚恐至極地喊道,基督山雖說是個天塌下來也不怕的人,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得也嚇了一跳,「您都知道,卻什麼也不說!」

  「嘿!關我什麼事?」基督山聳聳肩膀說,「難道我跟他們有什麼交情,難道我該放下這一個去救那一個?喔,不,害人的人和被害的人,沒我喜歡的。」

  「可是我,我!」莫雷爾悲痛地哀叫,「我愛她!」

  「您愛誰?」基督山一下子跳起來,抓住莫雷爾絞擰著舉向天空的雙手,大聲問道。

  「我狂熱地愛她,發瘋地愛她,為了讓她不要流下一滴眼淚,我願意灑出我的滿腔熱血;我愛瓦朗蒂娜·德·維爾福,而現在有人正在謀害她,您明白了嗎!我愛她,我向天主,向您求助,想知道我怎樣才能救她!」

  基督山發出一聲吼叫,這種充滿野性的吼聲,是只有聽到過受傷的獅子咆哮的人才能想像的。

  「罪孽啊!」他也使勁絞擰著自己的手喊道,「罪孽啊!您居然愛瓦朗蒂娜!居然愛這個該詛咒的家族的女兒!」

  莫雷爾從沒見過像這樣的表情;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一雙眼睛對著他噴射出這樣可怕的光芒,他在戰場上,在阿爾及利亞浴血的夜晚曾經無數次見到過恐怖的精靈,卻從來不曾見過眼前晃動著如此陰森嚇人的火光。

  他驚恐地往後退去。

  而基督山,在這陣感情的宣洩和大聲的喊叫過後,他閉上一會兒眼睛,就像是被內心的閃光照花了眼似的:這會兒,他正憑著堅強的毅力在使自己冷靜下來進行思考,漸漸地,只見剛才發作時劇烈起伏的胸膛變得平靜了,猶如烏雲過後,浪花翻滾、泡沫飛濺的波濤又在陽光下變得平靜了。

  這種沉默,這種靜思,這種內心鬥爭,差不多持續了二十秒鐘。

  隨後,伯爵抬起蒼白的臉。

  「您瞧,」他的說話岔了聲,「您瞧,親愛的朋友,對那些在天主讓他們看到的可怕景象面前一味托大、無動於衷的人,天主是知道怎樣去懲罰他們的冷漠無情的。我自始至終就像看熱鬧的沒事人一樣,眼看著這場悽慘的悲劇一步步展開;我就像一個邪惡天使,藏身於秘密之後(保守秘密對有錢有勢的人來說是很容易的),笑呵呵地瞧著人們在作惡。現在輪到我了,我覺得自己也被那條我曾經瞧著它扭曲爬行的毒蛇咬傷了,而且是咬在了心口!」

  莫雷爾發出一聲喑啞的呻吟。

  「好了,好了,」伯爵說,「不能再這樣怨天尤人了。您要做個男子漢,要堅強,要充滿希望,因為有我在這兒,因為有我在照拂您。」

  莫雷爾悲傷地搖著頭。

  「我對您說要有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基督山大聲說,「您要知道,我是從不說謊的,是說到做到的。現在是中午,馬克西米利安,感謝天主您是中午來而不是晚上來,更不是明天早晨來。請您聽好我對您說的話,莫雷爾:現在是中午;要是瓦朗蒂娜現在沒有死,她就不會死了。」

  「哦!天哪!天哪!」莫雷爾喊道,「我離開她的那會兒,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基督山用手支著低下的額頭。

  這個沉甸甸的裝滿可怕秘密的腦袋裡,正在想些什麼呢?

  對著這顆無情卻也是肉做的心,光明天使或是黑暗天使在說些什麼呢?

  那只有天主才知道了!

  基督山抬起頭來,這一次,他的臉已經像剛醒來的孩子那般寧靜。

  「馬克西米利安,」他說,「您先安安靜靜地回家去。我要您別出家門一步,別採取任何行動,別讓臉上流露出擔憂的表情來。我會把消息告訴您的。去吧。」

  「天哪!天哪!」莫雷爾說,「您的這種冷靜,伯爵,讓我覺得太可怕了。難道您能跟死神對抗嗎?難道您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難道您是一位天使?難道您是一位神靈?」

  這位從來沒有在任何危險面前退縮過的年輕人,在基督山面前感到自己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攫住了,不由得往後退去。

  但基督山微笑地望著他,這笑容是那麼憂鬱,同時卻又是那麼深情,馬克西米利安只覺得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我的能耐還是挺大的,我的朋友,」伯爵回答說,「您去吧,我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基督山向來對周圍的人有一種神奇的影響力,莫雷爾此刻就處於這種狀態,完全聽憑自己由這種影響力所左右。他跟伯爵握了握手,退了出去。

  但出了大門,他就停住了腳步,因為他剛瞧見巴蒂斯坦出現在馬提翁街的轉角上,正在急匆匆地奔過來。

  這當口,維爾福和德·阿弗里尼也急匆匆地趕回了府邸。他們走進屋裡時,瓦朗蒂娜仍然昏迷不醒,醫生開始檢查病人,他不僅因為身處這種情況而非常當心,更因為了解隱情而格外縝密精細。

  維爾福焦急地注視著醫生的眼神和嘴角,等待檢查的結果。諾瓦蒂埃的臉色比年輕姑娘更蒼白,而且他比維爾福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他也在等待,整個神態讓人感覺到睿智和敏感。

  終於,德·阿弗里尼慢慢地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她居然還活著。」

  「居然!」維爾福喊道,「哦!大夫,您說的是個多麼可怕的字眼!」

  「是的,」醫生說,「我再說一遍:她居然還活著,這使我感到很驚訝。」

  「那麼她有救了?」做父親的問。

  「是的,既然她還活著。」

  這時,德·阿弗里尼的目光與諾瓦蒂埃的目光相遇了。老人的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興奮光芒,其中似乎包含著極為豐富的意蘊,醫生看了,不由得心頭一怔。

  瓦朗蒂娜的嘴唇毫無血色,跟整張臉顯得一樣灰白。醫生讓姑娘重新躺倒在扶手椅上,然後佇立不動,望著諾瓦蒂埃。剛才他的一舉一動,諾瓦蒂埃都看在眼裡,並在眼神中反映出他的想法。

  「先生,」這時德·阿弗里尼對維爾福說,「請去把瓦朗蒂娜小姐的貼身女僕叫來。」

  維爾福把正托著的女兒的頭輕輕放下,親自去叫那女僕。

  維爾福剛關上房門,德·阿弗里尼就往諾瓦蒂埃走去。

  「您有話要對我說?」他問。

  老人意味深長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們還記得,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表示肯定的動作。

  「對我一個人說?」

  「是的。」諾瓦蒂埃表示說。

  「那好,我待會兒跟您一起留下來。」

  這時維爾福進來了,後面跟著那個貼身女僕;女僕後面又來了德·維爾福夫人。

  「我親愛的孩子怎麼啦?」她大聲說,「她離開我房間時就覺得很不舒服,可我沒想到情況有這麼嚴重。」

  這個少婦眼眶裡噙著淚水,走到瓦朗蒂娜跟前,以一個母親所能表現出的全部溫情捏住她的手。

  德·阿弗里尼繼續注視著諾瓦蒂埃,他看見老人的眼睛張大睜圓,雙頰變得灰白,而且顫動起來;汗珠沿著他的額頭往下淌。

  「哦!」他順著諾瓦蒂埃目光的方向望去,落在德·維爾福夫人的臉上,不由得喊出聲來。這時維爾福夫人一再地說:

  「這可憐的孩子,她躺在床上會好受些。來,法妮,我們把她抱到床上去。」

  德·阿弗里尼先生覺著這個提議給了他一個單獨留下的機會,所以點點頭,表示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但他囑咐除了他指定的東西,不能讓她吃任何別的東西。

  她們抬起瓦朗蒂娜,這時她已恢復了知覺,但還不能動彈,幾乎也不能說話,因為方才經受的那場打擊,使她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可是她還能有力氣用一道目光向祖父告別,老人看著她被抬走,仿佛自己的心被人摘走了。

  德·阿弗里尼跟著病人來到她的臥室,開了處方後,吩咐維爾福親自乘出租馬車上藥房去,看著藥劑師當面配製方子上的藥水,拿回來以後,在女兒的臥室里等他。

  他再次囑咐別讓瓦朗蒂娜吃任何東西,然後下樓回進諾瓦蒂埃的房間,仔細地關好各扇房門,確信四周沒有人在偷聽。

  「好,」他說,「您對您孫女的病知道一些情況,是嗎?」

  「是的。」老人表示說。

  「請聽我說,我們沒有時間可以耽擱,就讓我提問,您來回答吧。」

  諾瓦蒂埃表示他已做好回答的準備。

  「您是否早就預料到了瓦朗蒂娜今天發生的情況?」

  「是的。」

  德·阿弗里尼想了一下,然後走近諾瓦蒂埃。

  「請原諒我下面要對您說的話,」他接著說,「可是在目前這種可怕的情形下,任何一點跡象都不應該放過。您是看見可憐的巴魯瓦怎麼死的吧?」

  諾瓦蒂埃抬起眼睛望著上天。

  「您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德·阿弗里尼把一隻手按在諾瓦蒂埃的肩上問道。

  「是的。」老人回答。

  「您認為他是自然死亡嗎?」

  諾瓦蒂埃僵硬的唇邊,閃過一種類似微笑的表情。

  「那麼,您曾經想到過巴魯瓦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認為使他致死的毒藥,是特意為他安排的嗎?」

  「不。」

  「現在您是否認為,原來想打擊另一個人,結果打在巴魯瓦身上的那隻手,就是今天打擊瓦朗蒂娜的同一隻手?」

  「是的。」

  「這麼說,她也要死?」德·阿弗里尼問道,深邃的目光凝視著諾瓦蒂埃的臉。

  他等待著這句話在老人身上的反應。

  「不。」老人回答說,目光中那種得意的神氣,簡直使最聰明的人也猜不透其中的奧妙。

  「您是說,您還存有希望?」德·阿弗里尼驚奇地問。

  「對。」

  「您希望什麼?」

  老人用眼睛讓對方明白,他無法回答。

  「噢!對,是這樣。」德·阿弗里尼喃喃地說。

  他重又轉過臉去對著諾瓦蒂埃。

  「您是希望,」他說,「那個兇手就此歇手不幹了?」

  「不。」

  「那麼,您是指望毒藥對瓦朗蒂娜失效?」

  「對。」

  「而這是因為我告訴您有人要毒死她的時候,」德·阿弗里尼接著說,「沒有說她已經不行了。是這個緣故嗎?」

  老人用眼睛表示,的確如此。

  「那麼,您指望瓦朗蒂娜怎樣倖免呢?」

  諾瓦蒂埃的目光執拗地盯住一個地方;德·阿弗里尼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覺這道目光停在每天早晨給他送來的那隻藥水瓶上。

  「噢!噢!」德·阿弗里尼說,他的腦子裡驀地閃過一個念頭,「您早就想到……」

  諾瓦蒂埃沒來得及等他講完。

  「對。」他說。

  「要讓她經受住這種毒藥……」

  「對。」

  「所以您就讓她逐漸適應……」

  「對,對,對。」諾瓦蒂埃說,因為對方能懂得他的意思而覺得非常高興。

  「事實上,您聽我說起過,我給您服用的藥水裡摻有番木鱉鹼的成分?」

  「對。」

  「您是想讓她逐漸適應這種毒藥,從而對它產生抗藥性?」

  諾瓦蒂埃再一次表示出得意而興奮的神情。

  「您果然成功了!」德·阿弗里尼大聲說,「要不是採取了這種預防措施,瓦朗蒂娜今天早就死了;那是無法解救,必死無疑的。現在雖然打擊來勢很猛,但她只是搖晃了一下;至少這次瓦朗蒂娜是不會死了。」

  老人的眼睛裡煥發出異乎常人的喜悅神情,他帶著一種無限感激的表情抬起眼睛望著上天。

  這時,維爾福回來了。

  「喏,醫生,」他說,「這是您要的藥。」

  「這藥水是當著您的面配製的?」

  「是的。」檢察官回答說。

  「一直沒有離開過您的手?」

  「沒有。」

  德·阿弗里尼拿起藥瓶,倒了幾滴藥液在手心裡,嘗了嘗味道。

  「好,」他說,「咱們上樓到瓦朗蒂娜的房間去吧,有些事我要向所有的人都叮囑一遍,而您得親自監督,德·維爾福先生,任何人不得違犯。」

  就在德·阿弗里尼由維爾福陪著上瓦朗蒂娜臥室去的當口,一個神情嚴肅、語氣平靜而果斷的義大利教士,租用了跟德·維爾福先生府邸毗鄰的那幢房子。

  我們沒法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麼辦法,居然讓這幢房子的三戶房客在兩小時內全都搬了出去。不過有一種風聲不脛而走,說是這幢房子地基已經不穩,隨時有倒塌的危險。但話雖這麼說,那位新房客照樣還是在當天下午五點鐘,帶著一些簡樸的家具搬進了這幢房子。

  新房客的租約是分別以三年、六年、九年為期的,他按照房主沿用的慣例,預付了半年的房租。這位新房客,我們剛才已經說過,是個義大利人,他讓人稱他賈科莫·布索尼先生。

  隨即來了一幫工人;當天夜裡,附近街上為數很少的幾個遲歸的行人,驚奇地看到一幫木工和泥水匠正在連夜趕修一幢危房的牆基。

  [1]斯特恩(1713—1768):英國小說家。

  [2]希臘神話中邁錫尼王的家族。在古代,這一家族的歷史,就其複雜和腐敗而論,都是獨一無二的,甚至於家族內部兄弟之間也採用陰險毒辣的手段互相殘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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