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捧場的陰謀

2024-10-09 03:34:41 作者: 巴爾扎克

  凡是反抗情緒極強而用平等兩字做掩護的地方,任何轟動一時的成功都是奇蹟,而且同某些奇蹟一樣,沒有操縱機關布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現。一個人生前在本國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並不相關。伏爾泰在法蘭西劇院台上的勝利[105],不是十八世紀哲學的勝利嗎?在法國,只要個個人戴上了勝利的冠冕,才允許你勝利。夏娃母女兩人的預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安古蘭末,內地大人物只能引起反感,決沒有人捧場,除非是有利害關係的人或者別有用心的人導演,而這兩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數女人一樣,只曉得憑著本能猜疑而說不出猜疑的根據。她入睡的時候心上想:「這裡哪一個人對我哥哥有這樣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動呢?……《長生菊》還沒有出版,怎麼會有人預先祝賀他成功?」

  事實上這次捧場是柏蒂–格勞玩的把戲。瑪撒克的本堂神甫報告呂西安回來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特·塞農希太太家吃飯,向她的乾女兒正式求婚。這一類沒有外客的飯局,場面的隆重不在於人數而在於衣著。儘管到場的只限於家屬,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扮著一個角色,一舉一動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法朗梭阿士好像在身上開時裝展覽會。特·塞農希太太搬出她最講究的行頭。杜·奧多阿先生穿著黑禮服。特·塞農希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德萊太太到了,快要來做第一次的拜訪,向法朗梭阿士提親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門,便特意從特·比芒丹先生家趕回來。戈安得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禮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樣;縐領上一顆價值六千法郎的鑽石晶瑩奪目,富商藉此向窮貴族示威。柏蒂–格勞剃過鬍子,梳好頭髮,擦過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氣。禮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繃得緊緊的,看上去像一條凍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雙喜鵲眼精神飽滿,臉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擺著一副威嚴樣兒,活脫是個野心勃勃的小檢察官。特·塞農希太太事先囑咐親近的朋友,關於她乾女兒初次接見求婚的男人,以及州長夫人光臨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這樣一說,準會高朋滿座。州長夫婦早已投過名片,拜過客;只有在某些場合才親自登門,作為一種特殊手段。安古蘭末的貴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鄉杜的黨羽也有好幾個準備到巴日東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終不肯把那所屋子稱為塞農希公館。杜·夏德萊伯爵夫人的勢力有了真憑實據,招來不少熱衷的人。大家聽說她脫胎換骨,比以前更風雅了,也想親自來瞧個究竟。州長夫人卻不過柴斐莉納的情面,答應接見她親愛的法朗梭阿士的未婚夫。戈安得把這個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訴柏蒂–格勞,柏蒂–格勞便想起呂西安的回鄉使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的地位十分尷尬,正好利用。

  特·塞農希夫婦背了重債買進屋子,買下以後只能採取內地人的辦法原封不動。下人通報州長夫人到了,柴斐莉納迎上前去,一開口便道:「親愛的路易士,你瞧!……你在這兒仍舊在你自己家裡!……」一邊說一邊指著掛瓔珞的小吊燈,護壁板,家具,以前呂西安看著出神的東西。

  

  「哎啊!親愛的,這是我最不願意想起的。」州長夫人說話的神氣挺嫵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場的人。

  個個人承認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變了。她在巴黎交際場中混了十八個月,新婚燕爾的變化,跟內地婦女到過巴黎以後的變化同樣深刻,再加有了權勢,神態莊嚴,種種因素使你在杜·夏德萊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特·巴日東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歲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親。頭上戴一頂鏤空花邊的小帽子,一支鑽石別針隨便扣著幾朵鮮花。頭髮捲兒沿著腮幫掛下來,跟她的臉蛋配得很好,還遮掉她面孔的輪廓,看上去更年輕。她穿一件尖領的薄綢衫,底下盯著美麗的穗子,有名的女裁縫維多莉納把衣衫做得特別顯出路易士的身腰。雙肩在鏤空花邊的圍巾和輕紗的披肩之下若隱若現,披肩裹著太長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裡拈著漂亮的小玩意兒,一般內地婦女最不會對付這種東西:手鐲上拖一根小鏈子,繫著一個精緻的小香爐;另一隻手若無其事的握著扇子和捲起的手帕。但看她向特·埃斯巴太太學來的姿勢,舉動,沒有一個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士對於聖·日耳曼區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於那個帝政時代的老風流,結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還青綠而一夜之間變黃的甜瓜。西克施德喪失的元氣轉移到容光煥發的妻子臉上,引得大家交頭接耳,說了不少內地的刻薄話;尤其前任安古蘭末的王后新近得勢,所有的婦女看著又妒又恨,更要叫那個頑強的外鄉人代妻子受氣。除了特·鄉杜先生夫婦,已故的特·巴日東先生,特·比芒丹先生和特·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廳里的人幾乎同呂西安朗誦詩歌的那一天一樣多。主教也由幾位副主教陪著到場。柏蒂–格勞四個月以前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場合會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著安古蘭末的貴族,心裡很激動,對上層階級的一肚子怨氣不知不覺的消解了。他覺得杜·夏德萊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這個就是能保舉我做署理檢察官的女人!」路易士同時和每個女客應酬了一番,說話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慮到對方在她同呂西安出奔那件事上採取的態度。黃昏過了一半,路易士和主教退入小客廳。柴斐莉納過去攙著柏蒂–格勞的手臂,柏蒂–格勞忐忑不安的跟著她向小客廳走去。那是呂西安的厄運開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裡結束了。

  「親愛的,這位就是柏蒂–格勞先生,我向你鄭重推薦,因為你要看得起他,便是法朗梭阿士的造化。」

  「先生,你是訴訟代理人嗎?」奈葛柏里斯家的小姐把柏蒂–格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

  「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烏莫鎮上裁縫的兒子生平從來沒用過這個稱呼,說的時候好像嘴裡含著一口東西。)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進檢察署。彌羅先生聽說要調到納凡去了……」

  伯爵夫人道:「照例不是先要做了副署理檢察,再升為首席署理嗎?我倒希望你馬上當首席……要我關切你,幫你謀這個缺,我先要得到保證,知道你的確忠於正統派,忠於教會,尤其是忠於維蘭爾先生[106]。」

  「啊!太太,」柏蒂–格勞上前湊著她耳朵說,「我是絕對忠於王上的。」

  她退後一步,表示不願意聽人咬耳朵說話,回答說:「現在我們就需要忠於王上的人。只要特·塞農希太太對你滿意,我無有不幫忙。」她說著用扇子做了一個氣概不凡的手勢。

  戈安得在小客廳門口探了探頭,柏蒂–格勞便向伯爵夫人說:「太太,呂西安回來了。」

  「那便怎麼樣,先生?……」伯爵夫人的聲調叫人說話到了喉嚨口也只好咽下去。

  「伯爵夫人沒有了解我的意思,」柏蒂–格勞用最恭敬的措辭說,「我只是向夫人證明我的忠心。夫人一手提拔的那個名流在安古蘭末應當受什麼待遇,要請夫人示下。他在這兒不是受人唾棄,便是受人頌揚,沒有第三條路。」

  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還沒有想到這個難題,這件事當然與她有關,不是為了現在,而是為了過去。代理人逮捕賽夏的計劃能否成功,完全取決於伯爵夫人此刻對呂西安的情意。

  她擺出一副尊嚴高傲的態度,說道:「先生,你既然有心歸附政府,就該知道政府永遠不會錯的,這是第一個原則;而女人運用權勢的本能,對於她的尊嚴的感覺,比政府還要強。」

  柏蒂–格勞正在不露痕跡,仔細觀察伯爵夫人,急忙回答說:「太太,我正是想到這一點。呂西安潦倒不堪的回家。他可以受到歡迎,同時我也能利用人家的歡迎逼他離開安古蘭末,因為他的妹子和妹夫被人控告,逼得很緊……」

  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高傲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微妙的表情,可見她在壓制心中的快樂。她想不到自己的心事被人猜得那麼准,一邊望著柏蒂–格勞,一邊打開扇子。法朗梭阿士正好進來,伯爵夫人正好利用這個時間考慮怎麼回答。

  「先生,」她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你很快就能當上檢察官……」

  這不是把話說盡而一點不落把柄嗎?

  法朗梭阿士過來向州長夫人道謝,說道:「太太,多蒙您成全我的幸福。」她像小姑娘似的挨在保護人身邊,湊著她耳朵說:「做一個內地代理人的妻子,那簡直是活活受罪,要我的命了!……」

  柴斐莉納用這種方式進攻路易士,原是熟悉官場的法朗西斯出的主意。

  前任總領事和他的女朋友說:「初上台的人,不論是州長,是改朝換代的帝王,還是企業的主持人,幫起忙來都很熱心;可是他們很快會發覺做後台老板的麻煩,一副面孔馬上要冷下來的。今天路易士替柏蒂–格勞走的門路,再過三個月為你的丈夫她也不願意干。」

  柏蒂–格勞道:「替我們的詩人捧過場,接下去該怎麼辦,不知道伯爵夫人想過沒有?恐怕在我們喝彩鼓掌的十天之內,夫人需要招待一下呂西安。」

  州長夫人點點頭,把柏蒂–格勞打發了。她瞧見特·比芒丹太太在小客廳門口露面,便站起身來,走過去和她談話。侯爵夫人聽到特·奈葛柏里斯老頭進貴族院的消息,十分詫異,覺得一個女人這樣能幹,出了亂子反而聲勢浩大,不能不奉承一番。

  侯爵夫人說了些體己話,表示向她親愛的路易士低頭服小,然後問道:「告訴我,親愛的,為什麼你要費許多周折,送你父親進貴族院?」

  「親愛的,上面給我這個情分,主要因為我父親沒有孩子,而且他投起票來永遠是贊成王室的。我要生了兒子,最大的一個可以繼承外祖父的爵位,紋章,貴族院的缺份……」

  特·比芒丹太太發現路易士的野心擴展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知道不能利用她替比芒丹先生活動貴族院,不免心中怏怏。

  柏蒂–格勞出門對戈安得說:「州長夫人被我抓住了,你的合夥契約包在我身上……一個月之內我就是首席署理檢察官,而你也可以支配賽夏了。現在你得找一個人來接手我的事務所,五個月工夫我的業務在安古蘭末占到第一位……」

  戈安得對他一手造成的人物差不多有些嫉妒了,他說:

  「你啊,只要把你扶上馬就行。」

  呂西安在本鄉大受歡迎的原因,現在大家都該明白了。正如法國有過一個國王不記奧萊昂公爵的仇恨,路易士也不記特·巴日東太太在巴黎受的侮辱。她預備先捧呂西安,用保護人的姿態壓倒他,然後正大光明的解決他。呂西安在巴黎受人愚弄的事,柏蒂–格勞在當地的閒言閒語中聽見過了;他也猜到女性要一個男人愛她的時候,男人不愛她,她會對那男人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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