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呂西安在巴日東府上揚眉吐氣
2024-10-09 03:34:52
作者: 巴爾扎克
立婚書那天,特·拉海小姐的曖昧不明的身份,替她把安古蘭末的大部分貴族都招來了。男的沒有貴重的首飾送給女的,一對未來的夫妻這樣窮,特別令人關切。世界上有些人做善事同喝彩一樣,主要是滿足自尊心。因此,特·比芒丹侯爵夫人,杜·夏德萊伯爵夫人,特·塞農希先生和兩三個老朋友,送了法朗梭阿士一些禮物,城裡也為之議論紛紛。這些漂亮的小東西,加上柴斐莉納一年前就在準備的被褥內衣,乾爹送的首飾,新郎照例不能不送的禮物,總算使法朗梭阿士略感安慰,而好幾個帶女兒同來的母親看了也很感興味。柏蒂–格勞和戈安得兩人發覺,安古蘭末的貴族允許他們踏進神聖的廟堂是迫不得已,因為一個是法朗梭阿士的財產管理人兼副監護人,一個是立婚書時必不可少的對手,好比行刑總得有一個吊死的囚犯。結了婚,柏蒂·格勞太太照樣可以在乾媽家出入,丈夫就不容易受到招待了;他卻打定主意,非闖進那個驕傲的社會不可。訴訟代理人覺得父母出身低微,難以為情,叫住在芒勒養老的母親推說有病,留在鄉下,寫了一份書面表示同意兒子的婚姻。柏蒂–格勞沒有親族,沒有靠山,沒有一個自己人在婚書上簽字,心裡很委屈,現在能帶一個名流去充當體面的朋友,又是伯爵夫人願意會面的人物,高興極了,坐著馬車去接呂西安。在那次值得紀念的晚會上,詩人的打扮毫無疑問把所有的男人都比下去了。特·塞農希太太事先透露消息,說有這位名流到場;兩個反目的情人重新聚首,也是內地人極喜歡看的場面。呂西安變了時髦人物。大家誇他如何俊美,如何風流,和以前如何不同,安古蘭末的貴族太太都想去瞧他一瞧。當時的裝束正從紮腳褲過渡到現在這種難看的長褲,呂西安按照流行的款式穿一條全黑的貼肉褲。男人那時還賣弄身材,使瘦子和體格不美的人叫苦不迭;呂西安的身材卻長的像阿波羅一樣。他的灰色鏤空絲襪,小小的皮鞋,黑緞子的背心,領帶,沒有一樣不穿戴得服服帖帖,像粘在身上一般。濃密的淡黃頭髮全部燙過,額角更顯得白淨,四周的頭髮卷安排得嫵媚動人。傲慢的眼睛閃閃發光。一雙女人般的美麗的小手始終戴著手套。他的姿態是模仿巴黎有名的花花公子特·瑪賽:一隻手拿著手杖和永不離手的帽子,一隻手偶然動一下,幫助說話的表情。
有些名人假裝謙虛,低著頭走過聖·但尼門,呂西安很想用這種方式溜進客廳。無奈柏蒂–格勞只有一個朋友,不能不儘量利用。他幾乎帶著誇耀的意味,在晚會上帶呂西安去見特·塞農希太太。詩人一路聽見唧唧噥噥的談論,要是從前,他早就心慌意亂,此刻卻冷靜得很。他信心十足,知道他一個人抵得上安古蘭末所有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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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特·塞農希太太說:「太太,我的朋友柏蒂–格勞的確是做司法部長的材料,我說他福氣太好了,能投在太太門下,不管幹女兒和乾媽的關係多麼疏遠(在場的婦女都體會到話中有刺,她們在旁竊聽而神氣好像並沒有聽)。至於我,我很高興趁此機會回夫人致敬。」
幾句話說得挺自然,氣派像大貴族訪問老百姓。呂西安聽著柴斐莉納支吾其詞的回答,眼睛在客廳里掃了一圈,有心叫人注意。他同法朗西斯·杜·奧多阿和州長打招呼,神態殷勤,可是對兩人的笑容略有區別。然後他裝作忽然瞧見杜·夏德萊太太,迎上前去。一般重要人物正被法朗梭阿士或者公證人陸續請進臥室去簽字,可是大家都忘了婚書,只注意兩個情人的會面,作為當夜的一件大事。呂西安朝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走了幾步,拿出巴黎式的風雅的態度,對路易士說來還是回來以後第一次看到;他聲音相當響亮的說道:
「太太,是不是承蒙你的好意,後天州長公署請客才有我呢?……」
呂西安對以前的保護人故意用這個挑戰的語調,殺她的威風;路易士聽著有點惱恨,冷冷的回答:「先生,那是為了你的名氣。」
呂西安又俏皮又自負的說:「啊!伯爵夫人,如果客人得不到你的好感,我就沒有辦法叫他出席了。」
他不等路易士回答,轉身瞧見主教,大大方方鞠了一躬。
他聲音很迷人的說:「大人簡直跟先知差不多。將來我要使大人的話完全應驗。今晚我到這兒來幸運得很,能夠向您表示敬意。」
呂西安趁此和主教攀談,一談談了十分鐘。女士們都認為呂西安了不起。杜·夏德萊太太沒有料到他這樣狂妄,一時竟啞口無言,沒有話好回答。她看見所有的婦人佩服呂西安,東一堆西一堆的交頭接耳,把他們倆的談話,呂西安裝作瞧不起她,言語之間把她壓倒等等,互相傳說;路易士失了面子,十分氣惱。
她想:「他說了那句話,明天要不來吃飯,叫我怎麼下台!他憑什麼敢這樣驕傲呢?……難道台·都希小姐愛上了他嗎?……他長得多美!——聽說在巴黎,女戲子死後第二天,台·都希小姐到他家裡去過!……或許他是來幫助妹夫的,路上遭了意外,到芒勒的時候才蹲在我們車廂背後。那天早上,呂西安瞪著我和西克施德的神氣真古怪。」
路易士千思百想,不知有多少念頭,更糟糕的是,她還情不自禁的望著呂西安和主教談話,仿佛他是全場的領袖。他對誰都不理不睬,但等人家去遷就他;他東瞟一眼,西瞟一眼,做出各式各樣的表情,神態瀟灑,不愧為特·瑪賽的高足。特·塞農希先生在他近邊出現,他也不離開主教去打個招呼。
路易士等到十分鐘,忍不住了,起來走到主教面前,說道,「大人不知聽到什麼話,常常面帶笑容?」
呂西安很知趣的退後幾步,讓杜·夏德萊太太和主教說話。
「啊!伯爵夫人,這青年聰明絕頂!……他和我解釋,他的力量都是您鼓勵出來的……」
「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太太!……」呂西安眼中帶著嗔怪的意味,叫伯爵夫人看著心裡高興。
「我們說說清楚好不好?」她把扇子一招,叫呂西安走近去,「同主教大人一塊兒來,打這兒走!……請大人替我們評評理。」她指著小客廳給主教帶路。
「哼!她叫主教當什麼角色啊!」鄉杜幫口裡的一位女客有心把話說得相當響,要人聽見。
呂西安望望主教,望望伯爵夫人,說道:「評理?……難道有誰做錯了事嗎?」
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走進她從前的小客廳,坐在長沙發上,叫呂西安和主教一邊一個坐在她兩旁,然後開始說話。
呂西安只做動了感情,沒有心思聽她的,叫舊情人看著又得意,又奇怪,又歡喜。他的姿態,手勢,有如巴斯達在《唐克勒第》[114]中唱:噢,祖國!……時的功架,臉上的表情好像在唱《但爾里佐》那一段有名的抒情曲。受過高拉莉訓練的呂西安,最後還會擠出幾滴眼淚來。
等到呂西安看出路易士發覺他流淚,便不管主教,也不管談話的內容,湊著她耳朵說:「啊!路易士,我當初多愛你!」
她掉過身子說:「快點擦擦眼睛,你又要在這裡害人了。」這兩句舞台上的旁白使主教大吃一驚。
呂西安興奮的回答:「對,一次已經夠了。特·埃斯巴太太的大姑說出這句話來,便是瑪特蘭納[115]聽著也會止住眼淚。我的天哪!……我又想起了我的往事,我的幻想,我的青春,而你……」
主教覺得處在兩個舊情人中間要損害他的尊嚴了,突然回進大客廳。大家有心讓州長夫人和呂西安單獨留在內客室。過了一會,閒話,笑聲,不時有人在小客廳門口張望,使西克施德大不樂意,沉著臉走進去,呂西安和路易士正談得高興。
他附著妻子的耳朵說:「太太,你對安古蘭末比我熟悉,你看是不是應當顧到州長夫人和政府的體面?」
路易士瞅著她的出面老闆,傲慢的神氣嚇了他一跳,她說:「親愛的,我和特·呂龐潑萊先生談著一件事,對你很重要。有人用卑鄙的手段陷害一個發明家,我們要救他出來,希望你幫忙……至於那些太太對我做什麼感想,你等會瞧吧,我自有辦法堵住她們的嘴巴。」
於是她讓呂西安扶著胳膊走出小客廳,先在婚書上簽了名,旁若無人的氣派完全像個貴婦人。
她拿筆遞給呂西安,說道:「一塊兒簽好不好?……」
呂西安聽著她指點,在她的簽字旁邊寫上自己的名字。
「特·塞農希先生,你還認得當年的特·呂龐潑萊先生嗎?」伯爵夫人這麼一說,傲慢的打獵專家不能不招呼呂西安了。
她帶著呂西安回到客廳,要他和柴斐莉娜一邊一個陪她坐在中央的大沙發上,一般人最怕坐的位置。她像王后升了寶座,先是放低著聲音說了一些譏諷的話,幾個老朋友和趨奉她的婦女也過來參加。呂西安一會兒便成了小圈子的主角,伯爵夫人逗他把話題轉到巴黎生活,他想出許多挖苦的話,談鋒之健不可想像,還穿插一些名人的軼事,內地人最愛聽的題材。剛才大家讚美他的相貌,現在佩服他的才華了。杜·夏德萊伯爵夫人好不得意,把呂西安當作心愛的玩具似的,玩得出神入化,很恰當的插進一言半語替他幫腔,甚至不避嫌疑,用眼色來要求人家讚許呂西安。好些婦女疑心路易士和呂西安同時回來,也許是他們之間本來愛情深厚,不幸鬧了誤會。也許路易士氣憤之下,和杜·夏德萊結了不合式的婚姻,如今後悔了。
半夜過後一點鐘,路易士動身之前輕輕對呂西安說:「後天希望你準時……」
州長夫人神氣怪親熱的向呂西安略微點點頭;然後過去和西克施德伯爵說了幾句,伯爵正在拿帽子。
「親愛的呂西安,只要杜·夏德萊太太說的是事實,我一定負責。從今晚起,你的妹夫可以說沒事了。」州長說著,追出去陪太太回家,她按照巴黎的習慣,已經先走一步。
呂西安笑嘻嘻的回答:「伯爵幫我這個忙也是應該的。」
他們告別的時候,柏蒂–格勞正好在場,戈安得湊著他耳朵說:「喂!咱們完蛋啦……」
柏蒂–格勞看呂西安大出風頭,愣住了,對他的才華,對他的風度,驚異不置。他望了望法朗梭阿士,她的神氣完全是佩服呂西安,似乎對未婚夫說:「你應該學學你的朋友。」
柏蒂–格勞忽然喜洋洋的,回答戈安得:「州長要後天才請客,咱們還有一天時間,事情我可以保證。」
呂西安清早兩點走回家,路上對柏蒂–格勞說:「朋友,我來了,我見過了,我勝利了![116]再過幾小時,大衛就要高興死了。」
柏蒂–格勞心上想:「好啊,我就要知道這一點。」嘴裡卻回答說:「我只道你是詩人,原來你也是個洛尚[117],那就等於雙料的詩人了。」他說完跟呂西安拉拉手。這是他們倆最後一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