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退休針線商的病理
2024-10-09 03:19:33
作者: 巴爾扎克
從內地到巴黎去做小買賣的人,從巴黎回到內地必有些新觀念帶回去;然後他鑽進內地生活,染上內地習慣,改良革新的一時之興慢慢消沉,帶回來的觀念也不知去向。內地的連續而遲緩的小變化便是這樣產生的;那些變化說明各州各府的城市怎樣被巴黎鏟去一層浮面,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須經過一個過渡階段,才能重新做一個徹底的內地人。這過渡階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場病一樣。做零賣生意的從整天嘮叨變做無話可說,從巴黎的忙碌變到內地的一無所事,沒有一個不感到苦悶的。那般好人掙了一份家業,回來花掉一部分錢滿足他們醞釀多年的欲望,同時消耗一些精力,因為活動慣了,不能說停就停。凡是不迷著一樣東西的人就出門旅行,或者在市鎮上作政治活動。有的去打獵、釣魚,為難他們的佃戶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貸,像洛格龍老頭;有的買股票,像多多少少的無名人士。洛格龍姊弟兩個的主意,你們已經知道,是大興土木,蓋一所漂亮屋子。虧得他們有這個嗜好,普羅凡下城的廣場上才有布里谷剛才打量過的門面,內部的房間經過重新分配,擺著豪華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隻釘子都得問過兩個洛格龍,請他們在圖樣和估價單上簽字,還得長篇大論,細細到到向他們解釋每個項目的性質,製造的地方,有幾等不同的價錢。倘若東西別致,那必定是蒂番納先生,或者於里阿少太太,或者迦色朗市長用過的。只要一樣東西和普羅凡有錢的布爾喬亞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爭論的結果便是包工的得勝。
洛格龍小姐說:「既然迦色朗先生府上用過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錯不了。」
洛格龍道:「西爾維,他建議在過道的壁帶上面加卵形體。」
「你管那個叫卵形體嗎?」
「是的,小姐。」
「為什麼?名字好古怪!從來沒聽見過。」
「東西總見過吧?」
「當然。」
「你懂不懂拉丁文?」
「不懂。」
「好吧,我告訴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像蛋那樣的形狀。」
洛格龍叫道:「你們這些建築師真滑稽!大概就因為此,你們樣樣都要敲竹槓!」
包工的問:「過道要不要油漆?」
西爾維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說:「客廳和樓梯那麼好看,不裝飾過道就不相稱。矮小的勒蘇太太去年還叫人油漆過道呢。」
「其實她丈夫當著檢察官,不見得會長住普羅凡的。」
包工的說:「嘿!他將來準是法院院長。」
「那麼你叫蒂番納先生當什麼呢?」
「蒂番納先生嗎?他有個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調到巴黎去的。」
「咱們的過道到底漆不漆呢?」
洛格龍道:「漆吧,至少讓勒蘇家看看咱們沒有一樣比不上他們。」
兩個洛格龍在普羅凡安家的第一年,整個兒消磨在那樣的討論上面,消磨在高高興興的看工人做活上面,消磨在覺得樣樣新奇而問長問短上面,也消磨在費了不少氣力想和普羅凡的幾份大戶人家來往上面。
洛格龍姊弟無論哪一等世面都沒見識過,一向守著自己的鋪子,在巴黎一個人都不認識,他們心癢難熬,只想嘗嘗應酬交際的樂趣。兩個出門人回到本鄉,發現城裡住的有開「蠶寶寶」鋪子的於里阿先生,於里阿太太和底下兩代;有甘班一家或者說甘班一族,孫子還是巴黎做「三錠子」的老闆;還有把「姊妹行」盤給洛格龍的葛南太太,三個女兒都嫁在普羅凡。於里阿、甘班和葛南三個大族滿城都有親戚,賽過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長迦色朗先生是甘班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班羅先生是於里阿太太的親兄弟。於里阿太太原是班羅家的小姐。法院院長蒂番納先生是葛南太太的兄弟,葛南太太簽起名來總把娘家的姓蒂番納一齊寫上。
城裡的王后是美麗的蒂番納少太太,有錢的羅甘太太的獨養女兒;羅甘太太的丈夫從前是巴黎的一個公證人,可是大家絕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納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風趣;她母親不要她留在身邊,在結婚前幾天才從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內地。曼拉尼·羅甘覺得住在普羅凡等於充軍,所以待人接物特別周到。她陪嫁豐富,日後還有大宗遺產可得。至於蒂番納先生,年老的父親因為給大女兒葛南太太預支了一大筆遺產,決定將來把離普羅凡二十里地的一處田產撥給兒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納夫婦一結婚,院長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兩萬進款,以後還有兩萬一年收入。人家說起來:「他們日子才好過呢!」美麗的蒂番納太太只有一件正經事兒,就是要送丈夫進國會;他當了議員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個時候,蒂番納太太打算把丈夫從初級法院很快的送進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納太太儘量拉攏當地的人,討好他們,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兩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里招待本地所有的布爾喬亞。儘管地位很難處,二十二歲的年輕太太還沒走錯過一步。她顧著每個人的面子,給每個人湊趣助興:對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對姑娘們做得像個姑娘,遇到做母親的就拿出一副做母親的神氣,遇到年輕婦女她輕鬆活潑,處處幫忙,而對所有的人都滿面春風,一團和氣。一句話說完,她是普羅凡的頂兒尖兒,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裡的話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羅凡所有的選民已經打好主意,但等院長到了規定的年齡就提他做候選人。人人相信院長才能出眾,認為他是自己人,當他靠山。啊!蒂番納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長,替普羅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現在要講一講百事順利的蒂番納太太憑什麼能在小小的普羅凡城內當領袖。蒂番納先生的姊姊葛南太太嫁了女兒,自己再醮給收稅官迦拉同先生。葛南家的大女兒嫁給檢察官勒蘇,第二個嫁給馬德南醫生,最小的嫁給公證人奧弗萊。勒蘇、馬德南、奧弗萊三家的太太和她們的母親迦拉同太太,認為蒂番納院長是家族中最有錢最能幹的人物。檢察官是院長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岳升到巴黎去,好讓他來當普羅凡的院長。因此上面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同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聯合起來捧蒂番納太太,事事向她請教,和她商量。於里阿先生的大兒子娶著一個富農的獨養女兒,覺得院長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謫降下凡的仙女,對她發生了一股動人的、突如其來的、諱莫如深的、純潔的熱情。狡猾的曼拉尼絕不肯為一個於里阿給自己找麻煩,卻有本領叫他始終扮著阿馬提斯[42]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勁,勸他辦一份報紙,由她在背後操縱。兩年以來,於里阿受著如醉若狂的熱情鼓動,在普羅凡辦了一家班車行、一份報紙。報紙名叫《蜂房……普羅凡報》,登載有關文學、考古與醫學的文字,由小圈子裡的幾個人執筆。本區的GG費做了報紙的開銷,三百個訂戶付的訂報費便是盈餘。報上發表一些感傷的,在勃里地區沒有人懂的小詩,題目是《獻給她!!!》後面加上三個驚嘆號。年輕的於里阿夫婦到處宣揚蒂番納夫人的好處,替葛南黨拉攏了於里阿黨。從此以後,院長府上自然成為當地第一個交際場所。普羅凡寥寥可數的幾個貴族,只有上城的特·勃萊奧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個沙龍[43]。
兩個洛格龍仗著跟於里阿,甘班,葛南三家的老關係[44],也仗著外公的侄曾孫奧弗萊和他們是親戚,回鄉以後最初六個月先受到於里阿老太太和迦拉同太太的接待;又經過相當周折,踏進了美麗的蒂番納太太的大門。大家在接待兩個洛格龍之前,不免先要把他們研究一番。普羅凡出身的人在聖·但尼街上做過買賣,現在回家享福,當然不便拒之門外。可是一切交際界的目的總是想集合一般財產,教育,生活習慣,知識,性格差不多的人。甘班,葛南,於里阿一幫人地位比較高,布爾喬亞的資格更老;不像洛格龍的老子是個放高利貸的小客店老闆,過去的私生活和承繼奧弗萊遺產的手段都不大體面。蒂番納家出身的迦拉同太太的女婿,公證人奧弗萊,肚裡清楚得很:洛格龍承繼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經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鄉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舉動方面已經達到普羅凡交際場中的水平;從蒂番納太太出場以後,那個社會還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點風雅氣息。大家沆瀣一氣,互相了解,會安排自己的舉動言語,使得人人愉快。他們熟悉彼此的性格,相處慣了。
一朝被市長迦色朗先生招待過了,兩個洛格龍覺得短時期內能交結到本地最上等的人物,高興得很。西爾維學會了波斯頓。洛格龍一樣玩意兒都不會,關於自己屋子的話說完了,只能坐在一邊抓耳撓腮,把話往肚裡咽;可是那些話好比丸藥,吞下去很不受用,他站起身子,神氣像要開口,又心裡虛忒忒的重新坐下,嘴唇空扯一陣,樣子很好笑。西爾維在牌桌上老實不客氣本相畢露。她時時刻刻找人麻煩,輸了錢嘀咕不停,贏了錢趾高氣揚,叫人難堪;又喜歡動不動爭論,捉弄人家,叫對手和合夥的都吃不消,成為應酬場中的厭物。十二家人家在城內賽過布著一張洞眼極密的網,到處都有面子關係,利害關係,新來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衝撞別人或者自己栽在地下。洛格龍姊弟滿肚皮都是又無聊又露骨的醋意,想擠進這樣一個社會去當個角色。屋子的裝修既然花到三萬法郎,姊弟倆大概有一萬一年的進款。他們自以為非常有錢了,逢人便說他們的新屋子將來多麼豪華富麗,把狹窄的心胸,極端的無知,可笑的忌妒,一齊暴露出來。美麗的蒂番納太太在迦色朗太太家,大姑迦拉同太太家,於里阿老太太家,早已打量過兩個洛格龍;在自己家中第一次接待他們的晚上,等客人散盡,只有於里阿的兒子還沒走的時候,那位本地王后當著院長對於里阿說出心裡的話:
「那麼你們都和兩個洛格龍很投機了?」
普羅凡的阿馬提斯回答說:「你問我嗎?我母親見了他們心煩,內人見了他們頭疼;三十年前西爾維小姐在我父親手下學生意,我父親已經受不住了。」
美麗的院長夫人伸出玲瓏的小腳擱在壁爐的擋灰架上,說道:「我真想要他們明白,我的客廳不是小客店。」
於里阿翻起眼睛朝著天花板,意思好像說:「我的天!這話多風趣,多深刻!」
「我要我的客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招待了洛格龍他們就完了。」
院長道:「他們沒有感情,沒有頭腦,也沒有規矩。一個人賣了二十年針線,比如說像我姊姊……」
蒂番納太太插嘴道:「朋友,你姊姊在無論哪個應酬場中都不失體統。」
院長往下說:「……倘若還是糊裡糊塗,擺出一副針線商面孔,不曉得脫胎換骨,把香巴涅伯爵當作香檳酒帳目[45],像今天晚上兩個洛格龍那樣,那還是坐在家裡不出來的好。」
於里阿道:「他們叫人噁心。仿佛普羅凡只有他們一所屋子。他們想把我們統統壓倒。其實他們的家私只夠勉強過活。」
蒂番納太太道:「要是只有那個兄弟倒還罷了,還不打攪人。給他一個九連環什麼的,他就安安靜靜待在一邊,整個冬天都有的玩了。可是西爾維小姐聲音像傷風的斑條狗!一雙手像龍蝦腳!於里阿,外邊可一字別提。」
於里阿走了,嬌小玲瓏的太太對丈夫道:
「朋友,我不能不招待的本地人已經很可觀了,再多出這兩個來,怎麼吃得消!你要同意的話,不請他們也罷。」
院長答道:「家裡的事你做主就是了,不過咱們要招冤家的。兩個洛格龍會投入反對派,至此為止反對派在普羅凡還有名無實。洛格龍他們已經同古羅男爵和維奈律師有來往了。」
曼拉尼笑道:「好啊!那他們不是幫你的忙嗎?沒有敵人,哪有勝利?要是進步黨暗中搗亂,或者來個秘密組織,有一場鬥爭,你名氣就大了。」
院長望著他年輕的太太,佩服之中帶些害怕。
下一天,在迦色朗太太家人人交頭接耳,說洛格龍姊弟在蒂番納太太府上不受歡迎,關於小客店的話轟動一時。蒂番納太太過了一個月才回拜西爾維小姐。這種傲慢的態度在內地最受注意。西爾維在蒂番納太太家玩波斯頓,為了打輸一副滿貫的牌跟老成的於里阿老太太鬧得面紅耳赤;西爾維說是她老東家不懷好意,有心和她搗亂。她喜歡耍弄別人,從來沒想到別人會對她如法炮製。蒂番納太太第一個想出辦法,趁兩個洛格龍未到之前,先湊好牌搭子,西爾維只能從這一桌溜到那一桌,看別人玩兒,別人用刻薄的神氣冷眼覷她。於里阿老太太府上又挑了一種西爾維不會玩的牌,改打韋斯脫了。老姑娘終於發覺受到排擠,不懂什麼緣故,只道眾人忌妒她。不久誰也不邀請兩個洛格龍了;但他們照樣上門。一般俏皮的人開他們玩笑,並非對他們有什麼過不去,只是客客氣氣的逗他們胡說八道,說出他們新房子裡的卵形體,普羅凡獨一無二的小酒瓶架等等。洛格龍家的屋子終究裝修完了。不消說,他們備著豐盛的酒席請了幾回客:擾過別人的應當還敬,藉此也誇耀一下家裡的闊綽。客人卻是為了好奇才賞光的。第一回請的是重要人物,內中有蒂番納先生夫婦,其實姊弟倆從來沒吃過他們一頓;有於里阿先生夫婦,父子婆媳都請了;還有勒蘇先生,本堂神甫,迦拉同先生夫婦。按照內地排場,一頓飯從下午五點一直吃到九點。蒂番納太太在內地行出巴黎闊人家的規矩,有身份的客人一喝完咖啡就起身告辭。她推說家中有晚會,只能先走一步。洛格龍姊弟把他們直送到街上;回進屋子,正因為留不住院長夫婦而感到意外,沒料到別的客人有心證明院長夫人確是漂亮人物的作風,學她的樣一齊走了;客人散得這麼早在內地著實叫人難堪。
西爾維道:「咱們客廳掌燈以後的氣派,可惜他們看不見了!」其實西爾維本人就需要靠燈光遮醜。
兩個洛格龍早打算要給來客一個出其不意的印象。喧傳一時的屋子從來沒有讓人進去過。那天蒂番納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急煎煎的等著,要聽她對洛格龍宮殿的評語。
嬌小的馬德南太太問院長夫人:「啊!你見識過羅浮宮了,詳詳細細說給我們聽吧。」
「屋子同酒菜差不多,沒有什麼了不起。」
「怎麼樣呢?」
蒂番納太太道:「你們都看得見的大門首先叫人欣賞金漆翻砂的十字格子。大門進去是一長條過道,把屋子分隔得不大平均,因為右首臨街只有一扇窗,左手倒有兩扇。過道盡頭,一扇玻璃門通往園子,石級下面鋪著一塊草地,擺一個有座子的斯巴達克斯[46]石膏像,漆做古銅色。廚房背後,包工的在樓梯台下安置了一個小小的伙食間,主人也沒放過機會要我們觀光。樓梯全部漆得像黃黑花紋的雲石,螺旋形的盤上去,像咖啡館裡從底層通到中層雅座去的那一種。胡桃木樓梯輕巧得搖搖欲墜,扶手上鑲著銅,在主人嘴裡是世界新七大奇觀之一。底下是通地窖的門。過道的另外一邊,靠街是飯廳,靠園子是客廳,兩間一樣大小,中間開著雙扇門,客廳的窗朝著園子。」
「那麼是沒有穿堂的了?」奧弗萊太太問。
蒂番納太太回答:「穿堂大概就是那一長條兩頭通風的過道。屋子裡用的全是法國木材,表示他們愛國,顧著國家的利益,一腦子的進步思想和立憲觀念。飯間是斜條子交叉的胡桃木地板。碗櫥,桌子,椅子,也是胡桃木的。窗上掛著紅鑲邊的白卡里谷布,用俗氣的紅繩子扣在壁鉤上,壁鉤大得驚人,形狀像玫瑰花瓣,不磨光的部分塗著金漆,香菌頭子[47]在半紅不紅的底子上很凸出。掛那些漂亮窗簾的梗子,兩頭雕成形狀古怪的棕櫚葉;窗簾打襉的地方都吊一個獅爪形的刻花銅鉤。一口碗櫥後面的壁上有一隻咖啡館用的掛鍾,上半段塑成飯巾模樣,青銅質地,塗著金粉:兩個洛格龍特別喜歡這一類花樣,巴不得我贊幾句,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好對他們說:要是掛鐘上用得到飯巾,在飯廳里當然最合適了。碗櫥頂上擺兩盞大燈,同大飯店帳台上用的一樣。另外一口碗櫥高頭掛一個晴雨表,做工複雜得不得了,似乎在兩個主人的生活中占著重要地位:洛格龍瞧晴雨表的神氣活像瞧他的未婚妻。
「兩個窗洞之間,建築師在壁龕里嵌一隻白瓷火爐。壁龕的花哨簡直可怕。壁上糊著耀眼的紅地描金花紙,仍舊是飯店用的那一種,準是洛格龍就地挑選的。酒席上用白地描金的瓷器,寶藍地綠花的點心盆;主人打開碗櫥給我看到另外一套家常用的陶器餐具。每口碗櫥對面有一個大柜子放著桌布飯巾之類。樣樣簇新,乾淨,油漆一新,叫人看了刺眼。我覺得那飯廳倒還罷了,總算成個格局:不管怎麼俗氣,卻顯得出主人的性格。
可是五張黑不溜秋的版畫實在受不了,只配給內政部做張貼告示的襯紙;題目是《包尼阿島斯基將軍躍入埃斯忒河》《保衛格里希關卡》[48]《拿破崙親自開炮》,還有兩張是馬塞巴[49]的故事;全部配著金漆框子,框子和圖片同樣惡俗,叫人看了對一切時行的東西不敢領教。相形之下,於里阿太太家的粉筆畫,路易十五時代的精品,不知要高明多少!畫著水果,配上那舒服的古老飯廳才調和呢。灰色的護壁板雖然有些蟲蛀,卻是十足地道的內地風格,同家傳的大件頭銀餐具,古式的瓷器,以及我們的起居習慣,非常相稱。內地是內地,冒充巴黎就不倫不類。你們也許會對我說:你是巴黎人啊,怎麼不說巴黎好呢?不過我寧可要我這間老客廳,還是蒂番納老太爺手裡布置的:綠白兩色的綢窗簾,路易十五式的壁爐架,略微凸出的護壁板,四周嵌小珠子的老式鏡子,古色古香的牌桌;還有鑲銅邊的深藍賽佛花瓶,花紋古怪的座鐘,洛穀穀式的水晶吊燈,挑繡面子的家具:我喜歡這些,才看不上他們客廳里的那種闊綽呢。」
巴黎美人轉彎抹角恭維內地的話,馬德南先生聽著很受用,問道:「他們的客廳怎麼樣呢?」
「他們的客廳可以說是滿堂紅,紅得非常漂亮,跟西爾維小姐打輸了滿貫的牌,氣得滿面通紅一樣。」
院長道:「那就叫西爾維紅。」這個詞兒從此成為普羅凡人的口頭禪。
「窗簾嗎?……紅的!……家具嗎?……紅的!壁爐架呢?……紅地黃斑紋的雲石!燭台和座鐘呢?……紅地黃斑紋的雲石!古銅座子式樣又普通又笨重。天花板上堆出羅馬式的燭台花紋,加上希臘式的枝條葉瓣。座鐘頂上蹲著一隻好脾氣的胖獅子,像兩個洛格龍一樣傻支支的瞧著你。那種所謂裝飾獅子完全歪曲了真獅子的面目:腳下踩著一個大圓球,表現裝飾獅子特有的生活習慣,它和左派議員一樣老抓著一顆黑珠[50],也許竟是立憲派的象徵。座鐘的面子式樣古怪。壁爐架上的大鏡子鑲的石膏框雖然全新,卻猥瑣得很,一派小家子氣。家具商的天才尤其表現在壁爐前面的小屏風上,他把紅呢疊成許多皺襉,中央用一個窗簾鉤子扣起來:那是特地想入非非為兩個洛格龍設計的,他們指給客人看的時候不知有多麼得意呢。天花板正中掛一盞水晶吊燈,用綠布罩仔細罩著,倒正好遮醜,因為吊燈惡俗之至,古銅燈腳的顏色漆得非常刺眼,四面網絡的暗黃漆尤其難看。底下一張喝茶用的圓桌,雲石面子不用說也是紅地黃斑紋;閃光的金屬盤子裡擺一套描花的瓷器茶杯,畫的花真叫天曉得!杯子中間一個像煞有介事的水晶糖缸,邊上鑲著銅箍,四周的瓜棱像中世紀人穿的短襖,一把糖夾子恐怕是永遠用不到的:將來咱們的孫女輩見了準會直瞪眼睛。客廳糊的是冒充絲絨的紅花紙,四邊鑲上細銅條子,四角用極大的棕櫚樹做帽釘。每一塊護壁板上疊床架屋掛一張彩色石印的畫片,框子上笨重的堆花冒充我們精緻的木雕,家具的木料是榆樹根,釘著斜紋細呢面子,一共有兩張長沙發,兩張大單人沙發,六把大圈椅,六把單靠椅。半桌上供一個所謂梅提契款式的礬石花瓶,套著玻璃罩;還有那赫赫有名,光彩奪目的小酒瓶架,我們早已聽熟了:普羅凡只此一個!窗上掛一層華麗的紅綢窗簾,一層薄紗窗簾;每扇窗下有一張牌桌。地毯是奧皮鬆出品,兩個洛格龍挑了普通圖案中最俗氣的一種,紅地玫瑰花。客廳好似沒有人動用的:書啊,畫片啊,家具上面的小擺設啊,一樣都沒有。」蒂番納太太說著瞧了瞧自己的桌子,放滿著紀念冊,時髦玩意,人家送的各種有趣東西。「既沒有鮮花,也沒有經常調換的小玩意。屋子冷冰冰的,乾巴巴的,和西爾維小姐一般無二。蒲豐說得好:風格就是人品。而凡是客廳都有一個風格。」
美麗的蒂番納太太含譏帶諷,一路描寫下去。拿樓下的屋子做樣品,不難猜到二樓上姊弟倆住的房間,他們也帶客人參觀了。可是聰明的包工攛掇兩個洛格龍接受的那些可笑的講究,憑你怎麼猜想也想不出來。門上的嵌線,反面也有做工的護窗,壁帶高頭的裝飾,顏色鮮麗的油漆,塗金粉的銅拉手,叫人的鈴,能夠吸掉菸灰的壁爐煙囪,避潮氣的新設備,樓梯上油漆的細木嵌花圖案,過分細巧的玻璃窗和鎖鈕:總之,凡是能提高屋子聲價,討布爾喬亞喜歡的無聊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用上了。
沒有一個人願意上洛格龍家應酬,他們的野心無法實現。謝絕的理由多得很:每天有晚會,不是迦色朗太太家,便是迦拉同太太家,不是於里阿太太家,便是蒂番納太太家或是縣長家,日程排滿了。兩個洛格龍只道擺幾次酒就能招集一批常客,結果只招來一般打哈哈的青年和世界上到處都有的篾片;正經人一個都不來拜訪。西爾維為她心愛的家花了四萬法郎一無收穫,大吃一驚,決意省吃儉用,把那筆錢掙回來。家中要有一批常客在內地和在巴黎同樣困難;西爾維眼見請人吃飯實現不了這個希望,反而花到三四十法郎一頓,酒還不算在內,便趕緊停止請客。她打發了廚娘,只雇一個鄉下姑娘打雜。燒飯做菜由西爾維親自動手,說是她喜歡烹飪。
回到普羅凡十四個月以後,姊弟倆變得一無所事,完全孤獨。西爾維被人從交際場中排擠出來,對蒂番納、於里阿、奧弗萊、迦色朗,以及普羅凡所有的上流人物切齒痛恨,稱他們為幫口,跟他們的關係非常冷淡。她恨不得組織第二個集團和他們對抗,無奈身份較低的布爾喬亞全是做小買賣的,只有星期日和節日才得空閒;此外只剩下一些名聲不好聽的人,如維奈律師和奈羅醫生之類,或者是沒法招待的拿破崙黨,例如男爵古羅上校。其實洛格龍不知謹慎,已經和他們有了接觸,上層的布爾喬亞警告他也沒用。因此姊弟兩人只能待在飯間的火爐旁邊,回憶他們的買賣,老主顧的面貌和別的愉快的事。過完第二個冬天的時候,他們覺得百無聊賴,從早到晚不知怎麼消磨光陰。臨到睡覺,他們說:「總算又過了一天!」兩人早晨起來儘量拖時間,在床上多躺一會好一會,慢條斯理的穿衣打扮。洛格龍自己剃鬍子,把臉色細細打量,看出什麼變化就去報告姊姊。他和女傭人爭論洗臉水的冷熱;到園子去看種的花發不發;在河邊溜達,那兒他蓋了一個亭子。他檢查門窗木料有沒有漲縮,框子有沒有開裂,圖畫嵌的是否牢固。回進屋子,他告訴姊姊一隻母雞病了,或是什麼地方有霉點,叫他擔心;姊姊一會兒擺刀叉,一會兒埋怨女傭人,裝作十分忙碌。對洛格龍最有用的家具莫過於那個晴雨表,他無緣無故就走上去瞧一眼,像對朋友似的親親熱熱拍幾下,說道:「天氣惡劣呢!」姊姊回答道:「噢!是這個時令嘛。」有人上門,洛格龍少不得向他稱讚那個儀表的許多妙處。中飯又花掉一些時間。兩人每吃一口都嚼個半天,因此消化極好,不用怕生胃癌。他們看看《蜂房報》和《立憲報》,把時間捱到中午。巴黎報紙是和維奈律師古羅上校合訂的。洛格龍親自把《立憲報》送給上校。上校住在廣場上馬德南先生屋裡;洛格龍最喜歡聽他長篇大論的談話,弄不明白上校究竟有什麼危險。他不知輕重,向古羅提到城裡人如何一致排斥他,拿幫口裡議論古羅的話搬給他聽。上校對誰都不怕,又是打槍擊劍的高手,把蒂番納的老婆和她的於里阿,還有上城裡擁護官方的人,罵得體無完膚,說他們受外國津貼,為了鑽謀差事什麼勾當都幹得出來,臨到選舉逞著自己的心意亂念當選人的姓名,還做下許多別的混帳事兒。下午二點前後,洛格龍出門兜個小小的圈子。倘若有個小商人在店門口攔著他問:「洛格龍老頭,身體怎麼樣?」他就很高興。他和人攀談,打聽城裡的新聞;普羅凡的閒言閒語,他都聽在耳朵里拿去傳布。他一直走到上城,天氣好的日子,還往山溝里小路上溜達。有時遇到幾個和他一樣出來散步的老人,那是他最得意的事了。普羅凡有些看破巴黎生活的人,也有些樸實的學者整天和書本做伴。讀者不妨想像一下,那些人談起話來,洛格龍在旁聽著是怎樣一副形景。助理推事台豐特里名為法官,主要是個考古學家,他指著山下的盆地對醫生的父親、博學的老馬德南先生說道:
「你倒替我解釋一下看看,為什麼歐洲的有閒階級都趕到斯巴[51]去,不上普羅凡來?法國醫學界不是明明承認這兒的礦泉性質更好,包含的鐵質,治療的功能,可以同咱們薔薇花的藥性並駕齊驅嗎?」
那位博學的老先生回答:「有什麼辦法!世界上自有這一類無理可說的怪事。一百年以前,根本沒人知道包爾多的葡萄酒。上個世紀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法蘭西的阿爾西拜提,黎希留元帥[52],害過肺病,原因人人知道,在居伊安納[53]總督任內給當地的葡萄酒治好了。包爾多的收入馬上增加到一萬萬,黎希留把包爾多的邊界一直推到安古蘭末,推到卡奧,周圍一百六十多里!誰也不知道包爾多的葡萄園到哪兒為止。奇怪的是黎希留元帥在包爾多竟沒有一座騎在馬上的紀念像!」
台豐特里先生道:「啊!一二百年之內普羅凡要是發生這一類的事,我希望下城的小廣場上或者上城的古堡附近,會立一座白石浮雕,塑上奧波阿克斯[54]先生的頭像,紀念他提倡普羅凡礦泉的功勞!」
馬德南醫生的父親道:「親愛的先生,也許普羅凡根本沒有復興的希望。這個城已經破產了。」
洛格龍聽到這裡,睜大著眼睛叫起來:
「怎麼?」
學者回答:「十二世紀的時候,普羅凡是個首都,跟巴黎競爭過來,還占上風呢:香巴涅的那些伯爵在這兒設著宮廷,正如普羅望斯也有勒南王的宮廷。那個時代,文明,繁華,詩歌,風雅,婦女,社會的一切精華並不限於巴黎一處。城市一朝衰落了,和破產的商號同樣不容易重振旗鼓。如今普羅凡只剩下一段光榮的歷史,芬芳的薔薇,還有區區一個縣政府。」
台豐特里道:「唉!倘若所有封建時代的首都全部保存下來,法國就不是現在這樣的面目了。蒂菩[55]家族又是詩人,又是戰士,又是風流豪俠的貴族,豈是一般縣長所能代替的?普羅凡在蒂菩治下的地位,不亞於過去法拉拉在義大利、威瑪在德意志的地位,也是今日慕尼黑想要攀登的地位。」
洛格龍叫道:「普羅凡當初是個首都?」
考古學家台豐特里回答說:「難道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
他拿手杖在上城的地面上敲了幾下,叫道:「你不知道普羅凡的這個部分,底下全是地下墳場嗎?」
「地下墳場?」
「對啊!墳場的層數之多、範圍之大,簡直不可思議;像大教堂一樣分成許多小堂,還有成堆的柱子。」
馬德南老人看見助理推事談到他心愛的題目,便道:「台豐特里先生正在寫一部重要的考古著作,打算在書中說明那些古怪的建築。」
洛格龍知道他的屋基早先是盆地,興沖沖的回去了。兩個單身人花了五六天工夫追究普羅凡的地下墳場,好幾個黃昏都有話可談了。洛格龍靠這種來源得到一些材料,回家講給姊姊聽,或是關於古代普羅凡的歷史,或是東家和西家的婚姻關係,再不然是過時的政治新聞。因此他出去散步,一路總得問個上百遍,往往向同一個人也要再三詢問:「喂,外面說些什麼啊?」——「喂,有什麼新聞啊?」回到家中,他倒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好像筋疲力盡,其實只是被笨重的身子拖累了。他在客廳和廚房之間來來回回,走上一二十次,開門,關門,看鐘點,好容易盼到吃晚飯。姊弟倆還在外邊串門的時期,上床以前總算不寂寞;自從不得不在家枯坐之後,消磨一個黃昏竟像橫渡沙漠一般艱苦。有幾回,一般人夜晚作客回來,走到小廣場聽見洛格龍家有人怪叫,仿佛兄弟在謀殺姊姊;原來是苦悶的針線商惡形惡狀的打呵欠。兩個機器人齒輪生了鏽,沒有東西好碾磨,只能大叫一陣。
兄弟說起要娶親,可是一無辦法。他覺得自己老了,身體不行,想到女人就害怕。西爾維明白家裡必須添一個人才好,便想起他們的窮表妹來。普羅凡個個人以為嬌小的洛蘭太太和女兒兩個都死了,從來沒問過西爾維。西爾維卻樣樣記在心上,像她那種地道的老處女是什麼東西都丟不了的。因為要不露痕跡的和兄弟談到比哀蘭德,她裝作偶然找到了洛蘭家的舊信。兄弟想到屋裡可能有個小姑娘,幾乎高興起來。西爾維給洛蘭老夫婦寫了一封半親熱半生意口吻的信,推說為了出盤鋪子,搬回普羅凡,忙著安家,耽誤了回信。她表示願意招留表妹,聲明萬一洛格龍先生不結婚,比哀蘭德日後有一萬二千收入的遺產可得。
姊弟倆等洛蘭表妹來的那份焦急的心情,只有兩種人能體會:或者像那布高陶諾索[56]一般變得近於野獸,關在植物園的鐵籠子裡,除了飼養員送來的生肉以外捉不到動物吃;或者是一個告老回家沒有夥計好折磨的商人。信發出三天,他們已經在盤算表妹什麼時候能到。西爾維以為行了這件善事,可以使普羅凡的上流社會為了她的表妹重新上門。蒂番納太太要自己府上成為普羅凡第一個交際場所,顯然瞧不起他們姊弟;西爾維卻到她家裡去大吹大擂,說他們的表妹比哀蘭德,洛蘭上校的女兒,要到普羅凡來了;她既同情表妹的不幸,也因為有一個年輕漂亮的承繼人介紹給大家,表示很高興。
蒂番納太太氣概不凡的坐在壁爐旁邊的沙發上,含譏帶諷的回答說:「你怎麼不早一些發現你的表妹呢?」
迦色朗太太趁發牌的當口,三言兩語悄悄的講了一遍奧弗萊老頭的遺產故事。公證人奧弗萊又說出小客店老闆的強凶霸道。
院長蒂番納先生客客氣氣的問:「她在哪兒呢,可憐的姑娘?」
洛格龍道:「在布勒塔尼。」
檢察官勒蘇插了一句:「布勒塔尼地方大得很呢。」
洛格龍道:「她的祖父祖母寫信給我們……姊姊,信什麼時候來的?」
西爾維正在打聽迦色朗太太的衣衫料子哪兒買的,沒顧到說話的輕重,隨口回答說:
「在我們出盤鋪子以前。」
「而你們直到三天以前才回信!」公證人叫起來。
西爾維漲紅著臉,像爐子裡燒旺的炭一樣。
洛格龍接著說:「我們的信是寫到聖·雅各堂去的。」
在座有個法官在南德當過助理推事,說道:「不錯,有那麼一個老人堂性質的機關;不過你們的表妹不可能在那兒,聖·雅各堂只收六十歲以上的老人。」
洛格龍道:「她和她的祖母洛蘭住在一起。」
公證人道:「她有一筆小小的財產,八千法郎,是你父親……不,是你外公留給她的。」公證人有心把話說錯。
洛格龍聽不出話中有刺,只傻支支的叫了聲:「啊。」
院長問:「你對表妹的財產和境況,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
法官口氣很嚴厲的說:「洛格龍先生要知道的話,就不會讓她住在那種救濟院性質的地方了。我現在想起了,洛蘭先生和洛蘭太太在南德的一所屋子被國家徵用,賣掉了;洛蘭小姐的產權已經落空,當時的手續是我經手辦的。」
公證人又提到洛蘭上校,說他要是活著,知道女兒住在聖·雅各堂,要不大吃一驚才怪呢。洛格龍姊弟覺得那些人惡毒透了,趕緊走出。西爾維心上明白,她的新聞並不受到歡迎;個個人瞧她不起;再要和普羅凡的高等社會交際是不可能的了。從那天開始,對普羅凡的一般大族以及他們的黨羽,兩個洛格龍不再隱瞞胸中的仇恨。古羅上校和維奈律師一向在洛格龍面前說的蒂番納、葛南、迦色朗、甘班和於里阿家的閒話,弟弟也一下子搬給姊姊聽了。
他說:「喂,西爾維,我就不懂蒂番納太太幹嗎瞧不起聖·但尼街上的生意幫。她身上最體面的一部分還是從聖·但尼街來的呢。她的母親羅甘太太和『貓咪打球』的老闆琪奧默是表兄妹;你知道,琪奧默後來把鋪子盤給女婿勒巴。蒂番納太太的老子便是一八一九年卷了款子逃走,害皮羅多破產的那個公證人。可見蒂番納太太的家私是搶來的。一個公證人的老婆聽憑丈夫騙了人家的錢再倒帳,自己卻逍遙自在,應該算什麼樣的人呢?哼!幹的好事!我看羅甘太太就為了跟銀行家杜·蒂埃的關係,才把女兒嫁到普羅凡來的。虧他們還敢自命不凡!嘿!……上流社會就是這批東西。」
但尼·洛格龍和姊姊西爾維罵了普羅凡的幫口,反而不知不覺變為地方上的人物,快要有賓客上門了。當地被壓迫的利益正缺少一個活動的舞台,不久就把他們的客廳作為一個中心。到了這一步,告老的針線商居然在歷史上政治上有了地位;因為普羅凡的進步黨本來只有一些游移分子,靠著洛格龍才力量集中,團結起來;當然,那在洛格龍完全是出於無心。內幕是這樣的——
古羅上校和維奈律師意見相同,孤立的地位也相同,素來彼此接近;他們冷眼旁觀,把洛格龍姊弟出門交際的那個階段看在眼裡。兩人為了同樣的理由標榜同樣的愛國主義,就是說都想當個角色。但儘管他們有心做領袖,手下可缺少人馬。普羅凡的進步黨只有一個退伍軍人出身的咖啡館老闆,一個小客店老闆,和奧弗萊搶生意的公證人戈囊,和馬德南競爭的奈羅醫生;還有幾個無黨派的人,散在本區裡的幾個富農和從前承買公共財產的業主。上校和律師很高興能拉攏一個糊塗蟲,他的家私可以幫助他們活動,向他們的事業投資,在某些情形之下可以出面做發起人,家裡的屋子正好給進步黨做會議廳。他們便利用兩個洛格龍對當地豪門派的仇恨。上校、律師和洛格龍為了合訂《立憲報》已經略有接觸;古羅上校不難把退休的針線商拉入進步黨;至於洛格龍不懂政治,連邁爾西埃軍曹事件都不知道,還認他為同行等等[57],都毫無關係。
外人既早想利用兩個單身人的無知與愚蠢,不久比哀蘭德一到,大家更垂涎欲滴,急於下手了。眼看西爾維擠進蒂番納圈子的希望完全落空,上校便轉起西爾維的念頭來。老軍人們跑的地方不少,醜惡的東西見得很多,在不知多少戰場上看過不知多少猙獰可怖,赤身露體的屍首,再難看的相貌也嚇不倒他們的了;所以古羅拿老姑娘的財產作為瞄準的目標。上校又矮又胖,耳朵上已經有一大簇濃毛做裝飾,還戴一副其大無比的耳環。亂糟糟的花白鬢腳在一七九九年叫作魚翅。通紅的大闊臉帶著黃褐色,像所有從勃萊齊那河[58]上逃出來的人一樣。尖尖的大肚子底下成一個直角,那是老資格騎兵軍官的特色。古羅當初帶過第二輕騎兵團。灰色鬍子遮著一張「血盆大口」:那個窟窿只有這句成語好形容。他東西不是吃進去,而是吞下去的!鼻子被大刀斫去一角,因此說話聲音很低,鼻音很重,像一般人形容的卡波桑派修士。一雙小手又短又闊,的確是婦女們所謂惡棍流氓的手。同身體比起來,兩條腿未免細弱了些。在那個肥胖而靈活的身子裡面有的是機靈的頭腦,表面上裝著滿不在乎的軍人派頭,其實人生經驗非常豐富,絕對不把社會的規矩約束放在心上。古羅上校得過榮譽團四等勳章,除了榮譽團津貼還有二千四百法郎退伍薪俸,全部家私就是這三千法郎一年收入。
個子瘦長的維奈律師除了進步思想別無本領,唯一的財源只有事務所里一些微薄的收入。普羅凡的訴訟代理人都自己出庭辯護。而且法院為了維奈的政治主張,對他的辯訴沒有好感。便是最進步思想的農民打官司也不找維奈,寧可請教一個為法院信任的代理人。據說維奈在戈洛米埃附近勾引了一個有錢的姑娘,逼得她父母不能不答應他們結婚。他那老婆是夏日伯甫出身,勃里地區家世悠久的老貴族,祖上在聖·路易帶領十字軍東征埃及的時代當過騎士,立了軍功,傳下這個姓氏。維奈太太為此得罪了父母;他們向維奈聲明,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他們的大兒子,將來只能由大兒子撥出一部分給外甥。維奈野心勃勃的第一著棋子失敗了。不久他受著貧窮壓迫,沒法讓老婆體體面面的過活,覺得難以為情,想在檢察署謀一個職位;不料夏日伯甫家有錢的房族不肯幫忙。那些保王黨看重道德,不贊成這樁木已成舟的親事;何況所謂新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維奈!他們怎麼能保舉一個平民百姓呢?維奈想利用老婆在岳家方面活動,結果每一支每一房都給他碰了釘子。只有住在脫羅阿的一個夏日伯甫窮寡婦,身邊有個待嫁的女兒,對維奈太太還表示關切。因此後來維奈會想起那位夏日伯甫太太接待他老婆的態度。他到處受人白眼,恨死了老婆的娘家,死了不給他差事的政府,對他閉門不納的普羅凡上流社會。他只能熬著貧窮的苦。心中的怨毒愈來愈深,給了他抵抗的力量。他算準他的運道必須依靠反政府派的勝利,便投入進步黨。他在上城一所破舊的小屋子裡潦倒度日,老婆也不大出門。那姑娘本來很有前途,嫁了維奈只能帶著一個孩子守在家中,冷清清的無人來往。有些人的窮,窮得有骨氣,心情也愉快;但維奈受著野心煎逼,又覺得對一個受他引誘的少女做了件虧心事,不由得憋著一肚子怨氣,一天天放寬良心的尺寸,認為只要能向上爬,什麼手段都使得。年輕的臉變了樣子;扁腦袋,毒蛇臉,闊嘴巴,戴著眼鏡,眼睛炯炯發光:有時人家在法院中看到這副嘴臉暗暗吃驚;又細又尖的聲音直往你耳朵里鑽,刺激得叫人難受。烏七八糟的皮色帶著病態,黃一塊青一塊,明明是無法施展的野心,連續不斷的失意和不可告人的窮困在作怪。他口齒伶俐,專會無理取鬧;說話既不缺少警句,也富有形象;既博學,又刁猾。他慣於用升官發財的欲望做一切計劃的出發點,著實有資格當政客。只要逃過法網,任何手段在所不惜的人,是非常厲害的;維奈的力量就在這裡。這位未來的國會辯論健將,宣布奧萊昂王室登台[59]的人物之一,使比哀蘭德的命運受到極殘酷的影響。眼前他想在普羅凡辦一份報紙做武器。他靠著上校幫助,遠行的把兩個單身人研究過了,決定派洛格龍的用場。這一回算盤沒有打錯。七年工夫,家中絕糧的事不止有過一次,如今苦盡甘來,悲慘的日子快結束了。那天古羅在小廣場上告訴維奈,兩個洛格龍同上城的高等布爾喬亞和官方的黨羽決裂了,維奈拿胳膊肘子朝古羅腰裡意義深長的碰了一下,說道:
「只要是女人,好看也罷,難看也罷,對你都無所謂,你應當和洛格龍小姐結婚,咱們可以在這兒幹些事業出來。」
上校道:「我也這樣想;可是他們把可憐的洛蘭上校的女兒,他們的承繼人,接到家裡來了。」
「你不妨叫他們寫一份遺囑把家私傳給你。嗨!現現成成一所漂亮屋子將來就是你的了。」
「至於那女孩子吆,嗯,嗯,等咱們看過了再講。」上校的說話帶著開玩笑的神氣,同時也不懷好意。一個心地像維奈那樣的人看了,知道在那個老粗眼中,個把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