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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3:20:04
作者: 巴爾扎克
到了七點,看見大哥、兒子、太太、女兒坐下來玩韋斯脫,男爵便動身到歌劇院給情婦捧場去了,順手把貝姨送回家。她住在杜揚南街,藉口地區荒僻,老是吃過飯就走的。凡是巴黎人,都會覺得老姑娘謹慎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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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浮王宮的老殿旁邊有這些破屋存在,只能說是法國人故意倒行逆施,要讓歐洲人輕視他們的聰明而不再提防他們。這一下,也許是無意之間表現了高瞻遠矚的政治思想。我們把這一角的巴黎描寫一番,絕不能算是閒文,因為日後是無法想像的了。我們的侄兒輩,看到羅浮宮全部完成之後[17]絕不會相信在巴黎的心臟,面對著王宮,三個朝代在最近三十六年中招待過法國和歐羅巴名流的王宮前面,這等醜惡的景象居然存在了三十六年。
從通向閱兵橋的小道起,直到博物院街為止,來到巴黎的人,哪怕是只耽留幾天的,都會注意到十幾座門面破爛、年久失修的屋子。當初拿破崙決定完成羅浮宮的時節,整個老區域都給拆掉,那些屋子是拆剩下來的殘餘。荒涼黝黯的老屋子中間,只有一條杜揚南街和一條杜揚南巷,住戶大概只是些幽靈,因為從來看不見什麼人。街面比博物院街低了許多,正好跟冷衣街一樣平。四周圍街面的高度,已經把屋子埋在地下,而在這一方面給北風吹黑的,羅浮宮高大的長廊,更投下永久的陰影,罩住了屋子。陰暗、靜寂、冰冷的空氣,低凹如土窯似的地面,把那些舊屋變成了地下墳場,變成了活人的墓穴。坐在車上經過這死氣沉沉的地區,對那條狹窄的杜揚南街望一眼,你會覺得心都涼了半截,會奇怪誰敢住在這等地方,到晚上那條小街變了殺人越貨的場所,巴黎的罪惡一披上黑夜的外衣而大肆活動的時候,該有什麼事情發生。這個本身已經可怕的問題,還有更駭人的方面:因為把這些徒有其名的屋子環繞如帶的,是黎希留街那邊的死水窪,是蒂勒黎花園那邊汪洋一片的亂石堆,是長廊那邊的小園子和陰慘慘的木屋,是老殿那邊一望無際的鋪路用的石塊和拆下來的瓦礫。亨利三世和他那些丟了鞋子的寵臣,瑪葛麗德的那些丟了腦袋的情人[18],大可在月光之下到這兒來跳舞;俯瞰著這片荒地的,還有一座教堂的圓頂,仿佛唯有在法國聲勢最盛的基督舊教才能巍然獨存。借著牆上的窟洞、破爛的窗洞,羅浮宮四十年來叫著:「替我把臉上的瘡疤挖掉呀!」大概人家覺得這個殺人越貨的場所自有它的用處,在巴黎的心臟需要有一個象徵,說明這座上國首都的特點,是在於豪華與苦難的相反相成。為了這個緣故,那些廢墟瓦礫、博物院街上那些醜惡的木屋、小販擺攤的場所,或許比三個朝代的壽命更長久、更繁榮!
這些早晚總得拆毀的屋子,租金很便宜,所以從一八二三年起貝姨就住在這兒,雖然周圍的環境使她必須在天光未黑之前趕回家。並且這一點也跟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鄉下習慣很合適,農家便是這樣的在燈火與爐子上面省掉一大筆開支的。岡巴賽萊[19]那座有名的宅子拆毀之後,有些屋子的視線擴大了,貝德便是住的這樣一所屋子。
正當於洛男爵把小姨送到門口,說著「再會,小姨!」的時候,一個少婦從馬車與牆壁之間穿過,也預備進屋子。她矮小,苗條,漂亮,穿扮很講究,身上發出一陣陣的幽香。她為了瞧瞧鄰居的姊夫,順便和男爵打了一個照面。可是那個風流人物,像巴黎人一朝碰上了想望已久而從未遇見的標準美人一樣,立刻為之精神一振。他上車之前,故意慢條斯理的戴著手套,好藉此偷偷的用眼睛盯著她。她的衣角,並非由於蹩腳的粗呢襯裙,而是由於另外的一點兒什麼,擺動得怪有意思。
「這可愛的小女人倒大可以抬舉一下,她不會白受我的。」他心裡想。
陌生女子走到樓梯頭,靠近臨街的公寓門口,並沒完全轉過身來,只用眼梢向大門瞟了一眼,看見男爵站在那裡出神,一副饞癆與好奇的神氣。對於所有的巴黎女子,這有如無意之中遇到了一朵鮮花,她們都要不勝欣喜的拿來聞一下的。有些安分守己的漂亮婦人,在街頭散步而沒有碰上這一類的鮮花,回到家裡就會無精打采。
年輕婦人急匆匆的走上樓梯。不一會,三樓公寓的窗子打開了,她和一個男人同時探出身來。禿頂的腦袋和並不怎麼生氣的眼神,表明那男人是她的丈夫。
「這些娘兒們多精靈!」男爵暗忖道,「她這是告訴我住址。可是太露骨了一點,尤其在這個區域。倒是不可不防。」
男爵踏上爵爺的時候抬了抬頭,夫婦倆馬上縮進身子,仿佛男爵的臉是什麼鬼怪似的。
「他們像是認得我,怪不得有這種舉動了。」男爵想。
果然,車子往上走到博物院街,他又探出頭去瞧瞧那個陌生女子,發覺她又回到了窗口。一經撞見,她又羞得趕緊倒退。男爵想:「我可以從山羊那裡把她打聽出來。」
參議官的出現,對這對夫婦是一個大大的刺激。丈夫從窗口回進去時說:
「唔,那是於洛男爵,我們的署長喲!」
「這麼說來,瑪奈弗,那個住在院子底里四層樓上,跟一個年輕人同居的老姑娘,便是他的小姨了?真怪,咱們直到今天才知道,還是碰的巧!」
「斐希小姐跟一個年輕人同居!……」公務員重複了一遍,「那是看門的造謠言。咱們不能隨便亂說一個參議官的小姨,部里的大權都操在他手裡呢。喂,來吃飯罷。我等了你四個鐘點了!」
非常漂亮的瑪奈弗太太,是蒙高南伯爵的私生女兒。他是拿破崙手下的一個名將,在故世之前六個月晉升為法蘭西元帥的。她拿了兩萬法郎,嫁給一個陸軍部里的小職員。在有名的將軍庇護之下,吃公事飯的小傢伙,居然意想不到的升做了一級辦事員;但正要升做副科長的時候,元帥死了,把瑪奈弗夫婦倆的希望連根斬斷。瑪奈弗大爺本來沒有什麼財產,華萊麗·福丁小姐的陪嫁也花光了,一部分是還了公務員的債,一部分做了單身漢成家的開辦費。因為手頭不寬,尤其因為漂亮太太定要像在娘家一樣的享用,他們只能在房租上划算。杜揚南街的地位,跟陸軍部和巴黎鬧市都離得不遠,所以瑪奈弗先生和太太都看中了,在這所斐希小姐的屋子裡已經住了四年光景。
約翰·保羅·史丹尼斯拉·瑪奈弗那一類公務員,只有吃喝玩樂的精力,在別的事情上差不多是一個白痴。又矮又瘦的男人,頭髮鬍子都是細長的,憔悴蒼白的臉,皺紋不算太多,可是疲倦得厲害,眼皮紅紅的,架著眼鏡,走路的樣子鬼鬼祟祟,姿態舉動更鬼鬼祟祟,總而言之,他的模樣,只要想像一下為了風化案件上法庭的角色就行。
這對夫婦的公寓,是多數巴黎人家的典型,室內是一派冒充奢華的排場。客廳里:家具上包的是棉料的假絲絨;石膏的小人像充作佛羅倫斯的銅雕;粗製濫造的吊燭台,燭盤是假水晶的;地毯里夾著大量的棉紗,連肉眼都能看見,說明它為什麼價錢便宜;呢料的窗簾,沒有三年的光鮮好維持;樣樣東西都顯得寒酸,好似站在教堂門口的衣衫襤褸的窮人。
獨一無二的女僕招呼不過來的飯廳,令人作嘔的景象有如內地旅館的餐室:到處烏七八糟,堆滿了油膩。
先生的臥房頗像大學生的屋子,一星期只打掃一次;一張單人床,一些單身漢的家具,同他的人一樣黯淡、破落。室內到處雜亂無章,舊襪子掛在馬鬃坐墊的椅背上,灰塵把椅子上的花紋重新描過了一道:這間不可嚮邇的臥房,說明主人對家庭生活滿不在乎,而是在賭場、咖啡店或是什麼旁的地方過日子的。
每間屋的窗簾都是給煙和灰燻黑了的,無人照顧的孩子隨處扔著玩具:在幾間邋遢得丟人的正屋中間,唯一的例外是太太的臥房。臨街的一邊和院子底上緊靠鄰屋的一進之間,只有一邊有屋子連著;這個廂房的地位,便是華萊麗的臥房和盥洗室。壁上很體面的糊著波斯綢、紫檀家具、羊毛地毯,那氣派表明住的人是個漂亮女人,竟可以說是人家的外室。鋪著絲絨罩的壁爐架上,擺著一架時式座鐘。一個陳設得還算體面的古董架,幾隻中國瓷器的花盆,種著些名貴的花草。床鋪、梳妝檯、嵌有鏡子的衣櫃、一些應有的小玩意兒,統統是時新的款式。
雖然以富麗與風雅而論,這是第三等的排場,而且已經是三年以前的,但一個花花公子也挑剔不出什麼來,除非說它奢華得有點俗氣。所謂藝術,一桌一椅之間所能流露的雅人深致,這兒是完全沒有的。研究社會的專家,很可能從無聊的擺設上面意味到情人的流品,因為那些珍玩只能是情人送的,而在一個少婦的閨房內,永不露面的情人永遠有他的影子。
丈夫、妻子、孩子,三個人用的晚飯,這頓遲開了四小時的晚飯,很可說明這個家庭的窘況。飯食是測量巴黎人家的財富最可靠的氣溫表。缺口的盤子碟子,鋅製的刀叉既不鏗鏘又不光亮;一盤豆汁香菜湯,一盤番芋煨小牛肉,好些半紅不紅的湯水算是肉汁,一盤青豆,一些起碼櫻桃:這樣的飯菜配得上這個漂亮女人嗎?男爵看到了是會傷心的。在街口酒店裡零沽的酒,污濁的顏色連灰暗不明的玻璃壺也遮掩不了。飯巾已經用過一星期。一切都顯出屈辱、貧窮,夫妻倆對家庭的不關心。即是最普通的旁觀者,一眼之間也會猜到他們業已到了一個悲慘的境地,生活的壓迫使他們非玩一套騙局不可了。
華萊麗對丈夫一開口,我們就可明白晚飯遲開的原因;而且這頓飯居然能開出,還是靠了廚娘別有用心的好意。
「薩瑪農不肯收你的借據,除非你出五分利,把你的薪水做抵押。」
署長的窮還瞞著人,除了公費之外,有兩萬四千法郎的官俸撐門面;小公務員的窮卻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
「你把我的署長勾上了。」丈夫望著妻子說。
「我想是吧。」她並沒覺得那句戲院後台的俗語有什麼難堪。
「咱們怎麼辦?」瑪奈弗說,「明兒房東就要來封門。你父親遺囑都不留一張,竟自顧自的死了!真是!這些帝政時代的傢伙,個個自以為長生不死,像他們的皇帝一樣。」
「可憐的父親只生我一個,」她說,「他多喜歡我!一定是伯爵夫人把遺囑燒了的。他怎麼會忘掉我呢,平時對我們一出手就是三千四千的!」
「咱們房租已經欠了四期,一千五百法郎!咱們的家具抵得了抵不了呢?莎士比亞說得好,這才是問題!」
「噢,再見,親愛的,」華萊麗只吃了幾口小牛肉,其中的原汁已經由廚娘孝敬給一個剛從阿越回來的大兵享受去了,「重病要用重藥醫!」
「華萊麗!你上哪兒?」瑪奈弗攔著大門的去路。
「看房東去,」她說著,理了理帽子底下的頭髮卷,「你呢,你該想法聯絡一下那個老姑娘,倘使她真是署長的小姨的話。」
同一所屋子的房客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在巴黎是常事,也最能夠說明巴黎生活的忙亂。一個公務員每天清早就上班,回家吃過夜飯就上街,妻子又是一個愛繁華的女人,這樣一對夫妻自然不會知道一個住在後進四層樓上的老姑娘,尤其那老姑娘有斐希小姐那樣的習慣。
整幢屋子內,李斯貝德是第一個起身;她下樓拿她的牛奶、麵包、炭,不跟任何人搭訕;太陽落下,她就跟著睡覺;她沒有信札,沒有客人,從來不到鄰居那裡串門。她過的是那種無名的、昆蟲一般的生活;在有些屋子內,過了四年才發現四層樓上的一位老先生是認識伏爾泰,特·洛齊哀、包雄、馬賽爾、莫萊、莎菲·阿諾、法蘭克林、羅伯斯庇爾的。瑪奈弗夫婦能夠知道一點貝德的事,是因為區域荒僻,也因為跟看門的有來往,那是他們為了境況關係不得不巴結的。至於老姑娘,以她的高傲、緘默、矜持,使看門的對她敬而遠之,冷淡得很,表示那種下人們的反感。並且當門房的,認為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客,並不比他們地位高。貝德告訴甥女的心腹話既有事實根據,無怪看門的女人跟瑪奈弗夫婦說體己話時,要把斐希小姐毀謗一陣,以為這樣便是造她的謠言了。
老姑娘從看門的奧里維太太手裡接過燭台,走前一步,瞧瞧她上層的閣樓有沒有燈光。在七月里這個時間,院子底上已經昏黑,老姑娘再不能不點燈睡覺了。
「噢,你放心,史丹卜克先生沒有出去,他在家呢。」奧里維太太話中帶刺的說。
老姑娘一聲不響。在這一點上她還是鄉下人脾氣,凡是與她不相干的人的輿論,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鄉下人眼裡只看見村子,她所關心的只有幾個貼身的人的意見。因此,她照樣一股勁兒上樓,不是到自己屋裡,而是走上閣樓。飯後上甜點心的時候,她藏起幾個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里,此刻要拿去給他,跟一個老處女帶些好東西給她的狗吃一樣。
房裡點著一盞小燈,前面放著一個滿貯清水的玻璃球,擴大燈光。奧當斯夢裡的英雄,一個皮膚蒼白、頭髮淡黃的青年,靠著一張工作檯坐著。台上放滿雕塑的工具、紅土、扦子、座子、熔在模子內的黃銅等等。他穿著工衣,拿了一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裡出神,好似一個尋章摘句的詩人。
「喂,文賽斯拉,我替你捎些兒東西來啦。」她說著把手帕放在工作檯的一角,然後小心的從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憐的亡命者聲音很淒涼的回答。
「這是吃了清涼的,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工作要動肝火啦。你不是干粗活兒的人……」
文賽斯拉不勝驚奇的瞧著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說,「別老瞪著我,把我當作你喜歡的雕像似的。」
聽到這幾句埋怨,青年人才認出他監護人的面目;他挨罵成了習慣,偶然的溫柔反而使他受寵若驚。史丹卜克雖是二十九歲,卻像有些淡黃頭髮的人一樣,看上去只有二十三。這種青春氣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經減少了它的鮮嫩——跟那張乾枯板滯的臉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錯給了他們的性別。他站起來,去坐在一張黃絲絨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舊沙發上,預備休息一下。老姑娘撿起一顆大棗子,溫溫柔柔的遞給她的朋友。
「謝謝。」他接了果子。
「你累嗎?」她說著又遞給他一個。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哎哎,又在胡思亂想啦!」她帶著氣惱的口吻說,「你不是有一個善神守護著你嗎?」她又拿些糖食給他,很高興的看他一樣一樣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飯,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著又溫柔又可憐的目光望著她,「沒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藝術家得有點兒消遣……」
「噢!又來了!……」她打斷了他的話,把拳頭往腰間一插,眼睛裡冒著火,「你想在巴黎胡鬧,糟蹋身體,學那些工人的樣去死在救濟院裡!不成,不成,你先得掙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樂,才有錢請醫生,有錢去玩兒,你這個好色鬼!」
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訓話,電火一般的目光,嚇得文賽斯拉把頭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這一幕的開場,也會覺得奧里維夫婦說的斐希小姐的壞話全無根據。兩人的語氣、舉動、目光,一切都證明他們秘密生活的純潔。老處女表現的是粗暴而真實的母性。青年人像一個恭順的兒子接受母親的專制。這個古怪的結合,是由於一個堅強的意志控制了一個懦弱的性格,一種得過且過的脾氣。斯拉夫民族這一點特性,使他們在戰場上勇敢無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頭無尾,沒有精神:其原因只能由生理學家去研究,因為生理學家之於政治,正如昆蟲學家之於農業。
「要是我還沒有掙到錢就死了呢?」文賽斯拉悲哀的問。
「死?……」老姑娘叫起來,「噢!我絕不讓你死。我有兩個人的精力,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點兒給你。」
聽到這兩句火暴而天真的話,史丹卜克眼皮有點兒濕了。
「別傷心嘍,我的小文賽斯拉,」貝德也感動了,「我的甥女奧當斯覺得你的銀印還不差。得了罷,你的銅像包在我身上賣掉,那你欠我的債可以還清,你愛怎麼就好怎麼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債是永遠還不清的,小姐。」可憐的傢伙回答。
「為什麼?……」伏越的鄉下姑娘又站在列伏尼人的地位跟自己對抗了。
「因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難中照顧我;而且你還給了我勇氣!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對我很嚴,使我難受……」
「我?……你還想詩呀,藝術呀的胡扯,指手劃腳的空談什麼美妙的理想,像你們北方人那樣瘋瘋癲癲嗎?美,才抵不過實際呢。實際,便是我!你腦子裡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攪不出一點結果,想什麼也是白的。有思想的,不見得比沒有的強,倘使沒有思想的人能夠活動……與其胡思亂想,還是工作要緊。我走了以後,你做了些什麼?……」
「你的漂亮甥女說些什麼?」
「誰告訴你她漂亮?」李斯貝德氣沖沖的質問,把野獸一般的妒意一齊吼了出來。
「你自己呀。」
「那是為要瞧瞧你那副嘴臉!你想追女人嗎?噢!把你的欲望化到銅里去罷;好朋友,你要談情說愛,還得好好的待些時候,尤其對我的甥女兒。這不是你吃得到的天鵝肉;她呀,她要配一個有六萬法郎進款的男人……而且已經有在那裡了……呦,床還沒有鋪呢!」她對隔壁的屋子望了一眼說:「噢!可憐的孩子!我把你忘了……」
精壯結實的姑娘立刻脫下手套、大衣、帽子,像老媽子一般很快當的,把藝術家那張單人床鋪好。這種急躁、粗暴,與好心的混合,正可說明李斯貝德對這個男人的控制力,她早已把他當作自己的一樣東西。人生不就是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把我們拴著嗎?如果列伏尼人遇到的,不是李斯貝德而是瑪奈弗太太,那麼,她的殷勤獻媚很可能帶他走上骯髒的不名譽的路,把他斷送掉。他絕不會工作,藝術家的才具絕不會發展。所以他儘管抱怨老姑娘利慾薰心,他的理性告訴他寧可接受這隻鐵腕,而不要學他的某些同胞,過著懶惰而危險的生活。
下面是兩人結合的經過。那是女性的剛毅果敢,與男性懦弱無能的結合;這種性格的顛倒,據說在波蘭是常有的。
在一八三三年上,斐希小姐逢到工作忙的時節,常常做夜工。有一次在清早一點鐘左右,忽然聞到一陣強烈的碳酸氣,同時聽見一個人快要死去的呻吟。碳氣和痰壅的聲音,是從她兩間屋子上面的閣樓來的。她猜想一定是那個青年人,住在空了三年的閣樓上的新房客,鬧自殺。她很快的上樓,拿出洛蘭人的蠻力頂開房門,發覺那房客在帆布床上打滾抽搐。她把煤氣爐拈熄,窗子打開,大量的空氣一吹進來,亡命者便得救了。然後,李斯貝德把他當病人一樣安排著睡了,等他睡熟之後,她看到兩間屋裡除了一張破桌子,一張帆布床和兩隻椅子之外,簡直沒有東西,她馬上明白了自殺的原因。
桌上放著一張字條,她拿來念道:
我是文賽斯拉·史丹卜克伯爵,列伏尼省潑勒列人。我的死與任何人無涉。科修斯科[20]說過:「波蘭人是完了!」這便是我自殺的理由。
身為查理十二麾下一個勇將的侄孫,我不願意行乞。衰弱的身體使我不能投軍。我從德勒斯登到巴黎僅有的一百泰萊[21],昨天用完了。抽屜內留下的二十五法郎是付這裡的房租的。
父母親屬都已故世,我的死用不到通知任何人。希望我的同胞不要責備法國政府。我並沒聲明我是亡命者,我從沒要求過什麼,也沒有遇到別的流亡的人。巴黎誰也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到死都守著基督徒的信仰。但願上帝赦免史丹卜克家最後一個子孫!
文賽斯拉
臨死的人還付清房租這種誠實,把貝德深深的感動了;她打開抽斗,果然有二十五法郎在內。
「可憐的青年!」她叫道,「世界上竟沒有一個人關心他!」
她下去拿了活計,到閣樓上來守護這個列伏尼的貴族。等到他醒來發覺有一個女人坐在他床邊,驚訝是可想而知的;他還以為是做夢呢。老姑娘做著制服上的胸練,欣賞他的睡態,決心要照顧這可憐的孩子。然後,年輕的伯爵完全清醒了,她鼓勵他,盤問他,想知道怎麼樣能夠使他謀生。文賽斯拉講完了一生的歷史,說他過去的職位是靠他藝術方面的天賦;他一向愛好雕塑,但是學雕塑需要很長的時間,他沒有錢支持;此刻他身體又吃不消做勞力的工作或是大件的雕塑。李斯貝德聽了這些話莫名其妙,只回答說,在巴黎機會多得很,一個有志向的人應該在這兒活下去。從來沒有勇敢的人在巴黎餓死的,只要有耐性。她又說:
「我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姑娘,一個鄉下女人,居然也能夠自給自足。你聽我說,我有點兒積蓄,要是你肯認真工作,你的生活費,我可以一個月一個月的借給你;可是一定得十分嚴格的生活,絕不能荒唐胡攪!在巴黎,一天只有二十五銅子也能吃頓飯,早上一頓我可以跟自己的一起做。另外我替你置辦家具,你要學什麼,我替你付學費。我為你花的錢,你給我一張正式的借據,等你掙了錢再還我。可是你不工作的話,我就不負責任,不管你了。」
「啊!」可憐的傢伙叫道,他還沒有忘掉死亡的痛苦,「怪不得各國亡命的人都想跑到法國來,像煉獄裡的靈魂都想走入天堂一樣。到處都有熱心人幫助你,連這種閣樓上都有!這樣的民族真是了不起!親愛的恩人,你是我的重生父母,我應當做你的奴隸!跟我交個朋友吧。」他說著做出一副惹人憐愛的姿態,那是波蘭人常有而被誤認為奴顏婢膝的表情的。
「噢!不行,我太嫉妒,你要受罪的;可是我願意做你的同伴。」
「噢!你不知道我在舉目無親的巴黎掙扎的時候,真想求一個人收留我,哪怕他是專制的暴君也好!我恨不得回去,讓沙皇送我上西伯利亞!……現在你來做我的保護人吧……我一定好好的工作,雖然我本來不是壞人,我可以變得更好。」
「你能不能完全聽我的話,教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她問。
「行!……」
「那麼我把你當作我的孩子,」她很高興的說,「啊,我有了一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孩子了。好,咱們就開始。我要下樓去弄吃的,你穿起衣服來,聽我拿掃帚柄敲你的樓板,你就下來跟我一塊吃早飯。」
下一天,貝德送活計出去,向那些工場主人把雕塑這一行打聽了一番。問來問去,她居然發現了佛洛朗和夏諾的工場,是專門熔鑄、鏤刻、製造考究的銅器和上等銀器餐具的鋪子。她帶了史丹卜克去要求當雕塑的學徒。這提議當然有點兒古怪,因為鋪子裡只替巴黎最出名的藝術家代做澆銅工作,並沒有人在那裡雕塑。可是老姑娘的固執,終於把史丹卜克安插了進去,畫點兒裝飾圖樣。史丹卜克很快學會了這一部分的塑造,又獨創一些新花式。他的確有天才。學完鏤刻之後五個月,他結識了有名的史底曼,佛洛朗鋪子的主任雕刻師。過了二十個月,文賽斯拉的本領超過了老師。但二年半中間,老姑娘一個錢一個錢聚了十六年的積蓄,全部花光了。一共是二千五百法郎的現洋!這筆本來預備做終身年金的款子,現在變了波蘭人的一張借據。這時候李斯貝德只能像年輕時代一樣的工作,來應付列伏尼人的開支。她一發覺手裡拿的只是一張白紙而不是金洋,便急得沒了主意,去找列凡先生商量了。十五年來,他已經和這位手下第一名能幹女工交了朋友,做了她的參謀。聽到這樁離奇的故事,列凡先生和列凡太太把貝德埋怨一頓,當她瘋了,又大罵一陣亡命之徒,因為他們復國運動的陰謀,破壞了商業的繁榮,破壞了不惜任何代價都得維持的和平。然後夫婦倆慫恿老姑娘,去想法取得生意上所謂的保障。列凡先生說:
「這傢伙所能給你的保障,只有他身體的自由。」
阿希爾·列凡是商務法庭的裁判,所以他又說:
「對於一個外國人,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一個法國人坐了五年牢,債沒有還,照樣會放出來,那時只有他的良心能夠逼他料理債務,而他的良心是永遠坦然的。可是一個欠債的外國人,進了監獄就休想出來。把你的借票給我,把它過戶給我的司帳員,教他向法院備案,把你們兩人一齊告上,然後經過兩造申辯之下,可以取得一個倘不償付即可拘禁的判決;這些手續辦妥之後,他對你要另簽一份協議書。這樣,你的利息可以一直算下去,而你也有了武器,隨時隨地可以對付那個波蘭人了!」
老姑娘就讓人家把手續辦妥,告訴她的被保護人不要驚慌,那僅僅為了借一筆錢,不得不向一個放高利貸的債主提供的保證。這種託辭也是商務裁判給想好的。天真的藝術家,一味信任他的恩人,把官契[22]拿來點了菸斗。他是抽菸的,像有什麼悲傷或過剩的精力需要鎮靜的人一樣。有一天,列凡先生拿一宗案卷給斐希小姐看了,說:
「現在文賽斯拉·史丹卜克給綁起來了,二十四小時之內,你可以送他進格里希監獄關到老死。」
誠實可敬的商務裁判,這一天因為做了一件壞善事而覺得很滿意。在巴黎,行善真是方式繁多,上面那個古怪的名詞的確代表某一種變格的善事。列伏尼人一朝給商業手續束縛停當之後,只有還清債務的一法了,因為那位有名的商人是把文賽斯拉當作騙子的。熱心、正直、詩意,他認為在買賣上全是禍水。列凡覺得斐希小姐是上了波蘭人的當,所以為了她的利益,特意去拜訪史丹卜克最近才脫離的廠商。史底曼——他是靠了巴黎金銀細工業中一般出色的藝術家的協助,把法國藝術推進到可以跟佛羅倫斯派和文藝復興媲美的——恰巧在夏諾的辦公室里,碰上列凡來打聽一個波蘭亡命叫作史丹卜克的底細。
「你把史丹卜克叫作什麼?」史底曼冷冷的反問,「或許是我從前的一個學生,年輕的列伏尼人吧?告訴你,先生,他是一個大藝術家。人家說我自以為狠得像魔鬼,那可憐的傢伙卻不知道他可以做一個上帝呢……」
「啊!」列凡先滿意的哼了一聲。然後他說:「我是賽納州的商務裁判,雖然你對我說話不大客氣……」
「噢!對不起,推事先生!……」史底曼舉手行了一個禮。
「可是你的話使我很高興,」推事往下說,「那麼這年輕人將來是能夠掙錢的了?……」
「當然,」夏諾老人回答,「可是要工作才行;要不離開這裡,他早已掙了不少啦。沒有法兒,藝術家都怕拘束。」
「因為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和尊嚴,」史底曼回答,「我不怪文賽斯拉獨自去求名,想成為一個大人物,這是他的權利!可是他走了,我是大受損失的!」
「哎,哎,」列凡叫道,「這就是年輕人的野心,一出校門便自命不凡……幹嗎不先得了利,再求名呢?」
「撈錢是要弄壞手的!」史底曼說,「我們認為,有了名才有利。」
「有什麼辦法!」夏諾對列凡說,「又不能束縛他們……」
「他們會咬斷韁繩的!」史底曼又頂了一句。
「所有這般先生,」夏諾望著史底曼說,「才氣高,嗜好也不少。他們亂花亂用,結交女人,把錢往窗外扔,再沒工夫做他們的工作,再不把接下的訂貨放在心上。我們只能去找一批工匠,本領不如他們,可是一天比一天有錢。於是他們抱怨時世艱難,卻不知要是他們肯賣力,黃金早已堆得像山一般高了……」
「哎,你教我想起,」史底曼說,「那個大革命以前的出版商呂米濃老頭,他說:要是我能夠使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老是窮得要命,把他們關在我的閣樓上,把他們的褲子鎖在衣櫃裡,那時候,他們可以寫出多少好書,讓我大大的發筆財哩!——噢,要是美麗的作品能夠像釘子一般製造出來,那麼找掮客不就得了嗎?廢話少說,給我一千法郎!」
列凡老頭回家的路上替斐希小姐很高興,她是每星期一到他家吃飯的,那天正好能碰到她。
「要是你能教他好好的工作,」他說,「那你不但聰明,還可以交好運,你的錢,連本帶利都能收回。這個波蘭人是有本領的,會掙錢的;可是你得把他的褲子鞋子一齊藏起,不讓他踏進大茅屋和洛蘭德聖母院那些區域[23],把他的韁繩抓緊,放鬆不得。要不這樣防著,你的雕塑家就會閒逛,你可不知道什麼叫作藝術家的閒逛!簡直該死,告訴你!我剛才親眼看見,一千法郎一張鈔票,一天就花完了。」
這段插曲,對於文賽斯拉和貝德兩人之間的生活大有影響。當她想起老本靠不住了,而且常常以為丟定了的時候,異鄉人吃了她的飯,同時就得飽受一頓埋怨。好媽媽變作了後娘,老是呵斥這可憐的孩子,嘀嘀咕咕,一下子罵他工作不夠勁,一下子怪他挑了一門沒出息的行業。她不信,一些紅土的模型,小小的人像兒,裝飾的花樣,雛形,能值什麼錢。過了一會,她又不滿意自己的嚴厲,用溫存與體貼來挽回一下。可憐的青年,在這個潑婦手裡受她鄉下女人的壓迫,只有長吁短嘆的份兒;然後,得到一點眉開眼笑的款待和母性的殷勤,他又立刻心花怒放的得意起來。可是那種母性的殷勤,只是噓寒問暖,純粹屬於物質方面的。他仿佛做妻子的,在暫時和好的階段中受到一點兒溫存,就忘記了一星期的怨氣。就是這樣,李斯貝德把這顆心徹底的收服了。喜歡支配人的性情,在老姑娘心中本來只是一隻芽,如今很快的長髮了。她的驕傲、她的喜歡活動,都得到了滿足:可不是嗎?她有了一個屬於她的人,好由她埋怨、指揮、奉承,連他的快樂都由她管制,而且不用怕旁人競爭!她性格之中好的壞的同時發揮了出來。雖然她有時磨難可憐的藝術家,但另一方面,她有體貼入微的表現,像田裡的野花一樣可愛;她要他生活上一無欠缺才覺得快活,她肯為他拼命:這是文賽斯拉絕對相信的。正如一切高尚的心靈,可憐的青年永遠只記得恩惠,而記不得這姑娘的壞處與缺點,何況她早已把過去的生涯告訴他,作為她性情粗暴的辯護。有一天,為了文賽斯拉丟下工作閒蕩,老姑娘氣極了,跟他大吵一場。
「你是屬於我的!」她對他說,「你要是一個規矩人,就應當早早還我的錢,越早越好……」
這一下可惹動了文賽斯拉的貴族脾氣,他臉色發了白。
「天哪!」她又說,「咱們眼見要沒得吃了,只靠我這可憐的女人,一天掙三十個銅子。」
兩個窮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得彼此都動了火,可憐的藝術家,破題兒第一遭怪他的恩人不該把他救活,教他做苦工,他說死了至少是休息,苦工可是比死還難受。他說要逃走了。
「逃走!……」老姑娘叫道,「啊!列凡先生料得一點不錯!」
於是她一點不含糊的解釋給波蘭人聽,她能夠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送他到監獄裡去過一輩子。這簡直是當頭一棒。史丹卜克沉著臉不作聲了。下一天晚上,李斯貝德聽見準備自殺的響動,便帶著文件和一張正式收據上樓,眼睛濕漉漉的對他說:
「喂,孩子,請你原諒!別傷心啦,咱們分手吧,我把你磨得太苦了;但望你偶爾想到我這個可憐的女人,使你有了謀生的本領。沒有法兒的!你惹我發脾氣;我會死的,可是沒有我,你怎麼辦?所以我急切的巴望你做出一些能賣錢的東西。得了罷,我不要你還我錢了!……我就怕你的懶,你卻叫作幻想,我怕你的想心思,眼睛瞪著天,不知糟掉了多少時間;我只盼望你養成工作的習慣。」
她這時的聲調、眼神、態度、眼淚,把心胸高尚的藝術家感動了;他抓著恩人摟在懷裡,吻著她的前額。
「把這些紙張收起來罷,」他帶著高興的神氣回答,「幹嗎你要送我進格里希?我不是為了感激你而關在這兒嗎?」
他們共同生活中的這段波瀾,發生在六個月以前,結果是文賽斯拉做成了三件作品:一件是存在奧當斯那裡的銀印,一件是放在古玩鋪里的銅雕,還有一件是此刻剛好完工的精美的座鐘——他正在旋緊模型上最後幾隻螺絲帽。
座鐘上十二個時辰,很巧妙的由十二個不同的美女作代表,她們手挽手在跳舞,跳得那麼狂、那麼快,以至爬在一堆花朵與葉子上面的三個愛神,只能抓住那個代表十二點的美女,她的寬大的外氅撕破了,給一個最大膽的愛神抓在手裡。下面是一個點綴得極美的圓座,雕些神怪的野獸。其中有一隻在張著嘴巴打哈欠,每到一個鐘點,這大嘴巴中顯出一幕景象,象徵那個鐘點上的日常生活。
李斯貝德為什麼對列伏尼人那樣的割捨不得,現在我們不難了解了:她要他快樂,卻眼見他在閣樓上臉黃肌瘦的衰敗下去。造成這可怕局面的原因是不難想像的。洛蘭女人對這北方孩子的管束,像母親一般溫柔,妻子一般嫉妒,潑婦一般暴戾;她想出辦法使他絕對不能到外邊去荒唐胡鬧:永遠不讓他身上有一個錢。她要把她的犧牲品兼伴侶,一個人獨占,要他過著不得不規矩的生活,她不明白這種荒謬的欲望多麼殘忍,因為她自己就是過慣禁慾生活的。她對於史丹卜克的愛,一方面使她覺得不能嫁給他,一方面又不肯把他讓給別的女人;她不能甘心情願的只做他的母親,而想到做他母親以外的旁的角色時,她又覺得自己瘋了。這些矛盾、這種殘酷的嫉妒、這種獨占一個男人的快樂,大大的攪亂了這個姑娘的心。為他風魔了四年,她痴心妄想要把這矛盾的、沒有出路的生活永遠繼續下去,可是以她這樣的死抓不放,她所稱為孩子的前途一定要斷送了的。本能與理性的交戰,促成了她的蠻橫專制。她把自己的既不年輕,又不富有,又不美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出氣;然後,每次出完了氣,她又覺得自己的不應該,便卑躬屈膝,溫柔得不得了。她先要大肆斧鉞,顯出了她的威力之後,再想到獻給偶像的祭禮。這恰好和《暴風雨》的情節相反,惡神卡里彭做了善神阿麗哀與潑洛斯班洛公爵的主宰。至於那思想高遠、耽於冥想、貪閒好逸的不幸的青年,卻像植物園獸檻里的一頭獅子,無精打采的眼神,表示在他的保護人掃蕩之下,他的靈魂只剩下一片荒涼。李斯貝德逼他做的苦工,並不能解決他感情上的饑渴。他的煩悶成了肉體的疾病,他苦惱得要死,卻不能要求,也無法張羅一些零錢,去滿足他往往必須滿足的欲望。有些精力充沛的日子,苦悶的情緒使他格外氣憤,他眼睜睜的瞪著貝德,仿佛一個口渴的行人,走在不毛之地的海岸上,瞪著海中的鹹水。在巴黎的幽禁和貧窮結成的苦果,對於貝德卻是其味無窮的享受。所以她戰戰兢兢的預料到,只消一點兒熱情就能把她的奴隸搶走。她的專制與責備,使這個詩人只能成為一個製作小品的大雕塑家,但她有時還後悔當初不該培養了他自立的能力。
絕望的母親,瑪奈弗夫婦,可憐的亡命者,三方面都是過的悲慘生活,悲慘的方式那麼不同而又那麼實在。下一天,這三方面的生活都大起變化,為了奧當斯天真的熱情,也因為男爵對玉才華的倒霉的痴情,出乎意料的告了一個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