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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窮表妹投靠闊親戚的故事

2024-10-09 03:19:38 作者: 巴爾扎克

  洛格龍家來了比哀蘭德以後的種種變動,維奈和古羅都研究過了;他們像狐狸打算闖進雞棚一樣謹慎,而且看到雞棚里多了一個新角色不大放心。兩人難得上門,免得西爾維驚慌;他們借各式各樣名目和洛格龍閒扯,一步一步踏進他家裡去,態度的穩重,手法的巧妙,便是了不起的太丟狒[61]也要甘拜下風。美麗的蒂番納太太來接比哀蘭德,被西爾維用尖酸的話回絕的那天晚上,律師和上校來拜訪洛格龍姊弟,聽到這件事彼此瞧了一眼,顯出他們倆對普羅凡城裡的內幕情形知道得清清楚楚。

  律師道:「蒂番納太太老實不客氣要你出醜。這種事情,我們早告訴洛格龍了。同那些人來往絕沒有好處。」

  上校捻著鬍子打斷了律師的話,說道:「賣國的幫口乾得出什麼好事來?倘若我們勸你們同那些人斷絕,你們或許疑心我們有什麼私仇。可是小姐,你要喜歡打小牌玩玩,幹嗎不在你自己府上夜晚來一局波斯頓呢?難道像於里阿家那幾個笨蛋就沒人代替得了麼?維奈跟我都會玩波斯頓,再找一個搭子也不難。維奈可以把他的太太介紹給你,她脾氣挺好,還是夏日伯甫出身。你也不會像上城那般臭婆娘,要一個管家的好媳婦兒穿扮得像公爵夫人。維奈太太的娘家傷天害理,逼得她在家裡樣樣親自動手,她像綿羊一般和順,勇氣像獅子一樣。」

  西爾維·洛格龍露出又長又黃的牙齒向上校笑了笑,上校不但受得了那副怕人的嘴臉,還裝出奉承她的樣子。

  

  西爾維道:「只有四個人,咱們的波斯頓不一定能每天成局。」

  「像我這樣的老兵,只管拿著養老金坐吃,會有什麼事呢?律師到夜晚總是空閒的。」上校又用著含蓄的神氣補上一句,「並且你自會有客人上門,我敢擔保。」

  維奈道:「你只消明目張胆反對普羅凡的政府派,跟他們頂下去,就能在地方上大得人心,有許多人捧你。你也好來一個沙龍同蒂番納家打對台,氣氣他們。人家笑我們,我們照樣回敬。何況那幫口的人根本對你不留餘地!」

  「怎麼呢?」西爾維問。

  內地自有一些傳聲筒會把這個圈子裡的閒話送到另外一個圈子去。所有排斥兩個針線商的人家批評洛格龍姊弟的議論,維奈全部知道。助理推事兼考古學家台豐特里不屬於任何黨派;他和別的幾個超然派的人,按著內地的習慣把聽到的話告訴別人,被維奈利用上了。那天晚上,陰險的律師搬出蒂番納太太取笑的話,還加油添醬,說得更刻毒。他揭穿洛格龍和西爾維鬧的笑柄,激惱他們,挑起他們的仇恨;兩個冷血動物也正需要一些養料來培養他們在小事情上的意氣。

  過了幾天,維奈把太太帶來了。她文雅,膽怯,既不難看也不好看,性情十分溫和,對自己的不幸感受很深。淡黃頭髮,穿著很樸素,管著一個寒酸的家,顯得有些勞累。這樣的女人,西爾維再中意沒有了。維奈太太看著西爾維的架子不以為意,她屈服慣了,向西爾維低頭也無所謂。從她凸出的腦門上,粉紅的腮幫上,溫柔而慢悠悠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很會沉思默想,像受慣委屈的婦女一般把事情看得很透,嘴裡可絕對不說出來。上校明明是個老粗,偏要殷勤賣俏,討好西爾維。他和刁猾的維奈在洛格龍家的影響,不久就對比哀蘭德發生作用。那隻美麗的松鼠關在家裡,只有陪著老表姊才能出門,時時刻刻聽見「這個動不得!——那個動不得!」的吆喝,還有一刻不停的管教她舉動姿勢。比哀蘭德傴著胸脯,弓著背;表姊要她像自己一樣站得筆直,好比小兵向長官行禮;有時還拍拍她背脊要她挺起來。在沼澤區長大的自由快活的孩子只得壓制自己的動作,學做機器人。

  有天晚上,正是比哀蘭德的第二時期才開始的時節,三位常客整晚沒看見比哀蘭德在客廳里露面;直到睡覺之前她才出來招呼大家,跟表兄表姊擁抱。西爾維向可愛的孩子冷冷的伸出腮幫,仿佛不耐煩她親吻;那表情太難堪了,比哀蘭德不由得冒出眼淚來。

  刻毒的維奈說道:「小比哀蘭德,你可是刺痛了?」

  西爾維厲聲問道:「什麼事?」

  「沒有什麼。」可憐的孩子說著去親她的表兄。

  西爾維道:「沒有什麼?一個人不會無事端端哭起來的。」

  維奈太太道:「好孩子,你怎麼啦?」

  「有錢的表姊沒有窮奶奶待我好。」

  西爾維道:「你奶奶奪了你的財產,你表姊將來會給你家私。」

  上校和律師彼此偷偷瞧了一眼。

  比哀蘭德道:「只要疼我,拿我的錢我也情願的。」

  「那麼送你回去好了。」

  維奈太太道:「這惹人疼的孩子幹了什麼事啊?」

  維奈向老婆惡狠狠冷冰冰的瞪了一眼,可見他素來霸道,絕對不許人違拗。可憐的奴隸趕緊拿起牌來。當初人家只看中她的家私,她既然沒有陪嫁,只好永遠受氣。

  「幹了什麼事?」西爾維猛的抬起頭來,把帽子上插的黃花震得直跳。「她就是千方百計的搗亂:她打開我的表看機器,碰了輪盤,弄斷了發條。小姐把我的話只當耳邊風。我一天到晚叫她東西別亂動,只是白搭,我的話好像是和這盞燈說的。」

  比哀蘭德當著外人受到埋怨,老大不好意思,輕輕的出去了。

  洛格龍道:「這孩子真會淘氣,不知道怎樣才能制服她。」

  維奈太太道:「在她這個年紀,可以進私塾了。」

  維奈又瞪了老婆一眼,不許她多嘴;他和上校倆算計兩個單身人的計劃當然不會讓老婆知道。

  上校道:「收留別人的孩子就有這些麻煩!不過你或者你弟弟,你們自己還可以有孩子呢;幹嗎你們倆一個都不結婚呢?」

  西爾維滿面春風的望著上校: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個人覺得她還有希望出嫁。

  洛格龍道:「維奈太太說得不錯。讀了書,比哀蘭德好安靜一些。請個老師也費不了多少!」

  西爾維一心想著上校的話,沒有回答兄弟。

  維奈對洛格龍道:「我們說過想辦一份反對黨的報紙,只消你肯墊付保證金,就好請發行人來教你的小表妹。那個可憐的小學教師受著教士排擠,我們想找他來辦報——內人說得不錯,比哀蘭德是一塊需要琢磨的璞玉。」

  屋內靜默了一會,牌桌上的人個個在想心思;然後西爾維在發牌的時候問上校:

  「聽說你封過男爵是不是?」

  「是啊,不過在一八一四年南奚戰役以後封的,我一團人那一回創造了奇蹟;當時我沒有錢,沒有後台,憑什麼去向銓敘局登記呢?一八一五年我還升了將軍;這個軍階和爵位一樣,都要經過一次革命才能到手的了。」

  洛格龍想過一陣,回答維奈說:「要是你有不動產做抵押品,我可以墊保證金。」

  維奈道:「這一點戈囊會想法安排。有了報紙,上校就好得勢;你們的沙龍也能壓倒蒂番納家的沙龍和他們的嘍囉了。」

  西爾維道:「怎麼呢?」

  維奈趁老婆發牌的當口,把在普羅凡區辦一份獨立的報紙,如何能使洛格龍,上校和他維奈三人出頭的道理解釋了一遍。那時比哀蘭德在房裡哭做一團;她的感情和理智都覺得表姊的錯處比她多。沼澤區的孩子憑著本能就懂得,做好事的恩主必然是專制的。她痛恨她的漂亮衣衫,痛恨一切特意為她做起來的東西。受人施捨的代價太高了。她因為做錯事情,給人把柄,懊惱得痛哭流涕;可憐小小的孩子竟立下願心,要自己的行為叫表兄表姊沒法開口。她這才發覺布里谷送她積蓄多麼了不起。她自以為不幸到極點,沒料到客廳里還在設計劃策,預備給她受新的苦難。

  果然,不多幾天,比哀蘭德有了一個老師教她認字,寫字,做算術。比哀蘭德受教育的時期,在洛格龍家闖了禍。桌子,家具,衣衫,都弄上墨水;習字簿和筆尖到處亂丟;桌布坐墊沾著白粉[62];做功課的時候撕破書本,磨壞書角。表兄表姊已經用非常刺耳的字眼告訴她應當自食其力,不依靠別人。比哀蘭德聽著難堪的警告,喉嚨里一陣陣的抽搐,心撲通撲通的亂跳,可是不敢哭出來;因為一掉眼淚,人家就要追問理由,認為她侮辱了兩位寬宏大量的親戚。

  洛格龍卻是得其所哉,日子好過了:他像從前埋怨夥計一樣埋怨比哀蘭德,在她玩得高興頭上去找她,逼著做功課,陪她溫書,在可憐的孩子面前竟是個鐵面無情的監課先生。西爾維也認為責任所在,應當把自己會做的一點兒女紅教給比哀蘭德。姊弟倆的脾氣絕對談不上和順。兩個胸襟狹小的人還覺得為難可憐的孩子真有一種樂趣,不知不覺從客氣過渡到極端嚴厲。他們說這是孩子不肯用功,自己討來的;其實是開蒙太晚,腦子不容易接受。私人教育和公共教育不同的地方原是在於因材施教,無奈比哀蘭德的幾個老師不懂這一套。因此表兄表姊的過失遠過於比哀蘭德。她花很多時間學一些初步的東西。有一點兒小差池,就是荒唐啊,糊塗啊,愚蠢啊,飯桶啊,一連串的臭罵。她聽不見一句好話,只看見冰冷的目光;無論什麼行為都遭到批評,指責,歪曲,嚇得她一動都不敢動,變得像羊一般痴呆混沌。事無大小,她只順著表姊性子,等表姊命令,自己的念頭她都悶在肚裡,一味依頭順腦,聽人擺布。紅潤的血色慢慢褪下去了,有時她也叫幾聲苦。表姊問她:「哪兒不舒服?」可憐的孩子覺得渾身難受,便回答說:

  「到處不舒服。」

  西爾維道:「哪有到處不舒服的?要是到處有病,你早已死了!」

  專會挑眼兒的洛格龍道:「一個人或是心口痛,或是牙齒痛,或是頭痛,或是腳痛,或是肚子痛,從來沒有到處痛的。什麼叫到處?到處不舒服就是沒有一處不舒服。你這是什麼意思,知道不知道?你的話等於什麼都沒有說。」

  比哀蘭德說的女孩子家的天真話,正是知識初開的花朵,人家卻用俗套濫調回答她;比哀蘭德憑著天生的感覺知道可笑,以後乾脆不開口了。

  洛格龍還對她說:「你嘴裡叫苦,胃口好得像修道士!」

  只有胖老媽子阿但爾絕對不傷害這朵嬌嫩的鮮花。阿但爾還給她暖被窩,可是瞞著主人,因為有天晚上,她正給東家的承繼人安排這點兒小小的享受,被西爾維撞見了,受了一頓埋怨。西爾維說:

  「對孩子應當嚴一些,才能養成他們剛強的性格。我和我兄弟,難道我們的身體就不如別人嗎?像你這樣只會弄得比哀蘭德嗚哩嗚啦。」兩個洛格龍造出這個古怪字兒形容多病好哭的人。

  比哀蘭德像天使一般可愛,但她一切嬌憨的表情都被認為擠眉弄眼。感情的花多麼鮮嫩,嫵媚,在年輕的心靈中只想向外開放,卻受著無情的摧殘。比哀蘭德心坎里最嬌嫩的部分遭到最殘暴的打擊。要是用撒嬌的態度去緩和兩個鐵石心腸的人,他們就說她別有用心。

  洛格龍厲聲喝道:「要什麼,趕快說出來。你不會無事端端來討好我的。」

  姊弟倆不講感情,偏偏比哀蘭德渾身都是感情。古羅上校只圖討好洛格龍小姐,有關比哀蘭德的事總說西爾維有理。維奈聽見兩個洛格龍責怪孩子,也順著他們說話;他們加在天使般的比哀蘭德身上的一切壞事,維奈都歸之於布勒塔尼人的固執脾氣,說任憑你花多大力量,下多大決心,也是扭不過來的。兩個馬屁鬼奉承洛格龍姊弟的手段巧妙無比;洛格龍終究拿出《普羅凡郵報》的保證金,西爾維認了五千法郎股份。上校和律師四處活動,在買進公產的選舉人中間——他們最怕進步黨的報紙——在富農和所謂中立派人士中間,一共招募到一百股,每股五百法郎。他們無孔不入,活動的範圍遍及全州,有幾個在別州邊境上的鄉村也被他們打進去了。凡是股東當然是報紙的定戶。《蜂房報》的法律GG和別的GG被《郵報》分去一半。創刊號上發表一篇文章大捧洛格龍,形容得像普羅凡的拉斐德[63]。公眾的輿論一有人指揮,就可看出下屆選舉必有一番劇烈的競爭。美麗的蒂番納太太為之懊惱不已。她看了一篇攻擊她和於里阿的文字,說道:

  「怪我糊塗,忘了傻瓜旁邊必有騙子,愚夫愚婦永遠會吸引像狐狸一般狡猾的人。」

  報紙在周圍八九十里之內風行以後,維奈便有了一件新做的大褂;一雙靴子,一件背心和一條褲子也像樣了。頭上戴著進步黨人那種灰色帽子,堂而皇之露出內衣來了。老婆雇了一個女傭人,衣著打扮顯出是要人的太太,也買起漂亮的帽子來。維奈打好算盤,面上做得有情有義,和朋友戈囊兩個,就是跟奧弗萊搶生意而替進步黨辦事的公證人,替洛格龍當顧問,在兩樁事情上大大幫了他的忙。洛格龍老子在一八一五年形勢最惡劣的時代訂的租約,快要滿期。種花果蔬菜的事業近年來在普羅凡四周非常發達。律師和公證人代兩個洛格龍改訂新約,增加了一千四百法郎收入。為著五百株白楊和兩個鄉公所發生爭執,維奈替洛格龍把官司都打贏了。當初買進白楊的款子是洛格龍姊弟的積蓄;他們三年來每年有六千法郎用重利放在外面,這時很巧妙的調動了一下,買進好幾塊地。農民押給洛格龍老子的田產被維奈拿來抵債;他們拼著性命耕種,改良土質,想積起錢來料清債務,但是始終沒辦法。兩個洛格龍為裝修房子而動用的老本,大部分撈回了。他們的田產全在普羅凡四周;老子既是小客店老闆,當然很精明,挑的都是好地,每塊面積很小,最大的也不到五個阿爾邦[64];租戶殷實,租金有不動產擔保,他們差不多全有一些自己的田地。到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的聖·馬丁節[65],洛格龍家的產業一年有五千法郎收入;賦稅歸佃戶負擔,地上沒有建築物,不需要修理,也不用保火險。姊弟倆每人還有年息四千六百法郎的五厘公債,當時行市超過票面;律師勸他們拋出公債,買進田產,保證他們靠著公證人幫忙,調動之後在收益方面一個小錢都不會吃虧。

  比哀蘭德在這第二時期的最後一段,生活苦不堪言;幾位熟客的冷淡,兩個表親的毫無感情,咕噥埋怨的混帳脾氣,磨人磨得太厲害了;好像從墳墓中來的那股潮濕的冷氣,感覺得太清楚了,比哀蘭德竟想大著膽子,不名一文的走到布勒塔尼,回到祖父祖母身邊去。可是有兩件事情把她攔住了。先是洛蘭老頭死了。在普羅凡舉行的家族會議派洛格龍做表妹的監護人。倘若死的是祖母,洛格龍聽著維奈的主意,準會追討比哀蘭德的八千法郎,叫老祖父過不了日子。

  維奈對洛格龍獰笑著說:「你將來還能承繼比哀蘭德呢。誰知道哪個壽長,哪個壽短!」

  洛格龍被這句話點醒了,逼洛蘭老頭的寡婦以生前贈送的名義把八千法郎的虛有權過在比哀蘭德名下,擔保她欠孫女的債,應繳的稅款由洛格龍負擔。直到這個手續辦妥了,洛格龍方始讓洛蘭寡婦太平。

  祖父的死給比哀蘭德刺激很大。她受到這個慘痛的打擊的時候,表兄表姊正在安排她的初領聖體,這是使她不能不留在普羅凡的第二件事。初領聖體原是必須經過而且是極簡單的儀式,在洛格龍家卻引起重大的變化。因為於里阿,勒蘇,迦色朗等等的女孩子都由本堂神甫班羅先生指導教理,西爾維認為面子攸關,比哀蘭德的導師非請班羅神甫手下的副堂長阿倍先生不可。阿倍據說是堅信會會員,對教會的事業非常賣力,表面上戒律極嚴,暗中抱著極大的野心,普羅凡的人都見他害怕。教士有個妹子,年紀三十左右,在城裡辦一個女子私塾。兄妹倆十分相像,都又瘦又黃,黑頭髮,性情抑鬱。

  迦特力教的儀式和詩意,布勒塔尼姑娘是從小耳濡目染,薰陶慣的[66]。那莊嚴的教士說的話直鑽進她耳朵,打到心裡去。痛苦往往產生信仰,而少女們由於天性溫柔,幾乎都會傾向神秘主義,那原是宗教的最深刻的方面。副堂長播下的教理和《福音書》的種子,落在一塊肥沃的土地上。他把比哀蘭德的素質完全改變了。少女領聖體等於在精神上和耶穌結合;比哀蘭德就用這種心情去愛耶穌;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痛苦從此有了一個意義;人家教她在所有的事情中看出上帝的意志。她在洛格龍家心靈受著殘酷的傷害,又不能把罪名加在兩個親戚身上,便和一切受難的人一樣逃入另外一個天地,靠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德性支持。逃回家鄉的念頭打消了。西爾維看見比哀蘭德經過阿倍先生指導,完全變了一個人,不由得感到詫異,動了好奇心。從那時起,阿倍先生一邊指導比哀蘭德作初領聖體的準備,同時把西爾維小姐迷失的靈魂帶回到上帝身邊。西爾維熱心宗教了。那耶穌會會員可抓不住但尼·洛格龍;當時立憲思想對某些傻瓜的影響比教會的力量大得多,洛格龍仍舊忠於古羅,忠於維奈,忠於進步黨。

  不消說,洛格龍小姐結識了阿倍小姐,對她很有好感。兩個老姑娘相親相愛像姊妹一樣。阿倍小姐提議讓比哀蘭德進她的私塾,省得西爾維為教育孩子費許多心,找許多麻煩;姊弟倆回答說沒有了比哀蘭德,家裡太寂寞了。兩個洛格龍捨不得小表妹的情感好像還有些過分呢。阿倍小姐一出場,古羅上校和維奈律師認為野心勃勃的副堂長為著妹子像上校一樣打著攀親的主意。

  律師和退休的針線商說:「你姊姊想叫你娶親了。」

  洛格龍道:「娶誰呢?」

  上校捻著灰白鬍子嚷道:「還不是那個當小學教員的老妖婆!」

  「姊姊沒跟我提過。」洛格龍好不天真的回答。

  像西爾維那樣專走極端的老處女,一相信宗教就進步很快。教士對這份人家的影響眼見要一天天大起來,旁邊還有牽著兄弟鼻子走的西爾維支持。兩個進步黨人的驚慌不是沒有根據,他們覺得阿倍小姐配洛格龍比上校娶西爾維合適多了,如果教士真有這心思,定會引誘西爾維守齋念經,對宗教入迷,還會送比哀蘭德進修道院。古羅和維奈十八個月的努力,逢迎吹拍,乾的許多無恥勾當,將來可能一無所得。他們對教士兄妹暗中咬牙切齒,可是為了寸步不離的盯著,不能不同阿倍先生阿倍小姐和睦相處。那兩個會打波斯頓,會打韋斯脫,沒有一晚不到。這一方面勁頭十足,那一方面當然不甘落後。律師和上校覺得碰上了對手,而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也有同感。這樣的局面已經是一場鬥爭了。西爾維受到追求,終於認為古羅這個男人不辱沒她的身份:這是上校做的工夫。同樣,阿倍小姐也在用言語,眼神,親熱地態度包圍洛格龍。雙方都不肯拿出大政治家的作風,大大方方說一聲:「好,咱們來平分秋色吧!」各人都要俘虜自己的目的物。並且,普羅凡反政府派的勢力愈來愈大,兩隻狡猾的狐狸自以為比教會更強,先動手開火了。

  維奈為著自己的利益搜腸刮肚的盤算,動了知恩感德的念頭,趕去把特·夏日伯甫母女接來。那兩個婦女憑著兩千法郎左右進款,在脫洛阿勉強過活。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是個姿容絕世的美人兒,一向認為婚姻一定要有感情,到二十五歲還沒嫁人,才改變主張。特·夏日伯甫太太受著維奈慫恿,答應把自己的兩千法郎和維奈辦報以後一年三千法郎收入合在一起,搬到普羅凡去同住。維奈說巴蒂爾特可以在普羅凡嫁給一個姓洛格龍的瘟生,憑著她的聰明才氣不難和美麗的蒂番納太太見個高下。特·夏日伯甫母女一住進維奈的屋子,一接受維奈的主張,進步黨立即聲勢浩大。這個聯盟使普羅凡的貴族和蒂番納幫口著了慌。特·勃萊奧代太太看見兩個貴族婦女走錯了路,氣壞了,請她們上她家去住。她為了保王黨做事荒唐唉聲嘆氣;聽到母女倆在脫洛阿的處境,憤憤的怪怨那邊的保王黨。

  她說:「怎麼!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姐竟沒有一個鄉下老貴族請教?她著實有資格進爵府去當主婦呢。大家讓她關在家裡虛度青春,現在自個兒送到洛格龍門上去!」

  特·勃萊奧代太太把整個州府搜索遍了;娘家只有兩千法郎進款,有力量娶這樣一位小姐的貴族一個都找不到。蒂番納一派和縣長也著手尋訪這樣一個人物,可是太晚了。特·勃萊奧代太太痛斥那個瀰漫全國的自私自利的風氣,說禍根在於唯物主義,在於法律替金錢撐腰,弄得高貴的世家無人過問!美貌無人過問!連洛格龍和維奈這批傢伙也膽敢出來同法國國王作對!

  特·夏日伯甫小姐和阿倍小姐相比,不但容貌方面絕對占著優勢,衣著打扮也占上風。先是皮膚白得耀眼。在二十五歲上發育完滿的肩膀和美麗的身材,特別豐滿可愛。脖子渾圓,各個部分都接合得天衣無縫;金黃的頭髮又濃又漂亮;笑容嫵媚動人;頭的形狀很好看,額角很有樣子,秀麗的眼睛地位長得合適;身體的線條和姿勢,高雅大方的動作,柔軟的腰身:渾身上下一切都非常調和。一雙漂亮的手,一雙小巧玲瓏的腳。也許因為身體健康,有些小客店美女的氣息,照美麗的蒂番納太太說來,「在洛格龍眼中,那絕不是一個缺點」。

  特·夏日伯甫小姐第一次出現,服裝相當樸素。棕色的呢袍子釘著綠的繡花邊,露頸袒胸;肩上披一條輕紗,裡面用帶子扣著,把肩膀,背脊,胸部一齊遮住,但前面仍舊半開半闔。在這層薄薄的紗網之下,巴蒂爾特更加嬌艷迷人。她走進屋子,脫下絲絨帽和披肩,露出一對好看的耳朵,戴著金墜子的耳環。脖子裡掛一個絲絨做的十字架,好比安哥拉種的白羊,經過自然界奇妙的安排,尾巴上長著一個黑圈。凡是待嫁閨女的花招,她沒有一樣不會:明明頭髮捲兒一絲不亂,偏要忙個不停,拿手指去整理,還特意教洛格龍替她扣袖口的帶子,露出手腕給他看;可憐洛格龍目眩神迷,竟態度硬邦邦的拒絕了扣袖帶的差使;他只能假裝冷淡來遮蓋心中的激動。針線商大概一輩子就是這一回動了愛情,心虛膽怯的表現很像是討厭人家。西爾維和賽萊斯德·阿倍都弄錯了他的意思,可是瞞不過律師。在這些蠢貨中間,律師本來高出一等,上校早已成為同黨,現在他的敵人只有那個教士了。

  從那時起,上校對待西爾維的一套手法,同巴蒂爾特對待洛格龍毫無分別。他每天晚上換一件潔白的襯衫;外邊是大氅的絲絨領,白襯衫的高領口撐著他的臉,正好托出他威武的相貌。他穿上十字暗花的白背心,做了一件新的藍呢大氅,鈕子洞上扣著榮譽團的紅星,鮮艷奪目:這些打扮據說是為了尊重巴蒂爾特,不能不顧到外表。下午兩點以後,他不再抽菸。花白的頭髮平鋪在土黃色的腦殼上,梳成波浪式。他的外貌和姿態都擺出一副政黨首領的架子,表示他預備把法國的敵人,就是說波旁王室,狠狠的收拾一下。

  進步黨人和特·勃萊奧代府上的一幫,認為特·夏日伯甫小姐比美麗的蒂番納太太漂亮十倍。送這樣一個美人兒到洛格龍家去,當然是跟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搗亂;但陰險的律師和姦刁的上校還有更毒辣的一手對付他們兄妹。小城市裡的兩大政客慢慢散布空氣,說他們的主張阿倍先生全部贊成。不久普羅凡人提到阿倍,口氣當他是進步派的教士。阿倍馬上被主教找去談話,只得停止赴洛格龍家的晚會;但他的妹子照舊上門。從今以後,洛格龍家的沙龍正式成立,在地方上成為一股勢力。

  因此,那年五六月間洛格龍小圈子裡的政治活動,緊張的程度不亞於婚姻的角逐。隱藏在心中的利害關係固然不惜性命相搏,公開的鬥爭更是攸關大局,轟動一時。大家知道,維蘭爾內閣是被一八二六年改選[67]的國會推翻的。公證人戈囊代維奈用賒帳的方式買進一所產業,在普羅凡選區弄到一個進步黨候選人的資格,差點兒壓倒蒂番納。院長僅僅多得了兩票。出入洛格龍家的客人除了維奈太太,特·夏日伯甫太太,特·夏日伯甫小姐,維奈,古羅之外,有時還有戈囊和他的老婆,後來又加入奈羅醫生;奈羅青年時期著實荒唐過來,如今收了心,據說很用功,進步黨人認為他醫道比馬德南高明得多。兩個洛格龍過去既不明白為什麼受人排斥,此刻也弄不懂為什麼大得人心。

  美麗的巴蒂爾特受著維奈挑撥,把比哀蘭德當作敵人,對她驕橫傲慢,態度惡劣。大家的利害關係一定要叫可憐的犧牲品無辜受辱。各人肚裡存的私心都極其堅決,不可動搖:這些情形維奈太太終於摸清楚了,但是無能為力,只能眼看孩子夾在中間讓爭權奪利的鬼把戲把她磨成齏粉。要不是丈夫逼著,維奈太太真不願意上洛格龍家看美麗的小東西受人虐待,使她痛心。比哀蘭德也體會到維奈太太暗中照顧的心意,常常挨在她身旁,請她教某幾種挑花的針子或者某種繡作。比哀蘭德在這些地方的表現,說明只要人家對她和順一些,她原來很聰明,做活很靈巧的。可是那圈子裡已經用不著維奈太太,她以後不來了。西爾維還存心嫁人,覺得比哀蘭德是個障礙:孩子將近十四歲,雪白的皮膚非常可愛;其實白得有些病態,而且還有別的症候,無知的老姑娘看了都不放在心上。西爾維想出一個好主意,打算叫比哀蘭德做丫頭,補償她的消費。維奈為著夏日伯甫家的利益著想,還有阿倍小姐,古羅上校,一切說話有作用的熟客,都勸西爾維歇掉胖子阿但爾。難道比哀蘭德不會燒飯,不會做家務活嗎?活兒太多的時候,可以找上校的老媽子幫忙,她不但聰明能幹,還是普羅凡有名的廚娘。照陰險的律師說來,比哀蘭德應該學會做菜,揩抹,打掃,把屋子收拾乾淨,上菜場去知道各種東西的市價。

  可憐的小姑娘不但氣量大,而且忠心耿耿,竟自動開口了;在這份人家吃一口飯多麼不容易,能夠不白吃他們倒也心中高興。阿但爾辭退了。唯一可能照顧比哀蘭德的人走了。從此以後,比哀蘭德雖則氣力不足,精神和肉體照樣受著壓迫。兩個單身人對她比對傭人還不客氣,比哀蘭德是屬於他們的!為一點兒極小的小事,壁爐架的雲石面子上或者玻璃罩上有一些灰土,就得挨罵。那些奢華的東西,比哀蘭德從前讚嘆不已,現在只覺得可恨。她一心想把事情做好,嚴厲的表姊老是認為做的不對,要重新再來。兩年工夫,比哀蘭德不曾受過一回稱讚,不曾聽到一句親熱的話。只要不受埋怨就算幸福了。她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兩個單身人的壞脾氣;他們完全不知道什麼叫作溫柔和順,天天使比哀蘭德感到受著管轄。小姑娘在兩個針線商中間所過的生活,好比被老虎箝夾著,越發加重了她的病。她覺得身體內部騷動得非常厲害,憂鬱的情緒發作起來非常突兀,結果是發育受到無可挽回的損害。比哀蘭德暗中經過許多難以忍受的痛苦,慢慢的身體起著變化,最後就像童年的朋友在小廣場上為她唱布勒塔尼情歌的時候所看見的樣子。

  布里谷的來到促發了洛格龍家的悲劇。但是我們先得說明那布勒塔尼青年住在普羅凡的根由,情節才能連貫;在這場戲裡,布里谷好比一個不開口的角色。

  那天早上布里谷溜走的時候,不但被比哀蘭德的手勢嚇了一跳,還因為小朋友神色大變而吃了一驚:他險些兒認不出來,幸虧比哀蘭德的聲音,眼睛,手勢都使他想起小時候那麼活潑,那麼快活而又那麼溫柔的同伴。布里谷跑了一段路,和屋子離得遠了,兩腿索落落的直打哆嗦,背上火辣辣的發燒。他看到的不是比哀蘭德,而是比哀蘭德的影子。他滿腹狐疑,擔著心事,一直爬到上城,揀一個望得見廣場和比哀蘭德住家的地方歇下。他望著屋子好不難過,胸中湧起無數的念頭,神思恍惚,好像掉進了無邊的苦海。比哀蘭德一定受著委屈,心裡不快活,想念布勒塔尼!她怎麼啦?布里谷翻來覆去想著這些問題,心都碎了;他這才發覺自己對這個異姓姊妹的感情如何深厚。男女兒童的愛情本來極少能持久的。這個奇怪的精神現象所引起的問題,便是保爾與維奚尼那個動人的故事,以及比哀蘭德和布里谷的故事,都解答不了。

  近代史上只有一樁有名的佳話算是例外。了不起的貝卡爾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十四歲就由雙方的父母定下親事,他們相戀相愛,結了婚,在十六世紀成為一個姻緣美滿,幸福無比的榜樣。侯爵夫人三十四歲做了寡婦,美麗,風雅,人人愛戴,還有帝王追求;可是她進了修道院與世訣別,終身和出家的女子做伴。

  布勒塔尼出身的窮工人突然之間動了這種傾心相與的愛情。當初他和比哀蘭德曾經互相照顧,他送比哀蘭德旅費又何等高興,跟在班車後面沒命的奔跑,差點兒累死,比哀蘭德根本不曾知道!布里谷在三年艱苦的生活中,全靠這一點回憶使他淒涼的日子得到一些溫暖。他為著比哀蘭德求長進,為著比哀蘭德學手藝,到巴黎去打算為比哀蘭德掙一份家業。在巴黎住到半個月,忍不住想看看比哀蘭德,從星期六夜晚走到星期一早上;他本來預備回去的,但一見小朋友那副動人的面貌,決意在普羅凡住下了。正當比哀蘭德的眼睛被淚水蒙住的時候,布里谷也冒出眼淚來:他不知不覺受了奇妙的磁性感應[68]的影響;這門科學雖則有那麼多證據,至今受著排斥。在比哀蘭德眼中,布里谷固然代表布勒塔尼,代表她最幸福的童年;在布里谷看來,比哀蘭德竟和性命一般寶貴!布里谷十六歲,還不會打圖樣,不會畫飛檐的側影,許多技術不曾學會。但他做的活兒每天能掙到四五個法郎,盡可在普羅凡謀生;那就和比哀蘭德靠近了;一方面拜一個當地最好的木匠做師傅,學完手藝,一方面可以保護比哀蘭德。

  布里谷一剎那間就打定主意。他趕回巴黎,算清帳目,拿了手冊[69],行李,工具。三天以後,他投在普羅凡手藝最好的木匠,弗拉比哀手下做夥計。勤謹安分,不喜歡喝酒和喧鬧的工人並不多,像布里谷那樣的青年當然為師傅們歡迎。我們為了把布勒塔尼人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只消知道他過了半個月在弗拉比哀店裡升為大師兄,吃住歸老闆,跟師傅學計算和素描。木匠師傅住在大街上,離開長方形的小廣場只有百來步路,洛格龍家就在廣場的盡頭。布里谷瞞著自己的愛情,絕對不露口風,只向弗拉比哀太太打聽洛格龍家的歷史。弗拉比哀太太告訴他,開小客店的老頭兒當初用了怎樣的手段奪得老奧弗萊的遺產。做過針線生意的洛格龍姊弟是怎樣的性情脾氣,也被布里谷問清楚了。他早晨在菜市上撞見比哀蘭德陪著表姊,手裡提著滿滿的一籃食物,叫他看著直打寒噤。星期日布里谷上教堂去,比哀蘭德那時穿得非常漂亮。布里谷算在第一回發現比哀蘭德像個洛蘭小姐。比哀蘭德也瞧見她的朋友,做了一個奇怪的暗號要他小心躲藏。這個記號和半個月以前叫他快快溜走的手勢一樣,不知包含著多少意思。

  布里谷在十年之內不知需要掙起一份多大的家私才能娶他的童年女友!將來兩個洛格龍傳給她的遺產既有屋子,又有一百阿爾邦田地,一萬二千進款,還有百年的積蓄。忠誠的布里谷沒有把手藝學到家以前,不願意隨便出去碰機會。只要是限於理論方面,在普羅凡學和在巴黎學反正沒有分別,他寧可住在比哀蘭德近旁。他要比哀蘭德知道他的計劃,知道有他在此照應,凡事都可依靠他。並且比哀蘭德連眼睛都變得蒼白無神了,布里谷不揭破這個謎絕不肯離開;因為人身上最後還能保持生氣的就是眼睛。比哀蘭德好像已經在死神的鐮刀之下,弓著背,快要倒下去了;布里谷要弄明白她的痛苦從何而來。比哀蘭德兩次給他那種動人的暗號,不是否認彼此的友誼,而是要朋友格外小心,使布里谷看著心驚膽戰。那是明明要他等待,切勿急於找她,否則對她有極大的危險。她走出教堂對布里谷瞅了一眼,布里谷發現比哀蘭德含著一包眼淚。洛格龍家從布里谷來到以後所發生的事情,要布里谷猜出來還不如學會圓積法的計算來得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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