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爾培·薩伐龍

2024-10-09 03:18:54 作者: 巴爾扎克

  在王政時代,特·華德維男爵夫人的府第,是勃尚松總主教來往而頗有感情的幾處沙龍之一。這位太太,簡括一句,算得勃尚松婦女界頂有勢力的人物。

  特·華德維先生是大名鼎鼎的華德維的侄孫。那位過去的華德維又是殺人犯和叛教徒中最幸福最顯赫的一個,古古怪怪的軼事,講起來未免太偏於掌故了。叔祖是搗亂得厲害,侄孫卻安靜到極點。在貢台這一郡里過著蛀蟲在板壁里那樣的生活之後,他娶瞭望族特·呂潑家的獨養女兒。特·呂潑小姐把年收二萬法郎的田產,和華德維歲入一萬法郎的不動產聯合了起來。瑞士貴族的盾徽(華德維祖籍是瑞士),給嵌入特·呂潑家老盾徽的中心。這件從一八〇二年就決定的婚事,直到一八一五年第二王政時代以後才履行[106]。特·華德維夫人生下一個女兒三年之後,母家的祖父母輩全都下世,遺產清算完了。華德維家便把老屋出賣,搬進州公署街特·呂潑家美麗的府第,大花園一直伸展到石梯街那邊。華夫人在家時是虔誠的姑娘,婚後更其來得虔誠了。她是居士會裡女後之一,這個社團給勃尚松的高等社會蒙上一副陰沉的面貌,一派假貞節的態度,跟這個城的性格正好調和。

  特·華德維男爵先生是一個枯索的男人,沒精打采的,遲鈍的,好像疲乏已極,可不知給什麼弄乏了的,因為他有的是顢頇愚昧的福氣;但因他的太太是一個頭髮金褐色的女子,性格的冷酷變成了話柄(「像華德維太太一樣的尖刻」這句話,至今還有人說),所以司法界裡幾個愛打趣的便說,男爵是給這塊岩石弄乏了的。呂潑這個字,在拉丁文里的語源,確是岩石的意思。一般觀察社會深刻的人,定會注意到洛薩莉是華德維和特·呂潑兩家聯姻後唯一的結晶品。

  特·華德維先生的生活,消磨在一所富麗的車床工場裡,整天的車磨著。補充這生活的,是他歡喜集藏的脾氣。一般研究瘋狂的哲學家醫生,認為這種收藏癖集中在零星小件上時,即是精神失常的初步。華德維男爵搜羅貝殼,昆蟲,和勃尚松地區的地質斷片。有些好持異議的人,尤其是婦女,提到特·華德維先生時總說:「他真高尚呀!」從初婚起他就看到不能制勝妻子,便專心於機械的工作和講究的飲食了。

  

  特·呂潑的府第不乏相當的豪華,堪和路易十六的壯麗匹配,顯出一八一五年上兩大世家混合起來的貴族氣息。府內閃耀著一種古老的奢華,夠得上古董的資格。雕成樹葉形的水晶掛燈,中國綢緞,大馬士革的綾羅,地毯,金漆的家具,一切都跟古老的號衣古老的僕役調和。雖然用的餐具是家傳的黝黑的銀器,餐桌正中放著大玻璃盆,四面圍著薩克司出品的瓷器,肴饌卻精美非常。華德維先生為了消遣和調劑生活起見,躬自做廚房與酒窖的提調,他挑選的酒,在一州里頗負盛名。特·華德維夫人的財產是很重要的,因為她丈夫的一份,只是露克賽的田地,歲入一萬法郎左右,從沒增加過一筆遺產。無須特別提的,是特·華德維夫人和總主教間親密的交情,使她府上常有教區里三四位優秀的有風趣的神甫出入,都不討厭吃喝。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不知為了什麼大慶而舉行的一次盛宴中,正當太太們團團圍在客廳爐架前面,先生們一組組的站在窗框前面時,僕役忽然通報特·葛朗賽神甫來到,他一出現,全場便起了一陣歡呼。

  「唔,喂!那件官司呢?」有人對他嚷著。

  「贏了!」這位副主教回答,「我們本已絕望的法院判決,您知道為什麼……」

  這句話是指一八三〇年以後的法院組織,正統派幾已全部辭職。

  「判決書宣告我們全盤勝訴,把初審的判決變更了。」

  「大家以為你們是輸定了呢。」

  「沒有我,的確輸定了。我把我們的律師打發到了巴黎去,正當要上庭交手的時候,我找到一個新律師,靠了他才打贏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在勃尚松嗎?」特·華德維先生天真地發問。

  「在勃尚松。」特·葛朗賽神甫回答。

  「啊!不錯,是薩伐龍。」坐在男爵夫人近旁的一位俊俏的青年,名叫特·蘇拉的說。

  「他花了五六夜工夫,吞下那些文件那些案卷;跟我商議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幾小時,」特·葛朗賽神甫——他從二十天以來還是初次在特·呂潑府上露面呢——接下去說,「終於,薩伐龍先生把我們的敵人從巴黎請來的名律師完全打敗了。這個青年人真是奇妙,據推事們說。這樣,僧侶會獲得了雙重的勝利。第一它在法律上得勝了,第二它戰勝了市政府的辯護人,就是在政治上戰勝了自由主義。我們的律師說:『我們的敵人不該以為毀壞總主教區的利益會到處受人歡迎……』庭長不得不迫令聽眾默靜。所有的勃尚松人都拍手叫好。於是舊修道院的房產,仍歸勃尚松大寺的僧侶會管理。薩伐龍先生並且在離開法院時邀請他的巴黎同僚吃飯。那位同僚接受之下,對他說:『誰得勝,誰榮耀呀!』還毫無怨恨地祝賀他的勝利。」

  「您從哪兒覓來這個律師呢?」特·華德維夫人問,「我從沒聽人提過這名字。」

  「可是您從這裡就可望見他的窗子,」副主教回答,「薩伐龍先生住在石梯街,他的花園跟府上只隔一堵牆。」

  「他不是貢台郡人。」特·華德維先生說。

  「他什麼地方的色彩都沒有,簡直不知是哪兒人。」特·夏洪戈夫人說。「那麼他是什麼呢?」特·華德維夫人說著,一邊攙著特·蘇拉先生的胳膊向餐室走去。「假如他是外鄉人,什麼機緣會使他定居在勃尚松?在一個律師,這真是挺古怪的念頭。」

  「挺古怪的念頭!」年輕的阿曼台·特·蘇拉應聲說。

  如今少不得要敘述一番這位特·蘇拉的身世,才能令人明白這件故事。

  歷來法國和英國交換著一些虛浮的風氣,因為連鐵面無情的海關也阻攔不住,所以愈加持續不斷。我們在巴黎稱為英國式的時髦,在倫敦稱為法國式,反過來也是如此。兩個民族的敵愾,在兩點上是消滅了,一是言語問題,二是服裝問題。《神佑吾王》那支英國國歌,原是呂利[107]替哀斯旦或阿太莉的合唱部分譜的音樂。英國女子穿到巴黎來的裙撐[108],是一個法國女子在倫敦發明的,就是那有名的樸茨茅斯公爵夫人,發明的經過大家知道;起先,人們把這裙撐當作笑柄,甚至第一個英國女子初次在蒂勒黎御園前面出現時,幾乎被群眾擠死;可是裙撐終究被接受了。這個風氣控制了歐洲婦女有半世紀。一八一五年法國和列國講和時,大家把英國的低腰身衣服嘲笑了一年,全巴黎的人都去瞧卜蒂哀與勃呂奈演出的《可笑的英國婦人》;但一八一六和一七年,法國女子的腰身,從一八一四年的緊扣乳房起,逐漸下降,直到顯出腰部輪廓為止。近十年,英國又送了我們兩件語言學上的小禮物。來源不甚清白的「紈絝子弟」這名詞[109],原已化出三個後身:怪物,妙人,漂亮哥兒;它們卻被英文裡的「花花公子」(dandy)和「獅子」(Lion)先後代替了去。獅子可並不連帶產生「母獅」之名。母獅是從阿弗萊·特·繆塞有名的詩句里來的:「您曾否在巴塞龍那瞧見……那是我的情婦我的母獅。」在這兩個名詞和這兩種主要觀念之間,曾經有過一番融合,或者有過一番混淆,要是您愛這麼說。胡鬧也好,傑作也好,巴黎都盡多盡少吞得了;只消一樁胡鬧的事叫巴黎人開懷之後,要外省人不來染指是不容易的。所以當「獅子」披著長發,掛著鬍鬚,穿著背心,不用手幫忙而單靠面頰與眼眶的拘攣夾著眼鏡,在巴黎大搖大擺時,某些省城裡就可看到一些二等獅子,憑著連靴套長腳褲的風流典雅,對同鄉們的不修邊幅表示抗議。因此,一八三四年時,在阿曼台–西爾伐–雅各·特·蘇拉身上,勃尚松瞻仰到了獅子。蘇拉這姓氏,在西班牙占領時代[110]寫作蘇勒貢耶士;勃尚松城內西班牙家庭出身的人,阿曼台·特·蘇拉要算獨一無二了。當初西班牙分發許多人到貢台來經營,卻很少西班牙人住下。蘇拉祖上的定居,是為了和紅衣主教葛朗凡有聯絡之故。年輕的特·蘇拉先生老講著要離開勃尚松,淒涼的,佞神的,文學氣息極薄的城,刀兵必經和長期駐兵的城;但它的風俗,動態,面目,都值得加以描繪。這個見解,便使這個前程渺茫的男子,在新街跟州公署街相接的地方,三間家具寥寥的屋內住下。

  年輕的特·蘇拉少不得有一頭小老虎,這小老虎是他一個佃戶的兒子,小廝十四歲身材臃腫的,名叫罷皮拉。獅子把小老虎打扮得很講究:鐵灰色的短布大褂,束著漆皮腰帶,深藍色瓦棱布短褲,紅背心,上下半截顏色各別的漆皮長筒靴,黑帶鑲邊的圓帽,有特·蘇拉徽記的黃鈕扣。阿曼台給他白紗手套,供給洗衣費,伙食自理,三十六法郎一月的工資,這就教勃尚松的女工們大吃一驚:一年四百二十法郎給一個十五歲的小廝,外快在外!所謂外快是舊衣服的出賣,肥料的出賣,蘇拉把所蓄的兩匹馬中的一匹跟人交換時的酒資。用鄙吝的經濟手段餵養的兩匹馬,統扯每年耗費八百法郎。從巴黎定購的化裝品,領帶,身上佩戴的小古董,成罐的鞋油,衣著,總計年需一千二百法郎。倘把小廝(或小老虎),馬匹,超等衣著,和每年六百法郎的房金加起來,可以得到三千法郎的總數。可是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的父親,只傳下四千法郎一年的進款,靠幾塊貧瘠的分種田,還需花本錢去經營,經營的結果對收益又毫無把握。獅子的生活費,零用錢和賭本,統共派到近三法郎一天。所以他常常在旁人家裡用晚餐,午餐則吃得特別儉省。逢著迫不得已要自己破鈔用晚飯時,他就派小老虎到一家飯鋪去叫兩盤菜,從不花到二十五銅子以上。在大眾眼裡,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是一個揮霍無度,窮奢極侈的闊少;哪知這可憐蟲要把年頭跟年尾拉攏起來所運用的機智和本領,直可替一個高明的管家婦博得榮名。塗在靴或鞋上的六法郎的油,偷偷地洗了又洗以便戴三倍長久的五十銅子的黃手套,一條好戴三個月的十法郎的領帶,四件二十五法郎的背心,連靴套的長腳褲;所有這些衣飾在一個首府會令人怎樣起敬這個訣竅,是無人懂得的,尤其在勃尚松!既然在巴黎我們看到一般傻瓜花了三百法郎弄來的空架子,連燙髮和一件荷蘭細布的襯衫在內,進到一些婦女家裡,就能壓倒最優秀的男子而博得她們的青眼,怎麼又能教外省人不迷了心竅?

  要是您覺得這個窮光蛋的成為獅子未免太便宜,那麼得知道阿曼台·特·蘇拉去過三次瑞士,而且坐著車,每天趕很少的路,巴黎去過二次,又從巴黎去過英國一次。他被認為見聞廣博的遊歷家,能說:「在我所到過的英國……」富孀們對他說:「您這到過英國的人……」最遠他到過龍巴地,環繞過義大利的幾口湖。他閱讀新出的書。還有當他在家洗手套的時候,小老虎罷皮拉總回報客人說:「先生在工作。」因此人家說:「這是一個思想很激進的人。」想藉此減低阿曼台·特·蘇拉的身份。阿曼台有本事用勃尚松派的儼然的樣子,講些流行的濫調俗套,使他有資格列為縉紳階級中最博學的人物之一。他身上佩戴著流行的小古董,頭腦里裝著報紙檢查過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阿曼台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中等身材,褐色頭髮,胸膛突得很厲害,肩頭也照樣的顯著,大腿帶些圓形,腳已經發胖,手又白又肥,從兩鬢到下頜,留著一圈絡腮鬍子,短髭夠得上跟軍營里爺們的媲美,一張紅紅的大胖臉,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沒有表情;並且毫無西班牙人的模樣。他大踏步向著肥胖的路上走,那是對他的抱負大不利的。他指甲乾淨,鬍子修齊,衣飾最細小的部分都整飭如英國派。所以人家把阿曼台·特·蘇拉看作勃尚松第一美男子。每天按時到府的一個理髮匠(每年花費六十法郎的另一豪舉!),預言他將是批評時裝和風雅問題的權威。阿曼台起身很遲,梳洗完畢之後,約莫中午時分騎馬出門,到他的一處分種田上打槍。對這件事情,他和晚年的拜倫一樣重視。隨後在三點左右回家,一路在馬上給女工們和路人們瞻仰。他所謂的「工作」——只要做到四點,之後,他開始更衣,去赴人家的晚宴,把黃昏消磨在勃尚松貴族家裡打韋斯脫[111],到十一點回家睡覺。再沒一種生活更合時,更本分,更無疵點的了,因為星期日和節日的教堂儀式,他都准到。

  要您懂得這種生活是如何闊綽,必得把勃尚松說明幾句。沒有一個城市比它對進步更深閉固拒的了。勃尚松的官吏,公務員,軍人,凡是巴黎派來當一個什麼差使的,一股腦兒被包括在「客幫」這個頗有意義的名詞之內。客幫是個中立圈,好似教堂一般,是城裡的貴族社會和中等社會相遇的唯一場合。在這個圈子內,為了一言半語,一瞥一視,一舉一動,就能在中產婦女和貴族婦女之間,發動這一家對那一家的仇恨,保持到老死,把分隔兩個社會的不可超越的鴻溝愈加擴大了。除了格萊蒙–聖–約翰,蒲弗勒蒙,特·賽,葛拉蒙幾姓,以及住在貢台區田莊上的幾個大族以外,勃尚松最早的貴族,也不過追溯到兩個世紀以前,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時代。這個社會本質上是司法界構成的,那種傲慢,那種頑固,那種嚴峻,那種實際,以及那種不能和維也納宮廷[112]相比的高傲,因為勃尚松人在這一點上會模仿維也納無恥的交際社會。什麼雨果,諾第哀,傅立葉[113],替本地增光的人物,都談不到,人家不理會這些。貴族之間的婚姻,當孩子們在搖籃里的時候已經定局,最重大和最細小的事都在那時確定了。從沒一個外鄉人,一個不速之客溜進這些家庭;那些校官或有爵位的軍官在此駐防時,哪怕是法國最高的門第出身,也得費盡心機才能教當地的貴族予以接待;為此所用的外交手段,恐怕泰勒朗親王[114]也會很欣幸的領教,以便拿到國際會議上去應用。一八三四年,在勃尚松穿連靴套長褲的只有阿曼台一個。這已可說明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的闊綽。再則,一件小故事可以使您徹底了解勃尚松。

  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前些時候,州公署覺得需要為它的機關報從巴黎去請一位編輯,來抵制《大新聞報》在勃尚松發刊的《小新聞報》,和當年共和政府策動的《愛國報》。巴黎派來一個青年,完全不熟悉貢台的,一開場便串起《夏里伐里》派[115]的角色來。中間派的首領,一個市政廳里的人物,把這個記者叫了來,對他說:「告訴您,先生,我們是一本正經的,不止是正經,而且是惹人厭的,我們絕對不願人家使我們開心,我們笑過之後就要懊惱得發怒。把文章寫得像《兩世界雜誌》里最笨重的長篇大論一樣的難消化,您還不過和勃尚松人的腔派僅僅合拍。」

  編輯依了他的話,講著最難懂的玄妙的土話,果然大受歡迎。

  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所以不曾喪失勃尚松上流社會對他的敬意,還是靠他們純粹的虛榮心;貴族們很樂意裝作適合潮流,能對那些到貢台來遊歷的巴黎貴族,提供一個和他們仿佛的青年。所有特·蘇拉私下做的工作,騙人的玩意,表面的奢豪,骨子裡的安分,都有著一個目的;否則這勃尚松的獅子早不在地方上了。阿曼台心想娶一個有錢的妻子,能有一天證明他的田莊並沒抵押,證明他有著積蓄。他想教全城關心他,成為當地最美最風雅的男子,以便先獲得洛薩莉·特·華德維小姐的注意,然後獲得她的婚約!

  一八三〇年,年輕的特·蘇拉先生開始他花花公子的生涯時,洛薩莉才十四歲。一八三四年,特·華德維小姐的年齡,正到了少女們很易被阿曼台勾引大眾注目的怪腔派吸動的時候。很多獅子是打了算盤,預備投機而做起獅子來的。華德維府上,十二年來每年有五萬法郎的進款,支出卻從不超過二萬四,雖然他們每星期一,五兩次的招待勃尚松高等社會,星期一是晚餐局,星期五是夜會。這樣,十二年來怎會沒有每年二萬六千的儲蓄,用著這些舊家所特有的神不知鬼不覺的手段存放在一邊!外面很普遍的相信,特·華德維夫人因為田產已經很多,所以她的積蓄在一八三〇年上以三厘利存放著。由此,洛薩莉的奩資,總該在每年四萬法郎上下的收益。五年以來,獅子像田鼠一般的苦幹著,為的要把自己的地位維持在嚴厲的男爵夫人的敬意的頂尖上,一邊還得裝出討好特·華德維小姐自尊心的姿態。阿曼台在勃尚松的地位賴以維持的那些巧妙,男爵夫人胸中雪亮,並且因此很看重他。她三十歲時,特·蘇拉就依在她的翼下:他膽敢讚美她,奉她為偶像,甚至能對她——世界上只有他能——講述幾乎所有的虔誠婦女都愛聽的粗野笑話,她們靠著崇高的德行,盡可凝視深淵而不致失足,觀看魔阱而不會陷落。您懂得為何這獅子連最平常的把戲都不玩麼?他把自己的生活攤得明明白白,好像露天一樣,誰都看得清楚,為的要在男爵夫人身畔扮作自甘犧牲的情人,好讓她把不許肉體消受的罪惡,在精神上痛快一下。一個男人而能有特權把唐突的說話灌在一個虔婆耳里,便是她心目中可愛的人物。倘若這模範獅子對人心認識更深的話,他大可毫無危險的在勃尚松女工中間干幾件風流事,她們看他像王一樣呢:用這種辦法來對付嚴厲而假貞節的男爵夫人,他的事情只會更加順利。在洛薩莉前面,這位律身謹嚴的傢伙,顯出是花大錢的闊客:宣揚著豪華生活,讓她窺見一位時髦太太在巴黎當漂亮角色的遠景,那兒他是將來要以國會議員的資格前去的。這些高明的手段獲得完滿的成功。一八三四年時,組成勃尚松高等社會的四十個舊家的母親,提起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一律認為是勃尚松最可愛的青年;在特·呂潑府上,誰也不敢跟這紅人爭座,全勃尚松都把他看作洛薩莉·特·華德維未來的丈夫。關於這個題目,男爵夫人甚至已和阿曼台談過幾句,男爵的裝聾作啞,更替這談判加了一重保障。

  因為有一天會成巨富而身價大增的特·華德維小姐,自幼在母親很少出門(因為她那樣的愛總主教)的特·呂潑府邸里教養長大,受著清一色的宗教教育束縛,受著母親嚴格的道德管教,和專制的壓迫。洛薩莉實在一無所知。研究過哥德利著的地理,聖經,古代史,法國史,加減乘除,一切都經過一個老耶穌會徒的嚴密檢查,這好算知道什麼事情嗎?繪畫,音樂,跳舞是禁止的,仿佛那些是不能美化人生而要敗壞人生的。凡是各種針線和零星女紅,男爵夫人都教給女兒:縫衣啦,刺繡啦,編織啦。十七歲的洛薩莉,只念過《傳教徒通訊錄》和一些關於貴族徽章學的書。報紙從沒污過她的眼目。每天早上她給母親帶到大教堂去做彌撒,回來吃中飯,在花園裡散步一會之後,做著女紅,坐在男爵夫人旁邊招待來客,直到晚餐時分。然後,除了星期一五之外,她陪著特·華德維夫人消磨黃昏,從不能超過母親規定的發言量。十八歲時,特·華德維小姐是一個嬌弱的少女,纖瘦的,平板的,黃頭髮,白皮膚,毫無表情。淡藍的眼睛,在眼皮翻動時倒還美麗,眼皮往下一垂,有一團陰影罩在面頰上。輪廓整齊的額角,被幾點紅瘢損害了光彩。她的臉龐真像杜萊和班呂琪以前諸畫家[116]筆下的聖女:同樣肥肥的臉盤,雖然單薄些,同樣由耽想造成的帶憂鬱性的細膩,同樣嚴肅的天真。她身上的一切,連姿勢在內,都令人想起那些處女,只在細心的識者眼裡,才在神秘光彩之下顯出美。她有好看的但是紅色的手,有女莊主般最美的腳,平常她穿著純棉料的長袍;但在星期日和節日,母親准她穿綢。她在勃尚松裁製的服裝,把她裝扮得幾乎丑了;可是她的母親倒想從巴黎的時裝上獲取嫵媚,華麗,和風雅,靠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幫忙,她的裝飾最細微的部分,都取法於巴黎。洛薩莉從沒穿過絲襪或長筒靴,只穿紗襪和皮鞋。大宴會的日子,她穿著一件輕紗袍,垂著頭髮,腳上套了一雙古銅色皮鞋。在洛薩莉的這種教育和謙卑的態度之下,藏著一副鐵一般的性格。生理學家與深刻的人性觀察家,會叫您大為錯愕的告訴您,脾氣,性格,性靈,天才,在家庭里會經過長時期的間隔而重現,跟所謂遺傳病一般無二。因此才氣和痛風症一樣,有時會一跳兩代。這種現象,我們可在喬治·桑身上找到一個著名的例子:撒克斯元帥的精力,氣魄,觀念,都在喬治·桑身上重現;因為她的父親是撒克斯元帥的私生子[117]。鼎鼎大名的華德維的果斷,傳奇式的豪膽,重又降臨在侄曾孫女身上,再加特·呂潑族的固執與自恃血統高貴的傲氣,愈加強化了她的個性。但這些優點,或這些缺點,倘您喜歡這麼說,埋在這顆外表柔弱的少女靈魂里,其隱藏之幽深,不下於火山未成形前丘陵之下的熔岩。特·華德維夫人或許已窺到這雙重的血統遺產,所以把洛薩莉管得那麼嚴,甚至有一天總主教埋怨她待女兒太苛時,她回答說:「讓我管教罷,大人,我是識得她的!躲在她皮肉底下的撒旦不止一個呢!」

  男爵夫人對女兒的特別注意,尤其因為她認為這是她做母親的榮譽攸關。再說她也無事可做。格羅底特·特·呂潑那時三十五歲,差不多是寡婦,因為丈夫車磨著各種木料的蛋盅,拼命要用硬木製造六根軸梗的輪盤,替他的賓客做煙罐;所以他的太太只能和阿曼台·特·蘇拉毫無邪念的調調情。當這個青年人在她府上的時候,她忽而把女兒打發開,忽而把她叫回來,想從這顆年輕的心中發現一些嫉妒的動作,以便有馴服它們的機會。她模仿警察對付共和黨人的辦法;但她白費心力,洛薩莉絕不露出任何騷動。於是嚴峻的虔婆埋怨女兒沒有心腸。洛薩莉對母親的認識,足以知道如果她覺得年輕的特·蘇拉先生「不錯」的話,定會招惹一頓臭罵。所以對於母親的一切挑逗,她只回答幾句所謂耶穌會徒派[118]的句子,其實這俗稱是不妥的,因為耶穌會徒是強者,而這些吞吞吐吐的省略句子只是弱者藏身的鐵絲架。於是母親認為女兒裝腔作勢。倘使不幸而華德維和特·呂潑的真性格閃露一下時,母親便提出兒女對父母應有的尊敬,迫令洛薩莉柔順地服從。這種爭鬥是在日常生活最幽密的核心發生的,表面上絕對不露聲色。副主教,這位親愛的特·葛朗賽神甫,故總主教的朋友,無論以本區主教的資格而論是如何精明,卻總猜不透這種爭鬥曾否煽動母女間的仇恨,是否母親先存下妒意,是否阿曼台在母親身上追求女兒的行為已經逾限。站在世交的地位上,他既不盤問母親,也不盤問女兒。洛薩莉,為了年輕的特·蘇拉先生,精神上太吃虧了,便如俗語所說的不耐煩他,當他對她說話,想逗引出她一些心腹時,她總很冷淡。這種憎厭之心唯有母親的眼睛看得見,永遠被抓為訓話的題目。

  「洛薩莉,我不懂你為什麼對阿曼台這麼冷淡;是不是因為他是我們一家的朋友,我們,你的父親和我都喜歡他的緣故……」

  「唉!媽媽,」有一天那可憐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待他好了,豈不罪過更大?」

  「什麼話?」特·華德維夫人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的母親是不講理的,也許,照你想來,母親在無論哪一點上都不講理?但願從今以後,別再有同樣的話從你嘴裡出來,對你的母親……」

  這場拌嘴持續了三點三刻,而洛薩莉又把這一點提出了。母親氣得面孔發白,打發洛薩莉進了臥室。洛薩莉在那兒尋思這場爭吵的意義,什麼都尋思不出,她本是無辜的呀!因此,當勃尚松全城以為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已十分迫近他追逐的目標,而他也為此解掉了領帶,耗費了多少罐的鞋油,用掉了多少黑油使須髭發亮,穿舊了多少漂亮背心,用去了多少馬蹄鐵和綁腰(因為他穿著件皮馬夾,獅子們的綁腰),其實阿曼台與對象之間的距離,比任何初入門的生客還要遠,雖然他有尊嚴高尚的特·葛朗賽神甫撐腰。並且在我們這件故事開始的時候,洛薩莉全沒有知道年輕的阿曼台·特·蘇勒耶士是為她預備的。——現在我們再來敘述那天晚餐桌上的情形。

  「夫人,」特·蘇拉先生對男爵夫人說,一邊等太熱的湯冷卻,一邊想把他的敘述弄得曲折些,「有一天,驛車把一個巴黎人送進這裡的國家旅館,他看了幾處房子,揀定石梯街上迦拉小姐那所屋子的二層樓。隨後這外鄉人徑奔市政府,把實際住址和行使公權的住址備了案。接著他提出合格的證件在法院律師表上注了冊,到他的新同僚那裡,法院的僚屬那裡,推事那裡,一切司法界人士那裡,投了名片,上面印著:亞爾培·薩伐龍。」

  「薩伐龍這個姓是出名的,」深通貴族徽章學的洛薩莉說,「薩伐龍·特·薩伐呂司這一族是比利時最老最貴最富的世家之一」。

  「他是法國人而且是南方人,」阿曼台·特·蘇拉接著說,「如果他要襲用薩伐龍·特·薩伐呂司的盾徽,他必得在上面加一條橫線。在比利時勃拉防州現在只有一位薩伐呂司小姐,一個遺產甚富的待字的閨女。」

  「橫線其實是私生子的標識,」特·華德維小姐又接上來說,「但一個特·薩伐呂司伯爵的私生子依舊是貴族。」

  「夠了,洛薩莉!」男爵夫人說。

  「您要她懂得盾徽學,」男爵插嘴道,「她的確很懂呀!」

  「講下去罷,阿曼台。」

  「您懂得在一個樣樣分門別類,確切肯定,整理就緒,編號入冊,像勃尚松這樣的城裡,亞爾培·薩伐龍毫無困難地被我們的那些律師接受了。各人只說:哦,一個全不知道勃尚松的可憐蟲。哪個糊塗蛋勸他上這兒來的?他想來幹什麼?不親自去拜會法官而光是投一張名片,真是大錯特錯!所以過了三天,再也不提薩伐龍。他雇用了故迦拉先生的貼身男僕,略知烹調的奚洛末做當差。誰也沒見過或會過亞爾培·薩伐龍,所以更容易把他忘掉。」

  「難道他不去做彌撒嗎?」特·夏洪戈夫人問。

  「他星期日上聖·彼得堂,但他去的是第一場,早上八點。他天天夜裡一二點鐘起來,工作到八點,用早餐,再工作,在花園裡繞個五六十圈;然後進去用晚餐,在六點與七點之間睡覺。」

  「您怎麼知道這些的?」特·夏洪戈夫人問特·蘇拉先生。

  「第一,夫人,我住在石梯街轉角上的新街,遠遠里望得見這位神秘角色所住的屋子;再則,在我的小老虎和奚洛末之間,天然有他們的交際。」

  「這麼說,您還跟罷皮拉談天?」

  「不然教我散步的時候怎辦?」

  「唔,那麼,您請律師怎麼又會請一個外鄉人?」男爵夫人這麼一句又把發言權遞還給副主教。

  「首席庭長曾經捉弄這位律師,指定他在重罪法庭替一個近乎白痴的鄉下人當義務辯護,這鄉下人被控偽造罪。薩伐龍先生卻使這可憐蟲得到開釋,證實他無罪,說他上了真正罪犯的當。不但他的論見獲得勝利,並且逼得人家把兩個證人扣押,坐實之後都判了罪;他的辯詞打動了法院當局和陪審官。隔了一天,陪審官中有一個商人把一件頗為棘手的案子委託薩伐龍先生,又勝訴了。在我們當時的形勢之下,裴里哀先生既無法到勃尚松來[119],特·迦爾色諾先生便勸我請這位薩伐龍律師,預言我們一定勝利。等我一看見他,一聽他談話,我便信任他,而果然我沒有看錯。」

  「難道他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特·夏洪戈夫人問。

  「是的。」副主教回答。

  「那麼,請您解釋給我們聽聽。」特·華德維夫人說。

  「我第一次見他,」特·葛朗賽神甫說道,「他在過道隔壁的房內(從前迦拉老頭的會客室)招待我,那間房給他全部漆成舊橡木色,裝滿了法律書,擺在漆著同樣顏色的書架上。除了油漆和藏書以外,再沒旁的華貴裝飾,因為家具只有一張雕花舊木書桌,六張花綢面椅子,綠鑲邊的淺褐色窗簾,地板上鋪著一張綠地氈。這間書屋靠著過道里的火爐取暖。我在等待的時候,完全沒把我的律師想像作年輕的樣子。這個特殊的背景同他的面貌調和得很,因為薩伐龍先生穿著西班牙毛織的黑晨衣,束著一根紅腰帶,穿著紅軟鞋,紅法蘭絨背心,紅便帽。」

  「魔鬼的號衣呀!」特·華德維夫人嚷道。

  「是呀,」神甫說道,「但是一張氣宇軒昂的臉:烏黑的頭髮已經有幾根白絲,像我們畫上聖·彼得與聖·保祿的頭髮,虬結的,亮晶晶的,其硬如毛,雪白的圓脖頸好似女人的一般,莊嚴的額上分布著氣概不凡的紋縷,就像偉大的計劃,偉大的思想,深沉的內省在巨人額上刻畫下來的;橄欖色的皮膚隱約有些紅瘢,方鼻子,火熱的眼睛,深陷的面頰,刻畫出充滿痛苦的兩條長長的皺痕,常帶笑容的嘴,纖削的下頜太短了些;太陽穴里有著褶襉,凹陷的眼睛,在眉毛濃密的眼眶下轉動,像兩顆火球;但雖然布滿這些熱情的標識,他依舊保持著一副非常隱忍的,鎮靜的神態;動人心坎的柔和的聲音,出我意料地會在法庭上那樣的運用自如,顯出真正演說家的嗓子,時或音清而語黠,時或微言而多諷,忽而引吭如雷鳴,忽而跌宕作冷嘲,犀利無匹。薩伐龍先生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一雙手像大主教的[120]。我第二次上他家,他把我讓進藏書室隔壁的臥房;一口窳劣的衣櫥,一張窳劣的地毯,一張中學生用的臥床,窗上掛著洋布窗簾,當我看著這些陳設而錯愕時,他對我微微一笑。他剛從另一間小書齋里出來,當我的面旋上了門鎖,那是誰也不能進去的,據奚洛末說,他也只能在門上叩幾下。第三次,他在書房裡用著極菲薄的午餐;但這次因為他隔夜整晚的查閱我們的案卷,我又帶了代訴人同去,需要在他家耽留很久,而代訴人奚拉台先生又歡喜絮聒,我便有了仔細打量這個外鄉人的機會。當然這不是一個平常的人。這副威嚴而又溫和,沉著而又煩躁,飽滿而又虛弱的面具之下,藏著不少秘密。我發覺他微微有些傴背,好似一個肩負重任的人。」

  「為什麼這個能言善辯的人離開巴黎呢?他抱著什麼計劃到勃尚松來?外鄉人在此很少成功的希望,難道沒人告訴他嗎?人家會利用他,但勃尚松人絕不讓人利用他們。既然來了,他又為什麼毫無活動,直等到庭長心血來潮才露頭角?」那個俏麗的特·夏洪戈夫人這樣問。

  「當我把這副壯美的相貌仔細研究過後,」特·葛朗賽神甫接著說,一邊狡黠地望著發問的對手,仿佛他還有什麼話藏在肚裡不說,「尤其當我今天聽見他和那巴黎的大將舌戰過後,我想這個三十五歲上下的人,將來定有一番驚天動地的表現……」

  「您的官司贏了,您給了他報酬,我們還提他做甚?」特·華德維夫人這樣說,因為她發覺自從副主教講著這件事情以來,她的女兒幾乎目不轉睛地盯住他的嘴唇。

  於是談鋒換了方向,再也不提亞爾培·薩伐龍。

  教區里最能幹的副主教所描繪的這幅肖像,因為其中藏著一部真正的小說,所以對洛薩莉越顯得有小說般的魔力。她破題兒第一遭遇到這種異事,這種奇蹟,為一切青年幻想所企望的,為在洛薩莉的年紀上那麼活躍的好奇心所縱身捕捉的。這個陰沉的,痛苦的,雄辯的,勤奮的亞爾培,給特·華德維小姐拿來跟那位肥頭胖耳的,雄赳赳的,甜言蜜語,膽敢對著世代簪纓的特·呂潑大談風雅的特·蘇拉相比之下,真是如何理想的人物!阿曼台只給她挨罵受氣,並且她也把他覷破了,不像亞爾培·薩伐龍渾身是謎,好讓她細細的猜。

  「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她在肚裡暗暗念著。

  然後是要看見他,瞧見他!……這是一個素無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她在心中,想像中,腦海中,把特·葛朗賽神甫所說的一句一句重新溫過,因為每個字都發生了效果。

  「美麗的額角!」她想道,眼望著飯桌上每個男人的額角,「我連一個美麗的額角都瞧不見……特·蘇拉先生的那個是太飽滿了;特·葛朗賽神甫的那個美固然美,但他年已七十,頭髮全禿,不知他的額角到哪兒為止。」

  「你想什麼呀,洛薩莉?你簡直不吃東西……」

  「我肚子不餓,媽媽。」她說,「手像大主教的一般……」她又往下想,「我記不起我們那風神俊美的總主教了,雖然他替我行過堅信禮。」

  她在幻想的迷宮中來回蹀躞的時候,終於記起她偶爾半夜醒來,從床上瞥見兩座貼鄰花園的叢樹中間,閃耀著一扇明亮的窗子:「原來就是他的燈光,」她私忖道,「我可以看見他!我一定要看見他。」

  「特·葛朗賽先生,僧侶會的訟案算是完全結束了麼?」洛薩莉在大家靜默的一剎那劈面問著副主教。

  特·華德維夫人很快地和副主教交換了一個眼色。

  「這對你有什麼相干呢,親愛的孩子?」她對洛薩莉說,那種假作溫柔的語調使她的女兒從此留了心。

  「人家還可上訴到最高法院;但我們的敵人得三思而行。」神甫回答。

  「我真不會相信洛薩莉會把一樁官司想了一頓飯的辰光。」特·華德維夫人又補上一句。

  「我自己也想不到,」洛薩莉說,說時那副迷惘的神態令人發笑,「可是特·葛朗賽先生那樣的聚精會神,弄得我也關切起來。真是無心的呀!」

  大家離開餐桌,賓主一齊回到客廳。洛薩莉整個黃昏靜聽著,要曉得人家還提不提亞爾培·薩伐龍;但除了每個來客對神甫祝賀他訴訟勝利,而並無頌揚律師的話以外,再也不涉及本問題。特·華德維小姐不耐煩地等著夜闌人靜。她立意要在二點到三點之間起來,瞭望亞爾培書齋的窗子。到了那時,對那幾乎光禿的樹隙間透過來的燭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種快感。憑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為之擴展得更遠的視線,她看見亞爾培在寫作;她自以為辨出家具的顏色,好像是紅的。壁爐的煙突在屋頂上吐著一縷濃密的黑煙。

  「當大家酣睡的時分,他守護著……好似上帝!」她心裡想。

  女子教育包括著那麼嚴重的問題,因為一個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親的身上,而這是法國的大學院久已不理會的。這兒便有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啟發少女呢,還是壓抑她們的思想?不消說宗教制度是壓迫的:如果您啟發她們,就會在未成熟的年齡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們思想,又會遇到出人意外的爆發,如莫里哀描寫得那麼真切的阿匿斯[121],把這股平日壓迫著的思想,那麼新鮮,那麼犀利,像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衝的思想,交給一件意外的事故擺布,就如謹慎的勃尚松僧侶會中最謹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謹慎的敘述促成了特·華德維小姐致命的危機。

  次日早晨,特·華德維小姐一邊穿衣,一邊不由得望著亞爾培·薩伐龍在特·呂潑家園貼鄰的花園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將怎辦?現在我能看見他。他在想什麼呢?」

  在洛薩莉一向見到的勃尚松人的面貌中,唯有這個奇人的臉相壓倒一切而巍然獨顯;她遠遠地看見過後,一轉念便想透入他的內心,刺探如許神秘的底蘊,一聽這雄辯的聲音,領受一下這對美目的瞥視。這些她心裡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貫注的做著繡作。就像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裝得一無所思的樣子,其實對什麼都想到家,使她的陰謀詭計,算無遺策。洛薩莉這次深思熟慮的結果,是決意要懺悔。次日早晨,彌撒完畢以後,她在聖母寺跟奚羅神甫談了幾句,把他灌了迷湯,懺悔給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時半,在八點那場彌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謊,以便能有這麼一次,在律師去做彌撒的時間等在教堂里。末了她又對父親大發孝心起來,到工場裡去看他,問他無數關於車床技術的問題,最後勸他車大東西,車柱子。一朝慫恿父親開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車工上最難的技術之一以後,她又勸他利用花園正中的一大堆石頭,拿來造一座假山洞,洞頂蓋一所瞭望塔式的小神堂,那麼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面前炫耀了。

  正當這個素被冷淡的可憐人為了這個計劃而高興時,洛薩莉擁抱著他說:「最要緊別跟母親說是誰給您出的這個主意;她會罵我的。」

  「放心就是。」特·華德維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呂潑小姐淫威之下,和女兒一樣的喘不過氣來。

  由此,洛薩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瞭望台,可以望到律師的書齋。世界上有些男人,儘管少女們為之使盡那樣傑出的外交手腕,往往會像亞爾培·薩伐龍一樣全不得知。

  焦灼地期待著的星期日終於到了,洛薩莉細磨細琢的化裝,把伺候特·華德維母女的女僕瑪麗愛德看得笑起來。

  「小姐這樣仔細的梳妝,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瑪麗愛德說。

  「你教我想起,」洛薩莉一邊說,一邊對瑪麗愛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面孔通紅,「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裝扮得厲害。」

  離開石級,穿過庭院,跨出門檻,走在街上,洛薩莉的心,跳得像我們預感有大事臨頭的時候一樣。至此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麼回事:她原以為母親會從她臉上窺破她的計劃,不許她去懺悔;她覺得腳里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來,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囉,她同懺悔師約的是八點一刻,對母親說是八點,為的好在亞爾培身旁等待一刻鐘。她在彌撒開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簡短的禱告之後,走去瞧瞧奚羅神甫已否坐在懺悔亭里,藉此在教堂里繞一個圈子。然後她揀了一個可以望見亞爾培進來的地方等著。

  在好奇心替特·華德維小姐安排下的那種心境中,真要一個奇醜的男人才會顯得不美。可是原已出眾的亞爾培·薩伐龍,加上他的儀態,他的行動,他的姿勢,連他的衣裝在內,一切都有那種唯「神秘」一詞可以形容的氣氛,當然使洛薩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他一進來,本是黝暗的教堂,洛薩莉覺得忽然明朗了。她迷著他遲緩的近乎莊嚴的步履,為肩荷整個世界的人所慣有的,他的舉動,他的深沉的目光,都表現出他頭腦里有一股掃蕩一切的或控制一切的思想。洛薩莉至此才明白副主教一席話的邊際。是呀,這對閃出一絲絲金色的半褐半黃的眼睛,的確遮掩著一股熱情,閃閃爍爍地透露出來。洛薩莉,不顧瑪麗愛德的注意,不辭唐突的兀自迎著律師走去,好和他四目相對一下;而這蓄意探索的目光,竟把她的血給換了,因為她的血沸騰激越,仿佛體熱增加了一倍。亞爾培一坐下來,特·華德維小姐便也揀了一個座位,好讓她在奚羅神甫未到以前完完全全望著他。當瑪麗愛德說「奚羅神甫來了」時,洛薩莉覺得只過了幾分鐘。及至她從懺悔亭里出來,彌撒業已終場,亞爾培已經走了。

  「副主教說得不錯,」她想,「他痛苦著!為何這匹大鷹,他的眼睛就像鷹,降落在勃尚松?噢!我要全部知道,可是怎辦?」

  在這簇新的慾火鼓動之下,洛薩莉一針不錯地做著挑繡,心裡做著種種盤算,面上裝著天真的傻樣,蒙蔽她的母親。從星期日那天特·華德維小姐受到了一眼之後,或者如果您喜歡借用拿破崙的名句來形容一下愛情的話,從她受到了「火的洗禮」之後,她非常興奮的推動著瞭望台計劃。一等到有兩根柱子車好之後,她便對母親說:

  「媽媽,父親腦筋里有一個古怪的念頭,想用園子中間的那堆石頭搭一座瞭望台,他正在車磨這石台用的柱子;您贊成這個計劃麼?我覺得……」

  「你父親所做的事情,我一概贊成,」特·華德維夫人冷冷地答道,「服從丈夫是女子的義務,縱使她在思想上不同意……在特·華德維先生覺得好玩的時候,幹嗎我要反對一件本身無所謂的事情?」

  「但是從台上我們可以望到特·蘇拉先生的屋子,而我們站在台上時,特·蘇拉先生也可望見我們。恐怕人家會說……」

  「洛薩莉,你有意來指導你的父母不是?你自以為對於人生對於體統,比父母懂得更多不是?」

  「我不說了,媽媽。而且父親說可以把假山洞當作小房間,很涼快的,可以在裡面喝咖啡。」

  「你父親這個主意挺好呢。」特·華德維夫人回答,說著想去瞧瞧那些柱子。

  她對男爵的計劃表示贊同,在花園底上指定一塊基地,不會被特·蘇拉望見,卻清清楚楚可以望到亞爾培·薩伐龍的屋內。一個承攬商給叫了來,承造一個山洞,通到洞頂的是一條三尺寬[122]的小徑,石隙里種些雁來紅,菖蒲,常春藤,白英,金銀花,野葡萄藤。男爵夫人主張在洞內四面用粗木做護壁,當時正流行粗木做的花盆托,洞底上掛一面大鏡子,放一張有床罩子的羅漢榻,一張留著樹皮的鑲嵌木桌。特·蘇拉先生提議地下鋪瀝青。洛薩莉想出在頂上掛一盞粗木座子的掛燈。

  「華德維家在園子裡弄著有趣的玩意兒呢。」勃尚松城裡有人說。

  「他們有的是錢,盡可為一些想入非非的念頭花上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特·夏洪戈夫人問。

  「是呀,一千大洋,」年輕的特·蘇拉先生回答,「他們從巴黎請了一個人來裝飾內部,一切都是鄉下式,但弄出來是怪好看的。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做掛燈,正在雕花呢……」

  「有人說倍爾蓋給叫去挖地窖。」一個神甫插嘴道。

  「不是,」年輕的特·蘇拉先生接著說,「他在替山洞安排三合土的地基,防止潮濕。」

  「他們家一點子大的事您都知道。」特·夏洪戈夫人酸溜溜地說,一面望著她大女兒中的一個,從去年起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

  特·華德維小姐想著她的瞭望台的威風,頗為得意,覺得自己確比周圍的誰都高明。誰也猜不到這件工程是單單為了一個被認為遲鈍愚的小丫頭,想從更近的地方瞧一下薩伐龍律師的書齋之故。

  亞爾培·薩伐龍為僧侶會訟案所做的顯赫的辯訴,因為惹動了律師們的妒忌,所以特別被人忘得快。而且薩伐龍廝守著他的隱居,哪兒都不露面。一個外鄉人在勃尚松本來就容易被人遺忘;再加沒有吹捧的幫閒,不見賓客,他愈益增加了令人遺忘的機會。雖然如此,他在商事裁判所辯護了三次,三件棘手的案子,結果都鬧到法院。因此他得到了四個主顧,四個城裡的商業巨頭,承認他有識見,有外省人所謂的「好眼力」,把案子委託了他。華德維家的瞭望台揭幕那天,薩伐龍也樹起他的紀念碑來。靠他和勃尚松富商巨賈的暗中聯絡,他創辦了一份半月刊,叫作《東方雜誌》,由每股五百法郎的四十股湊成,資本交給他第一批的六位主顧,教他們明白勃尚松是米羅士[123]與里昂[124]中間的聯絡站,是萊茵河與龍羅河中間的重鎮,所以勃尚松的氣運大有促進的必要。

  倘使要跟東北隅的斯特拉斯堡競爭,勃尚松除了在商業上應居要鎮以外,豈不也應該在文化上做個中心?而與東方各州利益有關的重大問題,只能在一份雜誌上討論。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的文學勢力抓過來,替法蘭西東部做一番啟明工作,防止巴黎集權化,那該是何等的光榮!亞爾培想出來的這些理由,從十幾個巨商嘴裡傳出去,當作他們自己的主意。

  薩伐龍律師並不抬出自己的名字,把財政交給他第一個主顧蒲希先生管理,他是由於太太的路線和宗教書籍的最大出版家之一有關係的;薩伐龍卻保留著編輯權,和創辦人應享的一部分利益。商會向各地去鼓吹:陶爾,第戎,薩冷,紐夏丹,汝拉,蒲葛,南都阿,龍·勒·梭尼哀,要求他們精神上的援助,要求皮越,勃萊斯德,貢台三州全部好學之士加入合作。憑著商業關係和同行情誼,憑著定價的低廉(每季定價只有八法郎),獲得了一百五十份定戶。為避免因投稿不用而傷害本地人的自尊心起見,律師把文學欄的編輯職務交給蒲希先生的長子阿弗萊,一個非常熱衷,全不知文學事業的陷阱和苦悶的二十歲的青年。亞爾培暗中操著實權,把阿弗萊·蒲希造成了自己的信徒。在勃尚松,這位法庭之王只和阿弗萊一人有親密的來往。每早阿弗萊到花園裡來和亞爾培商量每期的內容。不消說,創刊號里有一篇阿弗萊的《感想錄》,為亞爾培所認可的。談話中間,亞爾培對阿弗萊暗示一些偉大的思想,文章的題目,給這青年去利用。因此,大商人的兒子自以為利用著這個大人物!在他眼裡,亞爾培是一個天才,一個深刻的政治家。對刊物的成功大為高興的商人們,只消繳納股本的十分之三。再添二百份定戶,雜誌的股東就有五厘的紅利可分,編輯費是不支的。而且這編輯費也非金錢所能支付。

  到第三期上,雜誌已辦到和法國所有的日報交換,那本是亞爾培在家閱覽的。這第三期內登著一篇中篇小說,署名A·S·;大家猜是名律師的手筆。雖然勃尚松的高等社會認為這刊物有自由主義氣息而很少注意,但仲冬時節,終於有人在特·夏洪戈夫人家裡談起貢台初次出現的那個中篇來了。

  「爸爸,」洛薩莉說,「勃尚松有一份雜誌了:你應該去定一份放在你那裡,因為媽媽是不讓我閱讀的:但你可以借給我。」

  為了急於服從他親愛的洛薩莉,服從五個月以來對他表示溫情的女兒起見,特·華德維先生親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東方雜誌》,把先出的四期借給了女兒。夜裡,洛薩莉一口氣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讀到的小說吞了下去;她覺得只活了兩個月,從前的日子都是白過的!所以這件作品對她發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內容去判斷。一個巴黎人把新興文學的手法與光彩帶到外省來的這篇作品,姑不必批評它真正的優劣,但在一個初次在文學作品中發揮處女的聰明和純潔的心的少女眼中,總不能不算是一篇傑作。並且洛薩莉根據她聽到的意見,直覺地構成一種觀念,更特別抬高了這小說的價值。她希望從中覓得多少亞爾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從最初幾頁起,這個意念便在她胸中證實了;讀完之後,她更確信自己沒有猜錯。據夏洪戈沙龍里的批評家們說,亞爾培大概是模仿幾個現代作家,因為不能創造,便講述自身的悲歡離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面便是他心腹的剖白。

  愛情造成的野心家

  一八二三年,以遊歷瑞士為旅行主旨的兩個青年,在七月里一個晴朗的早上,從呂賽納出發,乘著一條三個劃手的小艇,往弗呂侖前進,決意在四郡湖畔所有的名跡勝境都耽留一下[125]。呂賽納到弗呂侖途中的環湖風景,千變萬化,凡是最苛求的幻想所期望於高山的,大河的,湖泊的,巉岩的,幽溪的,綠草的,叢樹的,急流的,無不具備。有的是蕭條的荒野,有的是柔媚的山岬,有的是嬌艷清新的溪谷,密林矗立在峻峭的花崗岩上如帽頂的羽飾,幽靜涼爽的港灣張開著臂抱,盆地上的寶藏被幻夢的遠景點綴得更美了。

  在可愛的越梭鎮前面經過時,兩個朋友之中的一個盡望著一座木屋;木屋似乎剛造不久,四周圍著柵欄,坐落在一個土岬上,快與湖水相接。小艇在屋前駛過的辰光,最高層的房間底上探出一張婦人的臉,想瞧一瞧湖上扁舟的景致。凝視木屋的青年,正和陌生女子無意的目光相遇。

  「在這兒耽下來罷,」他對他的朋友說,「我們原把呂賽納作為遊歷瑞士的大本營,但若我改變主意,讓我留在這兒看守衣物,你不會覺得不行吧,雷沃博?你愛怎麼辦都可以,為我,我的遊程已經完畢。——船家,把船靠岸,讓我們在村上吃中飯。——我會到呂賽納把我們的行李全部搬來,在你離開這兒以前,你可以知道我的住處,回來好找到我。」

  「這裡也好,呂賽納也好,」雷沃博說,「沒有什麼分別,無須我來阻止你這下子的使性。」

  這兩個青年是一對名副其實的朋友。他們倆同年同學,一同在法科畢業之後,一同在暑假裡來一個照例的瑞士旅行。由於父親的意志,雷沃博已經預定回去進巴黎某公證人的事務所。他的方正,他的柔和,冷靜的感官和聰明,保證了他馴良的天性。雷沃博眼見自己將來是巴黎的公證人,他的生涯擺在面前,好似一條穿越法國平原的大路,整個的前程後果,他都抱著隱忍的情懷接受下來。

  他的夥伴洛道夫,和他的性格正是一個對照,這相反的兩極使他們的聯繫愈加密切。洛道夫是一個貴族的私生子;貴族的早逝,來不及採取必要的措置,保障他所愛的女子和洛道夫的生活。洛道夫的母親受了這一下命運的播弄,不得不走英勇犧牲的一路。她把孩子的父親慷慨贈與的東西全部出售,集了一筆十多萬法郎的款子,作為自己的終身年金,以很高的利率存放著,每年約有一萬五千法郎的進款,決心全部充作兒子的教育費,使他具備最能掙錢的本領,並且靠著歷年撙節,預備好一筆資金,等他成年時應用。這是冒險的辦法,完全依靠她的壽命的[126]辦法;但非這樣大膽,這位仁慈的母親就沒法過活,沒法充分的教育這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唯一的快樂之源。母親是一個魅人的巴黎女子,父親是比利時勃拉防州一個優秀的世家子弟,父母相愛的熱情簡直不分軒輊;洛道夫便是這熱情的結晶,賦有極度敏銳的感覺。從童年起他就處處顯出強烈的熱誠。在他身上,欲望竟是一股支配全生命的力和動機,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動的意義。智慧通靈的母親一發覺這種氣質大為惶急,做著種種努力,但洛道夫對於欲望的執著,依舊如詩人之於幻想,學者之於計算,畫家之於描繪,樂師之於作曲。他一方面溫柔如母親,一方面又挾著獷野的氣勢,固執的思想,追求他欲望的目標,恨不得把時間吞噬。幻想他的計劃成就時,他永遠把實現計劃的步驟一筆勾銷。母親說:「將來我的兒子生了孩子,他是要他們一下子就長大的。」因為指導得當,這股美妙的熱情使洛道夫學業優異,成為英國人所謂的完美的紳士。母親對他很得意,卻依舊替他擔憂著什麼重大的禍事,倘使這顆那麼溫柔那麼善感,那麼暴烈而又那麼慈悲的心,一朝被愛情抓住的話。所以這位謹慎的太太,竭力鼓勵雷沃博與洛道夫的友誼,她看到這位冷靜而忠誠的公證人,萬一她不幸而撇下洛道夫時,有資格做他的監護人,做他的知己,多少可以代替她的職司。洛道夫的母親四十三歲,卻風韻依然,使雷沃博為之傾倒。在這種情形之下,兩個青年更形親密了。

  所以深知洛道夫的雷沃博,看見他為了樓上的一瞥而勾留在村上,放棄原來逛聖·高太的計劃時,毫不驚奇。白鵝飯店替他們端整午餐時,兩個青年在村里溜達了一趟,在那美麗的新屋附近,跟村民隨意談天的當兒,洛道夫發現一個小布爾喬亞的家庭,依照瑞士很流行的習慣,願意招留他食宿。人家給他一個可以飽覽湖景的房間,四郡湖上招引遊客的秀麗的港灣歷歷在目。這座屋子和陌生女郎露面的那所,只隔一條十字岔道和一個小碼頭。

  洛道夫只要花一百法郎一月,便什麼生活的瑣事都不用管了。但屋主史多弗夫婦一想到為他應付的開支時,便要求預付三個月。你一接觸瑞士人,就看到一副高利貸的面孔。中飯之後,洛道夫拿著本來預備帶往聖·高太去的簡單衣物,立刻在房裡安頓下來,眼看雷沃博本著嚴守紀律的精神重新出發,去為自己為洛道夫完畢遊程。洛道夫坐在一塊突出湖岸的岩石上,等到雷沃博的小艇完全消失時,便偷眼打量著新屋,希望瞥見那陌生女子。可是直到他回寓,屋子裡始終沒有動靜。在晚餐桌上,他向史多弗夫婦詢問鄰舍街坊的瑣事。史先生從前是紐夏丹城中的制桶匠;這些房東是無須你多請,就會把他們的嘮叨傾箱倒篋背給你聽的,所以洛道夫所要知道的有關陌生女郎的消息,完全打聽明白了。

  陌生女郎叫作法尼·勒佛雷斯。勒佛雷斯是英國歷史悠久的一個大族;但理查遜用來創造了一個聲名狼藉的人物,把所有同姓的人全連累了[127]。勒佛雷斯小姐為了父親的健康住到湖上來,醫生說呂賽納郡的空氣於他有益。這兩個英國人來的時候沒有僕從,只帶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對法尼小姐很忠心,一個會侍候的怪聰明的啞巴。他們在上年冬季之前,寄居在裴格曼先生家。裴先生從前在義大利大湖中美麗島和母親島上,替鮑洛梅奧伯爵當園丁頭。裴氏夫婦每年有三千法郎的進款,把樓上的房間租給勒佛雷斯家,年租兩百法郎,租期三年。勒佛雷斯老人年紀九十開外,衰老得厲害,境況的艱難使他不能有什麼消費,很少出門;人家說他的女兒翻譯英國書和自己著書來養活他的。因此,乘船,騎馬,雇嚮導去遊歷四周名勝的事,勒佛雷斯父女一樣都不敢嘗試。窘迫到這步田地,大大地引起了瑞士人的同情,尤其因為他們失掉了一個賺錢的機會。房東的廚娘以每月一百法郎的代價包下三位英國人的伙食。但越梭鎮上都相信這個退職的園丁頭,儘管想冒充布爾喬亞,還是借了廚娘的名從中漁利。裴格曼夫婦在宅子四周辟有美麗的花園,起了一所華麗的花房。鮮花啊,鮮果啊,奇異的植物啊,使那位年輕的小姐經過越梭鎮時揀中了這所屋子。人家猜法尼小姐十九歲,是老人最小的女兒,大概給他寵慣的。不到兩個月以前,她從呂賽納弄來一架出租鋼琴,因為她似乎愛音樂愛得發瘋。

  「她愛花愛音樂,」洛道夫私忖著,「還沒出嫁?多運氣哇!」

  第二天,洛道夫托人去要求參觀在本地小有聲名的花園和花房。園主並不馬上答應,真是古怪!倒要討洛道夫的護照看。他立刻送了去,到下一天才由廚娘送回,說主人們請他賞光參觀。洛道夫上裴格曼家時,那種渾身打戰的情緒,唯有感情強烈,會把有些人要使用一世的熱情在一剎那間耗費精光的人才領會得。他認為老園丁夫婦是他的珍寶的守護者,特意在穿扮上討好他們。他一邊賞玩花壇,一邊不時覷一眼屋子,可是非常謹慎:園丁老夫婦顯然對他存著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啞巴的英國女孩身上了:雖然年輕,她的機靈卻使他疑心是一個非洲女子,至少是西西里島民。小姑娘皮色金黃,像一支哈瓦那雪茄,火辣辣的眼睛,亞美尼人的眼皮,長長的睫毛全然不是英國人的,頭髮比墨還要黑,而在此近乎橄欖色的皮膚下面,有著剛強的脾氣,和狂熱興奮的成分。她用刺探的目光瞅著洛道夫,全不知道害羞,緊盯著他每個小動作。

  「這摩爾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他問可敬的裴格曼夫人。

  002

  「英國人家的。」裴格曼先生回答。

  「她總不是生在英國的!」

  「也許他們從印度帶回來的。」裴格曼夫人說。

  「人家說年輕的勒佛雷斯小姐歡喜音樂,在醫生逼我住在湖上療養的時期,要是她應許我和她一起玩音樂,我才高興呢……」

  「他們沒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園丁說。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門之前,人家沒請他進屋裡去坐,也不曾給領到屋面和土岬之間的那部分園子中去。在那一邊,屋子二層樓上有一條寬大的木迴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著,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這樣的屋檐。洛道夫把這幽雅的建築誇獎了一番,只是枉然。當他辭別裴氏夫婦之後,不覺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像豐富的人,滿以為可操勝券而終於失敗的情形一樣。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著土岬,一直到勃羅奈,到歇費茲,回來已是黑夜降臨時分。遠遠里他瞥見窗子打開著,燈火大明,聽到鋼琴聲和嗓音曼妙的歌聲。於是他停下來,聽著唱得出神入化的義大利曲調,悠然神往。歌聲住後,洛道夫上岸把船和兩個船夫打發了。他不怕弄濕腳,去坐在給湖水侵蝕的花崗石礁上,背後是有刺的皂角樹排成濃密的籬垣,籬內是裴格曼家的一條走道,道旁種著還沒長成的菩提樹。一小時以後,他聽見有人在頭上一邊走一邊講,但傳到耳邊來的是義大利語,兩個女子,兩個少女的口音。他趁談話的人走在園中小徑的一端時,無聲無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經過半小時的努力,他居然達到小徑的盡頭,揀了一個他可瞧見她們而她們迎面來時瞧不見他的地位。他發覺兩個女子中的一個便是那啞巴,不禁大為詫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講著義大利語。那時正是晚上十一點。湖面上與屋子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兩個女子自以為萬分安全:越梭全鎮只有她們倆的眼睛還未闔上。洛道夫認為小姑娘的啞巴是不得已的偽裝。聽她們講義大利語的腔調,洛道夫猜她們便是義大利人,所謂英國人是假的。

  「這是些亡命的義大利人喔,」他心裡想,「一定害怕奧國的或撒地尼亞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裡才能太太平平的出來散步和談話[128]。」

  立刻他沿著籬垣躺下,蛇行著想從兩株皂角樹的根隙間找一條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裝的啞巴走在小徑另一頭時,他顧不得弄壞衣服或刺傷背脊,穿過了籬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陰暗裡,當她們走近到只離他一二十步而無法看見他時,他驀地站了起來。

  「不用怕,」他用法語對義大利女子說,「我不是間諜。你們是逃亡者,我猜著了。我是法國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來的。」

  說至此,洛道夫腋下給一件鋼鐵的東西擊中了,痛得馬上倒在地下。

  「把他縛了石頭往湖裡丟。」那可怕的啞巴說。

  「喲!奚娜。」義大利姑娘叫了起來。

  「還好沒打中要害,」洛道夫說著,從傷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劍,「再高一些,就直進我心窩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記起奚娜說過好幾遍的這個名字,「我不怨她,別責備她:能夠同您交談這種福氣,的確值得受此一擊!不過,請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們放心,我絕不聲張。」

  法朗采斯加驚疑定後,幫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對飽含著淚水的奚娜說了幾句。兩個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張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領帶。奚娜揭開他的襯衣,把創口深深地吮吸了一會。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國繃帶來蒙住了傷口。

  「您這樣可以回家了。」她說。

  她們倆每人扶著他一條胳膊,把洛道夫攙送到一扇小門口,鑰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裡。

  「奚娜懂得法語嗎?」洛道夫問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別慌。」法朗采斯加說,稍稍帶著不耐煩的口氣。

  「讓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動地回答,「也許我要長久不能再來……」

  他靠在小門的一根柱頭上,端相著美麗的義大利姑娘,她也讓他看了一會,在此最幽美的靜寂里,在此瑞士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確是古典的義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虛擬的,或者說是你所夢見的那種義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嫵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纖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結實的軀幹。紅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著突然的刺激,但那雙潮潤的,絨樣的烏黑眼睛,依舊流露出一股肉感。一雙手,希臘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雙最美的手,扶著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膚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國人只窺見一張微嫌太長的橢圓臉形,憂鬱的嘴巴半開著,在兩片寬闊鮮紅的唇間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齒。線條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這種光輝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動情的,乃是那種可愛的瀟灑,乃是這姑娘整個兒沉浸於同情心時的義大利風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囑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著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門口,拉了門鈴,一溜煙的逃了,賽似一隻燕子。

  「這些愛國黨人下起手來可真辣!」洛道夫躺在床上覺得痛楚時這麼想。「往湖裡丟!奚娜要在我脖子裡縛了石頭沉在湖裡呢!」

  天亮之後,他派人到呂賽納請最好的外科醫生;醫生來了,他要他嚴守秘密,說是名譽攸關。雷沃博遊覽回來那天,正逢他的朋友開始起床。洛道夫對他編了一個故事,托他到呂賽納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帶來了最兇惡最殘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親死了。當兩個朋友從熊城到呂賽納,再從呂賽納向弗呂侖出發那天,雷沃博的父親所寫的這封報喪信就到在那裡。雖然雷沃博有著預防,洛道夫仍舊受不住刺激,死去活來大發了一場。未來的公證人一等朋友脫離險境,便揣著全權委託書動身回法國。這樣,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撫慰他的痛苦的地方。這法國青年的處境,絕望,以及使他的喪母特別難受的情況,傳遍了越梭鎮,引起關切和同情。假裝的啞巴每天早上來看一次法國人,把他的病況報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夠出門時,就去裴格曼家謝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親的關切。自從搬進裴家以來,義大利老人還是第一遭放一個陌生人進門;洛道夫憑著新喪和教人放心的法國人資格[129],受到極誠懇的招待。在這初次的夜會上,法朗采斯加在燈光之下顯得那麼嬌艷,在這顆頹喪的心中無異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傷上綴上一朵希望的薔薇。她唱歌,卻不唱快樂的曲調,而專挑一批適配洛道夫心境的莊嚴高遠的音樂。他領會到這種體貼的用心。八點左右,老人讓兩個青年單獨相對,沒有一些疑慮的神色,逕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時,把洛道夫領到外邊迴廊上,對著壯麗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張粗木凳上,靠近著她。

  「親愛的法朗采斯加,我可以冒昧問您的年紀麼?」洛道夫說。

  「足十九歲。」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麼東西可以減輕我痛苦的話,」他接著說,「那將是希望從您父親那邊得到您。不管你們的經濟狀況怎樣,我覺得像您這樣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兒還更富有。我顫抖著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噓!」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別再往下說了:我已經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們之間深深地靜默了一會。當義大利姑娘覺得洛道夫的姿勢可怕時,發現他已暈過去了。

  「可憐的!」她心裡想,「我還當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鹽來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著法朗采斯加說,眼淚直流。

  「孩子,」她說,「還有希望。丈夫年紀……」

  「莫非八十歲了?……」洛道夫問。

  「不,」她微笑著回答,「六十五。他裝作老態龍鍾來瞞過警察的。」

  「親愛的,」洛道夫說,「再來幾下這一類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認識我二十年,絕不能知道我這顆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這顆心追撲幸福的熱誠是何等性質。」他又指著欄外的茉莉樹說,「這株樹向陽光舒展時,並不比我一個月來對您的戀慕,會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專一的愛情愛著您。這專一的愛情將是我生命的內在的原則,我也許要為之而送命!」

  「噢!法國人啊,法國人啊!」她微噘著嘴裝作不相信的神氣叫著。

  「不是要從時間手裡等著您,得到您麼?」他嚴肅地接著說,「可是您記住:如果您剛才的話是真誠的,那麼我將忠實地等您,不讓任何旁的感情進入我的心。」

  她狡獪地望著他。

  「什麼都不讓它進我的心,」他說,「連逢場作戲都不許。我得掙我的家業,應該為您富麗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聽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臉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偉大的達·文西在《蒙娜麗莎》上描繪得那麼奇妙的神氣。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會。

  「……是的,」他繼續說著,「您現在為了逃亡,不得不過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願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愛情超凡入聖的話,請您當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該成為您的朋友麼?我可憐的母親留下六萬法郎積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著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們什麼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夠我們享受。」她用著嚴肅的聲氣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麼?」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國,收回您丟下的財產時……」說至此,法朗采斯加又望著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錢還我。」他這麼說著,又體貼地望了她一眼。

  「不談這個罷,」她說這話時的手勢,目光,姿態,都顯得高貴無比,「去掙一份顯赫的家業,在您國內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是我的願望。聲名是一座活動的橋樑,可以令人飛渡深淵。鼓起您的雄心來,那是應該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偉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時候,與其為了我,毋寧為了大眾的幸福:您只會在我眼裡顯得更偉大。」

  在這次持續兩小時的談話里,洛道夫發覺法朗采斯加對自由思想抱著一腔熱忱,還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對自由的崇拜。臨走他由偽裝啞巴的奚娜送到門口。十一點鐘時,這村中已沒有人閒蕩,無須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邊,輕輕地用他勉強的義大利語問道:「孩子,你的兩個主人究竟是誰?告訴我,我給你這塊嶄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著錢答道,「男主人是米蘭有名的書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黨領袖之一,奧地利一心要關在史比特堡的煽動家[130]。」

  「一個書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們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麼出身呢?」洛道夫重新問奚娜,「她態度簡直像王后一般。」

  「義大利女子都是這樣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親姓高龍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膽子,他在小艇上張了天篷,在船尾放著靠枕。布置就緒,這位戀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無疑是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國少女的角色;但她帶著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龍那最細小的動作,都透露出極優秀的教育和最高貴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勢,洛道夫覺得和她是多少隔離了;面對著貴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預先盤算好和她親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變,儼然是個公主模樣,像中世紀的公主們一樣有她的特權。她似乎已猜到這武士的心思,膽敢自命為她的保護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廳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裝束上面,在那天端來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經認出閥閱世家與富有資產的標識。如今這些印象統統給回想起來,而當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嚴壓倒之後,他不禁沉吟著思索起來。奚娜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著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訕笑他。義大利姑娘的身世顯見與態度不符,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個新的謎,他懷疑其中還有像奚娜偽裝啞巴一樣的別的玄虛。

  「您想往哪兒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問。

  「往呂賽納。」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聽我喊出她的姓氏並不詫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會打聽奚娜,這刁滑的妮子!」

  「您對我有什麼不滿呀?」他一邊說一邊終於坐到她身旁,做一個手勢求她伸出手來,她卻把手縮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經的,用我們的口語說是:彆扭的。」

  「不錯,」她微笑著答道,「是我不對。這不應該,這是布爾喬亞氣,你們在法文里說起來是:沒有藝術家風度。的確,寧可痛痛快快的說個明白,卻不要對一個朋友抱著仇視或冷淡的心思,何況您已對我證明您的友誼。也許我對您已經過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個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勢表示否認,她雖然看見,卻毫不理會的接下去說,「是的,我發覺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回復了我的本來面目。唔,好罷,我將用幾句最真心的話來結束一切。記住,洛道夫:凡是一種感情跟我對真愛情的觀念和預見牴觸的時候,我覺得有力量把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們在義大利那樣的愛,我也能夠;但我知道我的責任:沒有一種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這可憐的老人之後,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許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於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強烈的熱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復自由的欲望,即使無意之間也不曾有過這種欲望。愛彌里奧識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屬於我自己而能委許於人之外,我不會給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剛才拒絕您。我要被人家愛,教人家等,忠實地熱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報以無限的溫情,溫情的表現又不出我方寸之間,那裡才是自由的園地。一朝把這些明白了解之後,……噢!」她用著一種少女的姿態往下說,「我又可變成輕狂,愛說愛笑,瘋瘋癲癲,像一個不懂親昵的危險的痴丫頭。」

  這場那麼清楚,那麼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種聲氣,那種語調,加以那種目光,使所說的內容顯得句句是真心實話。

  「一位高龍那公主也不能說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著說。

  「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對我出身卑微的一種責備?在你的愛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個盾徽?米蘭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諾伐,維斯公底,德利維齊奧,於齊尼,寫在店鋪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亞爾欽多的還開著藥鋪;但是相信我,雖然我的身份不過是一個女店主,我卻有著公爵夫人的情操。」

  「責備?不,夫人,我是想恭維您的……」

  「用一個比較來恭維麼?……」她狡猾地問。

  「啊!告訴您,」他答道,「為免得擔心我的說話把情操歪曲起見,我得告訴您:我的愛是絕對的,包含無限的服從和尊敬。」

  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那麼閣下是接受了條件?」

  「是的,」他說,「我懂得在女子強壯旺盛的機體裡面,愛的機能是不會消失的,而您為了謹慎,想把它束縛起來。啊!法朗采斯加,在我這年紀,和一個像您這樣高超,這樣莊嚴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溫情,竟是滿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願望的那樣來愛您,不就使一個青年免於卑下的情慾嗎?不就使他把精力運用於他日後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麗的回憶的熱情嗎?……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與里琦山脈上,在此壯麗的盆地內,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詩意……」

  「我很願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說,但一個義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間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這個時間將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額上的一顆鑽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親愛的,永久親愛的,告訴我,您從沒有愛過,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許我高尚地愛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溫柔地點頭。兩顆巨大的淚珠在洛道夫的臉頰上淌著。

  「喂,怎麼啦?」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再像王后般的尊嚴了。

  「我已沒有母親可以告訴她我是怎樣的幸福,她離開了塵世,不曾看到能減輕她臨終苦難的……」

  「什麼呢?」她問。

  「不曾看到她的溫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溫情替代了。」

  「可憐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動著說。過了一會她又道:「相信我,一個女子知道她的愛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無所有,看見他孤獨的,無家可歸的,心裡只有對她的愛,總之一個女子知道自己把愛人整個的占有了時,那對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強她的忠誠的極大的因素!」

  兩個情人這樣地彼此傾吐以後,心中感到一種甘美的恬靜,一種莊嚴的寧謐。確切的信念是人類情操所要求的基礎,因為宗教情操就從不缺少這信念;人永遠相信會獲得神的酬報。唯有與神明之愛相似的時候,愛情才覺得穩固。所以必得把這兩種愛情充分體驗過來,才能了解這一刻的沉醉,人生獨一無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緒一樣。信任一個女子,把她當作個人的宗教,當作生命的意義,當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動力!……這不就是一種再生麼?……這時候,一個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對母親的愛摻入了愛情。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靜默了一會,彼此用友善的充滿思想的目光對答著。周圍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們倆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莊嚴璀璨,一方面因他們內心的莊嚴璀璨而獲得印證,一方面也幫助他們把這唯一的一刻的最飄忽的印象,鐫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動全沒輕狂的樣子;一切都顯得闊大,豐滿,胸無城府。這種豪邁之氣深深地打動了洛道夫,認為這是義大利女子跟法國女子不同之處。水面,陸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偉,無限溫馨;在此大處浩瀚小處富麗的場面中,他們的愛情也兼有雄壯與溫柔的情調;積雪的峰頂那麼峭厲,藍天襯托著山崗起伏的線條那麼強勁,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該是這種境界:積雪環繞之下的一片富饒的原野。

  然而心頭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著騷亂。一條小船從呂賽納那邊駛來;已經凝眸遠矚了一會的奚娜,沒有忘記她扮啞巴的身份,做了一個快樂的姿勢。小船漸漸駛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終究分辨出面貌的時候,她對一個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顧掉下水的危險,揮著手帕叫著:「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劃近,兩條船攏在一條線上了。法朗采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話講得那麼起勁,使一個像洛道夫般只懂些書本上的義大利文而從未去過義大利的人完全沒法了解,也沒法猜測談話的內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對他的親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氣,都教洛道夫悶悶不樂。而且沒有一個愛人被對方為了無論何種原因而暫時丟在一旁時,會不覺得難過。蒂多使勁把一口小皮袋丟給奚娜,看模樣是裝滿了金子,接著又有一包信件擲給法朗采斯加,她一邊揮手和蒂多告別,一邊就讀起信來。

  「趕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願讓可憐的愛彌里奧多挨十分鐘的苦難。」

  「發生了什麼事呀?」洛道夫等她讀完最後一信時問道。

  「自由啦!」她回答,興高采烈得像藝術家。

  「還有錢!」終於可以開口的奚娜像應聲蟲般答應著。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著說,「苦難受完了!我工作到現在已經十一個多月,開始厭倦了。我絕不是一個干文學的女人。」

  「那個蒂多又是誰?」洛道夫問。

  「可憐的高龍那鋪子裡的財政部長,換句話說,是高龍那的兒子。可憐的傢伙!他沒法從聖·高太來,也沒法走蒙·賽尼或桑·伯龍:他是從海路,走馬賽,穿過法國來的。也罷,三星期內我們可以在日內瓦舒舒服服的過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見這巴黎人露出悲傷的神氣說道,「日內瓦湖難道比不上四郡湖?……」

  「讓我對這座幽美的裴格曼莊子表示一番遺憾罷。」洛道夫指著土岬說。

  「可憐的,來跟我們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些回憶,」她說,「今天是大慶,我們沒有危險了。母親告訴我,一年以內,我們或許會獲得大赦。噢!親愛的祖國!……」

  這句話把奚娜聽得哭了,說道:「再過一冬,我要死在這裡了!」

  「可憐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邊說,一邊撫摩奚娜的頭,那種姿勢和感情使洛道夫也願給她這麼撫摩一下,雖然其中並無愛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灘,伸手挽著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門口,然後回去更衣,以便趕快再去。

  書店主人和妻子坐在迴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見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訊所致的變動,不禁做了個驚奇的姿勢。他看到一個六十左右的人,保養得很好,冷冰冰的義大利人,身子筆直像個I,雖然稀少卻還烏黑的頭髮,露出一個白的腦袋,犀利的眼睛,牙齒雪白完整,一張愷撒型的臉,一張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著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虛偽的,就像一般有教養的人用來遮蓋真情實意的笑容。

  「這是我丈夫的本來面目。」法朗采斯加鄭重地說。

  「簡直是初會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錯愕地回答。

  「一些不錯,」書店主人說,「我一向在串演喜劇,而且很會化裝。啊!在帝政時代,我在巴黎玩過這一套,跟蒲里安納,繆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還有別的……年輕時所費心學習的事情,即使是無聊的,對我們都有用處。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過男子的教育——那在義大利是反常的,——那麼我非得去當樵夫就不能在這兒過活了。可憐的法朗采斯加!誰能說她有一天會不養活我?」

  洛道夫聽著這可敬的書店主人,那麼自在,那麼和善,那麼健旺,相信其中還有什麼別的玄虛,便像一個受騙的人那樣一聲不響地尋思著。

  「怎麼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問他,「我們的幸福教您不快活麼?」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邊說。

  她聽了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坦白,那麼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歲呀,」她說,「但我敢斷言,這究竟還是……令人寬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條件之下顯得多麼聖潔的愛情,我不願您拿來開玩笑。」

  「噓!」她跺著腳道,一邊望望她的丈夫是否聽著,「永勿擾亂這親愛的人的安靜,像孩子一樣純潔的,我愛把他怎樣就怎樣的人。他是,」她又接著說,「在我的保護之下。您真不知為了我是自由黨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貴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財產來冒險!因為他是不贊成我的政見的。這算不算愛,法國先生?但他們家裡是這樣的。愛彌里奧的兄弟,被他的愛人為了一個可愛的青年而欺騙時,他把劍插在自己的心窩裡;十分鐘前他對貼身的男僕說:——我很可能殺死我的情敵;但這太使我的『女神』傷心了。」

  這種高貴與俏皮,偉大與稚氣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這時成為世界上最動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後的時間都非常快樂,在兩個被解放的亡命者,這當然是應有的歡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會不會變成輕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擔我喪母的哀痛,而我卻不附和她的歡樂!」

  於是他責備自己,替這個童心未褪的少婦做辯護。

  「她沒有一些虛假,全憑她的印象支配……」他心裡想,「我難道要她變成一個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後的幾天,總之在二十天內,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無意之間觀察著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靈,讚賞之下絕不會沒有明察。年輕的法國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輕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馴服的婦人的真性格,有時和她的愛情掙扎著,有時又滿懷樂意的在愛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親對女兒一般的對她,法朗采斯加也對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顯出她天生的高尚。這個局面和這個女子,為洛道夫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來越離不開他們。

  這些前後的日子充滿著幽密的歡欣,摻雜著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與法朗采斯加融洽無間的時候更可愛。總而言之,這種無思無慮的溫情,對一些極其無謂的事情嫉妒(已經!)的溫情,完全顯露她的天真,越來越使洛道夫著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離開越梭,因為她所需要的東西這裡大都沒有。

  「您愛奢侈!」他對她說。

  「我!」她說,「我愛奢侈,正像我愛藝術,愛拉斐爾的一幅畫,愛一匹美馬,愛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灣。愛彌里奧,」她叫道,「我們在這兒過著艱難的生活,我有沒有抱怨過?」

  「那時您已不是原來的您了。」老書店主嚴肅地回答。

  「話說回來,布爾喬亞羨慕豪華,不是挺自然的麼?」她說著對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腳,」她伸出一雙玲瓏的小腳說,「是不是為勞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隻手給洛道夫,「這雙手配不配做活?您走開,」她對丈夫說,「我有話跟他講。」

  老人非常樂意的走開了:他對妻子很放心。

  「我不願您陪我們到日內瓦去,」她對洛道夫說,「日內瓦是一個多是非的地方。雖然社會上的閒言閒語絕對惹不到我的頭上,我卻不願給人家飛短流長,並非為我,而是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護人,我要使他能以我為榮,這是我的志氣。我們走後,您在這兒再留幾天。到日內瓦來的時候,先來見我的丈夫,讓他把您介紹給我。在大眾眼前,且藏起我們永矢勿渝的深刻的愛。我愛您,您已經知道;但我用來證明我的愛的方式,是您永遠不會在我的行為中間,發覺什麼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迴廊一角,捧著他的頭,在他額上吻了一下,一溜煙跑掉了,讓他待在那裡。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曉已經動身。

  從此他覺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繞著最遠的路向凡佛進發,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義大利女郎等著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內瓦。為免得城裡的不方便起見,他在城牆外活水鎮上租了一間屋。安頓停當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聽房東,一個從前的珠寶商,問他最近有沒有一批義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蘭人到日內瓦來。

  「沒有,據我所知,」他的房東回答道,「羅馬的高龍那親王和公主租著耶勒諾先生的別莊,湖邊最美的莊子之一,訂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別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之間。拉芬·特·第安先生的莊子是租給鮑賽昂子爵夫人的。高龍那親王是為了女兒和女婿來的,女婿是剛道斐尼親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歡說,是西西里人,從前繆拉王的黨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犧牲者。新近到日內瓦的就是這幾個,卻都不是米蘭人。憑著高龍那家在教皇那邊所得的庇護與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國外列強和拿波里王的許可,讓剛道斐尼親王與公主住在這裡。日內瓦絕不干使神聖同盟[131]不歡的事情。瑞士的獨立就靠這個同盟保障的。我們的任務不在於批評外國朝廷。這兒有的是外國人:俄國人呀,英國人呀。」

  「還有日內瓦人。」

  「是呀,先生。我們的湖多美!拜倫勳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別墅,現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貝和法爾奈[132]一樣。」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來了米蘭一個書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領之一?」

  「我到外賓俱樂部去時可以知道。」這位退休的珠寶商說。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標,自然是狄沃大底別墅,拜倫爵士的寓所,因為大詩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遊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聖。從活水鎮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樣;但在某些區處,就著山地形勢的分配,留有相當空間,剛好給兩輛車子迎面駛過。他離開耶勒諾莊子只有幾步路了,還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諾莊子;那時他聽見背後有車子的聲音,站的地方是兩山之間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塊岩石頂上讓車。不用說,他望著車子駛近,一輛華麗的敞頂四輪車,套著兩匹精壯的英國馬。車子底上,裝束如天神似的坐著法朗采斯加,旁邊是一個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婦;他一眼瞥見,不禁一陣眼花。一個渾身金線的小廝直立在車廂後面。法朗采斯加認出了洛道夫,看見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氣,便微笑起來。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車子拐了彎,進入一所鄉村別墅的門,他便也向著大門緊跟上去。

  「誰住在這裡呀?」他問園丁。

  「高龍那親王夫婦跟剛道斐尼親王夫婦。」

  「剛才回來的不就是她們麼?」

  「是的,先生。」

  頓時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層幕,過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願這是她最後的一套玄虛。」這個情人錯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為他聽見講過義大利姑娘們的使性是怎麼回事。但把一個生為公主的公主當作布爾喬亞看待,把中世紀最有名的舊家之一的女兒當作書店主婦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該是何等罪過!洛道夫為了自己的過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誤解,是否要被擯。他掏出名片來求見親王,立刻被引見了;那個偽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著他走來,對他非常客氣,表示拿波里人慣有的殷勤,陪他沿著陽台散步,從陽台上可以遠瞰日內瓦,於拉,別莊林立的山崗,以及遼闊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終離不開湖,」他把各處的風景對客人指點過後說,「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音樂會,」他向華麗的耶勒諾莊子走回頭時又這樣說,「希望您能來,讓我們——公主和我——高興。兩個月共憂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誼沒有分別。」

  洛道夫雖然滿腹的好奇心,卻不敢求見公主,只一路想著夜會,慢慢走回活水鎮。他的愛情,不論過去已如何廣大,幾小時內為了他的焦慮,為了等待什麼變故發生,越發無限止地擴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會上和他的偶像駢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現的樸實與灑脫的行動,法朗采斯加愈顯偉大。高龍那公主天生的傲態教洛道夫發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親跟母親和他為敵,至少自己是這麼想。剛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囑咐他謹慎將事,至此才顯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證據。在不願危害前途的條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說過愛洛道夫嗎?

  終於,九點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車子,用著我們不難了解的情緒說:「到耶勒諾別莊,剛道斐尼親王家!」終於,他踏入貴賓滿堂的客廳,不得不站在門旁的一群人中間,因為那時場上正唱著洛西尼的一闋二部合唱。終於,他望見法朗采斯加了,卻不曾被她瞧見。公主站在只離鋼琴兩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頭髮,那麼濃那麼長,用一個金箍攏著。燭光照耀之下的臉龐,映出義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種白色,只在燈光下面才充分發揮出它的效果。她穿著舞會服裝,讓人欣賞她的一對美艷的肩頭,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莊嚴的美,這兒沒有人可以匹配,雖然場中有著媚人的英國女子和俄國女子,有著日內瓦最美的婦人和旁的義大利閨閣,其中特別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華萊士公主,和這時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門框上,瞅著公主,向她射著一道凝注的,固執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見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謂「慾念」這個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沒有受到這目光的火焰?有沒有預備隨時見到洛道夫呢?過了幾分鐘,她的視線溜到門這邊來,仿佛受著這道愛的熱流吸引,於是她的目光毫不遲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陣輕微的顫抖,在這莊嚴嬌艷的臉上和美妙的軀體上波動了一下:心靈的震撼起著反應了!法朗采斯加臉紅了。在此疾如閃電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過了整個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麼可以相比?她愛著他啊!這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廣眾之間,在幽美的耶勒諾別莊內,依舊信守著那個可憐的逃亡者所說的話,信守著那個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發的諾言。此時此景的陶醉,使一個人甘願做一世的奴隸!剛道斐尼公主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光,唇邊浮著一副微妙的笑容,雋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著洛道夫,神氣仿佛求他原諒她過去的隱瞞身份。一闋終了,洛道夫去找親王,親王殷勤地把他領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龍那親王夫婦與法朗采斯加,經過正式的介紹,寒暄了一番。之後,要輪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mancalavoce(《我聲嗚咽》),唱的人除她之外,還有丹底,還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諾凡士,以及那流亡的義大利親王,——他要不是一個親王的話,憑他的嗓子也會成為一個藝術之王的。

  「您在這兒坐罷,」法朗采斯加說著,把自己的椅子讓給洛道夫,「哎喲!我想姓名弄錯了:從剛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說這句話時有一種風趣,一種魅力,一種天真,令人在這句隱藏信誓的笑話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樂日子。和她挨得這麼近,綺羅的裙角和輕紗的飄帶,幾乎拂著他一邊的面頰,聽著疼愛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銷魂盪魄之感。但當著這種情景,唱的又是《我聲嗚咽》的曲調,由義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現,洛道夫的熱淚盈眶自是不難想像的了。

  在愛情里,像幾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樣,有些本身極其渺小的事實,是從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結果,它們的內容在繼往開來的作用上變得廣大無邊。愛人的價值早已感覺到千百次;但一樁細事,譬如散步中間憑了一句話或出其不意的愛的表示,所致的心靈交融的接觸,能把愛情激盪到最高峰。這種精神現象,可用人類原始時代就很熟悉的形象來說明:在一根長的索鏈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點,它們的結合力特別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眾人面前的確認,正是聯繫過去與未來的那種交接點,把實際的關連種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鮑舒哀[133]是一個極懂愛情而又把愛情藏得極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時光如何難得時,也曾說到這種承前啟後的交接點。

  由自己來讚賞一個所愛的女子是一種快感,看到了她被大眾讚賞又是一種快感:這兩種快感洛道夫同時兼而有之。愛情是回憶的寶庫,雖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經琳琅滿室,他又加入些珍貴的明珠:例如專誠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視,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應之後的歌聲的抑揚,聽眾熱烈的掌聲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個欲望的威力,他心靈的這種特徵,全都傾注在此美麗的羅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為,都把她當作不變的原則和終極。洛道夫的愛,就像所有女子都夢想的那種愛,那樣的強烈,那樣的堅貞,那樣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為他的心的本體;他覺得她好似一道更純潔的血融合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顆更完全的靈魂融化在他的靈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動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黃的沙隱在波濤之下。總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種活潑潑的希望。

  幾天之後,法朗采斯加也確認了這股廣大無邊的愛;但它那麼自然,那麼為兩人同感,所以她並不驚奇:她正配受這種愛。

  她和洛道夫在園子裡平台上散步時,發覺他如多數的法國人一樣,表白情愫時有些自鳴得意的動作,她便說:

  「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有相當的藝術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謀生,可以給虛榮心多少快感,您愛這樣的一個女子有什麼奇怪,有什麼不可思議?那個傖夫不因之一變而為情種?這些對我們都不成問題。我們需要的是:堅貞地,固執地,遠遠地,長時期的相愛,除了知道彼此相愛的歡樂以外,沒有旁的歡樂。」

  「哎喲!」洛道夫說,「您看見我埋頭於野心勃勃的工作時,您不會覺得我的忠實減少價值吧?您相信我會樂意看見您有一天把剛道斐尼公主這美麗的姓氏,換上一個無名小子的姓氏麼?我要成為本國最優秀的人物之一,富有,偉大,使您對我的姓氏像對您高龍那的姓氏感到同樣的驕傲。」

  「倘我看不見有這樣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氣哩,」她露著一個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別把野心的工作過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說政治能把一個男人突然之間變老。」

  女人們最難得的,是絕不妨害溫情的那種快活的興致。深摯的情操和少年的癲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這時候嫵媚之上再加嫵媚。她的性格的關鍵是:善笑也善感,興奮過後能回復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灑脫自在的態度,使她成為魅力無邊的女子,聲名遠播於義大利境外。在女性的愛嬌下面,她藏有淵博的學識,得力於她在高龍那古堡所過的近乎修院的,極度單調的生活。這位遺產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進修院,因為她是高龍那親王夫婦的第四女兒;但她的兩個長兄和一個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從隱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變為羅馬諸州內妝奩最富的閨女之一。她的姊姊原來許配給剛道斐尼親王,西西里最大財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給他,免得兩家的原定計劃有所更動。高龍那和剛道斐尼兩姓是世代姻親。從九歲到十六歲,在一個家庭教士指導之下,法朗采斯加飽覽家中的藏書,研究著科學,藝術,文學,讓她熱烈的幻想有所寄託。但學問養成了她對於獨立和自由思想的愛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於革命。洛道夫還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現代五種語言之外,也懂希臘文,拉丁文,希伯萊文。這個可愛的女子深悟一個博學女子的主要條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個冬天耽留在日內瓦。一冬過得像一天。春天來了,雖然廝伴著一個秀慧博學,年少痴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殘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著,但有時不由得在態度之間,眉目之間,言語之間流露出來,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對方並沒分擔他的痛苦之故。有時他對法朗采斯加的鎮靜佩服之餘,竟至著惱,她像那些英國女子一樣,以不動聲色為尊嚴,澹泊寧靜的態度大有擯斥愛情之概;洛道夫寧願她騷亂不寧,所以埋怨她麻木,因為他存著世俗的偏見,以為義大利女子應該是狂熱善變的。有一天洛道夫在這個問題上和她打趣時,她認真起來,嚴肅地說道:

  「我是羅馬女子啊!」

  這答句的語調頗有深奧的含義,令人覺得它是生辣的諷刺,教洛道夫聽了心悸。五月才開放出它嫩綠的寶藏,太陽有時已發出仲夏的威力。兩個情人倚靠在石欄杆上,臨著船艇上落的石級,那部分的平台剛好是從地面到湖面最陡峭之處。貼鄰的別莊內也有一座相類的埠頭,像天鵝般閃出一條快艇,掛著有飄帶的旗子,張著暗紅的天幔,下面一個嫵媚的婦人懶洋洋地坐在紅墊褥上,頭上綴著鮮花,當船夫的是一個水手裝扮的男人,他在這個婦人的目光之下劃得特別優美有致。

  「他們多幸福!」洛道夫辛酸地說。「格蘭·特·蒲爾高涅[134],唯一能和法蘭西王室競爭的名門望族中最後的一個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傳下來的,而且靠著……」

  「她終究是鮑賽昂子爵夫人,並不……」

  「並不躊躇!……對不對?那就老老實實地跟加斯東·特·奈伊先生隱遁了。」這位高龍那家的女兒說,「她是法國人,而我是義大利人呀,親愛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離開了石欄,丟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台的另一端,煙波浩渺,湖景遼闊的那一端;洛道夫望著她慢慢地走過去,疑心自己傷害了這顆那麼天真又那麼練達,那麼高傲又那麼謙卑的心靈。他覺得一陣寒冷,跟著法朗采斯加過去,也不理會她阻止他的手勢,發覺她擦著眼淚,一個這樣剛強的人的眼淚!

  「法朗采斯加,」他握著她的手說,「你心裡可曾有一點點的後悔?……」

  她一言不答,掙出那隻拿著繡花帕子的手,重新擦著眼睛。

  「原諒我。」他又說。衝動之下,他用親吻來替她擦掉眼淚。

  法朗采斯加激動得很厲害,竟沒發覺他這個熱情的動作。洛道夫以為是默契,便大著膽子摟著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緊撾在懷裡,攫取了一吻;但她掙脫了他的臂抱;那個壯美的姿勢顯出是她的貞節起了反抗;她站在兩步以外,並不發怒但很堅決地望著他說:「您今晚動身,不到拿波里不再相見。」

  這命令雖然嚴厲,仍舊虔誠地給執行了,因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志。

  回到巴黎。洛道夫發現家裡已擺著剛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畫家希奈作的,像希奈所做的一切肖像一樣的美。這位畫家經過日內瓦往義大利。因為他曾堅拒給好幾位太太的畫像,洛道夫不信剛道斐尼親王雖然那樣熱望要一幅妻子畫像,能夠說服這位名畫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兩幅,一幅是原本,精心傑構之作,就是送給洛道夫的;一幅是臨本,留給愛彌里奧的。這些是她在一封美麗動人的信里告訴他的。當面為了顧慮體統的拘束,在信里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補償。洛道夫復了信去。從此兩人之間開始了更無窮盡的通訊,他們所能容許的僅有的快樂。

  洛道夫存著他的愛情應有的那股雄心,立刻著手他的事業。他先是想要財富,把他所有的精力,連同所有的資本,一齊投到一樁企業中去冒險;但他不得不毫無世故地和姦險的騙局奮鬥,終於戰敗了。三年的時間,努力和勇氣,在一樁巨大的企業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台的時候,正是維蘭內閣倒台的時候。強項的愛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實業所拒絕他的東西;但在投身於政治生涯的暴風雨之前,他帶著渾身的創疤痛楚,先到拿波里去裹扎傷口,汲取勇氣。那時節,當拿波里新王登極的時候,剛道斐尼親王夫婦被召回國,沒收的財產也發還了。在洛道夫的鬥爭中,這是甘美無比的休息,他充滿著希望在剛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洛道夫重新開始建造他的財富。他的才幹已經顯露,正當要實現野心的願望,快要獲得一個顯要的職位來報償他忠誠的服務時,一八三〇年七月的暴風雨爆發了,他的船又沉了。

  她和上帝!這兩個證人鑒臨著一個優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膽的嘗試,但至今為止,照顧愚人們的上帝——幸運!——不曾來照顧他。而這再接再厲的運動家,靠了愛情的支持,受著永遠友善的目光和永遠忠誠的心燭照,再開始新的戰鬥!但願普天下有情人都為他祈禱!

  一口氣吞完這篇故事時,特·華德維小姐雙頰熾熱,血管發燒,哭著,為了憤懣而哭著。受著當時流行的文學影響的這個中篇,是洛薩莉在這類作品中第一次讀到的東西,其中描寫的愛情,不說是出於大家的手筆,至少是一個似乎講述親身經歷的人的文學;而故事的真實,即使寫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動童貞未失的心。洛薩莉可怕的騷動,發熱與眼淚,原因就在於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龍那。她完全相信這詩意濃郁的小說底下所有的真誠:亞爾培在敘述他熱烈的初戀時,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隱瞞起來的,也許連地方在內。洛薩莉被一股陰險的好奇心抓住了。哪個女人會不像她一樣的要知道她情敵的真姓名呢?因為她已經在愛了!念著這些富有傳染性的篇章時,一路在心中念著這個莊嚴的句子:我愛他!她愛著亞爾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奪過來,從那陌生的情敵手裡把他劫下來。她想到自己不愛音樂,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遠不會愛我的。」她私忖著。

  這個念頭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沒有猜錯,是否亞爾培真的愛著一個義大利公主,是否她也愛他。在此生死關頭的夜裡,當年有名的華德維高人一等的果斷的性格,在此女承繼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來。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計劃;而且,凡是少女被毫無遠見的母親幽禁在孤獨中間,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為平時束縛她們的教育制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來時,她們的想像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計劃四周打轉。她想從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亞爾培的花園裡,趁他睡熟的辰光,從窗里瞧一瞧他書齋的內部。她想寫信給他,想破壞勃尚松社會的封鎖線,把亞爾培引入特·呂潑家的沙龍。這件工作,連特·葛朗賽神甫也要嘆為觀止的奇蹟,一念之間已經確定了。

  「啊!」她想道,「父親在露克賽田莊上有些爭執呀,讓我到那邊去!倘沒有訟案發生,我可以製造,那麼他可以到我們的客廳里來了!」她一邊嚷著一邊從床上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裡照著亞爾培的迷人的燈光。一點已經敲了,他還睡著。

  「我可以看到他起來,說不定他會走到窗前來!」

  這時候,特·華德維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亞爾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見兩隻胳膊從假山頂上的亭子裡伸出來,幫助亞爾培的男僕奚洛末爬過牆頭,鑽到亭子裡去。洛薩莉立刻認出,奚洛末的那個共謀犯是瑪麗愛德,她們的貼身女僕。

  「瑪麗愛德跟奚洛末!」她心裡想,「瑪麗愛德,一個那麼丑的女人!他們倆都該害臊呀。」

  瑪麗愛德固然丑得可憎,而且年紀已經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遺產卻有好幾塊田。她在特·華德維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為了她的虔誠,她的忠實,她的服務的年代:不消說她把工資和外快撙節下來,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約二百法郎來計算,連利息和遺產,大概一共值到一萬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裡,一萬五千法郎簡直更改了視覺原理:他發現瑪麗愛德有美麗的腰身,天花在那張枯索平板的臉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見了;歪斜的嘴巴,他覺得是筆直的;並且從薩伐龍律師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呂潑公館接近以來,他便正正經經進攻這個和主母一樣古板一樣假貞節的虔婆了,她跟所有醜陋的老姑娘一樣,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嚴。這小亭夜會的一幕,對於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對洛薩莉卻還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險的教訓,給她一個壞榜樣。一個母親嚴格教育著她的女兒,用她的羽翼庇護了她十七年,卻在一小時內被一個女僕把這件長久而艱苦的作業給毀了,有時不過由於一句話,往往不過由於一個動作!洛薩莉重新睡下,盤算著怎樣充分利用這次的發現。下一天早上,瑪麗愛德陪她上教堂做彌撒的時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薩莉抓著女僕的手臂,使她大吃一驚。

  「瑪麗愛德,」她說,「奚洛末得到他東家信任嗎?」

  「不知道,小姐。」

  「別跟我假惺惺了,」洛薩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裡讓他在小亭下面擁抱。莫怪母親想這樣那樣裝飾亭子時,你極力的贊成!」

  洛薩莉從瑪麗愛德的手臂上感覺到她的顫抖。

  「我對你並沒什麼惡意,」洛薩莉接著說,「放心好了,我不對母親提一個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誠心誠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並無他念……」

  「那麼為什麼你們要在夜裡相會?」

  瑪麗愛德狼狽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聽我說,瑪麗愛德,我也在愛,我!我暗中愛著,獨個子愛著。歸根結底,我是父母的獨養女兒;所以你對於我的希望,比對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當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們生死如一。」瑪麗愛德對著這個意想不到的轉圜大為高興的說。

  「第一,要不聲張大家都不許聲張。我不願嫁特·蘇拉先生;但我要,絕對的要一樣東西:你答應了我這個條件我才替你包庇。」

  「什麼東西呀?」瑪麗愛德問。

  「我要看薩伐龍律師教奚洛末送到郵局去的信。」

  「做什麼用呢?」瑪麗愛德駭然的說。

  「噢!不過讀一遍罷了,過後你再替我投到郵局。這不過把信略為耽擱一下,如此而已。」

  這時候,洛薩莉和瑪麗愛德進了教堂,各人肚裡轉著念頭,再沒心緒念彌撒祭里的日禱文了。

  「我的上帝!這些事情里有著多少的罪過呀?」瑪麗愛德心裡想。

  洛薩莉的靈魂,頭腦,心,都給那篇小說攪亂了,終於明白那故事是專誠為她的情敵寫的。像一般孩子一樣,老對一件事情思索的結果,她想到《東方雜誌》一定由亞爾培寄給他的愛人的。

  「噢!」她一邊想一邊跑著,像一個苦惱萬分的人祈禱的姿態,「噢!怎樣能擺布我的父親去翻閱雜誌社的定戶簿呢?」

  午飯以後,她跟父親撒著嬌在花園裡繞了一圈,把他帶到亭子下面。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們這份雜誌會流傳到國外去嗎?」

  「它才不過開頭呢……」

  「可是我打賭它已經寄到外國。」

  「不見得。」

  「那麼你去瞧就是,把外國定戶的名字記下來。」

  兩小時以後,特·華德維先生告訴他的女兒說:「我沒有猜錯,還沒外國定戶。他們希望在紐夏丹,在伯爾尼,在日內瓦會有。固然他們現在有一份寄往義大利,但是贈閱的,寄給一位米蘭的太太,住在大湖邊上倍琪拉德的別莊上。」

  「姓名呢?」洛薩莉興奮地問。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

  「您認識她嗎,爸爸?」

  「自然我聽見人家提過。她未出閣前是索但里尼公主,翡冷翠人,一個門第極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樣有錢,丈夫在龍巴地有著最美的產業。大湖邊上他們的別莊是義大利名勝之一。」

  過了兩天,瑪麗愛德把下面的一封信交給洛薩莉。

  亞爾培·薩伐龍致雷沃博·阿納耿

  啊!是的,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在旅行,我卻到了勃尚松。沒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時,我什麼都不願對你說,現在卻已露出曙光來了。是的,親愛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純潔的血,費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氣,經營著多少事情而都流產之後,我想學你的樣:揀一條平凡的路,康莊大路,最長的,最穩當的。在你那張公證人的椅子上,我幾曾看見你翻過筋斗?但別以為我內心生活有任何變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並且還在她給我指定的限度以內。朋友,過去我不曾對你說明,但我在巴黎的確厭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託的第一樁事業,弄得毫無結果,由於兩個合伙人的惡辣手段,通同著來欺騙我,使我兩手空空,不能再做左右全局的活動。那次的結局,使我不得不放棄尋覓金錢的幸運;可是我已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辯護上。也許我的結果還要糟,倘使我二十歲上不曾被迫去學習法律的話。我又想成為一個政治家,單單為了能有一天名登貴族院,獲致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的頭銜,把一個在比利時業已消滅的美麗的姓氏在法國復活起來,這姓氏不但在比利時已傳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個合法的兒子,也不曾獲得法律的追認。

  「啊!我早就相信他是貴族!」洛薩莉叫著,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樣用功讀書,幹著默默無聞的,但是忠誠的,但是有益的新聞事業,替那個在一八二九年上還對我忠實的政治家當過出色的秘書。正當我的名字開始顯耀,正當我要以參事院咨議的資格,借著這必不可少的階梯進入政治機構的時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為烏有,我又犯了忠於戰敗方面的錯誤,我為他們奮鬥,他們消滅了,我還在奮鬥。啊!為什麼我那時只有三十三歲,怎麼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選資格?我把我一切的熱忱和危險都瞞著你。為什麼?我有著堅決的信仰!那時我們倆的意見絕不會一致。十個月前你看見我那樣高興,那樣快樂,寫著我的政論文章時,我正在絕望啊:我眼見自己到了三十七歲,全部的財產只有二千法郎,沒有一些聲名,剛剛在一件高尚的事業中失敗下來,不去迎合當時的熱情而只適應未來的需要的一份日報。我簡直不知走哪一條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覺到我的力量!憂鬱而受傷之下,我在這個從我手裡溜走的巴黎城中,揀些冷僻的地方閒蕩,想著我受了欺騙的雄心,可是並沒放棄。噢!那時我有多少憤懣不平的信寫給她;寫給我的這個第二意識,這另外一個我!有時候我對自己說:「幹嗎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個如是遠大的計劃?幹嗎我樣樣都要?幹嗎我不去做些近乎機械的事情來等候幸福?」

  於是我目光轉到一個可以餬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報紙,跟一個見識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錢的經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來。

  「她肯不肯要一個屈膝到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問著自己。

  這個念頭使我回到了二十二歲!噢!雷沃博,這些彷徨困惑把一個人的心靈消磨得多厲害!鷹隼被囚,雄獅受縛,真是何等的痛苦!它們感到拿破崙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聖·赫勒拿島,而是在蒂勒黎河濱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135],他眼見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衛而憤懣,而反映出他拿破崙壯志未伸的苦惱,因為他是有鎮壓暴動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後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現的那樣[136]。唉!拿破崙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這便是我過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涼的走道上,做過多少次準備在國會講壇上發表的演說!這些無裨實際的練習,至少訓練了我的口才,養成了用言語表達思想的習慣。當我暗中受著這些磨難的時候,你卻結了婚,付清了你受盤事務所的費用,在聖瑪麗受了傷,得了十字勳章,當著你本區區公所的副區長。

  聽我說!我小時候捉弄金殼蟲的辰光,這些可憐的蟲有一個動作幾乎使我渾身發燒。我看見它們再三努力想往上飛,雖然張開了翅翼,卻始終飛不起來。我們那時說:它在計數!我看了心中難受,不知是為了同情心,還是為了這是我前程的一種幻影。噢!張開了羽翼而飛不起來!這便是我從那件美妙的事業失敗以來的情形。使我憎厭的那件事業,現在卻給四個家庭發了財。

  七個月前,我決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頭角,因為眼見多少律師變了達官顯宦,辯護士方面的人才一掃而空了。但我想起在報界裡我有多少敵人,並且在此人才薈萃的巴黎舞台上,要得到無論什麼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個狠心,揀了一條有把握而比較最迅速的路。在我們的談話中,你明白解釋給我聽勃尚松的社會組織,一個外鄉人想要在那裡出頭,要想引起一些極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結婚,要想進入那邊的社會,要想得到無論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還是揀了這個地方來樹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競爭,可以單槍匹馬的弄到議員資格。貢台不願見外鄉人,那麼外鄉人也不願見貢台人好了!他們拒絕他進入他們的客廳,那麼他永遠不去就是!無論哪兒他都不露面,甚至連街上也不出去!但這裡有一個製造議員的階級,就是商人階級。我要把我本來熟悉的商業問題再加特別研究,我將替人家打贏官司,調解爭執,成為勃尚松最有權威的律師。過些時候,我再創辦一份雜誌保衛本地的利益,所謂本地的利益我可製造出來,教它存在或教它復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贏得了相當的票數時,我的名字就可從投票匭中一躍而出。人家盡可在長久的時期內瞧不起一個無名律師,但自然會有機會給他出人頭地,一件義務辯護啦,旁的律師不願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開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穩的把握。這樣思索過後,親愛的雷沃博,我便把藏書裝了十一口箱子,買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學書,加上我全部的行李,連同家具,一併交給運輸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憑,搜羅了一千法郎,便來跟你告別。驛車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內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臨著花園,我華貴地布置了一間神秘的書齋,為我日夜不離的,其中閃耀著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獻給她的偶像,是她充實了我的生命,成為我努力的原則,我勇氣的密鑰,我才具的因素。隨後,當我的家具和書籍運到時,我雇了一個伶俐的男僕,於是我在家守了五個月,像一匹齦鼠過冬似的。其時我的名字早已登錄在律師表上。終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個可憐蟲當義務律師,無疑是為了至少要聽我開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勢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審官席內,他剛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當事人花盡了心機,獲得了最完滿的成功。原來他是無辜的,我教庭上在證人欄中逮捕了真兇,經過的情形真像演戲一般。臨了,庭上也和旁聽的群眾一樣表示佩服。我還替預審推事遮了面子,說要發覺一樁組織那麼嚴密的陰謀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接著我就賺得了那個大商人的委託,替他打贏了官司。大寺的僧侶會又選中我擔任一件跟市政府爭了四年的訟案:我又得勝了。在三樁案子裡我一躍而成為法朗希–貢台地域最大的律師。可是我把我的生活隱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間,遮掩著我的抱負。我養成了使我無須接受人家邀請的習慣。人們只能在早上六點到八點之間來和我接洽,晚餐過後我就睡覺,再在夜裡起來工作。把僧侶會初審業已敗訴的案件來委託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個頗有思想頗有勢力的人,他自然言語之間表示謝意。我回答他說:「先生,我可以替你們勝訴,但不願收受公費,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費……(神甫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頭跟市政府作對是大有損失的。我到這兒來,為的是要在離開的時候身為國會議員,所以我只願接受商業案子,因為唯商人能製造議員,而假使我替教士們辯護的話,他們便要猜忌我,而你們在他們眼裡確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們的案件,因為我在一八二八年時當過某部長的私人秘書(神甫又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以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名字當過參事院咨議(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實於君主政體,但既然你們在勃尚松不是一個多數黨,我不得不藉助於中產階級的票數。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費,是將來在適當的時機暗中替我張羅票數。我們彼此守著秘密,我將替本區里所有的教士當義務辯護。我過去的歷史請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當案子結束,他來道謝時,給我一張五百法郎的鈔票,附在我耳邊說:「票數還是有效的。」在我們五次會談中,我相信已贏得這位副主教做朋友。現在,手頭堆滿了案件,我只接商人們的訴訟,藉口說商務訴訟是我的專長。這個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夠尋覓有權勢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順利。再過幾個月,我將在勃尚松買一所屋子來完成我的候選資格。在這件買賣上面,我要你幫忙,藉資本給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敗了,損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間成為問題。房租可以抵補你資本的利息,並且我要等候一個好機會,使你在這筆押款上面沒有損失。

  003

  啊!親愛的雷沃博,拿一個賭棍來譬喻罷,當他袋裡帶著所剩的全部家業走進國際俱樂部,在最後的一夜去孤注一擲,去拼個傾家蕩產或成家立業的時候,他也不會有我在此野心賭博的最後一局裡所聽到的無時或息的耳鳴,手掌里的冷汗,頭腦的昏沉騷動,以及渾身內部的顫抖。唉!親愛的唯一的朋友,我奮鬥快滿十年了。這場與人與事的鬥爭,逼我繼續不斷地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機括日趨遲鈍,把我的精神消耗殆盡。表面上是年富力強,內里我是覺得崩潰了。多過一天,我的內心便多摧殘一天。每逢重整旗鼓,做著新的努力時,我總感到下次是沒有力量再來的了。要說力量,我只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薔薇的花冠加在我的頭上,我之為我便要消滅,我將變成一件衰敗零落的東西,在世界上更無希冀,我也再不願成為任何東西。你是知道的,權威與榮名,我所尋訪的這個巨大的精神財富不過是次要的:那為我只是獲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階石而已。

  像古代的競走者一樣,在斷氣的時光到達終點!眼看財富與死亡同時在門口雙雙出現!在愛情熄滅的時分得到他的愛人!掙得了過幸福生活的權利時,再沒精力來享受!噢!註定著這種命運的人有多少啊!

  當塔爾這個野心的神,一定有一個時候會停下來,交叉著手臂,不願再演那永遠上當的角色,不把地獄放在眼裡。哎喲,我就會到這步田地的,萬一有什麼事情使我的計劃失敗,萬一當我爬在外省的灰土裡,為了選舉票而像餓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選舉人四周匍匐之後,萬一把我可在大湖邊上望著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聽她說話的時間,去消磨在辯護那些乏味的訟案之後,而我仍不能躍登寶座攫取一個光榮的姓氏,來承繼阿琪奧洛這個姓氏的話,那麼,我就會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懶洋洋地覺得渾身軟化;從我心靈深處升起一股憎懨欲死的情緒,尤其當我長久地出神之後,在想像中預先體味著幸福的愛情的時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們心中只有一定的容量,欲望過度的膨脹會不會使它根本消滅?總之,這時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著信仰的光輝照耀,受著工作與愛情的光輝照耀。再會,朋友。我擁抱你的孩子們。替我向你賢惠的太太致意。

  你們的亞爾培

  洛薩莉把這封信看了兩遍,其中大概的意義都鐫刻在她心裡了。她一下子窺到了亞爾培過去的生活,因為她機靈的聰明替她解釋了許多細節,給她瞭望到浩瀚的邊際。把這封自白的信跟雜誌上的小說參證之下,她對亞爾培整個的為人都了解了。這顆優美的心靈,這股堅強的意志,本已氣勢不凡,她自然還要加以誇張;於是她對亞爾培的愛戀一變而為激烈的熱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銳氣,孤獨的煩悶,潛伏的魄力,益發火上添油,助長了這熱情的猛烈之勢。在一個青年人,戀愛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種作用;但當愛情的需要把一個非凡的人物做了對象時,其中勢必還要添入在年輕的腦中洋溢泛濫的狂熱。所以特·華德維小姐幾天之內便到了愛情高潮中非常危險而近乎病態的階段。男爵夫人倒對女兒很滿意,因為她一心一意轉著自己的念頭,不再和母親彆扭,仿佛用心做著各種女紅,實現了母親的理想,成為一個柔順聽話的女兒。

  律師每星期出庭二三次。雖然忙得不堪,他對法院,商業糾紛,雜誌,都能應付裕如,而且他深深地躲在暗裡,懂得他的成功越是黠晦越是遮藏,越是來得實在。但他對無論哪條成功的路徑都不曾疏忽,研究著勃尚松的選舉人名單,探尋他們的利益所在,打聽他們的性格,他們來往的朋友,以及他們嫌惡的對象。一個紅衣主教覬覦教皇的寶座時,也不會像他這般設想周密!

  一天晚上,瑪麗愛德來替洛薩莉更衣去赴一處夜會時,授給她一封信;女僕心裡對著這種背信的行為懷著鬼胎,而特·華德維小姐一見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氣吁吁的,臉色忽紅忽白起來。

  義大利·倍琪拉德

  阿琪奧洛公爵夫人台收

  (前索但里尼公主)

  在她眼裡的這個地址,無異在伯沙撒王眼中閃耀的彌尼,提客勒,毗勒斯[137]。她藏起信,下樓隨母親上特·夏洪戈夫人家。這晚上她心裡又是悔恨又是焦慮。她對於刺探亞爾培給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經覺得羞愧。她好幾次自問:倘若亞爾培知道了這樁罪行,因為非法律所能懲罰而格外卑鄙的罪行,這個高潔的男人還會不會愛她?她的良心堅決地回答說:不!她用苦行來補贖罪過:持著餓齋,跪在地下交叉著手臂,做著苦行,幾小時的念著禱文。她也強迫瑪麗愛德懺悔。熱情中間添入了最真誠的禁慾苦修的成分,使熱情變得格外危險。

  「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裡忖著,一邊聽著特·夏洪戈家姑娘們談話。姑娘們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半。洛薩莉把這兩個朋友看作小丫頭,因為她們不曾暗地裡愛什麼人。她在是與否之間躊躇了一小時之後想道:「要是我讀這封信,當然也是最後一封了。既然我已費盡心機探聽他寫給朋友的說話,為何我不能知道他寫給她的信呢?就算這是一樁醜惡的罪行,可也不是愛情的證據嗎?噢!亞爾培,我豈不是你的妻子嗎?」

  洛薩莉一上床,便拆開信來,那是一天一天接著寫的,以便公爵夫人對亞爾培的生活和情緒獲有真切的形象。

  二十五日

  親愛的靈魂,一切都順利。在以往的收穫中,我新近又加上一樁最可貴的:我對選舉運動中最有勢力的人物之一幫了一次忙。好像那些只能製造榮名而永遠不能自己登龍的批評家一樣,他製造議員而永不能自為議員。那個好傢夥想用低價來表示他的感激,簡直連錢袋都不打開,只和我說:「您願意進國會嗎?我能使您當選。」我假意回答道:「如果我決定干政治,那將是為了效忠於貢台,表示我對它的感激,報答它對我的賞識。」「好罷,我們來替您決定就是,那時我們可在國會裡有一分勢力,因為您一定會大顯身手。」

  這樣看來,親愛的天使,不論你怎麼說,我的恆心終必獲得勝利之冠。最近的將來,我將站在法蘭西的講壇上對我的國民說話,對全歐洲說話。我的名字將由法蘭西報界無數的喉舌傳到你的耳邊!

  是的,像你所說,我來到勃尚松時已經老了,而勃尚松使我更老了;可是一朝入選之後,我能立刻恢復青春,好似西施德五世[138]一樣。那時我將開始我真正的生活,進入我的世界。那時我們倆不是駢肩平等了麼?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伯爵,駐某某國大使,當然可以娶一個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奧洛公爵的寡婦了!在繼續不斷的鬥爭中維護身心的人,能因勝利而恢復青春的。噢!我的生命!我多快活的從藏書室奔到書齋,在你的肖像前面,在寫信之前把我這些成就先訴給你聽!是的,我的票數,副主教的,將要受到我幫助的人的,還有上面所說的那個主顧的,業已使我有了當選的把握。

  二十六日

  自從那幸運的晚上,美麗的公爵夫人一瞥之下把流亡的法朗采斯加的諾言確認以來,已經到了第十二個年頭了。啊!親愛的,你三十二歲,我三十五歲;親愛的公爵七十七歲,他比我們兩人總加的年紀還大十歲,但仍是那樣矍鑠!請你替我祝賀他罷。我的耐性不減於我的愛情。並且我還需幾年的光陰,才能把我的財產增高到堪和你的名字匹配。你瞧,我很快活,今天我簡直笑了:這是希望的功用啊!我的憂鬱或快樂,一切都是從你那邊來的。登峰造極的希望,永遠使我覺得第一次見到你,把你我的生命如土地之與陽光似的結合為一,還不過是昨日的事。這十一年真是何等的痛苦,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了,我到你公斯當湖畔別莊上來的紀念日。十一年來我追求著幸福,受著你的照耀像一顆明星似的,可是你高高的掛在天空,不是凡人所能幾及!

  二十七日

  不,親愛的,不要到米蘭去,留在倍琪拉德罷。米蘭使我害怕。我也不喜歡可惡的米蘭風氣,天天晚上在斯加拉歌劇院跟一大夥人聊天,其中不免有人對你吐露一些溫柔的字句。為我,孤獨賽如那塊琥珀,可使一條蟲在它的核心保存它永遠不變的美。一個女子的靈和肉,在孤獨中間可以永久純潔,不失她青春期的模樣。

  二十八日

  你的塑像永遠完不成的嗎?我要你的大理石像,油畫像,畫在小古董上的工筆像,各色各種的肖像,來排遣我的不耐煩。我老等著倍琪拉德別莊南面的風景,迴廊的風景:我所缺的就是這兩幅。我今天特別忙,除了一個「無」字以外什麼都無可奉告,但這「無」便是一切。上帝不是從無造出世界來的嗎?這「無」是一句話,是上帝的一句話:我愛你!

  三十日

  啊!我收到你的日記了!謝謝你的准期!那麼你真的高興看到我們初會的細節用這種方式描寫嗎?……喲!我一邊掩飾情節一邊還大大的擔心你生氣咧。我們不曾有過短篇小說,而一份沒有短篇小說的雜誌,等於一個沒有頭髮的美女。我天性不會無中生有,無可奈何,我便運用了我靈魂中唯一的詩篇,我回憶中唯一的奇遇,用可以公開講述的語氣來敘述,一邊寫一邊不住的想著你,這是我一生唯一的文學作品,不能說出之於我的筆下,只能說出之於我的心坎。獷野的索瑪諾被我變成了奚娜,你不覺得好笑嗎?

  你問我身體怎樣?比巴黎時好多了。雖然工作繁重,究竟清靜的環境對心靈大有影響。親愛的天使,令人疲倦,令人衰老的,乃是虛榮未逞的悲傷,乃是巴黎生活的不斷的刺激,乃是和野心的敵手勾心鬥角的掙扎。寧謐卻是鎮靜的油膏。你的信,把你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情告訴我的長信,它所給我的喜悅是你所想不到的。你們做女子的,萬萬不知道一個真正的愛人對那些無聊的事情感到何等興趣。你的新衣的樣品,我看了十二分的高興!知道你的穿著,難道為我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嗎?要知道的事多著哩;你的莊嚴的額角是否光彩奕奕?我們的作家能否給你解悶?詩人加拿利的歌唱是否教你興奮?我讀著你所讀的書。聯想到你在湖上遊覽我也怦然心動。你的信多美,和你的靈魂一樣雋永!噢!你這朵天國之花,我日夜膜拜的花!沒有這些可愛的信,我還活得成嗎?十一年來,你的信在我艱苦的途程中支持著我,賽似一道光明,一縷香氣,一支有規律的歌,一種神明的糧食,安慰生活,魅惑生活的一切!萬萬少不得啊!要是你知道我未接你來信時的愴痛,要是你知道一天的遲到所給我的苦惱!她病了嗎?還是他病了?我簡直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我瘋了!親愛的女神!希望你在音樂上用功,鍛鍊你的歌喉。我很高興彼此對工作和時間的分配一致,使你我雖然隔著阿爾卑斯山,仍過著同樣的生活。想到這點,我便心神歡暢,有了勇氣。我還沒告訴你,當我第一次出庭辯護時,我想像你在旁聽,忽然之間我就有了使詩人高出凡人的那股靈感。如果我進了國會,噢!你一定要到巴黎來聽我的處女演說!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愛你!可憐,我寄托在我的愛情和希望上面的事情太多了。萬一有什麼不測把這條過於沉重的小舟傾覆了時,我的生命也要給它帶走的了!和你離別已經三年,而一轉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頭,我的心便跳得那麼厲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見你,聽你那兒童般的撫慰人的聲音!用眼睛來擁抱你象牙般的膚色,在陽光中那麼燦爛,令人猜出裡面藏著你高貴的思想的膚色!賞玩著你撫弄鍵盤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個的靈魂,在一聲「天哪!」或一聲「亞爾培多!」的語調中接受到你整顆的心,在你家滿綴鮮花的橘樹前面一同散步,在這清幽絕俗的景色中消磨幾個月……這才是人生!噢!追求權勢,名譽,財富,多無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這裡才有詩意,這裡才有光榮!我真該替你當總管,或者逞著愛情的意志,在你家裡當騎士,可是我們熱烈的情緒不容許我們接受。再會罷,我的天使,眼前的這種喜樂,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來的一道光明,一向我當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後有表示憂傷的時光,那麼,請你看在眼前的喜樂份上原諒我罷。

  「他多愛她!」洛薩莉叫著,聽讓這封信從手裡掉下,仿佛重的拿不住,「過了十一年,還寫這樣的信?」

  「瑪麗愛德,」洛薩莉吩咐女僕道,「明天早上你去把這封信丟在郵局裡;告訴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盤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亞爾培先生。我們大家去懺悔這些罪過,可別說出那些信是誰的,寄給誰的。是我不好,是我一個人犯的罪。」

  「小姐哭過了。」瑪麗愛德說。

  「是的,我卻不願給母親發覺;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來。」

  在熱情奔放的暴風雨中,洛薩莉常常聽從她的良心。兩顆忠貞的心把她感動了,她做了祈禱,心想自己只有退讓的份兒,只有尊重兩個在德行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們在命運之下低頭,一切聽憑上帝的意志,別說犯罪的行為,連惡意的願望都沒有。她受著青年人天然賦有的正直的感應,這樣地決定過後,覺得自己高卓了些。下這決心的時候,也有少女的一種想法在鼓勵她:她要為他犧牲!

  「她不懂得愛,」洛薩莉想道,「啊!換了我,對一個這樣地愛我的男人,我將犧牲一切。被愛!……什麼時候輪到我呢?由誰來愛我呢?這個矮小的特·蘇拉先生只愛我的財產;倘使我是一個窮人,他連睬都不會睬我。」

  「洛薩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麼呀?你繡到圖樣外面去了。」男爵夫人對她的女兒說,她正替父親繡著軟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間的冬天,洛薩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騷亂不寧;但到了春天四月里她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她有時私忖道:打敗一個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究竟頗有意思。在靜默與孤獨中間,對於這場鬥爭的默想,把她的熱情和惡念重複燃燒了起來。左一個計劃,右一個計劃,她預先培養著她傳奇式的膽氣。雖然像她這種性格是例外,洛薩莉型的女子不幸還是太多,這件故事之中的教訓正好給她們一個榜樣。那個冬天,亞爾培·特·薩伐呂司不聲不響的在勃尚松有了大大的進展。存著十拿九穩的心,他焦灼地等著解散國會。他在中間派裡面,征服了勃尚松一個幕後操縱的人物,很有潛勢力的一個有錢的承攬商。

  古代的羅馬人曾經到處費過很大的心機,花過數目很大的款子,使他們帝國境內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飲料。在勃尚松,羅馬人喝的是亞西愛山上的泉水,離城相當遙遠。在杜勃河環繞之下,勃尚松坐落在一塊馬蹄鐵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著杜勃河灌溉的城裡,要重建古羅馬人的輸水大橋來飲用當年羅馬人飲用的水這回事,只有在這嚴肅氣氛最標準的外省,才會鼓動人心。他們會一本正經的重視些無聊的事情,重建輸水大橋之舉便屬於這一類。如果這荒唐的念頭深深地種在勃尚松人的心坎里,那勢必要籌措一大筆經費,讓地方上有勢力的人從中取利。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只配在大橋下邊流,可充飲料的只有亞西愛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東方雜誌》上登出了,表示勃尚松商界的意見。不分什麼貴族和中產階級,中間派和正統派,政府黨和反對黨,大家一致要求喝羅馬人喝過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過的輸水大橋來賞玩賞玩。亞西愛泉水問題變成了勃尚松的口號。好似凡爾賽的兩條鐵路問題,好像那些借名斂錢的事業,在勃尚松有些暗藏的利益把這個主意格外鬧得有聲有色。反對這計劃的通達事理的人,其實也不過是少數,都被認為傻瓜。大家所關切的只是薩伐龍律師的兩個計劃。做了十八個月的地下工作之後,這位野心家在法國這最遲鈍最排外的城裡,居然掀風作浪,像俗語所說的執掌著晴天雨天,從沒出門卻有了實際勢力。他定下一個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勢力而不出名。這年冬季,他替勃尚松的教士們打贏了七場官司。所以他有時已預先聞到議會裡的氣息。他一想到將來的勝利,心房便膨脹起來。這個宏願使他鼓起了多少興致,發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緊張得沒頭沒腦的精神所剩的最後一些力量,整個地吞吸了去。人家讚美他輕財仗義,主顧們給他公費,他從不爭多論少。但這輕財仗義實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貸,他等著比世界上所有的黃金更貴重的報酬。他面子上說是為了幫忙一個境況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納耿的資金買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選資格的屋子。這筆便宜的買賣,絕不顯出是期待已久尋訪已久的目的物。

  「您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特·葛朗賽神甫對薩伐呂司說,他自然冷眼覷著律師,而且猜中他的心思。這次副主教是帶一個修士來請教律師的。「您是,」他對薩伐呂司說,「一個變相的教士。」這句話使薩伐呂司心裡一震。

  至於洛薩莉方面,憑著她嬌弱的少女的剛愎自用,決意要把薩伐呂司引到家裡來,介紹給特·呂潑沙龍里那批貴客。這時她的欲望還不過是看看和聽聽亞爾培。可以說她這樣是讓步了,然而讓步往往只是暫時的休戰。

  露克賽田產是華德維祖傳的產業,每年的收入淨得一萬法郎;要是在別人手裡,進益實在不止這一些。男爵的馬虎,仗著妻子四萬法郎的歲入,隨便把露克賽交給一個老當差莫第尼哀經管。可是每當男爵和男爵夫人想起過一下鄉村生活時,總上幽美如畫的露克賽來。古堡,花園,全部出之於那個赫赫有名的華德維的經營,他在精神矍鑠的晚年,在這塊美麗的地方花過不少心血。

  在阿爾卑斯的支脈上,有兩座光禿的小山頭,名叫大露克賽和小露克賽;兩山的水到維拉峰為止,從一條峽口裡往下流去,跟杜勃河的水源匯合。在兩山之間,橫跨著峽口,老華德維築了一條巨大的堰,堰上留著兩個出口,排泄過量的水。堰的上流形成了一口幽美的湖;堰的下流形成了兩條瀑布,在幾十步外匯合起來灌在一條小河裡。從前被露克賽急流沖刷的荒蕪的盆地,如今就靠這條小河灌溉。老華德維把這口湖,這塊盆地,兩座山,一股腦兒用圍牆圍起來;開掘河道及支流所得的泥土,把那條堰築有三阿邦[139]寬,堰上起了一座別莊。當特·華德維男爵在上流築成那口小湖的時候,他是兩座露克賽山的業主,但用作湖面的盆地並不屬於他的,而是大眾走慣的路,像一塊馬蹄鐵般的地形,直到維拉峰山麓為止。可是大家對這兇橫的老人害怕得厲害,在他活著的時候,坐落維拉峰山陰的李賽村上,沒有人敢對他哼個不字。男爵去世的當兒,他已在兩座露克賽的斜坡和維拉峰山麓之間,迤邐築了一堵堅固的牆,使得維拉山崖左右兩邊衝著峽口的盆地不致被山洪淹沒。這樣,他就占據了維拉峰。他的子孫也儼然以李賽村的保護人自居,直到今日。那個老兇手,老叛教徒,老教士華德維,把他晚年的生涯消磨在種樹築路上面,築了一條出色的走道,從一座露克賽山的山腰起直達大路。附屬於這個花園和莊子的,有些荒蕪的田,有些兩山之間的木屋,和從未砍伐過的樹林。一片荒僻幽靜的境界,聽讓大自然控制著,任憑野草野木隨意滋長,卻盡有些奇妙的勝境。如今你們可以想像出露克賽莊園的風光了。

  至於洛薩莉怎樣運用驚人的手腕,怎著發揮天賦的機智來暗中達到她的目的,可以無須細述,免得使這件故事累贅:只要知道她在一八三五年五月中間,聽從了母親的命令,坐著一輛轎車,駕著兩匹租來的肥馬,隨著父親往露克賽進發。

  愛情使少女們了解一切。到露克賽以後第二天早上,洛薩莉一邊起床,一邊從窗里望見汪洋一片的水,水上浮著一縷煙霧似的水汽,飄入松柏的密林,沿著兩旁的石壁,往山頂裊裊上升;她看了不禁驚嘆一聲,想道:

  「他們是在湖畔相愛的啊!她此刻還是住在湖畔。愛情竟離不開湖。」

  一口有溶雪灌注的湖是蛋白色的,透明的,仿佛一顆其大無比的鑽石;但像露克賽湖那樣坐落在滿布松柏的兩座花崗岩中間,籠罩著大草原般的靜寂,那是誰見了都要像洛薩莉一樣驚叫起來的。

  「這是鼎鼎大名的華德維的賞賜。」她的父親對她說。

  「據我看,」女兒答道,「他是想教後人原諒他的過失。我們上船去溜一趟罷,到盡頭為止,回頭吃中飯可以胃口好一些。」

  男爵招呼了兩個會划船的園丁,帶著總管莫第尼哀同去。湖面寬六阿邦,有些地方寬十阿邦到十二阿邦,長四百阿邦。不久洛薩莉一行便到了湖的盡頭,維拉峰的山麓。

  「我們到了,男爵,」莫第尼哀說著,指揮兩個園丁把船系住,「您願意去看看……」

  「看什麼?」洛薩莉問。

  「噢!沒有什麼,」男爵回答道,「但你是一個謹慎的姑娘,我們有著共同的秘密,不妨告訴你使我操心的事:從一八三〇年以來,李賽鄉為了維拉峰,跟我找麻煩,而我想不讓你母親得知,跟他們妥協,因為她固執成性,會像烈火似的燒起來,尤其當她一朝知道是李賽鄉的鄉長,那個共和黨人,掀風作浪的策動這件爭執來討好鄉民的話。」

  洛薩莉竭力掩飾著心頭的高興,以便更能操縱她的父親。

  「什麼爭執啊?」她問。

  「小姐,」莫第尼哀回答道,「李賽鄉的人一向有權在他們那半邊的山坡上放牧采柴。可是那一八三〇年份當選的鄉長香多尼先生,卻說整個維拉峰都是他一鄉的公產,堅持一百幾十年以前大家還打我們的田地上過……這樣說來,我們變了不是在自己家裡了,您明白。而且這個野人,甚至跟李賽鄉上老一輩的人一樣的說,湖面這塊地是當初華德維神甫強占的。這簡直是露克賽的末日了!」

  「不幸,我的孩子,在自家人中間說,這都是實在的,」特·華德維先生天真地說,「這塊地當初是強占得來,因為年代久遠而含糊下來的。所以為一勞永逸起見,我想提議以友善的態度,在維拉峰這一邊劃定疆界,然後砌起一堵牆。」

  「如果您對共和政府讓步,它將來會把您吞掉。應該由您去威嚇李賽呀。」

  「昨天晚上我也這麼對先生說,」莫第尼哀回答,「但為堅持這種主張起見,我提議請先生來瞧一瞧,在維拉峰這邊或那邊,無論山腰山腳,有沒有什麼圍牆的痕跡。」

  一百年以來,維拉峰業已成為李賽鄉和露克賽的分界,雙方儘量在山上墾荒,可是誰也不曾得到什麼大好處,所以彼此從沒走極端。爭執中的目的物,一年倒有六個月蓋著雪,自然而然使問題冷下來。只要一八三〇年的革命狂潮把平民的保護者煽動之下,才能舊案重提,給李賽鄉鄉長用來點綴一番他在此瑞士邊境上的清靜生涯,使他的治跡永垂不朽。香多尼,從他姓氏上就可看出,祖籍是紐夏丹[140]。

  「親愛的爸爸,」洛薩莉回到船上時說,「我贊成莫第尼哀。如果您要獲得維拉峰做疆界,必須打起精神來周旋,設法弄到一個判決,教這香多尼奈何您不得。為什麼您害怕呢?趕快去請那個出名的薩伐龍律師,別讓香多尼先把他請了去。替僧侶會打敗市政府的人,一定會給華德維打敗李賽鄉長!再說,露克賽有一天要成為我的產業的(當然越晚越好,我希望),唔,那麼別留給我什麼訟累。我喜歡這塊地,我要常常來住,我要儘可能的加以擴充。在這些岸上,」她指著露克賽兩山下的低地說,「我將築起花壇,辟出幾所賞心悅目的英國園亭來……我們上勃尚松去,把特·葛朗賽神甫,薩伐龍先生,還有母親,倘她願意的話,把一應人眾邀齊之後,再回到這裡來。那時您才好打定主意;可是換了我,主意早已打定的了。您姓了華德維,您卻害怕鬥爭!倘使您訴訟失敗:您瞧,我絕沒半個字埋怨您。」

  「噢!你既然取這種態度,」男爵說,「那我也很樂意,我去拜會律師便是。」

  「並且,打一場官司是挺好玩的呀。那會使生活更有意思,來來去去,到處奔走。您將投奔無數的門路去接近那批法官,對不對?……豈不是我們有過二十多天沒看見特·葛朗賽神甫,訟案忙得他什麼似的!」

  「但那是為了整個僧侶會的生存啊,」特·華德維先生說,「再則,總主教的良心,自尊心,教士們賴以生存的一切都牽涉在內!薩伐龍還沒知道他對僧侶會幫得是怎樣的忙!他簡直救了它。」

  「聽我說,」她附在他耳邊說道,「倘若您請到了薩伐龍幫您,您就會贏,是不是?好罷,讓我來替您出個主意:您唯有托特·葛朗賽神甫才請得到薩伐龍先生。如果您相信我,那麼讓我們倆一同跟神甫談一談,別教母親參加,因為我知道一個方法,可以教他答應去把薩伐龍律師請來。」

  「要不跟你母親說明是不容易的!」

  「回頭特·葛朗賽神甫會替您代庖,可是您得決定在下屆選舉中投薩伐龍律師的票,您就可見到他了。」

  「參加選舉!宣誓!」特·華德維男爵嚷道。

  「對啦!」她說。

  「那你母親又怎麼說?」

  「說不定她會吩咐您這麼辦呢。」洛薩莉回答,她從亞爾培給雷沃博的信里知道副主教早已有約在先。

  四天之後,特·葛朗賽神甫老清早溜進亞爾培的寓所,他隔夜已把這次的訪問咨會過。老教士這次是來替華德維家征服這位大律師的,這一個舉動顯出洛薩莉暗地裡用了手腕和策略。

  「我能給您幫什麼忙呢,副主教?」薩伐呂司說。

  神甫非常親切地敘述了事由,亞爾培冷冷地聽完了,答道:

  「神甫,要我擔任華德維家這件案子是不可能的,您可以明白為什麼。我在此地的角色是要保守絕對的中立。我不願沾染色彩,而且到選舉前夜為止,我應當繼續成為一個謎。為華德維家辯護,在巴黎毫無問題;但這裡樣樣事情都被猜疑,在大眾眼裡我勢必成為貴族階級的御用人物。」

  「啊,喂!」神甫說,「在選舉的日子,當候選人們互相攻擊的時候,您以為還能躲著不讓人知道嗎?那時大家都將知道您姓薩伐龍·特·薩伐呂司,當過參事院咨議,王政時代的人物!」

  「到了選舉的日子,」薩伐呂司說,「我什麼都可以不顧慮了。我準備參加預選會的演講……」

  「如果特·華德維先生和他的黨派擁護了您,您還可以十十足足多添一百票,而且比您所預算的那些票數更可靠。以利益為主的陣營老是會動搖,但以信念為主的是分化不了的。」

  「唉!要命!」薩伐呂司說,「我很敬愛您,肯幫您很大的忙,我的神甫!也許有法子跟魔鬼妥協。不論特·華德維先生的訟案怎樣,我們可以交給奚拉台,指點他去辦,把訴訟程序拖延到選舉之後。我只能過了選舉出庭辯護。」

  「那麼答應我一樁,」神甫說,「您到特·呂潑府上去一次;那邊有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將來有一天可有每年十萬法郎的收入,您裝作追求她的樣子……」

  「啊!那個我常常看見站在小亭上的女子……」

  「正是,正是那位洛薩莉小姐,」特·葛朗賽神甫接著說,「您是有野心的;如果您博得她的歡心,您將成為一個野心家所期望的人:部長。在十萬法郎的歲收之外,加上您驚人出眾的才幹,區區部長是不成問題的。」

  「神甫,」亞爾培興奮地說,「特·華德維小姐哪怕有三倍於此的財產,哪怕對我五體投地的崇拜,我也不可能娶她……」

  「您已經結了婚?」特·葛朗賽神甫問。

  「不在教堂,也不在市政府,」薩伐呂司回答,「但在精神上。」

  「像您這樣信誓旦旦的情形,精神上的結婚比什麼都糟糕。凡是生米不曾煮成熟飯的事都可以不做的呀。明哲的人從不光著腳上路。切勿把您的財富把您的計劃建築在女人的意志之上。」

  「我們不談特·華德維小姐,」亞爾培嚴肅地說,「且把正事決定下來。為了您,為了我所敬愛的您,我答應給特·華德維先生辯護,但要過了選舉以後。到那時為止,他的案子將由奚拉台依照著我的意見去辦。我所能效勞的就是這樣了。」

  「但有些問題是要實地視察以後才能決定的。」副主教說。

  「讓奚拉台去就是,」薩伐呂司回答道,「在一個我認識非常清楚的城裡,凡是性質足以損害我選舉利益的行動,我都不願意干。」

  特·葛朗賽神甫離開薩伐呂司時,狡獪地望了他一眼,仿佛笑這個青年戰士的毫不通融的政策,同時仍佩服他的堅決。

  下一天,洛薩莉從父親嘴裡得知了亞爾培和特·葛朗賽神甫談話的結果;她站在小亭上望著書齋里的亞爾培,想道:

  「啊!我不惜把我父親捲入訴訟!我花了那麼大的氣力想引你到我家來!啊!我不惜犯了該死的罪孽,而你竟不肯涉足特·呂潑的客廳,不讓我聽到你千變萬化的聲音?華德維和特·呂潑家求你幫忙,你膽敢提出條件!……唉!上帝知道,我本來只想得到一些小小的幸福來滿足自己:看到你,聽你講話,和你一塊兒上露克賽,使露克賽因你到過之後對我成為一塊聖地。我原沒有更大的願望……但現在非做你的妻子不可了!好罷,你儘管望著她的畫像,端相著她的客室,她的臥房,她的別莊四面的外景,她的花園裡的景致。你還等著她的石像!好,讓我把她本人替你變成了大理石罷,……並且這個女人也不愛你。藝術,科學,文學,歌唱,音樂,把她的感官和聰明已奪去一半。何況她已經老了,三十歲出頭了,我的亞爾培一定不會幸福的!」

  「你待在那兒幹什麼,洛薩莉?」母親這樣喊著,把女兒的思索打斷了,「特·蘇拉先生在客廳里,已留意到你的姿態,顯見你在胡思亂想,那在你的年紀上是不應該的。」

  「特·蘇拉先生難道憎恨思想不成?」她問。

  「那麼你真是在思想了?」特·華德維夫人說。

  「可不是麼,媽媽。」

  「啊!不,你並沒思想。你望著律師的窗子,那種聚精會神的模樣既不雅觀,也不合禮,旁人見了已是難看,讓特·蘇拉先生發覺尤其不該。」

  「哦!為什麼?」洛薩莉說。

  「喔,讓你知道我們的用意也是時候了:阿曼台覺得你很好,而你做起特·蘇拉伯爵夫人來也未必不快活。」

  慘白像百合花,洛薩莉當下一句不答,情緒給刺激得那麼厲害,竟把她呆住了。但面對著這個被她頃刻之間恨入骨的男人,不知她怎樣會裝出一副像舞女對觀客所扮的笑容。終竟她笑開了,竭力掩藏著漸趨平復的憤怒,因為她決意要利用一下這個又胖又蠢的青年。

  「阿曼台先生,」她趁著男爵夫人走在前面,故意把一對青年留在花園裡時說,「您竟不知薩伐龍先生是一個正統派[141]。」

  「正統派?」

  「一八三〇之前,他是參事院咨議,和首相有密切關係,受著太子和王妃的信任。您一向不說他壞話,真是您的好處;但您還要更好,倘使您今年去加入投票,把可憐的特·夏洪戈先生代表勃尚松的資格取消,把薩伐龍捧上台。」

  「您又為什麼突然對這薩伐龍關切起來?」

  「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先生,是特·薩伐呂司伯爵的私生子,(噢!您千萬要守秘密。)如果他當選了議員,就答應接受我們露克賽的案子。露克賽,爸爸告訴我,將來是我的產業,我願意上那邊住,好幽美的所在!當年偉大的華德維創造的這份基業一朝毀掉的話,我真要絕望哩……」

  「該死!」阿曼台從特·呂潑府第走出去時想道,「這丫頭並不傻。」

  特·夏洪戈先生是保王黨,有名的「二百二十一個」裡面的一分子。所以從七月革命以後,他就宣傳效忠新王的主張,提倡仿照英國保守黨與自由黨對壘的辦法來跟政府鬥爭。正統派並不接受這種主張,他們失敗之後,不惜意見分歧,寧願一無動靜,聽天由命。失去了自己本黨的信任之後,特·夏洪戈先生在中間派眼中變成最適當的人選;他們寧可讓他溫和的主張得勝,不願見一個共和黨人把狂熱者和愛國者的票數一齊抓去。特·夏洪戈先生在勃尚松是一個很受尊敬的人物,出身於一個老司法界的家庭;年收一萬五千法郎的資產,誰見了都不會眼紅,何況他還有一男三女。在這樣的負擔之下,一萬五千法郎的歲收簡直不算什麼。可是一個父親在這種情形中仍能廉潔自守,自然教選民們肅然起敬了。他們崇拜著議會道德的優美理想,其熱烈的程度,不下於戲池裡的觀客嘆賞台上所表現而自己很少實行的慈悲。特·夏洪戈夫人那時四十歲,被列為勃尚松美女之一。在國會開會期間,她省吃儉用的住在一所小田莊上,以便湊出那筆特·夏洪戈先生在巴黎使花的款子。到了冬天,她體體面面的每星期二招待一次賓客;但她很懂持家之道。年輕的特·夏洪戈二十二歲,跟另一個青年紳士,特·伏希爾先生來往得非常密切;這青年並不比阿曼台更有錢,和他是中學同學。他們一同到葛朗伐爾去散步,一同打獵;大家公認他們是形影不離的夥伴,邀請他們鄉居時也把三個一齊請的。洛薩莉跟特·夏洪戈的兩位女兒也是同樣的密友,所以知道那三位青年彼此無話不談。她心裡想,倘若特·蘇拉先生有什麼冒失的舉動,泄露什麼話,那一定有他兩個好友的份。而特·伏希爾先生,和阿曼台一樣已給自己的婚事打好主意:他想娶特·夏洪戈家的長女維克多亞。她有一個老姑母,答應給她一塊歲入七千法郎的田產,再加十萬法郎的現款做陪嫁。維克多亞是這位姑母的教女,最受寵愛。所以年輕的夏洪戈和伏希爾,自然會向特·夏洪戈先生說出亞爾培的用心對他的不利。但洛薩莉還嫌這一著棋子不夠,便用左手寫一封匿名信給當地州長,下面用「路易·菲利普的一個朋友」做署名。信中揭穿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秘密競選計劃,讓州長感到一個保王黨的演說家將來和裴里哀[142]勾結起來有何等危險,並且把律師兩年來在勃尚松深謀遠慮的布置和盤托出。州長是一個幹練人物,天生是保王黨的對頭,一心忠於七月政府,一個教內政部長睡得著覺的人。他把匿名信讀了,燒了,依著寫信人的要求。

  洛薩莉想教亞爾培選舉失敗,好留他在勃尚松多住五年。

  那時候的選舉實際是各黨各派的鬥爭,為把握勝利起見,內閣在選擇日期上用工夫。所以還要過三個月才實行選舉。為一個等待選舉等了一生的人,從召集選舉社團的命令公布之日起,到實際施行之日為止,仿佛一切的日常生活都告中止。因此洛薩莉懂得在此三個月中間還有多少餘裕可用來對付亞爾培。她向瑪麗愛德許願(這是她以後自己講出來的),將來把她和奚洛末一起雇用,教她把亞爾培寄到義大利去和義大利寄來的信,統統截留下來交給她。這個驚人的女子一面安排著她的計劃,一面裝著世界上最無邪的神氣,繡著父親的軟鞋。她懂得無邪與坦白的神氣對她如何有利,所以裝得愈加無邪愈加坦白。

  「洛薩莉倒變得可愛起來了。」特·華德維男爵夫人說。

  選舉前兩個月光景,老蒲希先生家召集了一個會,出席的有指望承包亞西愛水管大橋的承攬商,有受過薩伐呂司好處而準備提他做候選人的葛拉奈先生,有訴訟代理人奚拉台,有《東方雜誌》的印刷人,有商事裁判所主席。總之,這個集會包括二十七位外省人所說的「大頭兒」。每個「大頭兒」平均代表六票;但一經追問,六票便升到十票,因為人總愛誇張自己的勢力。這二十七人中,一個是捧州長的,一個騎牆派的傢伙,希望從政府方面替自己或親屬謀些好處。在這第一次的集會裡,大家決定推薩伐龍律師做候選人,情況之熱烈,在勃尚松是誰都不敢希望的。亞爾培在家等著阿弗萊·蒲希來帶他去,一邊跟非常關切他的雄心的特·葛朗賽神甫談著話。亞爾培確認這位教士有極高明的政治手腕,教士也被這青年的請求感動了,很樂意在此生死關頭的鬥爭里做他的參謀和嚮導。僧侶會方面不喜歡特·夏洪戈先生;因為他妻子的妹婿,法院院長,曾經在第一審時判決僧侶會敗訴。

  「您被出賣了,親愛的孩子。」那個狡獪而可敬的神甫用著老教士慣有的那種柔和鎮靜的聲音說。

  「出賣了!……」他喊道,神甫的說話仿佛一支利箭直刺入這個情人的心窩。

  「是誰幹的,我也不知道,」神甫接著道,「州長得悉了您的計劃,窺破了您的玄虛。如今我毫無意見可貢獻。這類事情需要加以研究。至於今晚上,在這個集會裡,您得挺身而出,準備接受人家的攻擊。把您過去的生活一齊揭穿,這樣之後,您的暴露真相,在勃尚松人心中可以減少許多作用。」

  「噢!我本來就防這一著,」薩伐呂司聲音異樣的說,「您當時不願接受我的勸告,您曾有機會在特·呂潑府上露面,您不知那樣可占得多少便宜……」

  「什麼便宜?」

  「保王黨員的一致,暫時的蠲除私見,暫時團結起來對付選舉……總之是一百多票!再加上我們所謂的『教會票數』,固然您還不能就當選,但您憑著再選的機會已經是大局的主人翁了。在這情形中,再斡旋一下,事情便成功了……」

  阿弗萊·蒲希興高采烈的跑來報告預選會的決議,一進門,發現副主教和律師都冷冷的,鎮靜的,態度肅然。

  「再見,神甫,您的事情等選舉過後再徹底談罷。」

  律師跟特·葛朗賽神甫握手時暗中示意,然後攙著阿弗萊的胳膊出發。神甫望著這個野心家的臉色,那種莊嚴肅穆的神態,有如聽見戰場上第一聲炮響的將軍。教士舉眼望著天,一邊出門一邊想:「他當起教士來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雄辯不在法庭上。一個律師很少在庭上施展出真正的心力,要不然他幾年之中就會筋疲力盡。雄辯如今也難得在教堂的講壇上;但在國會某些集會中間倒還遇得到,譬如逢著一個野心家孤注一擲的時候,受盡了毒箭而突然奮起的時候。但當一般優秀之士,臨著千鈞一髮的成敗關頭,不得不開口的當兒,那的的確確有雄辯出現。故而在這次集會裡,當亞爾培·薩伐龍感到必須造成他的一班黨羽的時候,便把他的才氣精力全部施展了出來。他鄭重地步入客廳,既不張皇,也不驕矜,既不懦弱,也不畏怯,發覺三十多人在場也只做若無其事。會場上嘈雜的聲音和剛才的決議,已把一部分人催眠,像跟著鈴聲就跑的綿羊似的。在蒲希先生想先來幾句介紹,要他演說之前,亞爾培做著一個手勢要大家靜下來,和蒲希握了握手,似乎通知他突然發生了意外一般。

  「剛才我年輕的朋友阿弗萊·蒲希來告訴我的消息,使我感到非常榮幸。但在諸位把決議作為定案以前,」律師又接下去說,「我認為應當對大家說明你們所推的候選人是怎樣的人,使你們還來得及更改主張,倘若我的自述使你們良心上有何不安的話。」

  這一段開場白使全場頓時寂靜無聲。有幾位覺得這是光明磊落的舉動。

  於是亞爾培說明他過去的生涯,報出他的真姓名,敘述他王政時代的事業,到勃尚松以來的改頭換面的做人方法,以及對於將來的志願,等等。這篇即席的演講,據說,把在場的人聽得凝神屏息。野心家從胸坎里靈魂里沸沸騰騰湧出來的這場滔滔雄辯,把這批利害關係那麼分歧的人收服了。欽佩讚嘆阻止了思索。大家只懂得一樣事情,便是亞爾培心想灌入他們腦子裡的事情。

  為一個城市著想,挑出一個命中注定來控制全社會的人,豈不比一個光是投投票的機械傢伙強得多?一個政治家帶來的是一份權勢,一個平庸而清廉的議員不過是一顆良心。普羅旺斯的光榮,就因它在一八三〇年上便識得了七月革命以來唯一的政治家米拉鮑,把他送到了巴黎。

  被這場雄辯屈服之下,所有的聽眾都承認,這種才具在這個代表身上大可成為一種奇妙的政治工具。他們把亞爾培·薩伐龍看作薩伐呂司部長的前兆。而那個精明的候選人也猜透了聽眾的打算,告訴他們一朝登台之後,他將首先為他們服務。

  據那個唯一能批評薩伐呂司,而從此成為勃尚松幹才之一的人說,這一次的披瀝信念,宣布志願,過去生涯和他的性格的自述,簡直是手腕,情操,熱誠的傑作,意味深長,引人入勝。這陣旋風把選舉人包圍了。從沒有人獲得類似的成功。不幸言語是一件貼身的武器,只有面對面時的直接作用。言語不曾把思想打敗的時候,思想會把言語消滅的。如果當場投票,當然亞爾培的名字會從票匭里一躍而出!當時當地,他是勝利者。但他還得這樣地在兩個月之間天天打勝仗。離場的時候,亞爾培心中忐忑地跳著。勃尚松人已經對他鼓掌叫好,他所獲得的成就,是把他過去生涯所能引起的誹謗預先遏止。勃尚松的商界已舉了薩伐龍·特·薩伐呂司律師做候選人。阿弗萊·蒲希的熱烈,起先頗有影響,慢慢地卻變得不討巧了。

  州長對著這個浩大的聲勢害怕起來,開始計算他政府黨的票數,設法和特·夏洪戈先生秘密磋商了一次,以便為了共同的利益有所聯絡。蒲希小組會的票數一天天的減少下去,亞爾培也莫名其妙。選舉前一個月,亞爾培發覺僅有六十票上下。什麼都抵擋不住州長從容不迫的布置。三四個手段巧妙的人對薩伐呂司的主顧們說:「當了議員,他還能替你們的案子辯護,勝訴麼?他還能給你們做參謀麼?替你們訂契約麼?當調解麼?如果你們不把他送進國會,只給他五年後可以進去的希望,豈不是還可有五年的工夫利用他?」這種計算對薩伐呂司尤其不利,因為有些商人的妻子已經對她們的丈夫說過這一套。一個狡黠的政府黨人,對那般和亞西愛泉水及大橋問題有利害關係的人解釋,說他們所需的支持要靠州公署,而非靠一個野心家,這等說辭他們聽了委實有些心旌搖搖。多過一天,亞爾培就多一場敗仗,雖然他一仗又一仗的天天指揮著,調兵遣將去作戰,到處奔走,發動著言語與辭藻的鬥爭。他不敢上副主教那兒去,副主教也不到他這兒來。亞爾培白天黑夜,渾身灼熱,滿腦子燒著火。終於,到了第一次肉搏的日子,到了舉行所謂預選會的日期;那時可以檢點一下票數,候選人們可以預測一下他們的命運,一般有眼光的憑這一天的結果能預知成敗。這是競選運動的一幕,沒有群眾參加的,可是驚心動魄的:那時的情緒即使沒有像英國那樣的肉體表現,其深刻的程度也正不相上下。解決這些事情的方式,英國人用的是拳打足踢,法國人用的是舌劍唇槍。我們的鄰居來一場全武行,法國人卻用深謀遠慮的冷靜計劃,來決定他們的命運。這件政治行為的演出,恰恰跟兩個民族的性格相反。激進黨的候選人提出了;特·夏洪戈先生露面了;隨後是亞爾培,被左派和夏洪戈小組會指為極端的右派,裴里哀的化身。政府也有它的候選者,一個被犧牲的人,專門用來搜集純粹政府黨的票數的。票數這樣一分散之後,便不會有什麼結果了。共和黨候選人得二十票,政府黨五十票,亞爾培七十票,特·夏洪戈六十七票。但那虛偽的州長教手下最忠實的三十票投在亞爾培的陣營里,去欺弄他的敵人。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數,加上州公署方面實在的八十票,再由州長從左派方面拉過幾票來,就可定奪選舉的大局。當時缺席的有一百六十票,是特·葛朗賽神父的同正統派的。預選會之於選舉,有如最後排演之於正式上演,是世界上最大的騙局。亞爾培·薩伐呂司回到家裡,神色不變,可是心如死灰。他費了心思,天才,或者說靠了運氣,在此最後的十五天內收服了兩個最忠實的人,一個是奚拉台的岳父,一個是非常機巧的老商人,特·葛朗賽神甫介紹的。這兩個好漢替他當著間諜,面子上在敵人的陣營里裝作亞爾培的死冤家。預選會終了時,他們托蒲希通知薩伐呂司,說他的票數內有三十票是敵人騙他的。亞爾培從剛剛搏過他命運的會場上回家時所感的痛苦,連上刑場的罪犯的痛苦也相形見絀。絕望之中的情人,不願由任何人陪他回來。在十一點和半夜之間,他獨自在街上走著。

  早上一點鐘,三天不曾睡覺的亞爾培,坐在藏書室中伏爾泰式的靠椅內,臉色慘白像要咽氣似的,垂著兩手,頹然沮喪的姿態像聖女瑪特蘭納般動人。淚珠在長睫毛下打滾,那是只濕眼睛而不淌在面頰上的淚珠;思念把它們喝下了,心靈的火把它們燒乾了!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可以哭了。於是他瞥見小亭下有一個白色的形象,使他想起法朗采斯加。

  「三個月我沒接到她的信了!她怎麼了?我兩個月不給她信,但我預先通知她的。她病了麼?噢!我的愛人!噢!我的生命!你會有知道我的痛苦的一天麼?我的身體真是該死!是不是生了動脈瘤呀?」他這麼想,因為他覺得心跳得那麼厲害,以致脈搏的聲響,在靜寂中聽來,好似細沙撒在一口大箱子上。

  這時候,悄悄的三下彈指聲在亞爾培的門上響起來,他立刻走去開門,一見副主教露著快樂和得意的神色,他幾乎高興得發狂。他抓住特·葛朗賽神甫,一聲不響,把他摟在懷中,緊撾著,讓腦袋倒在老人肩上。他又回復了兒童的脾氣,哭得像當年知道法朗采斯加·索但里尼已結了婚的時候一樣。他只對這位面露一線曙光的教士,暴露他的弱點。教士風采瀟然,高曠無比,而且法眼慧心,亦復犀利無匹。

  「原諒我,親愛的神甫,但您正遇到成人的意志消滅而至性流露的時間,請您別把我看作一個庸俗的野心家。」

  「是的,我知道,」神甫接著說,「您曾寫過《愛情造成的野心家》!唉!我的孩子,我也是為了情場失意而在一七八六年二十二歲上當教士的。一七八八年我當了神甫,我已拒絕了三次主教職位,我願老死在勃尚松。」

  「您來瞧瞧她可好?」薩伐呂司嚷道,一邊端著蠟燭把神甫領到華麗的小書齋內,把燭光照著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畫像。

  「這是一個天生統治別人的女子!」副主教說,他懂得亞爾培這樣默默無言的推心置腹,是對他表示何等的感情。「但這額角頗有高傲之氣,頑強執著,得罪了她是永遠不肯饒赦的!這是天使長米歇爾,是管執行的天使,不屈不撓的天使……寧為玉碎,毋為瓦全這兩句話,便是這等天使型性格的銘贊。在這張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神明般的肅殺之氣!

  「您猜對了,」薩伐呂司叫道,「可是,親愛的神甫;她主宰我的靈魂已經十二年多,而我從沒一個對不起她的念頭……」

  「啊!要是您對上帝也這樣虔誠的話?……」神甫天真地說,「現在且來談談您的事情。我為您已工作了十天。倘使您是一個真正的政治家,您這次定會聽從我的勸告。如果您在我跟您說的時候就到了特·呂潑府上去,就不致到今日這步田地;但您還可以去,明天晚上我來替您介紹。露克賽田莊受威脅了,兩天以內就得開庭……而選舉還要三天以後舉行。我們設法使投票事務所第一天上組織不成;我們將有好幾次投票,您可以靠再選而成功……」

  「用什麼方法?」

  「露克賽案勝訴之下,您可得到正統派的八十票,加上我有把握的三十票,總數是一百十。您在蒲希小組會至少還可有二十票,那麼您統共可有一百三十。」

  「哦!喂,」亞爾培說,「還缺七十五票呀。……」

  「不錯,」教士說,「因為餘下的票數都歸了政府。但是,孩子,您可以有二百票,而州公署方面只有一百八十。」

  「我可有二百票?……」亞爾培愕然站起,好比給一根彈簧抬起來似的。

  「您還有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數。」

  「怎麼會?」亞爾培說。

  「您將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

  「永遠不!」

  「您將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重複了一遍。

  「可是您瞧?她是頑固執著的。」亞爾培指著法朗采斯加的肖像說。

  「您將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說了第三遍。

  這一次亞爾培明白了。在這樁對絕望的政治家終於露出一線希望的計劃中,副主教不願顯出一些共謀的痕跡。再多說一句就會損害教士的尊嚴和誠實。

  「明天您將在特·呂潑府上遇到特·夏洪戈夫人和她的第二位小姐,那時您將謝她對您的幫助,告訴她您的感激是無涯的,您將把身心一齊貢獻給她,從此您的前途就是她家的前途,您是沒有利害打算的,您有著堅強的自信,認為被任為國會議員就是一筆可觀的陪嫁。您將跟特·夏洪戈夫人有一場爭戰,因為她一定要您答應一句。這一個晚上,我的孩子,便是您整個的前途。可是得知道,在這件事情里我是沒有份的。我,我只負責正統派那條路線,我替您收服了特·華德維夫人,這就代表了勃尚松全部的貴族。阿曼台·特·蘇拉和伏希爾都將投您的票,同時給您帶來了年輕的一輩,特·華德維夫人給您張羅了年老的一輩。至於我那方面的票數是絕對不會動搖的。」

  「那麼又是誰遊說了特·夏洪戈夫人呢?」薩伐呂司問。

  「別盤問我這個,」神甫回答,「有三個女兒要出嫁的特·夏洪戈先生,沒有方法增加他的財產。即算伏希爾娶了那個沒有陪嫁的長女,為了有擔負嫁費的老姑母之故;其餘兩個又怎麼辦?西杜妮十六歲,而您在您的野心裡有著偌大一筆財富。某人對特·夏洪戈夫人說,與其打發她的丈夫到巴黎去虛耗金錢,毋寧把兩個女兒嫁掉。這某人也者拉攏了特·夏洪戈夫人,特·夏洪戈夫人又拉攏了她的丈夫。」

  「得了,親愛的神甫,我懂得。一朝當了議員,我得替某人也者掙一筆家產,等到這筆家產可觀的時候,我就可解除我的諾言。我不會忘掉您慈父般的恩惠,我的幸福都是您的賜予。天哪!我有什麼功績夠得上這樣真切的友誼呢?」

  「您替僧侶會得了勝利呀,」副主教微笑著說,「現在大家得保守秘密,至死勿渝。我們得裝作一無作為。萬一人們知道我們預聞選舉的話,那些格外兇狠的左派清教徒,會把我們一口生吞,我們中間意欲包辦一切的自家人,會把我們罵得體無完膚。特·夏洪戈夫人全沒想到這些事情的幕後有我在內。我只信任特·華德維夫人,我們可以相信她像相信我們自己一樣。」

  「將來我要把公爵夫人帶來見您,請您祝福!」野心家叫道。

  把老教士送走之後,亞爾培在權勢的美夢中睡下了。

  次日晚上九點,像大家可能想像到的,特·華德維男爵夫人的客廳里,擠滿了臨時召集的勃尚松貴族。大家談著為了討好特·呂潑家女兒之故,要破例參加選舉的事情。他們知道,前任參事院咨議,最忠心於王室長房的一個部長的秘書,要被介紹到這裡來。特·夏洪戈夫人帶著盛裝的女兒西杜妮到場,至於大女兒,因為未婚夫已經毫無問題,也就不在裝扮上用工夫了。這些小枝節在內地是很觸目的。特·葛朗賽神甫探著他那張美妙的機靈的臉,從這一組到那一組,聽著人家說話,好似什麼都沒有他的份,可是說些一針見血的話把問題歸納起來,支配著賓客們的談話。

  「倘使王室長房重新登台的話,」他對一個七十歲的退休的政治家說道,「又將行些什麼政策呢?」「孤零零的時候,裴里哀簡直一籌莫展;但若有了六十票撐腰,他將隨時隨地跟政府為難,不知要給他掀倒多少內閣呢?」「斐茲·詹姆斯公爵要當多羅士的議員了!」「那您將使特·華德維先生打贏官司!」「倘使你們投薩伐呂司的票,共和黨人大概也要學你們的樣,而不去擁護中間派呢!」他說的儘是這一類的話。

  九點已到,亞爾培還沒來。特·華德維夫人認為這種遲到是傲慢無禮的表現。

  「親愛的男爵夫人,」特·夏洪戈夫人說,「我們最好別把一些小枝節攪在這麼一件重大的事情里。也許靴子上了油不就干……也許什麼案子的接洽,把特·薩伐呂司先生耽誤了。」

  洛薩莉斜著眼對特·夏洪戈夫人睃了一眼。

  「她對特·薩伐呂司先生好得很呢。」洛薩莉低聲對她母親說。

  「可是,」男爵夫人微笑著答道,「那是關係到西杜妮和特·薩伐呂司的婚約呀。」

  洛薩莉突然向著面臨花園的窗框走去。十點鐘了,特·薩伐呂司先生還沒出現,醞釀中的雷雨爆發了。有些客人玩起牌來,覺得這個局面簡直受不了。一籌莫展的特·葛朗賽神甫走向洛薩莉躲著的那個窗框,大為錯愕地聽見她自言自語的說著:「他大概死了吧!」副主教走到花園裡,後面跟著特·華德維先生和洛薩莉,他們三個一同走上小亭。亞爾培家門窗都關得緊緊的,燈火全無。

  「奚洛末!」洛薩莉看見那僕人在院子裡時喊道。特·葛朗賽神甫對洛薩莉睨了一眼。「您的主人往哪兒去了?」那時僕人已走到牆根。

  「走了,搭著郵車!小姐。」

  「他完了,」特·葛朗賽神甫叫道,「再不然他是幸福了!」

  洛薩莉得意揚揚的神氣不曾遮蓋得好,被只做若無其事的副主教瞧在眼裡。

  「洛薩莉在這件事情里能夠幹些什麼勾當呢?」教士心裡盤算著。

  三人回到客廳,特·華德維先生報告了那古怪的,奇特的,令人出驚的消息,說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搭著郵車動身了,原因不明,十一點半時,客廳里的人只剩十五位,其中有特·夏洪戈夫人,特·高特那神甫,也是一位副主教,四十左右年紀而極想升任主教的,還有兩位特·夏洪戈小姐和伏希爾先生,特·葛朗賽神甫,洛薩莉,阿曼台·特·蘇拉,和一個退職的法官,勃尚松高等社會裡最有勢力的人物之一,極希望亞爾培·薩伐呂司當選的。特·葛朗賽神甫坐在男爵夫人旁邊,以便注視洛薩莉,往常她的臉色是慘白的,此刻卻興奮得通紅。

  「特·薩伐呂司先生可能遇到什麼事啊?」特·夏洪戈夫人說。

  這時候,一個穿制服的僕人在銀盤裡托著一封信送給特·葛朗賽神甫。

  「不客氣,請看信罷。」男爵夫人說。

  副主教讀著信,瞥見洛薩莉頓時面白如紙。

  「她認得他的筆跡。」他從眼鏡上面睃了她一眼之後想。他折好了信,冷冷地納入袋裡,不做一聲。三分鐘內,洛薩莉望了他三次,他全明白了。「她愛著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副主教想道。他站起身來,洛薩莉渾身一震;他行過禮,往著門走了幾步,在第二間客室里被洛薩莉追上了,說道:

  「特·葛朗賽神甫,這是亞爾培的信!」

  「怎麼您對他的筆跡那麼熟悉,能夠遠遠地辨認?」

  這位沉溺在煩躁和憤怒的大湖裡的姑娘,被他揭破之後,竟說出一句教神甫驚嘆的話來。

  「因為我愛他!他怎麼了?」她停了一會說。

  「他放棄了選舉。」神甫回答。

  洛薩莉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打聽這個秘密好似打聽一句心腹話似的,」她退回客廳之前又說,「倘使他放棄了選舉,也就沒有跟西杜妮結婚的事了!」

  004

  次日早晨,洛薩莉去做彌撒時,從瑪麗愛德嘴裡,探悉了促使亞爾培在危急存亡之秋悄然引退的一部分動機。

  「小姐,昨天上午國家旅館到了一位從巴黎來的老先生,坐著自己的車,駕著四匹馬,前面坐著一個車夫和一個男僕。據眼看車子動身的奚洛末說,那準是位親王或英國的勳爵。」

  「車上有沒有瓜棱式結頂的冠冕徽章[143]?」洛薩莉問。

  「那不知道,」瑪麗愛德回答說。「兩點鐘光景,他上薩伐呂司寓所來,投了一張名片,先生一看名片,據奚洛末說,立刻面無人色;隨後他就叫請。因為他親自鎖上了門,所以這位老先生和律師之間說些什麼話,無人得知;但他們一起大概有一小時;以後,律師陪著老先生出來,招呼他隨帶的當差進去。奚洛末看見這僕人出來的時候,捧著一個四尺長的大包,看模樣是一張大油畫。老先生手裡拿著一大包紙張。律師的臉色比死還要難看,他平時是那麼高傲那麼尊嚴的,那時的神氣真教人看了可憐……但他對老人的尊敬,差不離對王上一樣。奚洛末和亞爾培·薩伐龍先生把這個老人一直送上車,四匹馬都已齊齊整整地套好在那裡。車子在三點鐘上出發了。先生立即上州公署,從州公署到昂蒂萊先生那裡,買了一輛故聖·維哀太太的破舊的旅行車,到驛站去定了兩匹馬,說定六點鐘准要。然後他回家收拾行李;當然也寫了好幾個條子;最後他跟奚拉台先生倆交代事務,奚拉台先生一直留到七點。奚洛末送了一個字條到蒲希先生家,本來約好上那邊去用晚餐的。以後,在七點半,律師動身了,給了奚洛末三個月工資,教他另外找事。他把鑰匙交給由他陪送回去的奚拉台先生,就在他家喝了口湯,因為奚拉台先生七點半還沒吃夜飯。當薩伐龍先生上車時,簡直像死人一般。奚洛末當然向主人行禮告別,聽見他吩咐車夫說:『上日內瓦。』」

  「奚洛末有沒有向國家旅館打聽陌生人的姓名?」

  「因為老先生只是過路,所以人家沒有請他留名。隨帶的僕役,大概是奉了命令,裝作不懂法語。」

  「那麼特·葛朗賽神甫深晚收到的信呢?」洛薩莉又問。

  「這一定是奚拉台先生轉送的;奚洛末說這位可憐的奚拉台先生,一向非常敬愛薩伐龍律師,也跟他一樣的失魂落魄。房東迦拉小姐說,神秘莫測地來的人,神秘莫測地去了。」

  洛薩莉自從聽了這段敘述以後,老帶著凝神壹志,深思默想的神氣,誰都看得清清楚楚。薩伐龍律師的失蹤在勃尚松所引起的議論,不在話下。人家說州長客氣到不能再客氣地給他當場簽了一張往外國去的護照,因為他這樣可以打發掉唯一的敵人。次日,特·夏洪戈先生以一百四十票的多數當選了。

  「約翰兩手空空的來了,兩手空空的去了。」一個投票人得悉了亞爾培·薩伐龍出走的消息以後說。

  勃尚松歷來對外方人的偏見,像兩年前對付共和黨報紙的,從此又加強了一層。然後,過了十天光景,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問題消滅了。只有三個人,代訴人奚拉台,副主教,洛薩莉,對這次的失蹤擔著嚴重的心事。奚拉台知道白髮的外鄉人是索但里尼親王,因為他曾看到名片,告訴了副主教;但洛薩莉比他們倆知道更多,大約三個月以前就已得悉阿琪奧洛公爵的死訊。

  一八三六年四月,誰也沒接到亞爾培·特·薩伐呂司的信息,或聽到有人提起他。奚洛末快跟瑪麗愛德結婚了;但男爵夫人暗暗教她的女僕等著洛薩莉的婚事,把兩樁婚禮同時舉行。

  「替洛薩莉完婚也是時候了,」男爵夫人有一天對丈夫說,「她已經十九歲,而且幾個月來,她性情大變,教人害怕……」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男爵說。

  「做父親的不了解女兒的心事,做母親的卻猜得到,」男爵夫人說,「應當把她出嫁才是。」

  「我也樂意呀,」男爵說,「我這方面,我給她露克賽的產業,好在法院已給我們和李賽鄉公所調解妥當,在離維拉峰山麓三百公尺的地方劃了界。我們在那邊掘一條溝來承接山上的水,引導入湖。鄉公所沒有上訴,判決已經確定了。」

  「您還沒得知,」男爵夫人說,「這判決花了我給香多尼的三萬法郎呢。這個鄉下人除了錢什麼都不理,神氣似乎相信他案子必勝,所以敲了我們一筆好價錢,賣給我們一個太平。倘或您給了露克賽,您便一無所有了。」

  「我沒有什麼需要,」男爵說,「我也快完了……」

  「可是您胃口好得像吃人的魔鬼。」

  「就為此呀:我吃也是白吃,兩條腿越來越沒勁了……」

  「那是車床工作累了您。」男爵夫人說。

  「我不知道。」男爵回答。

  「我們把洛薩莉配給特·蘇拉先生;倘若您給她露克賽,至少得保留居住權;我麼,我在總帳上給他們二萬四千法郎的歲收。孩子們住在這裡,想來也不致怎樣清苦了……」

  「不,露克賽我是預備整個兒給他們的。洛薩莉歡喜露克賽。」

  「您待您的女兒好不古怪——也不問問我愛不愛露克賽?」

  洛薩莉立刻就被叫了來,得悉她將在五月初旬跟阿曼台·特·蘇拉先生結婚。

  「謝謝您,母親,還有您,父親,想到我的婚事,但我不願結婚,我跟著你們很幸福……」

  「廢話!」男爵夫人說,「你不喜歡特·蘇拉先生就是了。」

  「如果你們要知道我的真意的話,那麼,我永遠不嫁特·蘇拉先生……」

  「噢!一個十九歲姑娘嘴裡的永遠!……」男爵夫人冷笑著回答。

  「特·華德維小姐嘴裡的永遠,」洛薩莉加重著語調接著說,「我想,父親不至於不得我的同意就把我出嫁吧?」

  「噢!我麼,我不會的。」可憐的男爵溫柔地望著女兒說。

  「好罷!」男爵夫人斬釘截鐵地說,胸中捺著一腔被女兒突然頂撞的怒火,「好罷,特·華德維先生,您去負責您女兒的婚事罷!洛薩莉,你去想一想:倘你不照我的意思結婚,那莫怪我在你將來出嫁的時候分文不給。」

  特·華德維夫人跟特·華德維先生的不和,從他袒護女兒開場,越來越嚴重,甚至洛薩莉和她的父親在特·呂潑府第里存身不住,不得不上露克賽去度那美妙的季節。於是勃尚松城裡得悉特·華德維小姐乾脆拒絕了特·蘇拉伯爵。奚洛末和瑪麗愛德結了婚,搬到露克賽來,預備日後頂補莫第尼哀的缺。男爵照著女兒的意思把莊子修葺過,改造過。這番工程化了六萬法郎上下。洛薩莉父女倆又在建造一所花房,這些消息傳到男爵夫人耳里時,她方才發覺女兒身上有著刁鑽促狹的根子。男爵買了好幾塊外姓的田,和一處價值三萬法郎的產業。人家對特·華德維夫人說,遠離了她之後,洛薩莉顯出當家小姐的樣子,研究怎樣可以增加露克賽的收入,學做男孩子家的模樣,常常騎馬;父親被她哄得挺快活,不再抱怨身體不濟了,人也胖起來,常常陪女兒出去玩。將近男爵夫人的聖名節的時候(她名叫路易士),副主教到露克賽來了,無疑是受了特·華德維夫人跟特·蘇拉先生的囑託,來替母女講和的。

  「洛薩莉那個小姑娘倒有她的那般蠻勁兒。」勃尚松城裡有人說。

  男爵夫人慷慨地付了露克賽的九萬法郎開銷,又給她丈夫每月一千法郎做露克賽的生活費,她不願自己有甚理短的地方。父女倆也只想在八月十五那天回城,一直住到月底。副主教用過了晚飯,把洛薩莉帶過一邊,好談她的婚姻問題,教她明白不能再指望亞爾培,他已經一年沒有音信,說到此就被洛薩莉一個手勢打斷了。這個怪僻的姑娘攙著特·葛朗賽先生的胳膊,領他去坐在一張凳上,頭頂上是一大片躑躅的濃蔭,樹隙間可以望見湖面。

  「聽我說,親愛的神甫,我愛您像愛我的父親一樣,因為您對我的亞爾培那麼懇摯,我應當對您承認,我犯了想做他妻子的罪,而他也應該做我的丈夫……您瞧!」

  她從袋裡摸出一份報紙授給神甫,指著五月二十五日翡冷翠一欄里的一段消息:

  前任大使曉里安公爵的長公子,蘭多雷公爵,和前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婚禮,盛極一時。各方因慶賀新人而舉行的節會,使翡冷翠頓形熱鬧。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產業是義大利最大的財富之一。因為已故的公爵把全部遺產都贈與了他的夫人。

  「他所愛的人已經結婚,」她說,「我把他們分離了!」

  「您?用什麼方法?」神甫問。

  洛薩莉正要回答,忽然一個身體掉下水去的聲音,接著兩個園丁大叫的聲音,把她打斷了;她站起來,一邊跑一邊嚷:「噢!爸爸……」她不見了男爵。

  特·華德維先生以為在一小塊花崗岩上瞥見一個介殼類化石的痕跡,一件可能駁斥某些地質學理論的事實,他踏在一堆石子上想去拿來,失掉了平衡,一翻身便滾到湖裡去了;暗礁下面往往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園丁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湖水打轉的地方插下竿去想授給男爵抓住;臨了,終究把他渾身淤泥的撈了起來,他已經在湖底陷得很深,再加拼命掙扎,愈加在泥中陷得深了。特·華德維先生晚飯吃得很飽,胃裡已開始消化,可是中途停頓了。當他給脫下衣服,擦洗乾淨,放到床上時,情形顯見很危險,兩個當差立刻騎上馬,一個上勃尚松,一個就最近的地方去請一個內科醫生和一個外科醫生。出事以後八小時,特·華德維夫人帶著勃尚松最好的兩個內外科醫生趕到,發覺特·華德維先生已經無望,雖然李賽的醫生做過很好的急救工作。恐怖在他腦里引起了滲血症,再加上中途停止的消化,把可憐的男爵斷送了。

  據特·華德維夫人說起來,男爵住在勃尚松是不會死的;她一邊顯然誇張著她的痛苦和惋惜,一邊把這次的喪事歸咎於女兒當初對她的彆扭,所以把她看作仇敵。她稱男爵為「她的親愛的綿羊」!華德維家這個最後的子孫,給葬在露克賽湖中一個小島嶼上,男爵夫人替他用大理石立了一座哥德式的小紀念碑,和巴黎拉希公墓上的那些名人墓一樣。

  這件事情發生一個月以後,男爵夫人和女兒在特·呂潑府第里過著滿懷惡意的靜默生活。洛薩莉熬著極大的痛苦,面上一些不露:她責備自己送了父親的命,疑心還有一樁禍事,在她心目中顯得更大的,的的確確是她一手造成的;因為奚拉台和特·葛朗賽神甫都沒接到一些有關亞爾培命運的消息。杳無音訊的靜默使她毛骨悚然。在一次悔恨交迸,痛苦若狂的情形中,她覺得需要向副主教自首,揭穿她用著怎樣的計謀,分離了法朗采斯加和亞爾培。那是簡單不過的,但是駭人的計謀。她截留了亞爾培給公爵夫人的信,也截留了法朗采斯加給亞爾培的信。在那封信里,她通知愛人說丈夫病了,在服侍病人的期間,她不能再復他的信。因此當亞爾培忙著選舉的時候,公爵夫人只給他兩封信,一封告訴他阿琪奧洛公爵病勢危急,一封報告她已身為寡婦,那是兩封至誠而高潔的信,至今被洛薩莉保存著。洛薩莉費了幾夜工夫,把亞爾培的筆跡模仿得一模一樣。她截留了忠實的情人的真信,換上三封假信;她交給老教士看的假信的草稿,把作惡的天才表現的那麼完滿,以致他為之懍然。洛薩莉裝著亞爾培的口吻,字裡行間,把公爵夫人準備好接受他背約悔盟的假消息。對於報告阿琪奧洛公爵死耗的那封信,洛薩莉回復一封報告亞爾培和洛薩莉即將結婚的信。她計算好使兩封信參商,而果然參商了。那些信件是她費盡陰險惡毒的心思寫的,竟把副主教駭住了,不覺看了兩遍。接到最後一封信時,法朗采斯加中了那個要在情敵心中斬滅愛根的女子之計,憤慨之下,答覆了這麼簡單的一句:「您請便罷,永別了。」

  「純粹道德上的罪惡,非人間法網所及的罪惡,是最醜惡的,最卑鄙的,」特·葛朗賽神甫嚴厲地說,「上帝往往就在此世加以懲罰:就因為此,常有些令人不解的可怖的苦難。在一切埋藏在私生活中的秘密罪過中間,最不名譽的一樁是拆人的信,或是不合法地偷看。無論是誰,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一朝有了這種行為,他的清白便沾上永遠不能磨滅的污點。一個青年侍衛,被人誣告之下,拿著一封內有處死他的命令的信,毫無邪念的上路,忽然受到上帝的保護,把他奇蹟地救了性命,這件故事的悲壯動人,神靈不爽,您可曾感覺到?……我們說,奇蹟地,您知道什麼叫作奇蹟?德行背後的那道靈光,和無邪的聖嬰背後的靈光一樣強烈。我和您說這些話,並沒勸誡您的意思,」老教士用著非常悲哀的語調說,「可憐!我在這裡不是一個聽人懺悔的主教,您也不是跪在上帝面前,我只是一個受驚的朋友,擔憂著您的刑罰。他怎麼了,這可憐的亞爾培?他不曾自殺麼?他鎮靜的外表下面藏著激烈非凡的性格。我懂得索但里尼老親王,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的父親,是來討回他女兒的信和肖像的。這便是落在亞爾培頭上的晴天霹靂,他一定是去設法剖白的……但怎麼十四個月之久,他沒給一些信息?」

  「噢!如果我嫁了他,他會那樣的幸福……」

  「幸福?……他不愛您。並且您也沒有偌大的財產帶給他。您的母親恨透了您,您回答了她一句殘忍刻毒的話,傷害了她而斷送了您。」

  「什麼?」洛薩莉問。

  「她昨天對您說,服從是補贖您罪愆的唯一的方法,她談到阿曼台時又向您提及結婚的必要。『要是您這樣喜歡他,您自己去嫁給他罷,母親!』您有沒有當她的面說過這樣的話?有沒有說過?」

  「說過。」洛薩莉回答。

  「那麼,好,我識得她的脾氣,」特·葛朗賽神甫接下去道,「不出幾個月,她將成為特·蘇拉伯爵夫人!當然她還要生孩子,把四萬法郎的歲收送給特·蘇拉先生;此外,她將給他許多利益,儘量在她的不動產里減少您的一份。她活著的時候,您就得過貧窮的生活,而她只有三十八歲!您全部的產業不過是露克賽的田地,以及您父親的遺產清算之後所能剩下的一些,就是這個,也還得您母親對露克賽的權利肯全部放棄!在物質利益上,您已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糟;在情操方面,我認為尤其七顛八倒,不成體統……您不向您的母親……」

  洛薩莉惡狠狠地把腦袋扭了一下。但副主教依舊接著道:

  「您不向母親,不向宗教去請示,聽他們在您心靈初次有所動作的時候就來點醒您,勸告您,領導您,您只顧獨斷獨行,完全不識得人生而只聽從激烈的熱情!」

  這篇那麼明哲的談話使洛薩莉聽了害怕起來。

  「那我應該怎麼辦呢?」她停了一會說。

  「要補贖您的罪過,先得知道您罪過的範圍。」神甫回答,

  「那麼我將寫信給唯一能知道亞爾培生死下落的人,雷沃博·阿納耿先生,巴黎的公證人,亞爾培從小的朋友。」

  「除非為了剖白真相,您以後再勿寫信,」副主教回答。「把真信假信一齊交給我,把一切細節向我供認出來,好似對您的懺悔師一樣,然後再問我補贖您罪愆的方法,完全信任我。那時我看情形……因為第一,您應該讓這可憐的男人在他奉為神明的人面前,還他的清白。即使已經失掉幸福,亞爾培一定還堅執著要洗刷自己。」

  洛薩莉答應特·葛朗賽神甫聽從他的勸告去做,心裡希望她收拾殘局的結果,說不定能把亞爾培拉回來。

  洛薩莉吐露秘密以後不久,雷沃博·阿納耿先生的幫辦到勃尚松來,拿著亞爾培的全權委託書,先去見奚拉台先生,請他把薩伐龍先生買下的房子出售。奚拉台為了對亞爾培的友誼,接受了這件差使。那位幫辦賣掉了家具,賣得的款子剛好償清亞爾培欠奚拉台的債務;因為神秘地出走的時候,奚拉台給了他五千法郎,並答應代他收取人欠的帳,當奚拉台問起他所關切的那位英勇的戰士的下落時,幫辦回答說只有他的東家知道,並說亞爾培·特·薩伐呂司先生最後的一信,使公證人大為傷心。

  副主教得了這個消息,便寫信給雷沃博。下面是那位正直的公證人的覆信。

  致勃尚松教區副主教特·葛朗賽神甫

  可憐!先生,沒有人再能教亞爾培回到紅塵中來:他已捨棄濁世。現在他是格勒諾勃附近大修院中的修士。這座修院的大門是生死的分界,這一點我剛才知道,而您是應該比我知道更清楚的。預料到我會尋訪得去,亞爾培把院長請出來,擋住了我們所有的努力。我對這顆高尚的心有充分的認識,可以知道他是犧牲者,做了卑鄙的,我們看不見的陰謀的犧牲者;可是一切業已完成。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現在是蘭多雷公爵夫人了,我覺得她也過於殘忍。亞爾培趕到倍琪拉德時,她已不在那裡,但她留下話,教他相信她在倫敦。從倫敦,亞爾培又轉到拿波里,從拿波里又轉到羅馬,在那邊她已跟蘭多雷公爵訂了婚。亞爾培終於遇到她時,是在翡冷翠,正當她舉行婚禮的辰光。我們可憐的朋友當場暈倒在教堂里,而且從沒,雖然他曾不顧生命的危險,也從沒獲得和這個女人解釋的機會,不知她是怎樣的心腸。七個月中間,亞爾培僕僕旅途,追逐著那個殘忍的造物,老跟他玩著捉迷藏戲:他不知到哪兒去抓她,也不知怎樣去抓她。可憐的朋友路過巴黎時,我曾見到他;如果您那時也像我一樣見到他的話,您定會覺得對他一字都不能提到公爵夫人,他會發瘋。倘若他知道犯的是什麼罪,他可能想出辯白的方法;但誣衊他結了婚!那又怎辦?亞爾培是死了,對於世界,他的確死了。他但願休息,那麼我們希望在他自己投入的深沉的靜默與祈禱中間,獲得他另一種方式的幸福。您既然認得他,您定會替他嘆息,也會替他的朋友們嘆息!專此奉復……

  一接到這封信,苦心的副主教立即寫信給大修院院長,下面是亞爾培的覆信。

  亞爾培修士致特·葛朗賽神甫

  在院長神甫剛才轉達給我的說話中,我認出,親愛的副主教,認出您溫柔的靈魂和不老的心。我心坎中對塵世的最後一個願望,給您猜著了:教那摧殘我那麼厲害的女子明白我的情操!但院長讓我自由利用您的提議,要知道我的意念是否堅決;當他看見我決意與世永訣的時候,他慈祥地對我說出了他的意見。倘我對回俗的誘惑表示讓步的話,修士的資格就要被取消。那一定是靠了神明的恩寵;但內心的爭鬥,縱使為時不久,其劇烈和殘酷並沒因之而減少分毫。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絕不再回到人間了麼?所以那犯了多少罪過的人要求我寬恕,我是完完全全,毫無遺憾地同意的。我將祈求上帝寬恕這位小姐,像我寬恕她一樣,同時我也為蘭多雷公爵夫人祈福。啊!死亡也罷,一個單相思的女子也罷,所謂命運的打擊也罷,我們豈不該永遠聽命於上帝?苦難在某些靈魂中辟出一片無垠的荒漠,在荒漠裡響亮著上帝的聲音。此世生活和彼世生活的關係,我已認識太晚,因為我已心力交瘁。既不能為戰鬥的教會服務,我便把行將熄滅的生命的殘灰餘燼,獻在殿堂腳下。這是我最後一次寫信了。為了您,那麼愛我而我也那麼愛的您,我才破了進聖·勃呂諾修院時舉世皆忘的戒律。您也將特別在我的祈禱之中。

  修士 亞爾培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

  「也許這樣倒是最圓滿的解決。」特·葛朗賽神甫心裡想。

  當他把這封信交給洛薩莉,她在寬恕她的段落上虔誠地親吻時,他對她說:「那麼!現在您對他已經絕望了,願不願跟您母親講和,嫁給特·蘇拉伯爵?」

  「那要亞爾培命令我才行。」她回答。

  「您明明看見不可能再跟他商量了。院長不會答應的。」

  「要是我去見他呢?」

  「大修院是什麼客都不見的。何況是女子,除了法國王后以外,誰都不能進去,」神甫說。「因此您再沒理由不嫁特·蘇拉先生。」

  「我不願造成母親的苦難。」洛薩莉回答。

  「你這個撒旦!」副主教嚷道。

  這年冬季將盡的時候,善良的特·葛朗賽神甫死了。從此在特·華德維夫人和女兒之間,再沒這個朋友替兩個剛強如鐵的人物折衝。副主教所預料的事情實現了。一八三七年八月,特·華德維夫人嫁了特·蘇拉伯爵,在巴黎舉行婚禮;上巴黎結婚是聽著洛薩莉的慫恿,她這時待母親很好了。特·華德維夫人當真相信女兒的好意;但洛薩莉的想到巴黎去,無非想找一個殘酷的復仇機會來快意一下:她一心一念要磨折她的情敵來替亞爾培報復。

  特·華德維小姐所受的監護給解除了,並且她不久就要滿二十一歲。她的母親為跟她清帳起見,放棄了露克賽的權利;而女兒靠了父親遺產的清算,也不再要母親貼她生活費。洛薩莉且鼓勵母親去嫁特·蘇拉伯爵,在財產上讓他沾些利益。

  「讓我們各管各的自由罷。」她對母親說。

  特·蘇拉伯爵夫人正在疑慮女兒的用意,對這番落落大方的處置更是奇怪起來;她在總帳上劃出六千法郎的歲收贈與洛薩莉,使自己良心上好交代。因為特·蘇拉伯爵夫人有著四萬八千法郎的田地進款,而且她也無法割讓這筆利益來剝削洛薩莉的名份,所以特·華德維小姐還是一百八十萬法郎的一頭好親事:露克賽略加整頓之下,除了居住的便利,租金,存款之外,可有每年二萬法郎的收穫。所以洛薩莉母女倆很快學會了巴黎的腔派和時髦,容容易易的跨進了上流社會。一百八十萬法郎!這幾個繡在洛薩莉胸衣上的大字,為特·蘇拉伯爵夫人倒是一把金鑰匙,比她裝腔作勢的以特·呂潑姓氏自豪,比她不得當的高傲,甚至比她轉彎抹角攀認的親戚都更有用。

  一八三八年二月,被好幾個青年人追得很熱心的洛薩莉,把她來到巴黎的計劃實現了。她一心要遇見蘭多雷公爵夫人,瞧一瞧這個奇妙的女人,把她拋在天長地久的恨海里。所以洛薩莉想盡方法裝扮,調情,以便和公爵夫人站在並肩的地位。初次的會面,是在一八四〇年起一年一度的捐募王室恩俸的舞會上。一個青年人受著洛薩莉的指使,過去對公爵夫人指著洛薩莉說:「瞧這個了不起的女子,一個強項無匹的人物!她把一個前程遠大的男人,亞爾培·特·薩伐呂司送進了大修院,斷送了一生。那便是特·華德維小姐,勃尚松那個有名的獨養女兒……」

  公爵夫人面色慘白,洛薩莉奮激地和她交換了一眼,這種目光在女人之間是比男人們決鬥的槍子更致命的。法朗采斯加·索但里尼,猜疑到亞爾培的無辜,馬上退出了舞會。突然被丟下的青年,全沒知道他怎樣的傷害了美麗的公爵夫人。

  如果您願意多知道些關於亞爾培的事情,請您下星期二到歌劇院舞會中來,手執金盞花為號。

  洛薩莉送去的這張匿名字條,把可憐的公爵夫人誘來了,洛薩莉交給她亞爾培全部的信,還有副主教寫給雷沃博·阿納耿的,雷沃博回復來的,以及她自己向特·葛朗賽神甫告白的信。

  「我不願一個人受苦,因為我們倆曾經一樣的殘酷!」她對她的情敵說。

  洛薩莉把公爵夫人俊美的臉上駭愕的神色玩味過後,溜走了,從此不再在交際場中露面,隨著母親回到了勃尚松。

  特·華德維小姐獨自住在露克賽田莊上,騎馬,打獵,每年拒絕兩三頭親事,冬季上勃尚松去四五次,一心開墾著她的田地,被認為一個古怪得出奇的人物。她變成了東部名人之一。

  特·蘇拉夫人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她年輕了,但年輕的特·蘇拉大大地變老了。

  「我的財產使我花了很高的代價,」特·蘇拉對年輕的夏洪戈說,「不幸得很,非跟虔婆結婚,就不能徹底認識虔婆!」

  特·華德維小姐的所作所為,真配得上奇女子的稱號。人們說:「她有她的瘋癲!」她每年去瞻仰一次大修院的高牆。也許她想學曾叔祖的樣,跳進修院圍牆去找她的丈夫,好似當年的華德維跳出修院圍牆來恢復他的自由。

  一八四一年,她離開勃尚松,據人家說是為結婚去的;但至今無人知道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回來時的模樣使她從此見不得人。由於特·葛朗賽神甫曾經暗示過的那種不測,她在洛阿河上坐著輪船,汽鍋爆炸之下,特·華德維小姐大遭蹂躪,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臉上留著醜惡的疤痕,剝奪了她的美貌;她的身體給可怕地毀傷過後,很少日子沒有痛楚。總之,她現在再也不出露克賽莊子的門,常年過著誦經禮拜的生活。

  一八四二年五月 巴黎

  一九四四年二月 譯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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