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球商店
2024-10-09 03:25:03
作者: 巴爾扎克
羅新璋 譯
聖丹尼街的中段,靠近小獅街的拐角,早先有一幢樓房,這類房屋現在已很稀罕,歷史學家看了,大可以此類推,去追想當年巴黎的風貌。岌岌可危的牆壁,好像塗滿了奇形怪狀的楔形文字。原來橫桁斜柱,在石灰漿塗刷的牆面上,構成許多X形和V形,斜槓之間似顯平行式樣。街上只要有車子輕輕走過,梁木就會在榫頭卯眼裡咯咯震動。這座上了年頭的房子,屋頂呈三角形,這種構式在巴黎都快要絕跡了。頂部幾經風雨,已經翹曲,屋檐竟臨街伸出有三尺光景,大雨天連門口都飄不到雨水,平時則遮蔽著頂樓的牆壁和沒有護欄的窗戶。頂樓是一排板壁,像石板瓦片一樣,一塊接一塊釘在一起,想必是不願給這座單薄的樓房增加負荷。
時值三月,一個春雨濛濛的清晨,有個緊裹披風的青年,站在對面一家店鋪的房檐下,拿出不亞於考古家的熱誠,正在細細打量這棟老屋。這座十六世紀中產階級的遺物,倒確有不少值得觀察之處。每一層樓,都很別致。底層有四扇又高又窄的窗,靠得挺近,下半截裝著木柵欄,店堂里半明不暗的,滑頭商人盡可利用幽暗的光線,讓主顧看到顏色中意的料子。整座樓數這一部分最重要,但年輕人卻鄙夷不屑,瞧都不瞧。二層樓上,百葉窗已經拉起,高大的窗子嵌著波希米亞[1]玻璃,後面掛著絳紅色的細紗窗簾,年輕人看看也沒多大興味。他屬意於三樓那簡陋的幾扇。窗框做工之粗糙,簡直有資格送進工藝館,當作法國早期木器的樣品。窗上的小玻璃,顏色深綠深綠的,要不是他眼力好,根本看不清後面還掛著藍布方格窗簾,而室內的奧秘,給這窗簾一隔,外人也就無從得見。張望了半天,一無所獲。整幢樓,甚至整個區,都悄沒聲息。年輕人不覺膩味起來,便低下眼睛往底下看。重新打量之下,這爿店鋪果然不乏可笑之處,嘴角上不禁漾出一絲笑意。門楣上是一根粗大的橫樑,托在四根柱子上,柱子好像經不住老屋的重量,已經壓彎變形。橫樑漆了又漆,像公爵老夫人臉上的脂粉,擦了一層又一層。這根大梁還曾雕繪一番,刻工不無造作的痕跡:中間是幅古畫,畫的是貓咪拍球的情景。這幅畫倒引起年輕人的意興。應該說,現代最風趣的畫家,也未必能想出這樣的笑料。畫上的貓,用前爪舉著一隻其大無比的球拍,踮起後腿,準備去接一位穿繡衣的紳士打來的大球。構圖,色彩,飾物,種種處理,都看得出畫家意在取笑店主和行人。年深月久,這幅「憨態可掬」的畫已經褪色,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更顯得滑稽突梯,細心的過路人看了會存下疑團。就說貓咪那條花斑尾巴吧,東斷西缺的,看上去竟像一個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因為貓尾巴當初畫得又粗又大,翹得老高。畫的右邊,是一片天藍的底色,也沒能完全遮住底下的爛木頭。只見上面寫著「齊奧默商號」,左前面是「前謝家老店」字樣。招牌上的字,照過去的拼法,把U和V顛倒著寫,字上原先塗的一點兒金粉,日曬雨淋,也已剝蝕殆盡。一般人認為,人情世故會越來越精,招攬顧客的玩意兒,也是後來居上,要減抑這類倨傲的看法,只消看看這些招牌,其出典現在連不少巴黎商人都覺得古怪,其實當初只是把活的景象繪成死的畫面而已。頭腦活絡的先輩們,就靠這類活招牌,把買主引進店堂來。有些牌號如「紡織母豬」「綠毛猢猻」等,原先就是養在籠里的動物,憑靈巧的動作,叫來往的行人看了極口稱奇,而要把牲口訓練到這一步,可以想見十五世紀時經商者耐心之好。這類珍禽異獸,比起聖丹尼街至今還看得到的《天神像》《信義圖》《上帝施恩》《聖約翰受刑》等宗教畫,更能讓店主交運走紅,發財致富。不過,我們這位陌生人站在那兒,絕不是為了欣賞畫上的貓咪,那隻要看上一眼,腦子裡就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話得說回來,這年輕人,也有點特別。身披一件仿古款式的披風,底下露出一雙漂亮的皮鞋。而且不顧巴黎的泥濘,腳上穿了一雙雪白的絲襪,就格外惹眼。絲襪上濺著星星點點的泥斑,說明他已等得很不耐煩。他準是剛從什麼喜筵或舞會上出來,要不然哪有一大早就戴白手套的呢!齊肩的烏黑捲髮,一望而知是卡拉戛拉[2]式:這種髮式既受到達維特畫派的影響,也由於本世紀初崇尚希臘羅馬藝術而再度風靡一時。除了幾個來遲的菜販趕車匆匆馳往中央菜場,這條熱鬧的街道,此刻一片沉寂。此中況味,只有黎明即起,在空曠的巴黎閒步的人才能領略:喧鬧的市聲沉寂不久,又周而復始,像海濤一般從遠處傳過來。這陌生青年,在貓球商店的夥計看來,一定很特別,正像他眼中的貓球商店十分古怪一樣。他一臉懊惱的神色,頸上圍著雪白的圍巾,臉色就更顯蒼白。他的黑眼睛,時而昏暗無光,時而炯炯有神,配著輪廓奇特的臉相和曲折有致的豐唇。這時,他抿著嘴,臉上透出一絲苦笑。他前額緊蹙,抑抑不樂,有股肅殺之氣。一個人臉上最有暗示力的,難道不是額角嗎?他內心一激動,額上的皺紋便攢得很深,令人望而生畏。他很容易心煩意亂:心情一恢復平靜,便天庭生輝,風姿動人。是歡欣,是悲苦,是愛戀,是憤慨,抑或是輕蔑,都一一形之於色,連最冷漠的人看了也不會沒有印象。此刻,他心煩意亂,連閣樓天窗里突然露出的三張紅撲撲的快活胖臉也沒看到——這種圓頭圓腦的長相,有些建築物上就用以雕成象徵富商的頭像。趴在窗口的這三張臉,令人想起雲端里伴隨上帝的胖乎乎的小天使。他們大口大口吸著街上的新鮮空氣,閣樓里的悶熱難聞就可想而知。其中一個愛尋開心的傢伙,指了指樓下站崗似的怪人,轉身拿了把噴壺回來,金屬噴嘴是新近剛換成橡皮管的。帶著惡作劇的神情,他們把淡白色的淅瀝細雨朝過路人澆去,水帶點香味兒,說明這三個夥計下巴頦兒剛剛刮過。他們踮著腳尖,退到後牆,想看看那倒霉傢伙如何發作,正要笑出聲來又馬上忍住了,只見年輕人滿不在乎,抖了抖披風,一臉輕蔑相,朝空空如也的窗口乜了一眼。這時,三樓粗陋的窗口,露出一隻雪白的嫩手,正把窗扇順著滑槽往上推,吊窗的轉鈕一吃不住勁,沉重的窗門就會陡然滑落。過路人等了半天,這時才如願以償。窗洞裡,出現一位少女像水蓮花般清新的臉蛋兒。細薄縐紗的高領,給她的容顏增添一分嬌憨天真。褐色的衣衫,因睡眠剛起,開口處裸露雪白的頸項和肩膀。樸直的臉上,沒有一點兒拘束的表情:文靜的眼神,早已給拉斐爾畫得出神入化,傳之不朽了。她的那種娟美,那種純靜,並不輸於有名的童貞女像。惺忪嬌慵的神態,更顯得朝氣蓬勃。臉頰上的青春氣息,與窗框的粗黑朽衰,真是相映成趣。像白天怒放的花朵,夜裡受到寒氣侵襲,花瓣蜷縮攏來,到清晨還沒完全舒展開。剛睡醒的年輕姑娘,藍眼睛茫茫然望著鄰家的屋頂和天空:接著,習慣地低下頭去,看著昏暗不明的街道,卻冷不防遇到那位崇拜者的眼光。也許出於嬌羞之心,覺得自己儀容不整,給人看到怪不好意思的,便急忙往後一退,順手把搭鉤一捻,窗子便驟然落下,其速度之快,今天已給我們祖輩那件實用的發明,贏得了個好名聲[3]。於是,幻象消失。對這年輕人說來,最明亮的晨星,又給浮雲遮蔽了去。
這幾件小事發生之際,貓球商店櫥窗裡面厚重的護窗,像變戲法一般全卸卻了。一個看來年輩跟招牌一樣老的男僕,把舊式帶門環的大門推進牆裡,再抖抖索索掛出一方布招,上面用黃絲線繡著「前謝家老店,齊奧默商號」字樣。齊奧默先生做的究竟是什麼買賣,不少過路人都摸不大清。隔著店門外粗大的鐵欄杆,隱隱約約能望見店堂里一排排棕色帆布包,擠擠挨挨的,多得像橫渡大西洋的鯡魚。這哥德式的門面,看來貌不驚人,齊奧默商號卻是巴黎存貨最足、客戶最多、信譽最好的布商。碰上哪位同業跟政府做成一筆交易,而缺了點貨,齊老闆可隨時允承,不論數目多大。以其經商的門道,懂得賺大錢的訣竅,根本用不著像別人那樣,卑辭厚禮去巴結後台。凡是客戶要用匯票付帳,信用雖好但期限較長,店老闆便要他去同自己的公證人洽商,說這好通融,順便從中再撈一點好處。他這一招,在聖丹尼街的買賣人中,贏得了這樣的口碑:「齊大爺的公證人,上帝保佑,少見為妙!」這足以說明匯票貼現,扣去的決非區區小數!
男僕一走,老布商就像顯靈一般,站在店堂門口。看望聖丹尼街的街面,周圍的店鋪和天色,像一個人出洋歸來,回到勒阿弗爾港,踏上故土,什麼都要仔細瞧瞧一樣。等他確信一覺醒來什麼也沒發生,這才注意到那紋絲不動的陌生人,而那生客也在打量這家布店的老祖宗,像生物學家韓鮑德(Humboldt)在美洲初次看到電鰻魚一樣。
齊奧默先生身穿寬大的黑絲絨短褲,花色條紋襪子,腳蹬方頭銀扣皮鞋。他背有點駝,一件暗綠色上裝,前襟,後擺,領口,都是方的,白金屬大紐扣,用得都發紅了。花白頭髮貼著黃腦殼,梳得平平整整,像一片犁過的田疇。兩隻綠眼睛很小,就同鑽子鑽出來似的,在沒有眉毛、略呈淺紅色的眉棱下,炯炯有神。長年操勞,腦門上的皺紋,跟衣褶一樣多。蒼白的臉上,神色堅毅,見出經商的機智,和生意人的圓滑與貪鄙。那時候,老派家庭比今天多,這種家庭進入新的文明時代,還把本行本業的習俗和衣著,當作了不得的傳統承襲下來,如同居維埃[4]在岩層里挖出的史前殘骸一樣。齊奧默作為一家之主,就是一個出名的老古派:時至今日,還在惋惜不該廢除「布政使」這官銜,而且沒有一次不把「商務法庭的裁決」說成「當道的旨意」。想必是率由舊章,每天全家數他起得最早,在門口站定腳跟,等手下的三個店員,誰要來晚了,少不得挨一頓訓斥。
這幾個侍奉墨丘利[5]的弟子,就怕星期一早晨老闆一聲不吭,要從他們的神態舉止上看出點名堂,找出有沒有胡鬧過的蛛絲馬跡。但在此刻,布商無暇及此,他正納悶,這個披披風穿絲襪的年輕人,這麼關注他的招牌和店堂是何居心。天色更亮了,看得見裝著鐵柵的帳台,周圍掛著用舊的綠綢幔,堆放著大本大本帳冊,這是有關生財之道的諭示。而這一角,似乎正是那個好奇傢伙覬覦之所在,而且好像要把飯廳的格局也熟記於心——飯廳在店堂一側;靠天窗取光,店門口發生什麼事,全家坐在這裡吃飯都不難看到。一個吃過最高限價[6]苦頭的商人,看到有人對他的家宅如此熱衷,當然不免起疑。齊奧默先生認為,這陰陽怪氣的傢伙準是看上了店裡的錢箱。他有這種想法,也十分自然。年紀最大的一個店員,看到老闆和生客不動聲色地較勁,便大著膽子走近齊奧默先生站著的石板,發現那年輕人正在偷看三樓窗戶。店員朝街心走了兩步,抬頭一望,仿佛看見奧古絲汀小姐正慌忙從窗口縮回去。這領班夥計的眼睛太尖了,老闆有點不高興,瞪了他一眼。幸好,這不速之客在布商和自作多情的夥計心裡引起的恐慌,倏忽之間便消弭於無了。原來陌生人喊住一輛朝附近廣場駛去的出租馬車,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很快登上車不見了。他這一走,讓另外兩個夥計也好比吃了定心丸,剛才看到受他們捉弄的傢伙一直站在原地不動,心裡倒有點忐忑不安。
「唉,你們幾位大爺,還待著不動,幹嗎哪?」齊奧默先生衝著三個夥計說,「媽的,咱早先可不是玩的!給老東家謝富樂幹活的時候,到這會兒布都驗完兩匹了。」
「敢情那時候天亮得早?」職司有關的二夥計頂了一句。
老闆也忍不住笑了。二夥計和三夥計的父親,是盧維埃和色當地方的大廠主,把兒子領來拜齊奧默為師,只求到兩人自立門戶之日,能有十萬法郎的資財。齊奧默遵照古訓,認為對徒弟嚴加管教,是責無旁貸的事;這種獨斷獨行的老派作風,在現代大公司里已全然陌生,那類商廈漂亮摩登,職員到三十歲就該發財了。齊大老闆逼手下夥計像黑奴般整天勞作不息,三個夥計乾的活,叫十個員工來做還會忙得焦頭爛額,而要開發十個好逸惡勞的員工,就是一筆不小的預算。鋪面堂堂正正,沒有什麼嘈雜的聲音來擾亂平靜的氣氛:門臼似乎時常上油,開闔無聲;家具都擦得一乾二淨,顯得既十分簡樸,又有條不紊。有時吃中飯,老闆會發給他們一塊奶酪,最調皮的那個夥計便會尋開心,刻上領到的日子,以示不勝尊崇之至!老闆的小女兒,就是剛才出現在窗口,使過路人看得入迷的那位俏麗少女,時常給這類調皮事兒逗笑。儘管每個徒弟,連來店最早的一個在內,付的包伙費很高,卻沒有一人敢跟老闆一樣安坐不動,等著吃最後一道甜食。齊奧默太太一講到拌沙拉,這幾個可憐小伙子便想到她的手那麼緊,油倒得那麼摳,不免要打寒噤。外面過夜的事本就休想,除非對這樁出格的事,提前能拿出說得過去的理由。每星期天,齊奧默一家去聖樂教堂望彌撒和做晚禱,由兩個徒弟輪流陪同。維吉妮小姐和奧古絲汀小姐,穿著樸素的花布衫,在母親尖厲的目光下,每人挽著一個藝徒走在前面,由齊奧默夫婦殿後。齊奧默太太定下規矩,兩厚本黑皮面禱告書向來歸齊奧默先生執掌。在店裡,二夥計只幹活,沒薪水。至於那位兢兢業業,知趣懂事的大夥計,幹了十二年,對鋪子的底細已深有所知,一年有八百法郎工錢。逢時過節,還能到手兩三件禮物,價值如何,看老闆娘這雙乾癟的手便可知道,如線織的錢包(裡面塞滿棉花,把鏤花圖案撐起來),以及蹩腳的背帶,粗劣的絲襪之類。有時候——不過這種機會很少——這位第一大臣特准與全家共樂,一起到鄉下度假,或者幾個月才租個包廂,看一出巴黎人早已忘掉的戲。至於其餘徒弟,師徒之間壁壘森嚴,對老布商只有敬而遠之的份兒,要他們衝破上尊下卑的禮數,還不如偷匹布容易。這種拘謹的態度,今天看來不免可笑;可是,這些老式的鋪子,恰恰是敦勵品行、培植正氣的地方。師傅對徒弟,如同父子。徒弟的衣物由師娘照管,縫補,甚至換新。夥計病了,就會得到慈母般的照應,病情若有危險,老闆會不惜破費,請名醫來診治。師傅不僅管徒弟的品行和技藝,在他們父母面前可有個交代,而且,如果徒弟真的品行端正,只是時運不濟,老闆懂得愛惜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人才,會毫不猶豫以女兒的終身相托。齊奧默就是這樣一個老派人物,固然不無可笑的地方,但也有其難能可貴之處。所以,領班夥計約瑟·勒巴,這個貧苦無依的孤兒,在老闆的心目中,早已是其大女兒維吉妮未來的夫婿。老闆主張「長幼有序」,約瑟可不這樣想。即使許以一個王國,齊奧默先生也不肯把小女兒嫁在大女兒之前。不幸,這夥計卻傾心於小的一個,奧古絲汀小姐。要說明這份痴情是怎麼潛滋暗長的,非得進一步看看老布商專權家庭的內幕。
齊奧默先生有兩位千金。大女兒維吉妮,跟母親活脫活像。齊奧默太太,是前老闆謝富樂先生之女。她坐在帳台旁,腰杆挺得筆直,不止一次,人家開她玩笑,打賭說她身體裡准插了木樁。一副瘦長臉,顯出過分虔敬的神情。既無風韻,也無動人的舉止,看上去有六十來歲,頭上總戴一頂軟帽,樣式從來不變,穗兒零當,跟寡婦的帽子一樣。街坊管她叫「門房嬤嬤」。她話很短,手勢像按電報鍵那樣一顛一顛的。眼睛亮得像貓眼,好像因為自己長得醜而恨死了所有人。維吉妮小姐跟妹妹一樣,受著母親專制的管教,年紀已到二十八歲。臉相酷似其母,時常有種令人不悅的神情,靠了青春年少,才略微沖淡了些。母親管教甚嚴,養成了她溫柔與忍耐兩種德性,倒把其餘的缺點抵消掉了。妹妹奧古絲汀,年方十八,長得既不像爸,也不像媽,跟父母的樣子毫不相干,使人想起那句老話:「孩子是上帝給的!」奧古絲汀身材不高,美言之,則是嬌小玲瓏。模樣綽約可愛,天真嫵媚,對這樣的天生佳麗,連上流社會中的人想要吹毛求疵,也只能說她舉止有點小家子氣,風度不雅,時顯拘謹。文靜的臉上,時常掠過一絲憂愁,這在一般天性過於柔弱、不敢違抗母命的姑娘身上是常會有的。
兩姐妹一向穿著樸素,女人生來愛打扮的心理,只得靠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整潔,來得到些許滿足。衣衫乾淨,顯得芳潔可愛,也與擦得鋥亮的櫃檯,纖塵不染的擱板,和周圍古樸的一切,十分協調。維吉妮和奧古絲汀不得已而過的這種生活,只能從不息的勞作里求得些許慰藉。所以母親對她們一直很滿意,為她們有這樣的好性情而暗暗高興。她們受到這種教育,後果是不難設想的。長於經商的環境,聽到的無非是唯利是圖的盤算,學到的不過是語法、簿記、一點兒猶太史,及勒·拉格瓦通俗本法國史。看什麼書都要母親點頭,所以她們的思路不開闊。她們懂得怎麼治家,曉得東西的價錢,知道攢錢之不易,所以十分省儉,對經商的本領不勝敬佩。父親儘管有家當,但她們無論縫紉和刺繡,樣樣都拿得起來。母親還常說,要教她們學學烹調,懂得請客配菜之道,萬一抓到廚娘的錯兒,可以老實不客氣去教訓一頓。交際應酬之類的樂趣,她們渾然不知,眼前只有父母那種堪稱楷模的生活,連老屋圍牆之外都難得張望一下,因為對她們母親來說,這座屋子就包括整個天地。於兩姐妹,世間的全部樂事,就是盼望家庭的節慶聚會。那時,二樓的大客廳里,嘉賓濟濟,有:珠光寶氣的羅甘太太,是謝富樂之女,比齊奧默太太小十五歲;年輕的拉蒲爾登,現任財政部副科長;殷實的花粉商賽查·皮羅多及其夫人;蒲陶南街最闊氣的絲綢商加繆索先生,和他的老丈人加陶先生;還有兩三個老銀行家,以及幾位品行端方、無懈可擊的女客。節前的準備,給母女三人枯索的生活帶來些許變化,銀餐具、蠟燭台、水晶杯盞,名窯瓷器,平日都包好收起,這時全要取出擺好,她們來來回回,像修女迎接主教駕到一樣忙碌。晚上席散,再把請客用過的器物洗淨、擦乾、包好,放回原處,忙得疲憊不堪。齊奧默太太由兩個女兒服侍上床,一邊嘆氣:
「哎喲,寶貝,今天真是白忙一場,什么正經事也沒幹!」
有時,逢到這類隆重的聚會,齊奧默太太會把牌局移至自己臥室,騰出客廳來讓大家跳舞,這種通融的做法,使兩個女兒喜出望外,快活得像父親帶她們去參加狂歡節一樣。此外,這位正派的布商,每年都要大請客一次,鋪張靡麗,在所不惜。凡是接到邀請者,不管多麼有錢,多麼體面,俱各應約而來,因為哪怕是最大的商號,也有借重齊奧默先生的信譽、財產和經驗的時候。但他的兩位千金,並沒有像一般所想的那樣,在此類交際中得到什麼教益。這類盛會,都上得家庭大事記,可惜她們戴的首飾,寒酸之至,自己都感到臉紅。跳舞的姿勢平平,加上母親在旁監視,與舞伴攀談,也只能唯唯而已,應上一句半句。再說,照貓球商店的規矩,出門做客,十一點鐘必須回家,而這時酒席和舞會正在興頭上。因此,她們的娛樂,表面看來跟父親的財富還算相稱,其實,由於拘守家法,往往變得索然寡味。至於她們的日常生活,三言兩語就可說盡。齊奧默太太給兩個女兒定下規矩:一大早就應穿扮整齊,每天按時下樓,起居習慣跟修道院一樣刻板。
而奧古絲汀天生心高氣傲,對這種生活不免感到空虛。她有時抬起藍眼睛,似乎向黝黑的樓道和潮濕的店堂發出深邃的探詢。這修道院般的幽靜領略夠了,隱約之間仿佛聽到遠方的默示,暗示一種視感情重於一切的熱烈人生。想到這裡,她臉泛紅光,停住了手,任白羽紗滑落到光潔的橡木櫃檯上。緊接著,便聽到母親一聲喊,口氣即使很柔和,聽起來也依舊尖利刺耳:
「奧古絲汀!你在想什麼心事呢,我的寶貝?」
也許在想《伊波利特》和《郭明傑伯爵》這類傷感小說[7]——這兩本書她是在廚娘的柜子里找到的,這廚娘新近已被她母親辭退。去年冬天,長夜無事,她花了幾個晚上,偷偷把兩本書看完,不無所得,助長了她某些思緒。看奧古絲汀的神情,好似懷著朦朧的欲求。她溫柔的聲音,雪白的皮膚,天藍的眼睛,都在可憐的勒巴心裡喚起劇烈而敬慕的戀情。像奧古絲汀這樣的姑娘,任性使氣,原不難理解;所以,她對眼前這個孤兒毫無意思,也許是因為對他的愛戀一無所知。相反,領班夥計的大手、長腿、粗脖子、栗色頭髮,卻叫維吉妮小姐暗中愛慕不已。她空有二十五萬陪嫁,卻無人來求親。這兩股各不相涉的激情,在暗黑的櫃檯邊,悄悄滋長起來,如同紫羅蘭逕自在密林深處綻放,原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沒頭沒腦的幹活,修道院般的靜謐,讓年輕人格外感到需要有點消遣。這樣,彼此暗地打量,日子一長,遲早會激發出愛意來。一張臉看慣之後,往往會忽略其缺陷,而漸漸發現品性上的優點。
「照那傢伙大刀闊斧的做法,」齊奧默先生看到拿破崙頒布的第一號提前徵兵令,心裡暗忖,「我家女兒碰到一個求婚者,少不得就會屈從的。」
從那天起,為長女紅顏易衰而發愁的店老闆,想起自己當年娶謝富樂小姐,與今日約瑟·勒巴和維吉妮的處境庶幾相仿。把女兒嫁給勒巴,就是說,把自己過去得之於老東家的恩惠,施之於這個孤兒,了此夙願,豈不是美事一樁!另一方面,約瑟·勒巴已經三十有三,自然會想到年齡障礙,他比奧古絲汀要大上十五歲。而且,以領班夥計的精明,不會猜不到齊奧默先生的意圖,深知東家有一套古板的規矩,小女兒決不會嫁在大女兒之前。所以,可憐的夥計,儘管心地像他的長腿厚胸脯一樣值得稱道,也只得暗自苦惱。
這個小小的獨立王國,雖然地處熱鬧的聖丹尼街中段,卻無異於教規森嚴的苦修院。當時的內情,就如上所述。但是,要想對表面事件或是人物性情有個確切的了解,有必要追溯到故事開始前幾個月的情景。
一天,日暮向晚的時分,有個年輕人路過黑洞洞的貓球商店,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得立住了腳——這種畫面,天底下無論哪位畫家見到,都會流連忘返的。那時,店堂里還沒點燈,黑乎乎的,宛如畫面的底色;店堂深處是飯廳,吊燈灑下一片昏黃的燈光,這種色調,曾給荷蘭畫派的作品增添不少情韻。白色的台布,銀亮的餐具,透明的水晶杯盤,像是輝煌的陪襯,在強烈的明暗對比下,顯得格外光彩奪目。老闆夫婦的長相,幾個夥計的臉容,奧古絲汀冰清玉潔的體態,以及兩步之外那個大胖丫頭,構成一組大可玩味的群像。這些容顏頗具特色,每種性格都有真率的表情,不難猜到這份人家平和、安寧和簡樸的生活。這類可遇而不可求的場景,即使是師法自然的丹青里手,也會覺得難以描摹。這過路人,是年輕畫家,七年前得過繪畫大獎,新近剛從羅馬留學回來。久住藝事昌盛的義大利,心裡充滿了詩意,兩眼飽覽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傑作之餘,倒渴望起真正的自然風物。不管是對是錯,當時他的確是這樣想的。於奔放熱烈的義大利藝術浸潤日久,內心卻在尋求恬淡嫻靜的少女範本,但不幸,這隻有在羅馬繪畫中才能找到。此刻,他得以一睹這幅天然圖像,心情昂奮,讚賞的目光自然而然盯住畫面上的中心人物:奧古絲汀。她似乎遐想出神,不飲不食,燈光正好照著臉部,所以頭部輪廓特別分明,上身像置於光環之中,頗有超凡入聖的意味。畫家不由得把她比作貶謫下界、思念仙界的天人。一種從未領略過的感受,一股清澈如水、沸騰如湯的戀情,頓時洋溢在他心頭。他思緒蹁躚,一站半天,才勉強從銷魂境界脫出身來。回到家中,竟至於廢寢忘食。
第二天,他一頭扎進畫室,想起昨夜的情景,仍舊如醉似狂,直到把那神奇的場面移諸畫布,才走出畫室。然而,還覺得意猶未盡,非把他的偶像也惟妙惟肖地描摹下來不可。為此,他特地又去貓球商店門前轉了幾次,有一兩回還改裝易服,大著膽子走進店堂,湊近去仔細瞧瞧齊奧默太太羽翼下的那絕色佳人。他沉溺於戀情,陶醉於繪事,忽忽八個月,連最好的朋友也顧不上見。交遊、詩歌、戲劇、音樂,以及日常生活習慣,全然不顧。
一天早晨,奚羅台衝破擋駕的禁令,見到了藝術家,劈面問道:
「這屆沙龍,你準備拿什麼去應展?」
經這一問,才如夢初醒。畫家抓住朋友的手,把他拉進畫室,揭示畫架上一幅小畫和一幅人像。奚羅台把這兩件傑作看個仔細,猛然鉤住好友的脖子,緊緊抱住,不知說什麼好。激奮的情緒,好像只有這樣心貼著心,方能傳達於萬一。
「你墜入情網了?」奚羅台問。
兩人都知道,提香、拉斐爾和達·文西輩的人像佳作,都是熱情的產物,雖然情況各別,但可以說所有傑作,都是在神來興至之際欣然命筆的。年輕畫家只得點點頭,代替全部回答。
「義大利剛回來,就在這裡找到了愛情,真是好運氣!」大畫家奚羅台接著說,「不過,這樣的作品,勸你還是不要拿到展會上去。你知道嗎?畫中的妙處,人家還體會不到。這種逼真翔實的色彩,這種工巧入神的畫法,時下還不能欣賞。太有深度的作品,公眾已不習慣看了。咱們的大作,老弟,買家拿去無非當爐擋和屏風。真的,還不如胡謅幾句詩,翻兩本古書。那個名氣,哼,比咱們畫倒霉的畫要大多了。」
儘管是善意的,但勸告歸勸告,兩幅畫還是送去參展。描繪室內景物的那件作品,在畫壇里引起了一場革命。同類作品應運而生,畫展上比比皆是,數量之多,簡直使人以為是用機器批量生產出來的。至於那幅女像,氣韻生動,很少有藝術家看後不留下深刻印象的。觀眾就其總體而論,有時也很公道,同意授桂冠予人像,由奚羅台親自置於畫上。觀眾把那兩幅畫圍得水泄不通,照太太們的說法:「人在那裡都要擠死了。」藝術掮客和達官貴人出的價錢,換成拿破崙金幣,都可以把畫面鋪滿;可是畫家不但敬謝不敏,而且不准臨摹複本。有人願出重金,想把這兩幅畫刻成雕版。鑑賞家固然碰了釘子,經紀人也未必更走運。此事儘管轟動了整個上流社會,但是隔行如隔山,消息還傳不到聖丹尼街這塊隱蔽地。可巧有一天,公證人夫人來看齊奧默太太,在奧古絲汀面前講起畫展,這位夫人很喜歡奧古絲汀,告訴她展覽是怎麼回事。羅甘太太的嘮叨,自然引起奧古絲汀的興趣,極想去看看這兩張畫,便鼓起勇氣,暗中求姨媽陪她上羅浮宮。姨媽跟齊奧默太太商量,居然馬到成功,准許奧古絲汀可放下煩悶的活計,脫身兩個小時。穿過擁擠的人群,年輕姑娘徑直走到那幅得獎作品之前。她一下子認出了自己,禁不住像樺樹葉片那樣一顫。她張皇四顧,想找羅甘太太,人群把她們衝散了。這時,奧古絲汀驚惶的眼睛,突然看到年輕畫家滿面通紅,猛然記起原來就是常在她家門前躑躅的那人,當時出於好奇,曾留意於他,還當是新來的高鄰呢。
「請看,這就是愛給我的靈感!」畫家走近羞怯的姑娘,湊到她耳邊說,姑娘聽了一驚。
她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勁,劈開人群,走到姨媽跟前;姨媽一直給擠在人堆里出不來,還沒走到畫前。
「你會給憋得透不過氣來的,」奧古絲汀嚷著說,「咱們走吧。」
然而,在畫廊里,有時並不是你想往哪裡走就能朝那方向去的,如此這般,奧古絲汀和姨媽給人群推到離第二幅畫只隔幾步路的地方。機緣湊巧,兩人竟輕輕易易走近這幅走紅的畫跟前,幸好這一回時尚知道寵愛天才畫家。公證人太太一看,當即驚叫一聲,虧得人聲鼎沸,給嗡嗡之聲掩蓋了過去。至於奧古絲汀,一看到這美妙的場景,止不住流下淚來。這時,兩步開外,站著那個青年畫家,看到他出神的樣子,奧古絲汀不知出於什麼感情,用手指按按自己嘴唇,示意對方不要聲張,陌生人點了點頭,以示心領神會,還指指羅甘太太,嫌她在旁煞風景。這幕啞劇,等於在姑娘身上扔去一團火。想到和畫家的這一默契,覺得像犯了罪似的。令人窒息的悶熱,爭奇鬥豔的打扮,眼花繚亂的色彩,一張張活人的面孔,一幅幅逼真的肖像,數不清的鍍金畫框,把奧古絲汀看得迷迷糊糊的,更加重了心裡的惶恐,感到身上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精神振奮,否則早支撐不住會昏過去的。她相信自己給愛情的魔力控制住了,布道師言之在先,曾說她會墜入情網。是的,此時此刻,她到了瘋魔的時刻。她看到那青年得到了愛,得到了幸福,容光煥發,一直陪她走到姨媽的車前。奧古絲汀感到一股衝動,一種任性適意的陶醉,她聽從內心雄勁的呼聲,對年輕畫家瞧了幾眼,掩飾不住自己煩亂的心情。她兩頰緋紅,皮膚雪白,紅白對比,容顏從未如此鮮艷明媚。畫家從花容玉貌中看到了美麗,從丰姿艷質中看到了嬌羞。奧古絲汀想到自己的出現,予他那麼大的快慰,頓時驚喜交迸。而他的名字,正喧傳於仕女眾人之口;是他的才能,使瞬息即逝的景象得以傳之永遠。她有人愛!這已毋庸置疑。等看不到畫家的身影,心裡還迴響著這句誠樸的話:「請看,這就是愛給我的靈感。」她感到心跳得慌,有點難受似的,因為一腔熱血在她身上激盪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姨媽問起展出的畫,侄女佯裝頭痛,支吾了事。但是,回到家裡,羅甘太太忍不住告訴齊奧默太太,說貓球商店這下子出了名。奧古絲汀聽到母親說要上畫展去看自己的鋪子,嚇得渾身發抖。年輕姑娘連連推說身子不適,這才讓她回房睡覺。
「這就是趕熱鬧的好處,弄得頭痛腦熱的!」齊奧默先生高聲嚷道,「畫上看到街上天天見的東西,難道就那麼有趣!這類畫家,少說兩句為好,跟寫書的人一樣,都是些窮得沒飯吃的傢伙。見鬼,好端端的鋪子,畫什麼?糟蹋畫布!」
「這樣一來,倒能給店裡招攬點生意,多賣幾尺布。」約瑟·勒巴說。
這類實惠的想法,並未使藝術與想像在生意場少受奚落。可想而知,聽到這番議論,奧古絲汀不敢再存多大希望。那天夜裡,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思量起愛情。白天的種種,宛如一場夢,一幕幕重新給回想起來。疑懼,希望,愧疚,一顆像她這樣純樸而羞澀的少女之心所能感到的種種情緒波動,她都一一體驗過來。在這黑黝黝的屋子,她感到多麼空虛,而內心裡又蘊有多麼豐富的寶藏!嫁個才子,分享他的榮光,噢!對一個在這種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子,怎能不神魂顛倒!對一個囿於俗見而嚮往高雅生活的姑娘,又該喚起怎樣的希冀!如同一線陽光照進了黑牢,奧古絲汀突然萌發了愛。內心各種美好感情一下子都激揚起來,她不及多思,任情之所至。一個年方十八的妙齡少女,帶著愛的眼光觀察世界,還不把一切都幻成五光十色!她無從測知一個只知愛人的女子和一個充滿幻想的男子,婚後會發生什麼齟齬。她覺得自己的使命是造福於意中人,卻看不到彼此之間的差異。對她來說,當下,就是全部的未來。
第二天,父母看了畫展回來,神情沮喪,大失所望。首先,兩件作品被畫家收了回去;其次,齊奧默太太擠丟了一條開司米披肩。聽到自己看過之後畫就不再展出,奧古絲汀體會到其中微妙的用心,這是所有女子,光憑本能就十分賞識的。
下一天早晨,戴奧陶·特·索默維安——這個聲譽鵲起的姓名也傳到了奧古絲汀心裡——從舞會出來,站在貓球商店對面,等他天真爛漫的女友出現在窗口,不料給店夥計澆了一身水。姑娘當時不知道他等在那裡。畫展上再三致意之後,這是兩個情人第四次相見。年輕畫家奔放不羈的性格,給齊奧默府森嚴的家規一挫,更激起他對奧古絲汀的痴情,這本是情理中之事。看見心上人坐在帳台邊,夾在齊奧默太太和維吉妮小姐之間,怎麼才能接近呢?其母又寸步不離,怎麼給她傳遞消息呢?像所有情人專會自找麻煩一樣,戴奧陶在夥計中也樹了個情敵,而別人又從旁幫忙,來跟他作對。即使能逃過許多明眼人,也逃不過老闆夫婦嚴厲的目光呀!到處是障礙,遍地是絕望!大凡求自由的囚徒和熱戀中的情人,窮思極想之下,總能想出辦法,唯獨這青年畫家愛到如痴若狂,卻一籌莫展。戴奧陶像瘋子般在街上轉來轉去,好像能轉出法子來似的。他挖空心思,終於想出用重金收買胖丫頭這一策。打那天早晨跟店老闆不期而遇,相互打量以來,半個月裡,兩個情人如此這般已交換過幾次書信。他們相約平日在一定的時刻見面,星期天則是趁上聖樂教堂望彌撒和做晚禱之便,奧古絲汀遞去一份親友名單,希望年輕畫家去走動走動,在那些只知做買賣賺錢的人中物色一下,是否有人肯為他倆的戀情出把力,當然,對此輩說來,兩個人能真心相愛是異乎尋常的事,在商場中是聞所未聞的。除此之外,貓球商店依然恪守舊章,沒有任何變更。要是奧古絲汀小姐心有旁騖,有時不顧家規,逕自上樓在窗台上放一盆花做暗號,或唉聲嘆氣,或含睇沉思,而竟無人注意,連娘老子也未察覺,一般了解她家作風的人一定會頗感驚訝,因為在這份人家,任何帶點詩意的想法都與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一瞥一視,一舉手一投足,都會給人看在眼裡而詳加推敲的。然而,說起來也很平常:這艘平靜的航船,打著貓球商店的旗號,行駛在巴黎洶湧的海面上,受到季風的影響,常會遇上傾盆大雨。半個月來,五個船員,加上齊奧默太太和維吉妮小姐,正忙於繁重的年度盤點。整捆整捆的布,搬進搬出,重新量尺碼,估定存貨價。每匹布上的標牌也一一核實,查明進貨日期,確定現行價格。齊奧默先生整天站著,手拿量尺,耳背後夾著鉛筆,儼然像指揮航行的船長。他的尖嗓門,通過傳聲孔,向底層貨棧問這問那,使用的商業行話簡直像謎一樣:
「還有多少H-N-Z?」
「全完了。」
「Q-X,還剩多少?』
「兩尺。」
「什麼價錢的?」
「5-5-3。」
「所有J-J, M-P,剩餘的V-D-O,要標3A。」
其他許多話也同樣費解,在櫃檯旁傳來傳去,像現代派詩,炫新展奇之輩不時引上一句兩句,以維持時人對詩歌不衰的熱情。到了晚上,齊奧默和大夥計,外加老婆,三人關在房裡,結算,登帳,催款,開發票。身當重任,三人把結果登錄在一大張方紙上,確認店裡擁有現金、存貨、證券和票據各多少,沒有欠帳,而人欠達十廿萬之巨。證實資本有所增加,莊園有待擴展,房屋宜加修繕,歲收還能加倍,感到有必要再接再厲,積攢更多的錢,而這些勇敢的螞蟻,腦子裡都不曾想一想:「世事勞勞,所為何來?」
趁著一年一度這忙亂的當口,算奧古絲汀運氣,逃過周圍這些刺探的目光。終於,到某星期六晚上,財產清冊編造完畢,資產總額里增加了好幾個零,光景大好,齊奧默破例撤銷禁令,讓店員分享長年視若禁臠的甜食。城府很深的老闆,搓著雙手,特准夥計留在飯桌上。正餐之後,大家剛喝了一小杯家釀酒,便聽到雇來的馬車駛到。於是全家出動,到多藝劇院去看《灰姑娘》;至於那兩個小夥計,每人領到一枚六法郎的賞銀,隨他們愛上哪兒,但是午夜之前一定得回來。
儘管這樣花天酒地,下一天星期天早晨,剛六點鐘,老布商就刮好了臉,穿上栗色外套——還像新的一樣光顯,他頗滿意,再套上寬大的綢料短褲,腰上用金搭扣扣住。快七點了,鋪子裡一切還在沉睡,他走進緊挨底層店鋪的密室。全室就靠一扇裝有粗鐵柵的窗子取光,窗外是四方形的小天井;四壁漆黑,倒真像一口井。老闆自己動手,打開鐵皮擋板,把窗子順滑槽推上半截。這時天井裡的空氣,帶著涼意侵入室內;這密室,像所有的公事房一樣,有一股特殊的氣味。老闆站在那裡,手擱在藤椅油膩的扶手上,椅子上包的摩洛哥皮也已褪色。他猶豫一下,不知要不要坐下來。他瞧著那張雙人寫字檯,對面就是他女人的位子,埋在厚牆裡挖進去的一個拱洞裡,感慨萬千。錢箱,線繩,器物,編號的紙夾,呢絨上列印記的烙鐵,這些年代久遠記不清來歷的物件,他一一看過,仿佛又面對著老東家謝富樂的身影。他把高腳凳向前挪了挪,記得當年來見已故的東家,就是坐的這張凳子。凳麵包了一層黑皮面,鬃毛早就從磨損的凳角往外散落而尚未掉完。他抖索著手,把凳子放在老東家從前放的地方。心中的激奮,難以言述,他拉了一下鈴,這鈴直通約瑟·勒巴的床頭。事關重大的信號發出之後,老頭兒拿起三四張借據,眼睛雖然盯著,實際上視而不見,心裡橫亘著這些沉重的回憶。這時,約瑟·勒巴突然走到他面前。
「請那兒坐!」齊奧默指著那張高腳凳。
布店老闆對夥計向來是不讓坐的,所以約瑟·勒巴略吃一驚。
「這些借據,信用怎麼樣?」齊奧默問。
「兌不了現了。」
「怎麼回事?」
「聽說埃田納公司前天已在用黃金抵帳了。」
「哦!哦!」老布商連連應道,「不到病入膏肓,是不會吐這口苦水的。好吧,咱們談點別的。約瑟,帳都查完了?」
「是的,先生,而且今年的利潤也很可觀。」
「『利潤』這種新名詞,別用行嗎!說『進帳』不行嗎?孩子,你想到嗎,咱們有這點成績,也多少靠了你。所以,我覺得對你不應只付工錢。齊奧默太太提議送你一份股份。怎麼樣,約瑟!『齊奧默與勒巴』,用我們兩個姓合做店名,不是合乎社會上常理常情嗎?或者,再加上『公司』兩字,那就更像塊招牌了!」
約瑟·勒巴眼裡湧上了淚水,他竭力忍著。
「啊,先生,你這番好意,我怎麼配得上呢?!我不過做了點分內事。你肯照應我這個可憐的孤兒,恩情就已夠……」
大夥計不敢正眼看老闆,用右手袖子揩著左手的袖飾。老闆微微一笑,心裡想,這老實後生,大概像自己當初一樣,要別人給敲邊鼓,才能把話說完。
「不過,」維吉妮的父親接下去說,「我這番意思,看來你的確不配。約瑟!你對我,還不及我信任你。(聽到這句話,夥計猛抬起頭來。)錢櫃的底細,你都一目了然。買賣上的事,這兩年來幾乎也全告訴了你。還讓你跑作坊,了解生產。總之,沒有瞞你的事,可你呢?心有所戀,對我就是不漏一句口風! (約瑟·勒巴漲紅了臉。)啊!」齊奧默得意起來,「你想瞞過我這老狐狸?我麼,你不是親眼見到,我早就猜到勒戈克要倒!」
「那麼,先生,」約瑟·勒巴瞧著東家那專注的神情,不亞於齊奧默對他的注視,「我喜歡誰,你怎麼知道的?」
「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傻瓜!」這位受人尊敬的商人,自以為得計,擰了一下約瑟的耳朵,「這我都可以原諒,我當年也一樣。」
「這麼說來,你答應啦?」
「答應,答應,還給二十五萬法郎陪嫁,再留下一筆同樣數目的款子,咱們打出新牌號,另起爐灶!孩子,還得大幹一場,」老商人舉起雙臂,臨空划動,直著嗓子嚷道,「知道嗎,我的女婿,只有做買賣,才最有意思!有人問幹這一行有啥樂趣,真是傻瓜!好買賣,要靠自己找。交易中要占上風,那才行。像賭博一樣,不是眼睜睜瞧著埃田納公司破產。要讓過路的御林軍,都穿上用本店呢料做的制服。而對隔壁店家,不妨腳下使絆,當然要做得冠冕堂皇。要使我們製造的料子比別家便宜。開一爿店,從開始籌劃,到擴大經營,歷經艱險,而後才能辦成。對每家商行的底細,要像警察局長一樣摸得清清楚楚,免得吃倒帳。而在倒閉風潮中,又要能站穩腳跟。凡是有製造業的城市,都要寫信去廣交朋友。這玩意兒,不是永無止境的嗎?這樣,才是生活!我會像老東家謝富樂一樣操心死的,但我覺得這樣開心!」
齊奧默老頭即興說道,江河直下,都顧不上看一眼熱淚滿面的夥計。
「哎,約瑟,可憐的孩子,你怎麼啦?」
「噢,齊奧默先生,你不知道我多愛她,心裡一直懸懸不定,我想……」
「哎,孩子,」商人聽了也心軟,「你運氣好得想都想不到!因為她也愛你。這我知道,我!」
他瞧著夥計,眨了眨綠色的小眼睛。
「啊!奧古絲汀小姐!奧古絲汀小姐!」約瑟·勒巴熱情迸發之下,叫出聲來。
他正要衝出密室,感到給一條鐵臂攥住了。是老闆聽了一愣,使勁把他拽回來。
「這樁事,跟奧古絲汀有什麼相干?」一聽老闆的聲音,苦惱的夥計心就涼了半截。
「我愛的,不……是……她嗎?」夥計訥訥地說。
這一下可巧沒看準,把齊奧默窘住了。他重新落座,雙手捧著尖腦袋,考慮自己此刻所處的尷尬局面。約瑟·勒巴又是惶愧,又是絕望,直僵僵地站在一旁。
「約瑟,」老闆口氣凜然地說道,「我剛才跟你提的是維吉妮。當然,愛情不能強求,這我懂。你嘴巴緊,我知道,這樁事咱們都忘了吧。要知道,我斷不會把小女兒嫁在維吉妮之前的。你成功的希望只有一成。」
領班夥計在愛情的鼓動下,增長了膽量和口才,合著雙手,對老闆講了刻把鍾,說得那麼熱誠、動人,局面竟起了變化。談的如果是生意經,老闆自有法度,不難做出決定。然而,此事與做買賣風馬牛不相及,在感情的海洋上,他沒有羅盤指南;漂浮不定,一時沒了主意。由於稟性忠厚,開始有點打退堂鼓了。
「噢,真見鬼,約瑟,你不是不知道,我兩個女兒年紀差十歲!謝富樂小姐早年也不漂亮,做了我太太,不是也沒有什麼可抱怨嗎?你學學我的樣吧。反正,別淌淚抹眼的,這多蠢!你想怎麼辦?事情終歸能圓滿解決,走著瞧吧。辦法總會有的。咱們男子漢,可不能像賽拉東[8]整天圍著女人轉。明白嗎?齊奧默太太是熱心的教徒,而且……這樣吧,喲!孩子,今天早上去望彌撒的路上,你讓奧古絲汀挽著,你們兩人一起走吧!」
這話,齊奧默是隨口說的,但聽者有意,可樂壞了熱戀中的夥計。他握著未來岳翁的手,話中有因地說:「是的,一切都會圓滿解決的。」等走出煙霧騰騰的密室,心裡已為維吉妮小姐想到自己有位朋友倒很般配。
「齊奧默太太會怎樣想呢?」等到房裡只剩他一人,敦厚的老布商為這個念頭苦惱不已。
這樁失意事,他決定暫且不讓老婆和女兒知道。吃午飯時,齊奧默太太和維吉妮小姐帶著狡黠的神氣,把約瑟·勒巴看得大為發窘。夥計這種羞澀之態,倒博得岳母大人的好感。師母意興甚佳,望著丈夫眯眯笑,還說了幾句風趣話,這在他們這般忠厚人家稀罕得像鳳毛麟角。她怕約瑟和維吉妮高矮不相稱,便要兩人比一下。這類進入正題前的痴話,使一家之主的老闆,額上平添了幾片愁雲。他裝得極重禮儀,吩咐等會上聖樂教堂,要奧古絲汀挽著領班夥計。齊奧默太太想不到丈夫考慮得這麼周全,暗暗稱奇,對丈夫點點頭,表示讚許。一家老幼這樣走出門去,街坊上才不致引起什麼猜測。
「奧古絲汀小姐,」大夥計顫聲說,「你不覺得嗎,一個信譽很好的商人,比如齊奧默先生吧,他太太難道不該比令堂大人有更多的享用,不該戴鑽戒、乘馬車嗎?噢,我麼,要是結婚,寧可自己吃苦,也要讓老婆過得稱心如意。我才不讓她去站櫃檯。你想到沒有,在布店這一行里,櫃檯女郎已不像從前那樣缺少不得。當然,齊奧默先生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而且,你母親也覺得樂在其中。但是,一個女人能在帳務、信函、零售、訂貨、家務方面幫得上忙,不至於悶得慌,也就可以了。七點一到,鋪子打烊,我就出去蕭散蕭散,去看看戲,會會朋友……可是,我歸我說,你沒聽?」
「我聽著哪,約瑟先生。搞油畫,你覺得怎麼樣?這很有身份吧。」
「嗯,我認識一個搞漆畫牆的,叫盧德華師傅,就挺有幾個子兒。」
諸如此類,一家人這樣交談閒聊,走到了聖樂教堂。於是,齊奧默太太重新行使職權,破題兒第一遭叫奧古絲汀坐在自己身邊,維吉妮居第四位,緊挨勒巴。這時,戴奧陶躲在一根柱子後面,正熱誠地求告他的「聖母」。講經的時候,奧古絲汀和戴奧陶彼此眉目傳情,尚無大礙。到舉揚聖體之際,齊奧默太太才瞥見——可惜晚了一點兒——奧古絲汀倒拿著經書。她本想當場發作,卻突然放下面網,經也顧不上念,只管朝女兒雙眸流盼的方向望去。她透過老式的圓眼鏡,看到一位少年藝術家,那身風流倜儻的打扮,絕不會是本區的買賣人,倒像是個來此休假的騎兵上尉之流。齊奧默太太心裡火暴得簡直難以想像。她一向自詡為善於管教孩子,現在卻發現小女兒心裡有股私情,其危險的程度,又因她這做娘的過於正經和昧於世事而顯得格外嚴重。於是,便認為女兒完全墮落了,壞到心眼裡了。
「小姐,你先把書拿正了。」母親聲音雖低,卻十分震怒。
接著,她把那本泄露女兒心思的經書,一把奪過來,將字母擺順了。
「看著經文,眼睛別瞧別處,」她加上一句,「否則,休想過我這一關!等做完彌撒,你爸和我有話跟你說。」
這幾句話,對可憐的奧古絲汀猶如晴天霹靂,覺得簡直要暈過去。她深感自己命苦,再加怕在教堂里鬧出事來,覺得渾身疲軟,但還是鼓起勇氣,掩飾自己的煩憂。然而,只要看她手中發顫的禱告書,和落在經文上的眼淚水,就不難猜出她劇烈的情緒。看到齊奧默太太射來火冒三丈的目光,藝術家明白自己的愛情遇到了風險,心裡壓著一股無名火,衝出門去,決計要為所欲為,不顧一切了。
回到家裡,齊奧默太太對奧古絲汀說:「你先回房吧,小姐。等會派人來叫你。你別離開房間。」
夫妻倆的談話,機密透頂,滴水不漏。維吉妮先是打種種手勢,給妹妹鼓氣;這時就更殷勤,溜到母親房門口,偷聽裡面的密談。她第一次從三樓往下跑到二樓,聽到父親正高聲在說:
「太太,你難道要女兒的命?」
「小可憐,」維吉妮回樓對傷心落淚的妹妹說,「爸爸在替你說話呢!」
「那麼,他們準備怎麼對付戴奧陶?」天真爛漫的姑娘馬上追問道。
好奇的維吉妮又跑下樓去,這次,她在門口待的時間更長:得知勒巴愛的是奧古絲汀。書上說,一個家庭,別看平時太平和順,碰到為難的日子,也會突然變成一座地獄。齊奧默先生告訴過勒巴,奧古絲汀愛了一個他們不認識的人,叫勒巴絕了這個念頭。勒巴此前已要自己的一個朋友來向維吉妮小姐求婚,一聽老闆此言,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盤落了空。維吉妮小姐明白,約瑟實際上等於拒絕自己,不勝委屈,竟頭痛起來。老夫妻倆彼此話不投機,爭得很兇,這是他們這輩子第三次意見相左。臨了,到下午四點,兩眼哭得通紅、渾身哆嗦的奧古絲汀,面無血色,給叫到父母跟前。可憐的姑娘好不天真地把這段短促的戀愛史講了一遍。父親先開導了幾句,答應靜靜聽她把話說完,這樣她心裡略鎮定了些,居然有了勇氣,在父母面前說出戴奧陶·特·索默維安的名字,故意把標明貴族世家的「特」字念得特別響。她表白自己的感情,談著談著,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膽量一壯,便又天真又堅決地宣布,她已經愛上了特·索默維安,還給他寫過信,特此含淚加上一句:
「要我嫁別的男人,只能造成我一輩子不幸。」
「哎喲,奧古絲汀,你難道不知道畫家是什麼東西嗎?」母親駭然嚷道。
「齊奧默太太!」布商喝住了老婆,對女兒說,「奧古絲汀,搞藝術的,通常都是些窮光蛋。他們花銷太大,結果沒有一個不窮愁潦倒。約瑟·韋爾內先生,勒坎先生,諾威爾先生[9],他們生前,我都給他們辦過貨。啊!那位諾威爾先生,聖喬治騎士,尤其是斐利鐸[10]先生,跟可憐的謝富樂老頭調過多少槍花,你真該知道知道才好!都是些怪人,這我很清楚。說起話來,天花亂墜,而且派頭十足……啊!休想,你那個素默……什麼來著?」
「是特·索默維安。爸爸!」
「行,就算特·索默維安!如果待你好,也好不過聖喬治騎士在官司輸給我那天那種禮讓客氣!這類高等人物,只有過去才有。」
「但是,爸,戴奧陶先生可是出身閥閱世家呀,他信里告訴我,說他很有錢。大革命前那位叫特·索默維安騎士的,就是他父親。」
聽了這幾句話,齊奧默先生望望臉色可怕的老婆,她正氣呼呼地,用腳尖踹著地板,在一旁陰沉沉地一聲不吭。她滿目怒火,對奧古絲汀連看也不看。眼前這樁大事,她似乎把責任全推給了丈夫,誰叫他們不聽她話的。不過,儘管表面裝得很冷淡,看到丈夫沒了生意人的頭腦,對這樁倒霉事兒要應承下來,便忍不住嚷道:
「老實說,先生,你對女兒,心也太軟了……可是……」
這時,門口馬車停下來的聲音,打斷了齊奧默太太的數落,說實在的,她丈夫也已聽怕了。不一會兒,羅甘太太已經進到房間中央,瞧著這場家庭戲裡的三個角色:
「我全知道了,堂姐。」她老氣橫秋地說。
羅甘太太有個毛病,自從做了巴黎公證人的老婆,以為人家什麼都得聽她的。
「我全知道了,」她又說了一遍,「我像《聖經》里那隻鴿子,銜著橄欖枝,給諾亞方舟來報喜啦。這個比喻,我是從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諦》那本書里看來的。」她轉身對齊奧默太太說,「你聽了這個比方,該高興才是,姐姐。」她又笑盈盈地對奧古絲汀說,「你知道嗎?特·索默維安先生是個挺可愛的人。今天早晨,他為我畫了一幅肖像,那才是大師手筆,還題贈給了我。這幅畫,少說也值六千法郎。」
說到最後一句,她輕輕拍了一下齊奧默先生的手臂,老布商不由得噘了噘嘴,這是他特有的表情。
「我同特·索默維安先生很熟,」鴿子接著說,「這半個月來,凡我招待朋友,他都大駕光臨,給晚會增色不少。他把內心的痛苦,統統告訴了我,要我替他做主。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他看中了奧古絲汀,而且意在必得。啊!堂姐,別搖頭不贊成。告訴你們吧,他就要晉封為男爵了,前不久皇帝親自在畫展上,特授他榮譽團五等勳章。羅甘已受聘做他的法律顧問,知道他的財產狀況。就說地產一項吧,他的歲收就有一萬兩千法郎。而且要知道,做他這樣一個人的岳丈,也就成個人物啦,當個區長之類還不容易!杜邦先生封了伯爵後,就當上議員啦,沒聽說嗎?就是因為他以區長的身份,前去恭賀皇上攻入維也納。噢!這門親事一定成功。我就喜歡他,這小伙子心地多好。他對奧古絲汀的那種盡心竭力,只有小說里才有。行啦,小姑娘,你的運道來了,別人都恨不得能處在你的地位上呢!我家凡有晚會,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必到,她也風靡上了特·索默維安。有些嚼舌根的說,公爵夫人是為了年輕畫家才到我家來的,難道一個明日黃花的公爵夫人跑到謝家出身的太太府上就有失體面啦,我們謝家也是殷實富戶,有上百年的歷史。」
「奧古絲汀,」羅甘太太停了停又說,「那幅畫像,我總算看到了。天哪,真絕!你知道嗎,皇上還想看呢。他笑著對陸軍部次長說,各國君主來朝覲見的時候,出入宮廷的貴婦要是個個都這麼美,那歐洲可不就長治久安了。這還不夠恭維嗎?」
這天一早像要有暴風雨的樣子,結果也像自然界一樣,最後復歸清朗寧靜。羅甘太太巧言令色,即使枯索如齊奧默夫婦者,她也要設法撥動他們的心弦。而果然有一根弦給她撥動了。那是一個奇特的時代,商界和金融界特別熱衷於聯姻高門,拿破崙手下的軍官利用這種風尚,就得到不少好處。齊奧默先生有點特別,一向反對這種可悲的時弊。他常愛說:女人嫁老公,不相上下合體統,爬得太高,報應遲早會到。愛情經不起家庭生活折騰,兩口子你覺她好,她覺你好,才能和和順順;一個高明一個笨,不能了解不能長;丈夫講東,妻子說西,話不投機,少不得挨餓受飢。以及諸如此類他自己發明的格言。他把這樣撮合的婚姻,比作早先的絲毛混紡品,結果毛斷絲不斷,總有一方倒霉。然而,人心都是愛虛榮的。貓球商店的掌舵人,一向以謹小慎微見稱,也在羅甘太太咄咄逼人的遊說下敗下陣來。想不到倒是嚴厲的齊奧默太太,先自認為女兒的抉擇有其道理,不同凡例,同意在家裡招待特·索默維安先生,以便細細盤問一番。
店老闆找到約瑟·勒巴,告以事情的原委。傍晚六點半,飯廳的玻璃屋頂下,聚集著羅甘太太和羅甘先生,年輕有為的畫家和嬌艷秀曼的奧古絲汀,還有以運氣當罪受的約瑟·勒巴,和已經不再頭痛的維吉妮小姐。畫家的光臨,使飯廳頓時蓬蓽生輝。齊奧默夫婦依稀看到前景在望:兩個女兒終身有靠,貓球商店也交由精明人接手。到上點心的時候,兩老的興致達於極點:畫家把他那幅一鳴驚人而岳家翁婆未能看到的畫作,送呈當見面禮。這件作品,畫的正是老店的內景,是他們生平幾多幸福所系的地方!
「你太客氣了,」齊奧默大聲說道,「聽說有人出到三萬法郎,就是這張……」
「喲,我帽邊上的穗兒,畫上也找得到呢!」齊奧默太太接過話頭。
「還有,這幾塊攤開的料子,」勒巴也插嘴道,「好像伸手可以取出來似的。」
「衣料服飾,容易畫好,」畫家答道,「處理衣褶方面,現代畫家倘能達到古代畫家的造詣,那才值得高興呢。」
「啊,原來你也喜歡衣料服飾?」齊奧默老頭嚷嚷道,「啊,那敢情好!來,咱們擊掌為憑,小伙子!你看得上做買賣這一行,就好說話了。嘿!做買賣,有什麼可瞧不起的?天下世界就是從做買賣開的頭,亞當不就是為了區區一隻蘋果,把天堂出賣了?要說麼,這買賣實在划不來!」
店老闆乘著酒興,自得其樂地哈哈大笑。他拿出上好的香檳酒,斟酒勸杯,豪爽非凡。年輕畫家被攪得目迷五色,覺得未來的岳父岳母和藹可親。間或也說幾句笑話,亦莊亦諧,引得他們一片歡欣。因此,頗得大家好感。
入夜,酒闌人散,這間擺滿——照齊奧默先生的說法——豪華家什的客廳,頓時顯得空曠寂寥。齊奧默太太從桌旁走近壁爐,從燈架走向燭台,忙個不迭,把蠟燭一一吹滅,而老練的商人,只要一涉及買賣或銀錢上的事,便目光如炬,看得雪亮。這時,他把奧古絲汀拉到身邊,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跟她講了這一番話:
002
「我的小乖乖,你要嫁給索默維安,就隨你的便,等於拿你終身的幸福去做冒險的資本。但是好好的布,塗塗抹抹,就能掙到三萬法郎,我就不信。錢來得快,去得也快。今晚你沒聽到這渾小子說嗎,銀錢之所以是滾圓的,就是便於滾滾而去。對於揮金如土的人,固然是滾圓的,但對於克勤克儉的人,又是扁平的,可以一塊塊碼起來。這花花公子還說要送馬車、打鑽戒給你呢。他有錢,花在你身上,bene sit(好事一樁),我沒話說。但是,我給你的錢,都是辛辛苦苦攢起來的,我可不願意眼看著變成大馬車、小擺設,滾滾而去。花錢大手大腳,便不會大富大有。就算你有十萬銀幣陪嫁,也不能把整個巴黎買下來呀,有朝一日,你名下還能領到幾十萬法郎,但是,對不起!我要叫你等夠了才給。所以,剛才我把那個來求親的傢伙拉到一旁,對一個能逼得勒戈克破產的人來說,要讓藝術家同意在婚後與妻子財產分理,簡直不用費什麼唇舌。簽訂婚約的時候,我會特別留意遺贈條款的措辭。放心吧,孩子,我還等著做外公呢!我巴不得現在就有外孫可以抱抱。你此時此刻,就得向我起誓:凡是銀錢方面的事,不經我同意,就不要簽字。我如果走早一步,去見謝富樂老闆了,那你發誓:務必聽從你姐夫勒巴的意見,這點你得答應我!」
「好吧,爸,我發誓一定照你的話辦。」
聽到這般依順的口氣,老頭兒親了親女兒。這天夜裡,幾個戀人都跟齊奧默夫婦一樣,安然入夢。
這個足堪紀念的星期日過後幾個月,聖樂教堂的祭司同時為兩對大不相同的新人證婚。奧古絲汀和戴奧陶站在祭台前,渾身喜氣洋洋,兩眼含情脈脈,衣著優雅入時,門外還停有華貴的轎車。維吉妮跟家人是乘出租馬車來的,她穿得很樸素,挽著父親的手臂,跟在妹妹後面,不勝謙卑,像陰影一般襯托整個和諧的畫面。齊奧默先生說得唇乾舌焦,才使教堂同意,先給維吉妮主婚,算是嫁在妹妹之前。但看到教堂里上上下下的人,不管什麼場合,都趨奉那位體面的新娘,老頭兒不禁愀然不樂。他聽到鄰居特別稱頌維吉妮有見識,認為她的婚事最牢靠,矢忠於自己的街區;同時,出於妒忌,對奧古絲汀嫁了一個畫家,一個貴族,少不得挖苦幾句。此外,也有人表示擔心,說齊奧默家如果別有抱負,那他們的呢絨鋪就後繼無人了。一個扇子店老闆說,那個吃光用盡的傢伙過不了多久就會叫奧古絲汀睡稻草鋪的。齊奧默老頭聽了,暗自慶幸自己在女兒的婚約上留了後步。當晚,先舉行舞會,豪奢靡費,接著是晚宴,酒菜之豐盛,現今這代人已頗少有這類回憶了。席散後,齊奧默夫婦留在舉行婚禮的鴿棚街邸宅里,勒巴夫婦乘出租馬車回到聖丹尼街的老屋,為貓球商店掌舵。其樂陶陶的藝術家,摟著可愛的奧古絲汀,等轎車馳到三兄街,便抱起新娘,走進一套竭盡精緻、分外華美的公寓。
戴奧陶歡戀若痴。差不多有一年光景,少年夫妻生活的藍天空里沒有一絲雲翳。兩個戀人,逍遙度日,無憂無慮。戴奧陶天天都花樣翻新,給歡娛增添點綴。在顛鸞倒鳳之後,他喜歡軟綿綿懶洋洋地躺躺,這時神思飛越,似乎把兩情歡好都忘了。奧古絲汀快活得想不到還要考慮點什麼別的,在幸福的浪濤里載沉載浮。在婚姻的名分下,她整個身心都沉浸於兩情依依之中,還覺得意猶未盡。以她的純樸天真,既不懂欲迎故拒地撒嬌,也不會發發小姐脾氣來威懾丈夫。她愛得太深,想不到要計劃未來,想不到這種輕憐蜜愛的生活會有盡期。她為自己能給丈夫帶來如許快樂而高興,覺得丈夫永無止境的愛就是她最美的裝飾,正像她的忠貞和依順有一種永恆的魅力一樣。總之,新婚燕爾,她出落得越發光艷明麗,她為自己的姿容感到驕傲,自恃永遠能左右一個像索默維安那麼容易衝動的男人。因此,身為人妻,除了更懂得愛,別無長進。身在福中,依然故我,還是當年住在聖丹尼街一隅的無知小姑娘,根本想不到要學一點兒為她生活環境所必需的風韻、教養和聲氣。說的無非是情話,儘管說得委婉細膩,但使用的不過是所有鍾情女子的常用語,而鍾情似乎就是女人的天性。她偶有一個想法,不合丈夫的意,藝術家便付之一笑,像笑外國人開頭常用錯字,但久久不改,也會令人厭煩。
這一年,越是歡悅,過得越是快。儘管有千般情愛,一天早上,索默維安也覺得應該重新開始畫畫,恢復往日的習慣。況且,夫人有喜了。他常出去訪朋會友。少婦自己哺育孩子,就夠她辛苦一年的,這一年裡,畫家無疑是在勤奮工作,不過,有時為了散散心,也上交際場所跑跑。他最樂意去的地方,是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府;公爵夫人也終於把大名鼎鼎的畫家收在自己門下。等到奧古絲汀產後復原,兒子也不像早先那樣叫人一步離不開、逼得母親非放棄酬酢之樂不可,戴奧陶便想帶漂亮的妻子到社交場去露露面,令人艷羨讚美,滿足一下他立身社會的自尊心。對奧古絲汀來說,沾丈夫的光,出入沙龍,引起別的女人妒意,也別有一番情趣。不過,她的美滿姻緣也已到了迴光返照之際。她儘管刻意小心,仍不免露出自己平庸無知、不善辭令和思想偏狹的弱點,一開頭便傷了丈夫的虛榮與自負。
開頭兩年半,新婚情濃,對索默維安的性格有所約束;彈指間,枝葉飄零,情弛意緩,丈夫一度改變的習慣與好尚,又故態復萌,率由舊章。追求詩情畫意,陶醉在幻想之域,對高人雅士,自是一種不受時限約束的權利。這兩年當中,為一顆強健的靈魂所渴望的這種需求,在戴奧陶心裡並未泯滅,只不過找到新的養料罷了。藝術家在愛的原野上任意馳騁,像孩子摘玫瑰摘得手裡拿不下時,情況就變了。畫家有什麼得意的構思,拿圖稿給妻子鑑賞,聽到的只是像齊奧默老頭一樣的驚嘆:「真好看呀!」這種毫無熱情的讚譽,並不是真有所感,只是出於愛的篤誠。對奧古絲汀來說,丈夫深情的一瞥,遠勝於最美的繪畫。認為只有來自心靈的一切,才最高超。戴奧陶終於不得不承認這一慘痛的事實:妻子對詩情畫意了無所感,她未能生活在他的天地里,他興來神往,即席揮灑,妻子不能追隨左右,也不能樂他之所樂,憂他之所憂。妻子腳踏實地,置身於現實之中;而畫家卻昂首天外,神馳在九霄之上。與另一人締姻,雖情親意密,卻要時時壓抑自己奔放的想像,消泯自己美妙的構思,這種綿綿無盡的苦痛,並非常人所能想像。在畫家,這種折磨更覺難忍,因為他對終身伴侶的感情,第一要求彼此不應諱莫如深,而應敞開心扉,互訴衷腸。一個人違背常理,就不會不受懲罰,而常理也跟生存需求一樣是鐵面無私的,當然,生存需求本身也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常理。
索默維安躲進畫室,想求個安靜。希望妻子和藝術家交往之下,有裨於陶冶性情,開拓才智;一般高卓之士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慧根,只是沉睡未醒而已。奧古絲汀篤信宗教是出於至誠,所以聽到畫家們那種不經之談,不免感到吃驚。戴奧陶第一次請客,宴席上有一位年輕的畫家對她說:
「可是,太太,拉斐爾《耶穌顯容》里的天堂,不見得會比你的天堂更美!況且,拉斐爾的畫,我早就看膩了。」
那畫家的插科打諢,奧古絲汀竟聽不出頑童般的輕薄口氣。其實只是句打趣笑話,意思不在取笑宗教。於是,便對這群才智之士開始存有戒心,這是逃不過眾人眼睛的。有她在場,大家覺得拘束,而藝術家受了怠慢,當然也不客氣:或是退避三舍,或是語帶譏刺。況且齊奧默老夫人確有可笑之處,尤其愛擺出一副儼然凜然的姿態,以為這是已婚婦女的特權;奧古絲汀雖然常揶揄母親過分古板,自己卻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三分。規矩女人難免過於潔身自好,這就招來了幾張漫畫。對這類無傷大雅的玩笑,索默維安也不便發作。玩笑即使再刻薄,說到底,也不過是友朋間的戲謔而已。而戴奧陶很容易受外界影響,這類事對他不會就風吹雲散。所以,不知不覺間,對妻子冷淡起來,而且程度有增無已。美滿的婚姻可比之於爬山,山巔上是窄窄的一溜地,背坡卻又陡又滑,畫家的愛情已走上了下坡路。
畫家對於妻子的乖張做法,按他的倫理觀念,完全說得過去,只是妻子不認可罷了。有些想法,他認為妻子未必理解,瞞她也可以問心無愧,有時他疏遠妻子,並非情有可原,卻照樣我行我素。這樣,奧古絲汀只能暗自痛苦,無可告慰。這類難言之情,等於在夫妻間加上了一道越來越厚的帷幕。不能說丈夫虧待她,但奧古絲汀看到,他機智的談鋒,優雅的舉止,以前都奉獻於她腳下的,現在卻都施之於別人,不免感到寒心。更糟的是,她很快把社交場那些風雅的談吐,都認為是男人用情不專。語言之間雖沒什麼抱怨,但整個態度無異於苛責。伉儷三年,出門有華貴的轎車,風頭十足,生活在榮華富貴圈裡,又叫多少不明世事的人看了眼紅,卻想不到這位年輕美貌的少婦正陷於極度的苦悶之中,臉容失去了早先的紅潤。她思前想後,如果人生是本大書的話,苦難就是她最初的篇章。她決心硬著頭皮,盡到為人妻的義務,希望以自己的寬宏大度,打動丈夫回心轉意;可是事與願違。有時,索默維安工作累了,走出畫室,奧古絲汀也不馬上收起手上的活計,畫家看到妻子像個普通主婦,在一針一線縫補家人和自己的衣服。她自己的錢,慷慨拿出來供丈夫揮霍,毫無怨言,但為了保全丈夫的財產,無論是自己花銷,還是日常用度,她都十分撙節。而這種精打細算,與藝術家大手大腳的派頭,很不投合,藝術家但求享受人生,從來不問一問最後為什麼會潦倒。至於蜜月的清輝,怎麼逐漸暗淡,終於淪為幽暗一片,這裡就不細敘了。
很久以來,奧古絲汀聽到丈夫談起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其情緒之熱烈常溢於言表。一天,她正很憂傷,有位女友來看她,說到索默維安對這位出入宮廷的妖嬈女子甚為依戀,並把這種關係點明了,還給了她一些不無惡意的忠告。二十一歲,正值青春年少,花容月貌,而丈夫竟為一個三十六歲的半老佳人而欺騙自己!在社交場,在家宴上,奧古絲汀會陡感悽苦,弄不懂別人對她有什麼可讚美、可妒羨的。面容也換了一副表情。她衷心鬱悒,眉宇之間有種隱忍的雅致,失寵的嫻靜。不久,少不得有風流倜儻的男子來向她獻媚輸誠,但她還是孤芳自賞,安分守己。倒是丈夫漏出幾句瞧不起她的話,加重了她的絕望情緒。她終於不得不看到,癥結在於彼此難於溝通,由於自己教養不足,跟丈夫的心無法圓勻融洽。她還是很愛丈夫,只怪自己不是,對他的一切都原諒了事。這真是她傷心泣血的時刻。世上的錯姻緣,有的固然因為習俗不同、門第不配,可也有的是因為意氣不投;等她意會到此,已後悔莫及了。回想新婚時期春光旖旎,更對逝去的幸福覺得意義重大。她私心認為,這樣圓滿的愛情,抵得過人家整整的一生,現在只能用不幸作代價來補償了。然而,相愛之心未變,期望並未完全喪失。於是,她在二十一歲上,開始培植自己,希望自己的想像力至少配得上她所讚佩的人。
「如果成不了詩人,」她心裡想,「至少可以懂點詩。」
特·索默維安太太拿出全部的意志和精力,那是所有鍾情女子都具備的,試圖改變自己的性情、好尚和習慣。大本大本的書,狼吞虎咽,苦學不輟,到頭來也只是不那麼無知而已。輕鬆自如的才調,優雅風趣的談吐,原是天然的稟賦,或是早在搖籃時期就薰陶出來的。她能欣賞音樂,自己唱就談不上有情韻。文學她懂,詩歌的美也能領略,就是年紀一大,記不得許多。上流社會的交談,她聽得津津有味,但自己說來就語不驚人。她的宗教觀念和童稚偏見,影響才智得不到充分發展。最後,戴奧陶對她懷有的成見,更是她無法克服的。每逢人家稱讚他夫人,戴奧陶就冷嘲熱諷,看來貌似笑談,卻也不無道理。藝術家盛氣凌人,把個嬌媚少婦鎮住了。有他在場,或單獨相見,奧古絲汀就感到發怵。她一心想取悅於丈夫,結果反而弄得手足無措。她的聰敏,她的知識,統歸無用。這個另有所歡的丈夫,甚至對妻子的忠誠也感到不快,反說她沒有感情,好像存心要她失身似的。奧古絲汀竭力不去想,一味迎合丈夫的脾氣與興致,滿足丈夫的自私與虛榮,作了種種犧牲,結果毫無成效。兩顆心靈總會有最為投契的某一時刻,也許彼此都錯失掉了。一天,少婦敏感的心靈,又受到沉重的一擊,旁人以為他們的關係已趨破裂。奧古絲汀更感孤獨了。事過不久,她想到一個要不得的主意,預備回娘家去求點安慰,討點主意。
一天清晨,她回到那座毫無氣派、常年寂靜的老屋,那是她度過少女時期的地方。她走近門面怪異的樓房,重睹那扇窗子,不禁觸目傷懷,輕輕嘆息一聲。從這裡的窗口,她曾給心上人送去第一個吻,而今,他給她生活帶來的痛苦,不亞於當年的榮華。樓房依舊,呢絨生意好像有了起色。現在,安坐在其母當年帳台旁那個位子的,是她的姐姐。愁眉苦臉的少婦,一進門先碰到姐夫,他耳背後夾著筆,忙得沒工夫理她,因為正在進行年度盤點,周圍是一大堆嚇人的標籤。姐夫說了聲「抱歉」,便自顧自忙去了。姐姐對她也很冷淡,臉上還帶幾分慍怒之色。的確,奧古絲汀鮮衣艷服,車馬煊赫,平時只有順路才來看看姐姐。勒巴為人謹小慎微,他太太認為,奧古絲汀清早登門,一定是為銀錢上的事來伸手求援的,所以說話特別有分寸,叫奧古絲汀聽了暗中好笑。畫家的妻子發覺,除了帽旁沒有穗兒外,維吉妮十足是她母親的替身,把貓球商店歷久不衰的盛譽賡續綿延下去。
吃中飯時,奧古絲汀發覺飯桌上的規矩也有了變化,這倒應歸功於約瑟·勒巴的通達事理:上甜點心時,店員可不必退席;用餐時,也可隨意交談;再者,飯菜很足,看得出生活寬裕而不尚奢華。漂亮的少婦還看到幾張法蘭西劇院的戲票,想起在劇院裡不時看到過姐姐。勒巴太太披的開司米披肩,質地精良,足見丈夫對她很慷慨豪爽。總之,這對夫妻跟著時代在前進。奧古絲汀在店裡消磨了大半天,看到他們夫妻相得,生活順遂,固然沒有豪情勝慨,但也沒有風狂雨驟,不覺為之動心。生活對姐姐姐夫說來,就是這爿店,做買賣才是根本。姐夫對維吉妮談不上寵愛逾分,姐姐就努力去培養情感。不知不覺間,丈夫對她開始尊重起來,疼愛起來,幸福之花終於綻放,這對約瑟和維吉妮是天長日久、白頭偕老的保證。因此,聽到奧古絲汀唉聲嘆氣,談起自己的苦況,姐姐就搬出一大套聖丹尼街的道德說教,滔滔不絕,像是洪水襲來。
「事情已經如此,」約瑟·勒巴對太太說,「應該給小姨子出出主意。」
精明的商人這時笨頭呆腦地幫奧古絲汀分析,從法律和道德方面看小姨子具備哪些有利因素,可以幫她擺脫困境。約瑟作種種設想,一一列舉,然後就像對待不同貨物,分門別類,放在秤上,權衡輕重。根據小姨子的情況,他覺得有必要採取激烈手段。但這不稱奧古絲汀的意,她對丈夫還頗有感情,尤其一聽到約瑟·勒巴講通過法律途徑,她的情感全都覺醒了。奧古絲汀向兩位朋友道了謝,回去的時候,比來請教之前,更加不得要領。
奧古絲汀又冒冒失失上鴿棚街的老宅,想向父母嘆嘆苦經,好像身患絕症的病人,急來亂投醫,連偏方也不妨一試。兩老把女兒接進門,不勝慈愛體恤,使奧古絲汀大為感動。女兒的來訪,對他們生活是種調劑,彌足珍貴。他們這四年的生活,就像航海家失了羅盤指針,成了漫無目的的漂流。大家圍坐在火爐旁,你一言我一語,講講限價時期的災難,歷次重大的躉批進貨,避免倒閉的手段,對勒戈克破產案尤其津津樂道,不失為齊奧默老頭的馬倫哥戰役[11]。等到陳年老話說完,就重溫收益最好的幾次資產盤點,以及聖丹尼街的掌故逸聞之類。下午兩點光景,齊奧默老頭照例到貓球商店去轉一轉;回來的時候,在沿路的店鋪前停停站站,這些店鋪從前都是他的對手,現在換了年輕的老闆,他們想拉老頭兒一起做風險生意,他照慣例,並不當場斷然拒絕。兩匹諾曼第良馬,頤養在邸宅的馬棚里,都胖得要死:齊奧默太太只在禮拜天上教堂參加正場彌撒,才坐車出門。這對體面的夫妻,一星期宴客三次。靠女婿索默維安的名聲,齊奧默老頭當上了軍服諮詢委員。丈夫在朝中做了大官之後,齊奧默太太決心炫耀一番:間間房間塞足金銀擺設,堆滿格調不高但價格不菲的家具,連最簡樸的房間也成了琳琅滿目的祭堂。宅中之物,即使是件小擺設,也體現出撙節與奢靡的較量。小到買一隻燭台,齊奧默老頭好像也在投放巨資似的。屋裡東西多得猶如雜貨鋪,而闊氣的排場也足以說明二老的百無聊賴。雜亂無章之中,索默維安那幅名畫占著尊榮的一席,成為老夫妻倆最大的安慰。兩老每天都要戴上老花鏡看上十來遍,過去生活的種種盡在其中,那時是如此忙碌,又如此有趣!
這座邸宅和房間裡,是一派衰老和庸俗的氣息,老夫老妻好像在黃金礁石上擱了淺,已經遠離人世,遠離一切活力,奧古絲汀看了大為驚異。此刻看到的,是人生畫卷的後半部,前半部在約瑟·勒巴處已經寓目,那是一種忙忙碌碌而沒有波瀾的生活,像海狸一樣按部就班,憑本能過日子。於是,她對自己的愁蹙困頓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驕傲,因為這種憂戚是承一年半美滿婚姻的餘緒而來,而這一年半,在她眼裡抵得過千百空虛可怕的人生。當然,她把這種有失厚道的感想藏在心裡,在父母面前則儘是顯擺新學到的優雅風趣,承歡撒嬌,使他們樂意聽她抱怨丈夫的話。這類私房話,上了年紀的人本來就特別愛聽。齊奧默太太覺得女兒這種非同一般的生活,必定有其離奇古怪之處,連細枝末節都要打聽明白。拉富丹男爵的遊記,老太太拿起來看了好幾遍,都沒看完,比起女兒講的事,加拿大野人的生活,簡直是無所足道。
「怎麼,女兒,你丈夫和一些脫得精光的女人關在房裡,你倒老實得可以,相信他在畫畫?」
老太太說到這裡,摘下眼鏡,放在一張小針線桌上,然後整整裙子,兩手合著擱在抬起的膝蓋上,因為她雙腳總擱在腳爐上,墊得很高。
「唉,媽,畫家作畫都要有模特兒。」
「可是他來提親的時候,這件事瞞著我們沒說。我要早知道,決計不會把女兒嫁給幹這一行的人。這種不知羞恥的事,宗教是禁止的。你剛才說,他晚上幾點鐘才回家?」
「也就是一兩點吧……」
兩老聽了面面相覷,呆了半晌。
「那他是出去賭錢啦?」齊奧默先生過了半晌才問道,「想當年只有賭鬼才這麼晚回家。」
奧古絲汀努了努嘴,分明排除這種責難。
「他讓你等苦了吧,」齊奧默太太接過話茬,「沒有,你自己先睡了,是不是?要是輸了錢,這惡魔一定會弄醒你的。」
「倒也不是,媽,他有時倒興致很高。夜色很好的時候,還時常叫我起來,一起到樹林裡去走走。」
「到樹林裡去走走,半夜三更的?是不是住處擠,房間、客廳都不夠大,只好跑出去?這個壞蛋拉你出去走,不是存心讓你著涼嗎?是想甩掉你吧。哪裡見過一個成家立業、生意順遂的人,還像夜遊神那樣東跑西顛的呢?」
「媽,你不知道,要才情飛揚,就得激奮情緒。他很喜歡當場……」
「好啊,我倒要叫他當場出彩,你瞧我的!」齊奧默太太打斷女兒的話頭,「對這樣一個男人,你還讓他三分?首先,他光喝白開水,我就不喜歡,這對身體沒好處。他看到女人吃東西就搖頭,是什麼道理?真是少見!簡直是個瘋子。你講的那些事,都叫人意想不到。男人家怎麼能一聲不吭,說走就走,過十天半月才回家?他跟你說,是到迪埃浦畫大海去了,難道真是畫海?完全是胡編亂造,你真是在白日做夢。」
奧古絲汀剛開口要為丈夫辯解,齊奧默太太就用手一攔,女兒依順慣了,積習尚存,不敢違抗,只聽得母親冷冷地說道:
「得啦,別跟我再提這傢伙啦,他從來沒踏進教堂一步,除非為了去看你,去跟你結婚。一個人教都不信,還有什麼事干不出來?難道你爸想過要對我隱瞞什麼,哪有三天不說一句話,接著又像喜鵲一般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沒了?」
「哎喲,媽呀,對高超之士可不能這麼嚴。他們要是跟大家一般見識,那就不成其為天才了。」
「那好呀,讓天才孵在家裡,不結婚好了。怎麼?天才就可以讓老婆受苦倒霉!有天才,就可以無法無天?天才、天才!像他那樣信口雌黃,叫人不知怎麼辦才好。隨便打斷別人說話,在家裡稱王稱霸,弄得你不知所措!他不高興,老婆就不能快活;他要是傷心,老婆也得跟著發愁。」
「可是,媽,想像最要緊的……」
「什麼想像?」齊奧默太太搶著說,「他的想像真叫奇妙,我的天!哪有一個人,也不聽聽醫生的,忽然心血來潮,什麼也不吃,只吃蔬菜,這算什麼路數?要是信教,倒也罷了,吃素還有個好處,看來他還不及胡格諾教徒,連一點兒信仰都沒有。他倒好,喜歡起馬來,超過喜歡鄰人。頭髮燙得曲曲彎彎的,簡直像個異教徒。再說,那些石頭雕像,也用得著蓋細潔的輕羅紗?白天工作,把窗關起來,而點著燈,哪裡見過這樣的人?哼,聽我說,要是他不這麼粗俗無禮,傷風敗俗,瘋人院還能收他呢。你去請教一下洛霍先生,就是那位聖·舒爾比斯教堂的助理司鐸,問問他的意思看,他準會說,你丈夫這種行為,不像個基督徒……」
「噢,媽,難道你相信……」
「不錯,我相信!你愛他,所以這些事,你都看不見。可我記得,你們婚後不久,我在愛麗舍大街遇到他,騎著馬。你猜怎麼著?他一忽兒讓馬沒命地快跑,一忽兒又把馬一勒,慢吞吞慢吞吞走,當時我心裡就想:這個人做事真沒準兒。」
「嗨!」齊奧默老頭搓著手嚷道,「你出嫁時,我把你的產權跟這怪物的分開,真做對了。」
這時,奧古絲汀一時失口,說出與丈夫不甚相得,兩老一聽氣得說不出話來。齊奧默太太馬上提出離婚。一聽「離婚」兩字,剛才還無所表示的店老闆好像突然驚醒過來,那就只聽他一人說了,一來因為愛女心切,更何況打一場官司,會給他止水般的生活帶來跌宕變化。他要出頭去打離婚官司,差不多想自己出庭去替女兒辯護。他主動提出,一切訴訟費歸他負擔,並自告奮勇,由他去找訴訟代理人、律師、法官,攪他個天翻地覆!畫家夫人反倒害怕起來,謝絕父親效勞的好意,聲稱哪怕再倒霉十倍,也不願離開丈夫,之後,就再也不肯提自己的憂愁。兩老為了寬慰女兒,照應得無微不至,反弄得她疲憊不堪。奧古絲汀抽身告退之際,感到高超之輩很難為庸常之流所了解。她懂得,女人的有些煩惱,是很難得到別人同情的,應當對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父母,都三緘其口。上層圈子裡的風暴和苦難,只有高尚之士才能理解。一切事上,唯惺惺才能相惜。
可憐的奧古絲汀回到冰清冷落的家裡,瞻前顧後,不勝痛苦。用功對她已毫無意義,再學習也不能使丈夫回心轉意。這類烈火般的心靈,她雖然得窺幽微,卻束手無策;與他們為伍,快樂分享不到,苦惱卻惹了不少。在感情的巨浪面前,社交場合顯得那麼偏狹渺小,她深感厭惡。總之,此生已是虛度。
一天晚上,她突然有個想法,仿佛一線天光洞觀她黑暗的苦難,而這種想法,也只有對像她這樣單純善良的心才會露出笑臉。她決定親自去見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不是去興師問罪,索回丈夫,而只想討教討教婉轉作態的媚功,想使這位上流社會的嬌娘看在密友的孩子面上,能關切她這個為人母的人,並想說動公爵夫人來協力締造自己日後的幸福,正像那貴夫人已經鑄成她眼前的不幸一樣。於是選定日子,一向靦腆的奧古絲汀,拿出超乎尋常的勇氣,在下午兩點光景,踏上馬車,想直接進到這位美婦的客廳,可是早了一點,還不到人家會客的時間。
聖日耳曼區那些氣象萬千的華邸大宅,特·索默維安夫人尚未拜識過。她穿過堂皇典麗的前廳,踏上恢宏壯觀的樓梯,走進軒朗寬敞的客廳,儘管時值隆冬,這裡還擺滿鮮花。陳設高雅,看得出女主人不是在富貴圈中長大,便是過慣養尊處優的貴族化生活的,奧古絲汀感到揪心的痛苦:這樣的氣派,她連想都想不到,很願探悉其中的奧妙。她嗅到了雍容華貴的氣息,也明白了這座屋子為什麼對她丈夫特具魅力。她走進公爵夫人的小廳,看到家具、窗帷和布幔都布置得賞心悅目,她不單妒忌,而且感到絕望。在這兒,凌亂之中見出韻致,奢華之中含有輕財之意。室內飄溢著好聞的氣味,香而不膩。窗外的草坪和綠樹,與室內的擺設,有珠聯璧合之妙。一切都引人入勝,絲毫看不出人工痕跡。奧古絲汀等待接見的沙龍,更是集女主人全部才情之大成。竭力想從四散的物件中,猜度自己這位情敵的品性,但是雜亂無章,正像井井有條一樣,自有某種不易窺破的法度,在純樸的奧古絲汀眼裡,簡直成了不解之謎。她所能見到的,就是公爵夫人不愧為女中翹楚。這個感想,對她來說,滋味頗不好受。
「唉,對一個藝術家,」她思忖道,「難道有顆對他一往情深的心,還不夠嗎?要配得上這些高強的靈魂,難道女人也要同樣心高氣傲才行嗎?我能有這個迷人精的教養,就不怕進行較量,還不旗鼓相當?」
「我不是不在家嗎!」
這短短几個字,儘管是在隔壁上房裡說的,聲音很低,奧古絲汀還是一字不漏都聽到了,心裡突突直跳。
「可是那位太太早已駕到。」貼身女僕答道。
「你發瘋啦!那就馬上請她進來吧。」公爵夫人揚聲說,聲音頓時變得很甜美,口氣也很親切,顯得禮數周全。顯然,她是有意說得要讓人聽到。
奧古絲汀虛怯地向前走去。這間上房清新宜人,見到公爵夫人不勝嬌慵的樣子,斜倚在綠天鵝絨的長沙發上,背後是杏黃底子的半圓形帷幔。鎏金的青銅擺設,布置得高雅絕倫,把公爵夫人烘托得仿佛是華蓋之下的一尊古典雕像。墨綠的天鵝絨,絲毫無損於她誘人的姿色。清淺的光線,不像陽光而像反射光,映出她的嬌姿美質。賽佛窯的名貴花瓶里,伸展出幾株珍奇的鮮花,香氣四溢。奧古絲汀好像走進畫裡,驚詫不置,腳步走得那麼輕,無意中看到公爵夫人美目流盼,對著畫家夫人一時還看不到那人的方向,好像是說:「留下別走,你就會看到一個漂亮女人。有你作陪,我接見她就不會那麼無聊了。」
這時,公爵夫人一眼看到奧古絲汀,款款站起身來,讓她挨自己坐下。
「啊,太太,承蒙大駕光臨,有何見教啊?」說著嫣然一笑。
「幹嗎這麼虛假?」奧古絲汀心裡這麼想,但只點了點頭。
這陣沉默,真是求之不得。原來少婦發覺這場戲裡多了一個角色。此人算得是年輕瀟灑的體面校官。一身既是戎裝亦是便裝的衣著,更顯得他風度優美。少年英俊,臉上十分富於表情,上唇蓄著烏黑的菱角髭,下頦是一把濃密的帝式須。兩鬢修得很齊整,一頭像密林般亂蓬蓬的黑髮,使臉容顯得更加精神。他手中擺弄著馬鞭,瀟灑自如,得意於自己的儀表與修飾。綬帶馬馬虎虎地挽在紐扣上,好像俊逸的風度比軍人的英武更值得炫耀似的。奧古絲汀瞧著公爵夫人,同時瞟了一眼上校,含有懇求之意。
「那就再會了,特·艾格勒蒙。回頭布洛涅森林見吧。」
聽這妖嬈女人說話的聲氣,像是奧古絲汀進來之前,他們兩人就已約定在先。這時公爵夫人用威凌的目光瞪了軍官一眼,軍官也是咎由自取,因為他帶著不勝讚美的神情正欣賞著廳里素淨的鮮花,覺得與高傲的公爵夫人大異其趣。花花公子此刻默默彎腰作別,用長筒靴的後跟一轉身,風姿翩翩地走出客廳。奧古絲汀斜眼窺視自己的情敵,看到她正目送英俊的軍官離去,即便是飄瞥的一瞬,其中的脈脈情意,也決計逃不過一個女子的眼睛。年輕的少婦感到深切的痛苦,眼看自己這次登門拜訪成白跑;這位惺惺作態的公爵夫人,唯渴求人家的恭維奉承,對別人是不會有多少體恤之情的。
「夫人,」奧古絲汀聲音哽咽地說,「我現在跑來向你求情,你會覺得很奇特;但是,人到了走投無路,不免異想天開,想必你能見諒。戴奧陶為什麼喜歡來您公館,您為什麼對他那麼舉足輕重,我現在都明白了。唉!我只要反躬自問,就能找到許多理由。可是,夫人,我愛我的丈夫呀!兩年來我所流的眼淚,也沒把他的身影從我心上抹去,雖然我已失去他的歡心。我在氣頭上,也想跟你爭個短長;今天我特地前來拜訪,就想來領教怎樣才能在情場上穩操勝券。噢!夫人。」少婦熱切地抓起她情敵的手,公爵夫人任由她握著,「您要是能幫我重新贏得我丈夫的……不說愛情,就算是友情吧,我就要拿出為自己都不曾有過的熱誠來求上帝保佑你幸福終身。我的全部希望,都寄託於您身上了。啊!告訴我,您有何妙法,能博得他的歡心,使他連新婚燕爾那段日子也忘了……」
說到這裡,奧古絲汀止不住抽泣起來,哽哽咽咽地語不成聲。她為自己的軟弱感到不好意思,便用手帕捂著臉,一下子把手帕都沾濕了。
「還那麼孩子氣呢,我的小美人兒。」公爵夫人覺得這場面很新異,很有趣,想到這位少婦或許是全巴黎最賢惠的女子,能得到她的敬意,不禁有點動心。她從畫家妻子的手裡拿過手絹,親手替她揩拭淚珠,一邊不勝憐愛地嗬嗬嗬的哄她。
靜默了一會,妖嬈的公爵夫人伸出高貴的雙手,攥住奧古絲汀的纖纖素手,用親切柔和的口氣對她說:
「我第一個忠告,就是勸你別這樣哭哭啼啼的,哭相總是難看的。應該善於克制悲傷,要知道憂愁能傷人,而且愛情在痛苦的床上,是睡不長的。再說,神情憂鬱,開始固然能略增情韻,不無可愛之處;但老是一副愁容,會把臉上的線條拉長,哪怕最嬌艷的臉蛋兒也會憔悴下去。還有一點,我們的暴君都很自負,希望看到他們的女奴成天都快快樂樂的!」
「啊!夫人,我不是沒察覺。看到自己的臉,以前因為得到了愛,得到歡樂,曾經容光煥發,如今卻變得灰暗蒼白,神情冷漠,怎麼不萬箭攢心呢!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啊!」
「那可不好,漂亮的太太。我覺得,你的全本故事,我都知道了。首先,你得明白,你丈夫如果變心,與我無關。如果說,我曾把他羅致到自己沙龍里,那我得承認,這完全是自尊心作怪。他這名流,不是哪裡都不走動嗎?我太喜歡你了,他為我做的那些瘋癲的事兒,不便一一奉告。我只透露一樁,或許對我們有點用處,一則可以叫他回心轉意,再則也可以治一治他對我的膽大妄為。他這樣下去,遲早會敗壞我的名聲。這個上流社會,親愛的,我是深有了解的。我可不願意受一個自視頗高的人任意擺布。你該明白,男人們願意奉承討好,大獻殷勤,盡可聽便;但嫁給他們,那可就錯了。我們女人家,對才華橫溢的男人,固然應該敬佩,像看好戲一樣加以讚賞,但跟他們一起過日子,對不起!那等於好好的包廂空著不坐,絢麗的幻景放著不看,卻跑到後台去看什麼機關裝置。可憐的孩子,你府上出了點事,是不是?那你就得把自己武裝起來,對付他的專橫暴虐。」
「啊,夫人!在走進這客廳,見到你之前,我已經心有所悟,這些妙計我想都想不到。」
「那麼,有空可常來坐坐,不用多久,你就可以學到許多小關節。別看是小道,還相當重要哩。這類表面文章,對那些傻瓜,也有半條性命那麼要緊,而且即使是天才,才智出眾,在這種事上,也會傻得可以,而且這種人還不是一個兩個。我敢打賭,你對戴奧陶,一向是有求必應,從不拒絕的。」
「夫人,對一個傾心相與的人,還有什麼可以拒絕的?』
「你真過於天真啦,我就喜歡你這股傻勁兒。你得明白,我們越愛一個人,就越不能衷心太露,尤其是對丈夫。兩人中間誰愛得深,誰就受罪,更糟的是,遲早會給遺棄。你想占上風,就該……」
「怎麼,夫人?難道還要隱瞞,算計,作假,矯飾,而且要一直這樣做下去?噢!這種日子怎麼過法?請問,難道您……」說著說著就遲疑起來,公爵夫人爽然一笑。
「親愛的,」這位貴夫人語重心長地說,「婚姻要想美滿,就得用點心計,但要慎之又慎。假如我跟你說婚姻,而你卻說愛情,那我們就談不攏了。您聽我說,」她用推心置腹的口氣往下說,「我有幸見過當代多位名流。凡是已經結婚的,除個別例外,娶的夫人都不甚足道。而想不到這些夫人倒能把丈夫鎮住,就像皇帝君臨天下一樣,不說得到丈夫的寵愛,至少得到丈夫的尊重。我很喜歡知道這類秘密,特別是跟我們女人有關的秘密,能找出謎底,很有意思。你知道嗎,我的寶貝,這些巾幗英雄的本事,就是把丈夫的性格摸透了,她們不像您,覺得丈夫高出一頭,拜倒在他面前,而是賣乖弄巧,點出丈夫品性上的欠缺,而所欠缺的,不管她們自己是否真的具備,總之,在丈夫面前張張揚揚,最終把丈夫收服。再者,還應當知道,這些男人看上去很了不得,實際上都有點瘋瘋癲癲,就要善加利用。只要決意想收服他們,抱定宗旨,把我們所有的舉措,想法,媚功,全都用上,就不怕不能制服這些桀驁不馴的傢伙。也正因為他們心猿意馬,我們就不愁沒辦法左右他們。」
「噢,天哪,」年輕的少婦聽後為之駭然,「生活原來如此。簡直是搏鬥……」
「可不是,得時時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公爵夫人笑道,「我們的功夫,全在似假非真之間。可不能給男人看扁了,不然,得使盡手段,才能重新抬頭。您過來,」她加上一句,「我教您一招,包您能把丈夫拴住。」
公爵夫人站起身來,笑盈盈地領著這位來學御夫術的女弟子,穿過小小的迷宮,來到一座通向客房的暗梯旁。她轉動門上的暗鎖,略停一停,瞧了一眼奧古絲汀,那種精明和媚姿簡直學都學不來。
「告訴您吧,加里里阿諾公爵就是喜歡我!可是,沒有我的許可,他就不敢進這道門。他這人,慣於指揮千軍萬馬,面對排炮毫無懼色,但是在我面前……他知道戒懼。」
奧古絲汀嘆了口氣。她們走進華美的畫廊,公爵夫人把畫家的妻子領到當年戴奧陶為齊奧默小姐所作的肖像前。一見這畫,奧古絲汀不覺驚叫一聲。
「這幅畫,我早知道不在家裡了,」她說,「但沒想到……會在這兒……」
「我的小乖乖,我把這幅畫要過來,無非想看看一個天才男子會荒唐到什麼地步。畫,我遲早會奉還的,而真跡會站在摹本之前,倒叫我始料所不及。趁這會兒說話的工夫,我叫下人把畫送到你車上去。有了這件法寶,還管不住丈夫,真也太無用了。再有倒霉事兒,只能怪你自己了!」
奧古絲汀俯身吻了一下公爵夫人的手,公爵夫人把她摟進懷裡抱了一陣,情意之繾綣,足以到第二天就把她忘個一乾二淨。這種場面,換了別人,不像奧古絲汀那麼賢惠的,會把憨厚純良的秉性徹底毀掉。公爵夫人揭示的奧秘,說有用也有用,說有害也有害,因為上層社會爾虞我詐的手段,對奧古絲汀無異方枘圓鑿,正像約瑟·勒巴的器識狹隘和母親大人的卑俗說教,對她都不相宜一樣。人生中只要稍有差池,就會陷人於陰錯陽差的境地,造成難言的後果!奧古絲汀的處境,就像阿爾卑斯山牧人突然遇上雪崩:略一遲疑,或者聽到呼救聲就跑過去,結局就不堪設想。一個人面臨這種危局,不是為之心碎,就會變得心硬如鐵。
特·索默維安太太在回家路上,情緒波動之大,非筆墨所能盡述。加里里阿諾夫人的一席話,把她心裡攪得亂騰騰的。她像寓言中的小羊,各種想法互相牴牾,狼不在眼前,便勇氣十足。她自言自語,設謀劃策,想裝得千嬌百媚,就像對著丈夫一樣講起話來,恢復了女人家能說會道的本領,可是一想到戴奧陶雪亮的眼睛會盯著她,先就戰慄起來。她進門問先生在不在家,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得知丈夫不回來吃飯,心裡感到說不出的高興,像死囚不服原判,上訴期間不管多短,也像有漫漫的一生。她把畫像擺在自己房裡,懷著希望,忐忑不安地等候丈夫回來。她預感到,今後的禍福窮通,就在此一舉,所以聽到一點兒聲響,便心驚肉跳;甚至連掛鐘的擺動,也像在推波助瀾,加重她的疑懼。她東摸摸,西弄弄,挨延時光。她突然心生一計,想把自己打扮得跟畫裡一模一樣。深知丈夫遇事踟躕的性格,她叫下人把房裡燈光點得通亮,非同尋常,相信丈夫回來,出於好奇,一定會到她房裡來。
午夜剛過,馬車夫一聲吆喝,公館的大門隨即拉開。院子裡靜悄悄的,畫家的馬車輾過石板路面停了下來。
「燈光通明,是什麼好兆頭啊?」畫家走進太太的房間,聲音里透著高興。
奧古絲汀靈機一動,抓住良機,奔過去鉤住丈夫的脖子,手指著那張畫。畫家一瞧,頓時像石頭似的呆住了,眼睛看看奧古絲汀,又看看指證罪證的畫像。怯弱的妻子,嚇了個半死,看見丈夫漸漸變臉,凶相畢露,額上的皺紋像烏雲一般攢聚,她覺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丈夫兩眼冒火,聲音低沉地質問道:
「這幅畫,在哪裡找到的?」
「是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還給我的。」
「是你討來的?」
「我壓根兒不知道畫在她那兒。」
這個天使甜潤的,或者說悅耳的嗓音,足以感化吃人生番,卻不能打動一個自尊心受到傷害的藝術家。
「瞧她幹的好事!」畫家大吼一聲,「這口氣,我非出不可!」他大步踱來踱去,「我要把她畫出來,叫她丟盡臉面,無地自容。對,我要把她畫成放蕩的梅煞靈(Messaline),深更半夜從宮裡逃出去跟人私奔!」
「戴奧陶!……」奧古絲汀的聲音像要斷氣似的。
「我要她的命。」
「我的朋友!」
「她看上了騎兵上校,就因為那小子騎馬騎得好。」
「戴奧陶!」
「哼,別管我!」畫家的聲音簡直近乎號叫。
整個情景,描述下來只會叫人厭惡。總之,到了最後,畫家發火發得忘乎所以,大吵大鬧,換了一個比奧古絲汀年輕的女人,准以為他神經錯亂了。
第二天早晨八點,齊奧默太太突然跑去看女兒,發覺奧古絲汀面無血色,兩眼紅腫,頭髮散亂,手中拿著一塊哭濕的手絹,望著地上撕成碎片的畫布和砸得不可收拾的鍍金畫框,呆呆地坐在那裡出神。奧古絲汀悲痛得失去知覺,只用絕望的手勢,指了指狼藉滿地的布片碎屑。
「喲,這倒是一筆損失呢!」貓球商店的皇太后嚷道,「畫是畫得真像,的確不錯。但我聽說,街上有人代畫肖像,張張討人喜歡,才收五十個銀幣。」
「哎,媽!……」
「可憐的孩子,這才對啦!」女兒看了母親一眼,其中的意思,齊奧默太太並沒懂得,「算了吧,孩子,天底下的人,只有做母親的才最知疼愛。我的心肝,我全猜到了。把你的傷心事統統說出來,讓我來寬慰你心。我不是早就說過嗎,這傢伙是個瘋子!你的貼身女僕告訴我好些事,就更加不近人情了……這真是個惡魔!」
奧古絲汀用手指按著蒼白的嘴唇,好像哀求母親別說了。經過昨夜這個可怕的夜晚,苦難已教會她要逆來順受,而這種隱忍功夫,在一般做母親的和多情女子身上,遠遠超過常人的能耐,顯示女子身上有些動人心弦的品性,上帝是拒絕恩賜給男人的。
蒙瑪脫公墓里,現有一塊不高的墓碑;據碑文記載,特·索默維安夫人終年二十七歲。這位嬌弱的女人生前有位朋友,他從簡樸的碑文里,得以窺到她戲劇性一生的臨終一幕。年年歲歲,每逢十一月二日[12]這個莊重的日子,他走到這塊新立的大理石墓碑前,心裡總要想:是不是只有不像奧古絲汀那麼脆弱的女性,才經得住天才強勁的擁抱?
「那些卑微樸野的鮮花,」他心裡尋思道,「開在深山幽谷確是百般芳菲,一旦移栽到天際日邊,那裡烈日炎炎,更有風雨相摧,或許就更易凋謝。」
一八二九年十月,作於馬弗里埃
二〇一七歲末 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