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旅行

2024-10-09 03:52:25 作者: (法)大仲馬

  基督山瞧見兩位年輕人一起來訪,欣喜地叫出聲來。

  「啊哈!」他說,「我希望事情已經了結,問題都談清楚,都解決了吧?」

  「是啊,」博尚說,「那些無稽之談已經不攻自破,要是它們現在還想冒頭,我第一個就不答應。所以,這事我們就不用再談了。」

  「阿爾貝會告訴您,」伯爵說,「我當初就是這麼勸他的。哦,你們也瞧見了,我剛忙了一個早晨,我想這在我算得上是最乏味的一個早晨了。」

  「您在忙些什麼呢?」阿爾貝問,「好像是在整理您的文件?」

  「我的文件,謝天謝地,不是的!我的文件是用不著整理的,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文件,我在整理卡瓦爾坎蒂先生的文件。」

  「卡瓦爾坎蒂先生?」博尚問。

  「是啊!難道您不知道這位年輕人是伯爵引薦的嗎?」莫爾塞夫說。

  「不,這事得說說清楚,」基督山說,「我沒有引薦過任何人,更不用說卡瓦爾坎蒂先生了。」

  

  「他還要取我而代之,娶唐格拉爾小姐做老婆呢,」阿爾貝強笑著說,「想必您也猜得到,我親愛的博尚,這使我痛苦不堪。」

  「什麼!卡瓦爾坎蒂要娶唐格拉爾小姐?」博尚說。

  「咦!您難道是從地球那一頭來的?」基督山說,「您可是報社記者、無冕之王喔!整個巴黎成天談的都是這件事。」

  「那麼是您,伯爵,撮合的這樁婚事?」博尚問。

  「我?哦,愛傳播新聞的先生,快別這麼說!天哪!我會撮合這樁婚事?不,您不明白,我恰恰是竭力反對這樁婚事,拒絕去提親的。」

  「啊!我明白,」博尚說,「是為了我們的朋友阿爾貝的緣故?」

  「為了我的緣故?」年輕人說,「哦!沒這回事!伯爵可以為我說句公道話,證明我一直巴不得這門現在總算吹掉的婚事早點吹掉呢。既然伯爵的意思是說,我該感謝的不是他,那好吧,我要像古羅馬人一樣,為Deo ignoto[1]供一座祭壇。」

  「請聽我說,」基督山說,「這事我實在沒出什麼力,因為那位當岳父的和那位年輕人,都對我很冷淡;只有歐仁妮小姐,我覺得她似乎對結婚不怎麼感興趣,看到我全然無意勸她放棄可貴的自由,對我還保留一點好感。」

  「您是說這樁婚事就要操辦了?」

  「哦!我的天主!是啊,我再怎麼說也不頂事。我對那位年輕人並不了解,人家說他很有錢,說他門第好,可是對我來說,這些都只不過是人家說的而已。我對唐格拉爾先生說這話,他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可他還是對那個盧卡人迷得不得了。後來我就把一個在我看來更為嚴重的情況也捅給他:那個年輕人年幼時,不是讓奶媽掉過包,就是叫波西米亞人拐跑過,再不就是讓家庭教師弄丟過,我不太清楚究竟是哪種情形,可我知道他父親有十年之久沒見到他,他在這十年流浪生活里幹了些什麼事,那只有老天爺知道了。嗯!這些話我全都說了,可還是沒用。他們委託我寫信給少校,問他去要證明文件;現在這些文件都在這兒。我得把文件給他們送去,不過,我要像彼拉多[2]那樣洗一下我的手。」

  「那麼阿爾米依小姐呢,」博尚問,「您把她的學生奪走了,她會給您好臉色看嗎?」

  「喔!這我可不太清楚。不過她好像要到義大利去。唐格拉爾夫人對我說起她,要求我給演出經理人寫幾封推薦信。我給瓦萊劇院的院長寫了張便箋,他以前受過我的好處。不過,您這是怎麼啦,阿爾貝?您看上去垂頭喪氣的。啊,莫非您不知不覺間已經愛上了唐格拉爾小姐?」

  「這我可不知道。」阿爾貝憂鬱地笑了笑,說。

  博尚這時看起牆上的油畫來。

  「反正,」基督山接著說,「您跟平時不一樣。呣,有什麼事?說吧。」

  「我頭疼。」阿爾貝說。

  「嗯!親愛的子爵,」基督山說,「既然這樣,我倒可以向您推薦一個百試百靈的藥方。我每次碰到煩心事,這藥方一試就靈。」

  「什麼藥方?」年輕人問。

  「換個環境。」

  「當真靈驗?」阿爾貝問。

  「當真靈驗。哦,這一陣我正心煩得很,想要換個環境。不知您可願意一起出去散散心?」

  「您心煩,伯爵!」博尚說,「為什麼事呀?」

  「嗬!瞧您說這話的輕鬆勁兒。我倒想瞧瞧,要是在您府上進行預審,您會是個什麼樣兒!」

  「預審!什麼預審?」

  「哎!就是德·維爾福先生準備對我那位可愛的兇手立案的那檔事唄。看來那是個從苦役犯監獄逃出來的強盜。」

  「噢!對,」博尚說,「我在報上看到過這事兒。那個卡德魯斯是個什麼傢伙?」

  「嗯……他好像是普羅旺斯人。德·維爾福先生從前在馬賽時聽說過這個人,唐格拉爾先生也記得見過他。所以,檢察官先生對這樁案子挺關心,警察總監好像也對它極為關注,這當然使我不勝感激,可也正是由於這種關注,近兩個星期來,他們把在巴黎和市郊能抓到的強盜,都送到我這兒來,說是這中間可能就有殺死卡德魯斯先生的兇手。要是再這麼折騰下去,不出三個月,這個可愛的法蘭西王國里的竊賊和殺手,個個都會對我家的地形了如指掌。所以我打算乾脆別理他們,跑得愈遠愈好。跟我一起去吧,子爵,我可以捎上您。」

  「好呀。」

  「那麼說定了?」

  「說定了。可是我們去哪兒呢?」

  「我對您說過,去一個空氣新鮮、安靜恬適的地方。到了那兒,哪怕再心高氣傲的人,也會感到自己又渺小,又卑微。我喜歡這種斂眉下心的況味,儘管人家都把我說成奧古斯都那樣,儼然是宇宙的主宰。」

  「到底是去哪兒?」

  「去海上,子爵,到海上去。您知道,我是個水手。我從小就是枕在年邁的海神臂彎里,躺在美麗的安菲特律特[3]的胸脯上長大的;我在他們碧綠的斗篷和蔚藍的長裙上嬉戲,我喜歡大海就像人家喜歡情婦,多時不見就會思念她。」

  「那咱們就去吧,伯爵!」

  「去海上?」

  「對。」

  「您同意了?」

  「我同意。」

  「那好,子爵,今天晚上會有輛旅行馬車停在我的院子裡,在那上面可以像睡在床上一樣躺下來;套車的是四匹驛馬。博尚先生,車上完全可以坐四個人,您願意賞光嗎?跟我們一起去吧!」

  「謝謝,我剛從海上回來。」

  「怎麼!您剛從海上回來?」

  「對,差不多就是這樣吧。我剛到博羅梅安群島[4]去轉了一圈。」

  「那有什麼關係!跟我們一起去吧。」阿爾貝說。

  「不,親愛的莫爾塞夫,您該明白,我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我不能去。再說,」他壓低嗓音說,「我得留在巴黎鎮守報館,這至關重要。」

  「哦!您真是個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阿爾貝說,「對,您說得對,博尚,請您多留神,仔細看看,設法找出那個把消息捅出去的仇人。」

  阿爾貝和博尚分手了:兩人最後那緊緊的一下握手,蘊含著全部不便在外人面前說出的意思。

  「博尚是個挺出色的小伙子!」編輯部主任走了以後,基督山說,「對嗎,阿爾貝?」

  「喔!對,他是個心地高尚的人,這一點我可以向您擔保。所以我從心底里喜歡他。現在只有我們倆在這兒了,儘管去哪兒對我都一樣,可我還是想問一下,我們到底是去哪兒呀?」

  「去諾曼第,如果您願意的話。」

  「好極了。我們可以完全置身在鄉間了,是嗎?既沒有社交,也沒有鄰居?」

  「跟我們廝守在一起的,是供我們驅策的馬,供我們打獵的狗,還有供我們垂釣的小船,就這些。」

  「我正想這樣。我這就去告訴家母,然後我就來聽候您的吩咐。」

  「不過,」基督山說,「您母親會准許嗎?」

  「准許什麼?」

  「去諾曼第。」

  「准許?難道我還不能想上哪兒就上哪兒?」

  「您一個人,想上哪兒就能上哪兒,這我知道,我不就是在義大利遇見您的嗎?」

  「可不是。」

  「但如果是跟人稱基督山的鄙人一起去呢?」

  「您的記性可不好啊,伯爵。」

  「此話怎講?」

  「我不是告訴過您,家母對您極有好感嗎。」

  「『女人多變』,這是弗朗索瓦一世說的;『女人是海里的波濤』,這是莎士比亞說的。他倆一位是偉大的君王,另一位是偉大的詩人,想必都是對女人很了解的。」

  「對,那是泛指的女人;可家母並不是泛指的女人,她是個確指的女人。」

  「一個可憐的外國佬沒法完全理解貴國語言的這種微妙之處,對此不知您能否見諒?」

  「我的意思是說家母輕易不動感情,但一旦動了感情,就會永遠保持這種感情。」

  「哦!是嗎?」基督山嘆了口氣說,「您確信她已經賞臉對我有所眷顧,並非全然漠不關心了?」

  「請聽我說!我已經對您說過,現在我再重複說一遍,」莫爾塞夫說,「您一定確確實實是位與眾不同、出類拔萃的人。」

  「哦!」

  「對,因為您居然引起了家母對您的,我想說那並不是好奇心,而是對您的一種關注。我和她單獨在一起時,我們總是在談您。」

  「她對您說,要您當心這個曼弗雷德?」

  「正相反,她對我說:『莫爾塞夫,我相信伯爵生性高尚,盡力去讓他喜歡你吧。』」

  基督山轉過眼睛去,嘆了口氣。

  「呵!真的嗎?」他說。

  「所以,您知道,」阿爾貝繼續說,「她非但不會反對,而且會從心底里贊成我去旅行。她天天叮囑我的,不正是要多和您在一起嗎。」

  「那麼好吧,」基督山說,「晚上見。請在五點鐘來這兒;我們要在午夜或凌晨一點趕到那兒。」

  「怎麼!趕到特雷波爾?……」

  「到特雷波爾或者附近的地方。」

  「您只要八個鐘頭,就能趕完四十八里路程?」

  「這段時間已經很長了。」基督山說。

  「您確實是個能創造奇蹟的人,您不光能趕過火車——這不算很難,尤其是在法國——您還能跑得比急報更快。」

  「呣,子爵,我們畢竟還得花七八個小時才能趕到那兒,所以請您務必準時,不要誤了出發時間。」

  「請放心,我除了準備些行裝,在出發前沒別的事了。」

  「那麼五點見。」

  「五點見。」

  阿爾貝走了。基督山在對他微笑致意後,有一會兒像是在想什麼事,陷入了深沉的冥想之中。俄頃,他伸手在前額抹了一把,仿佛要驅走這恍惚的神思似的,然後走去敲了兩下小鈴。

  鈴聲剛落,貝爾圖喬進了房門。

  「貝爾圖喬,」基督山說,「我原先打算明後天才出發的,但我現在決定今晚就出發去諾曼第。從此刻到五點鐘,時間還是很充裕的。您去讓人通知第一站的馬夫,德·莫爾塞夫先生和我一起去。去辦吧!」

  貝爾圖喬按照伯爵的吩咐,派了一個僕人騎馬趕到蓬圖瓦茲去通知說,快車將在六點整經過,蓬圖瓦茲又派人飛報下一站,就這樣一站一站把信息往下傳;六個小時以後,沿途各個驛站都已經接到了通知。

  出發前,伯爵上樓去海黛的房間,對她說他要出門,告訴了她去的地點,並把整座宅邸託付給她,請她照管一應事宜。

  阿爾貝準時來了。旅途一開頭有些沉悶,但速度給人帶來的生理上的反應,很快就使旅途變得活躍起來。莫爾塞夫沒想到馬車能跑得如此之快。

  「可也是,」基督山說,「你們的驛車每小時只跑兩里路,又有那麼條愚蠢的法規,規定沒有得到前方驛車同意時不得擅自超車,這樣一來,碰上哪個旅客生病了,或者使性子了,他就有權攔下一串健康活潑的旅客,讓他們想快也快不了。但我不同,我靠自己的驛站和驛車旅行,就沒有這些麻煩了,是嗎,阿里?」

  說著,伯爵把頭伸出車窗,歡快地輕輕吆喝一聲,頓時轅馬猶如插上了翅膀;它們不是在奔,而是在飛了。馬車好似一道炸雷隆隆滾過一馬平川的石板道,路邊的行人都回過頭來瞧這火球也似飛快掠過的彗星。阿里笑吟吟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強勁有力的雙手緊緊捏住韁繩,驅策著鬃毛迎風飄飛的駿馬。阿里這個沙漠之子,此刻正所謂是得其所哉,他那黝黑的臉龐、閃亮的眼睛和雪白的阿拉伯斗篷,在馬車掀起的陣陣塵霧中,看上去猶如西蒙風[5]的精靈和颶風之神。

  「這種由速度引起的快感,」莫爾塞夫說,「我還從沒嘗過呢。」

  說這話時,他額頭上的最後一抹愁容也消散了,仿佛是迎面掠來的風把它給帶走了似的。

  「可這些馬您是從哪兒弄來的呢?」阿爾貝問,「莫非是專門馴養的?」

  「說得不錯,」伯爵說,「六年前我在匈牙利看到一匹快跑出了名的種公馬,就把它買下了,花多少錢我不清楚:是貝爾圖喬付的錢。當年它就有了三十二匹小馬駒。我們今晚檢閱的,就是這位父親的全部後代;它們都長得一個模樣,渾身漆黑,沒有一根雜毛,只在前額上有一顆白星。這匹種公馬是種馬場裡的驕子,所以配給它的牝馬是特地挑選的,就像給帕夏的寵姬都是挑選過的一樣。」

  「妙極了!……不過請告訴我,伯爵,您要這麼些馬有什麼用呢?」

  「您也瞧見了,用來旅行。」

  「您不會一直旅行的呀!」

  「等我不需要的時候,貝爾圖喬會把它們賣掉,他說過能在它們身上淨賺三四萬法郎。」

  「歐洲的君主都買不起這些馬吧?」

  「那麼貝爾圖喬就在東方找個頭腦簡單的君主,他會倒空他的財寶箱買下它們,然後再用棍子敲臣民的腳掌心,重新把財寶箱裝得滿滿的。」

  「伯爵,我這會兒有個想法,您願意聽聽嗎?」

  「請說吧。」

  「我在想,除了您以外,貝爾圖喬先生大概是歐洲最富有的人了。」

  「哦!您錯了,子爵。我敢肯定說,您就是把貝爾圖喬的口袋都掏空,也找不出十個子兒來。」

  「怎麼會呢?」年輕人說,「難道貝爾圖喬先生是個怪人不成?啊!親愛的伯爵,請別盡跟我說些神乎其神的事情,要不我就要不相信您了,我可把話說在頭裡。」

  「我從來不說什麼神乎其神的事情,阿爾貝;數字和推理,這才是我的出發點。現在,您且聽聽這個推理:當管家的總要偷東西,可您說他為什麼要偷呢?」

  「喔!我看那是因為他生性如此,」阿爾貝說,「因為他要偷,所以就偷了唄。」

  「哦!不,您錯了:他之所以要偷,是因為他有老婆有孩子,他和他的家庭都有難填的欲壑;他之所以要偷,尤其是因為他沒法確信自己能永遠留在主人身邊,所以他要為自己留下後路。現在怎麼樣呢!貝爾圖喬先生是單身一人;他可以隨意動用我的錢財,而且他能肯定我決不會辭退他。」

  「為什麼?」

  「因為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管家。」

  「您這是循環論證,盡在可能性里兜圈子。」

  「喔!不是的;我說的都是確定無疑的事情。對我來說,所謂好僕人,就是我對他掌有生殺予奪權力的僕人。」

  「那您對貝爾圖喬掌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嗎?」阿爾貝問。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話說出口,就好比一道鐵門似的截斷了談話。伯爵的這聲「有」,就是這樣的一句話。

  餘下的路程也是以同樣的速度跑完的。三十二匹駿馬分成八組,在八小時裡接力跑完四十八里路程。

  馬車在濃重的夜色中駛抵一座美麗的花園。恭候在門後的看門人打開鐵門。他事先已經接到了最後那個驛站馬夫的通知。

  這時是凌晨兩點半。莫爾塞夫被領進他的套間。洗澡水和夜宵都已準備好了。一路上坐在車廂後面座位上的那個僕人,現在專門服侍他;伯爵由巴蒂斯坦服侍,他一路上都坐在車廂前面的座位上。

  阿爾貝洗了澡,吃了夜宵,就睡下了。這個晚上,他是在海浪憂鬱的催眠聲中安然入睡的。早上起身後,他走到長窗跟前,打開窗門來到一個小小的平台上。這兒,前面是大海,是一望無際的萬頃煙波,後面是朝向一片樹林的秀麗的花園。

  在一個不算太小的港灣里,碧波蕩漾的水面上停著一艘船身狹長、桅檣高聳的小巧的雙桅帆船,斜桁上掛著桅杆旗,上面繡著基督山的紋章圖案:一座金山矗立在藍色的大海上。盾形紋章上部有一個紅色的十字架,它似乎暗示著某種個人的回憶,讓人想起隱沒在這個人神秘往昔的陰影中的苦難和再生,同時它也是對此人名字的一種暗示,這個名字使人想到因耶穌受難而變得比金子更珍貴的髑髏地[6],還有因耶穌的血而變得神聖的那個污穢的十字架。在雙桅帆船的周圍,停靠著鄰近村莊漁民的小帆船,仿佛馴順的臣民俯首等待女王的諭旨。

  這兒,就像基督山的每一所到之處,哪怕他只準備待兩天,生活起居照樣按最高標準安排得極其舒適。所以,這地方轉眼間變成了一個生活設施應有盡有的住處。

  阿爾貝看到套間的前廳里擱著兩支長槍,其他的打獵用品也一應俱全。底層有一間頂特別高的小房間,裡面放的是那些英國佬發明的各式各樣新鮮玩意兒。英國佬因為有耐性,有空閒,所以釣魚都是好手,他們發明的這些靈巧的漁具,趕不上趟的法國漁民還沒能採用呢。

  整個白天就是在這些活動中度過的,基督山堪稱其中一流的行家:他們在花園裡打到一打野雞,又在小溪里釣到同樣多的鱒魚,晚飯是在面朝大海的涼亭里吃的,然後在圖書室喝茶。

  第三天傍晚,阿爾貝感到很睏乏,那些在基督山如同遊戲的體力活動,已經把阿爾貝弄得疲憊不堪,他坐在窗邊竟然睡著了;基督山打算在室內建一座暖房,正在跟建築師商量圖紙。忽然間,石子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把年輕人驚醒了。他睜眼往窗外看去,吃驚地發現院子裡站著他的貼身男僕,不由得心頭一怔;他這次出門,因為怕打擾基督山,沒把自己的男僕帶上。

  「弗洛郎丹!」他從扶手椅里跳起來,大聲說,「是我母親病了嗎?」

  他朝房門奔過去。

  基督山的目光跟著他,看著他奔到喘息未定的僕人跟前。那僕人從袋裡掏出一個封口的小包,包里是一份報紙和一封信。

  「信是誰寫的?」阿爾貝急切地問。

  「博尚先生。」弗洛郎丹說。

  「那麼是博尚先生差您來的?」

  「是的,先生。他派人叫我到他府上,給我一筆旅費,讓我租驛馬趕到這兒來,還要我答應沿途絕不耽擱,直到見著先生為止:我騎馬一路奔了十五個小時。」

  阿爾貝雙手哆嗦著打開那封信:才看了幾行,他就喊了一聲,渾身顫抖地抓起那份報紙。

  驟然間,他變得眼睛暗淡無神,雙腿發軟,險些兒跌倒。幸好弗洛郎丹伸出胳膊讓他扶住,他才算站住了。

  「可憐的年輕人!」基督山喃喃地說,聲音輕得連他自己也聽不見這些同情的話語,「老話說得對,父輩作的孽,第三、第四代也逃不過報應啊。」

  這會兒,阿爾貝已經恢復過來,一邊往下看那份報紙,一邊把落在汗津津的前額上的頭髮甩上去,看完後,他把信和報紙揉成一團,說:

  「弗洛郎丹,你的馬還能跑回巴黎嗎?」

  「那是匹瘸腿的驛馬。」

  「哦!我的天主!你離開時家裡情況怎麼樣?」

  「相當平靜。不過我從博尚先生府上回去時,看到夫人在流淚。她差人找過我,想要知道您什麼時候回去。我告訴她,博尚先生正要我來找您呢。她一聽這話,馬上伸出手臂,像是要攔住我:但她想了想,又對我說:

  「『好的,去吧,弗洛郎丹,去叫他回來吧。』」

  「好的,母親,好的,」阿爾貝說,「我這就回來了,您放心,讓那個可恥的傢伙等著瞧吧!……噢,我得先去告辭一下。」

  他回到剛才和基督山待在一起的那個房間。

  才五分鐘時間,阿爾貝的模樣發生了令人傷心的變化。他剛才出去時一切正常,回來時卻說話岔了聲,臉上滿是紅潮,青筋暴起的眼瞼下,眼眸發著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個喝醉的酒鬼。

  「伯爵,」他說,「多謝您的盛情款待,我本想能多受用幾天,但現在非得回巴黎不可了。」

  「出了什麼事?」

  「出了一樁不幸的事。請允許我就此告辭,這是一樁和我的生命同等重要的大事。請什麼也別問,伯爵,我求您,但請給我一匹馬!」

  「馬廄里的馬您儘管用,子爵,」基督山說,「可是您騎馬趕回去會累垮的。還是乘馬車走吧。」

  「不,那樣太慢,再說我正需要經受一下您怕我累垮的疲勞,那會使我好受些。」

  阿爾貝往前走了幾步,像一個被子彈擊中的人那樣轉了個圈,跌倒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

  基督山沒有看見阿爾貝這第二次的虛脫。他正在窗口對外喊:

  「阿里,給德·莫爾塞夫先生備馬!叫他們要快!他有急用!」

  聽到這些話,阿爾貝又振作起來。他往外奔去,伯爵跟在他後面。

  「謝謝!」年輕人縱身騎上馬背,輕輕地說了一聲。「你也儘快趕回去,弗洛郎丹。我換馬的時候,要對一下口令嗎?」

  「您只要把胯下的馬交給他們,他們就會給您換另外一匹。」

  阿爾貝正想打馬離去,卻又停住了。

  「您也許會覺得我這樣離去很奇怪,很不近情理,」年輕人說,「您無法理解報上的幾行文字,為什麼會使一個人變得這麼絕望。好吧!」他說著把報紙一扔,「請您自己去看吧,但要等我走了以後,免得您看到我臉紅。」

  就在伯爵撿起報紙的當口,阿爾貝把僕人剛在他的馬靴上裝好的馬刺,用力朝馬肚子上一勒,那匹坐騎想不到一個騎手竟會認為需要對它如此威逼,吃驚之餘,撒開腿如離弦的箭似的往前衝去。

  伯爵滿懷悲憫地目送年輕人遠去,直到人影完全消失了,才把目光收回來,落到報紙的這則消息上:

  三個星期前《大公報》曾經報導過的約阿尼納阿里帕夏麾下的那名法國軍官,不僅出賣了約阿尼納的城堡,而且把他的恩主也出賣給了土耳其人。這名軍官當時確如我們可敬的同行所言,名叫費爾南,但此後他給自己的教名加上了貴族頭銜和一個姓氏。

  他現在人稱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在貴族院占有席位。

  就這樣,被博尚慷慨大度隱匿下來的那個可怕的秘密,又像披上盔甲的幽靈那樣出現了。有人殘酷地把消息捅給了另一家報社,就在阿爾貝出發去諾曼第的第二天,這家報社刊載了這則差點兒令可憐的年輕人發瘋的消息。

  [1]拉丁文:不知其名的神祇。

  [2]《聖經·新約》中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他迫於祭司長和長老們的壓力,判耶穌釘十字架處死;此時他取水洗手,對眾人說:「流義人血之罪,不在我身上,你們自己承當吧!」

  [3]希臘神話中海神波塞冬的妻子。

  [4]位於義大利馬焦雷湖西部的四個小島。以博羅梅家族名命名。這個家族於十七世紀在島上建造別墅和梯形花園,從此這個群島在歐洲頗負盛名。

  [5]西蒙風(simoun):非洲撒哈拉沙漠中常見的熱帶乾熱風。

  [6]古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座髑髏形小山,耶穌被釘死在此處的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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