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兩個女兒

2024-10-09 03:18:47 作者: 巴爾扎克

  晌午,正當郵差走到先賢祠區域的時候,歐也納收到一封封套很精緻的信,火漆上印著鮑賽昂家的紋章。信內附一份給特·紐沁根夫婦的請帖;一個月以前預告的盛大的舞會快舉行了。另外有個字條給歐也納:

  我想,先生,你一定很高興代我向特·紐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寄上你要求的請柬,我很樂意認識特·雷斯多太太的妹妹。替我陪這個美人兒來吧,希望你別讓她把你的全部感情占了去,你該回敬我的著實不少哩。

  特·鮑賽昂子爵夫人

  歐也納把這封短簡念了兩遍,想道:「特·鮑賽昂太太明明表示不歡迎特·紐沁根男爵。」

  他趕緊上但斐納家,很高興能給她這種快樂,說不定還會得到酬報呢。特·紐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內客室等。一個想情人想了兩年的急色兒,等在那裡當然極不耐煩。這等情緒,年輕人也不會碰到第二次。男人對於他所愛的第一個十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說符合巴黎社會的條件的,光彩耀目的女子,永遠覺得天下無雙。巴黎的愛情和旁的愛情沒有一點兒相同。每個人為了體統關係,在所謂毫無利害作用的感情上所標榜的門面話,男男女女是沒有一個人相信的。在這兒,女人不但應當滿足男人的心靈和肉體,而且還有更大的義務,要滿足人生無數的虛榮。巴黎的愛情尤其需要吹捧,無恥,浪費,哄騙,擺闊。在路易十四的宮廷中,所有的婦女都羨慕拉·華梨哀小姐,因為她的熱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飾值到六千法郎一對,把它撕破了來汲引特·凡爾蒙陶阿公爵[95]。以此為例,我們對別人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你得年輕,有錢,有頭銜,要是可能,金錢名位越顯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多,假定你能有一個偶像的話,她越寵你。愛情是一種宗教,信奉這個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代價高得多;並且很快就會消失,信仰過去的時候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還得到處闖些禍。感情這種奢侈唯有閣樓上的窮小子才有;除了這種奢侈,真正的愛還剩下什麼呢?倘若巴黎社會那些嚴格的法規有什麼例外,那只能在孤獨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靈中找到。這些心靈仿佛是靠近明淨的,瞬息即逝而不絕如縷的泉水過活的;他們守著綠蔭,樂於傾聽另一世界的語言,他們覺得這是身內身外到處都能聽到的;他們一邊怨嘆濁世的枷鎖,一邊耐心等待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卻像多數青年一樣,預先體驗到權勢的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裝再躍登人生的戰場;他已經染上社會的狂熱,也許覺得有操縱社會的力量,但既不明白這種野心的目的,也不知道實現野心的方法。要是沒有純潔和神聖的愛情充實一個人的生命,那麼,對權勢的渴望也能促成美妙的事業,——只要能擺脫一切個人的利害,以國家的光榮為目標。可是大學生還沒有達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內地長大的兒童往往有些清新雋永的念頭,像綠蔭一般蔭庇他們的青春,至此為止拉斯蒂涅還對那些念頭有所留戀。他老是躊躇不決,不敢放膽在巴黎下海。儘管好奇心很強,他骨子裡仍忘不了一個真正的鄉紳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雖然如此,他隔夜逗留在新屋子裡的時候,最後一些顧慮已經消滅。前一個時期他已經靠著出身到處沾光,如今又添上一個物質優裕的條件,使他把內地人的殼完全脫掉了,悄悄的爬到一個地位,看到一個美妙的前程。因此,在這間可以說一半是他的內客室中懶洋洋的等著但斐納,歐也納覺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時大不相同,回顧之下,他自問是否換了一個人。

  「太太在寢室里。」丹蘭士進來報告,嚇了他一跳。

  但斐納橫在壁爐旁邊一張雙人沙發上,氣色鮮艷,精神飽滿;羅綺被體的模樣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麗的植物,花還沒有謝,果子已經結了。

  「哎,你瞧,咱們又見面了。」她很感動的說。

  「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麼來著。」歐也納說著,坐在她身旁,拿起她的手親吻。

  

  特·紐沁根太太念著請帖,做了一個快樂的手勢。虛榮心滿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歐也納,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發狂似的把他拉過來。

  「倒是你(好寶貝!她湊上耳朵叫了一聲。丹蘭士在更衣室里,咱們得小心些!),倒是你給了我這個幸福!是的,我管這個叫作幸福。從你那兒得來的,當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滿足。沒有人肯介紹我進那個社會。也許你覺得我渺小,虛榮,輕薄,像一個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準備為你犧牲一切;我所以格外想踏進聖·日耳曼區,還是因為你在那個社會裡。」

  「你不覺得嗎,」歐也納問,「特·鮑賽昂太太暗示她不預備在舞會裡見到特·紐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還給歐也納,「那些太太就有這种放肆的天才。可是管他,我要去的。我姊姊也要去,她正在打點一套漂亮的服裝。」她又放低了聲音說,「告訴你,歐也納,因為外邊有閒話,她特意要去露露面。你不知道關於她的謠言嗎?今兒早上紐沁根告訴我,昨天俱樂部里公開談著她的事,天哪!女人的名譽,家庭的名譽,真是太脆弱了!姊姊受到侮辱,我也跟著丟了臉。聽說特·脫拉伊先生簽在外邊的借票有十萬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姊姊迫不得已把她的鑽石賣給一個猶太人,那些美麗的鑽石你一定看見她戴過,還是她婆婆傳下來的呢。總而言之,這兩天大家只談論這件事兒。難怪阿娜斯大齊要定做一件金銀線織錦緞的衣衫,到鮑府去出鋒頭,戴著她的鑽石給人看。我不願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想壓倒我,從來沒有對我好過;我幫過她多少忙,她沒有錢的時候總給她通融。好啦,別管閒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的樂一下。」

  早上一點,拉斯蒂涅還在特·紐沁根太太家,她戀戀不捨的和他告別,暗示未來的歡樂的告別。她很傷感的說: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你笑話,我只覺得心驚膽戰,唯恐我消受不了這個福氣,要碰到什麼飛來橫禍。」

  歐也納道:「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變做孩子了。」

  歐也納回到伏蓋家,想到明天一定能搬走,又回味著剛才的幸福,便像許多青年一樣,一路上做了許多美夢。

  高老頭等拉斯蒂涅走過房門的時候問道:「喂,怎麼呢?」

  「明兒跟你細談。」

  「從頭至尾都得告訴我啊。好,去睡吧,明兒咱們開始過快樂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奧和拉斯蒂涅只等運輸行派人來,就好離開公寓。不料中午時分,聖·日內維新街上忽然來了一輛車,停在伏蓋家門口。特·紐沁根太太下來,打聽父親是否還在公寓。西爾維回答說是,她便急急上樓。歐也納正在自己屋裡,他的鄰居卻沒有知道。吃中飯的時候,他托高老頭代搬行李,約定四點鐘在阿多阿街相會。老人出去找搬伕,歐也納匆匆到學校去應了卯,又回來和伏蓋太太算帳,不願意把這件事去累高老頭,恐怕他固執,要代付歐也納的帳。房東太太不在家。歐也納上樓瞧瞧有沒有忘了東西,發覺這個念頭轉得不差,因為在抽斗內找出那張當初給伏脫冷的不寫抬頭人的借據,還是清償那天隨手扔下的。因為沒有火,正想把借據撕掉,他忽然聽出但斐納的口音,便不願意再有聲響,馬上停下來聽,以為但斐納不會再有什麼秘密要隱瞞他的了。剛聽了幾個字,他覺得父女之間的談話出入重大,不能不留神聽下去。

  「啊!父親,」她道,「怎麼老天爺沒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產業,弄得我現在破產!我可以說話麼?」

  「說吧,屋子裡沒有人。」高老頭聲音異樣的回答。

  「你怎麼啦,父親?」

  老人說:「你這是給我當頭一棒。上帝饒恕你,孩子!你不知道我多愛你,你知道了就不會脫口而出,說這樣的話了,況且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教你這時候趕到這兒來?咱們不是等會就在阿多阿街相會嗎?」

  「唉!父親,大禍臨頭,頃刻之間還做得了什麼主!我急壞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發覺的倒霉事兒,提早發覺了。你生意上的老經驗馬上用得著;我跑來找你,好比一個人淹在水裡,哪怕一根樹枝也抓著不放的了。但爾維先生看到紐沁根種種刁難,便拿起訴恐嚇他,說法院立刻會批准分產的要求。紐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裡來,問我是不是要同他兩個一齊破產。我回答說,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曉得有我的一份產業,應當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該問我的訴訟代理人,我自己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能談。你不是吩咐我這樣說的嗎?」

  高老頭回答說:「對!」

  「唉!可是他告訴我生意的情形。據說他拿我們兩人的資本一齊放進了才開頭的企業,為了那個企業,必得放出大宗款子在外邊。倘若我強迫他還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肯等一年,他以名譽擔保能還我雙倍或者三倍的財產,因為他把我的錢經營了地產,等那筆買賣結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全部產業。親愛的父親,他說得很真誠,我聽著害怕了。他求我原諒他過去的行為,願意讓我自由,答應我愛怎辦就怎辦,只要讓他用我的名義全權管理那些事業。為證明他的誠意,他說確定我產權的文件,我隨時可以托但爾維先生檢查。總之他自己縛手縛腳的交給我了。他要求再當兩年家,求我除了他規定的數目以外,絕對不花錢。他對我證明,他所能辦到的,只是保全面子,他已經打發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儘量暗中撙節,才能支持到投機事業結束,而不至於動搖信用。我跟他鬧,裝作完全不信,一步一步的逼他,好多知道些事情;他給我看帳簿,最後他哭了,我從來沒看見一個男人落到那副模樣。他急壞了,說要自殺,瘋瘋癲癲的教我看了可憐。」

  「你相信他的胡扯嗎?」高老頭叫道,「他這是做戲!我生意上碰到過德國人,幾乎每個都規矩,老實,天真;可是一朝裝著老實樣兒跟你耍手段,耍無賴的時候,他們比別人更凶。你丈夫哄你。他覺得給你逼得無路可走了,便裝死;他要假借你的名義,因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這一點規避生意上的風波。他又壞又刁,真不是東西。不行,不行!看到你兩手空空我是不願意進墳墓的。我還懂得些生意經。他說把資金放在某些企業上,好吧,那麼他的款子一定有證券,借票,合同等等做憑據!叫他拿出來跟你算帳!咱們會挑最好的投機事業去做,要冒險也讓咱們自己來。咱們要拿到追認文書,寫明但斐納·高里奧,特·紐沁根男爵的妻子,產業自主。他把我們當傻瓜嗎,這傢伙?他以為我知道你沒有了財產,沒有了飯吃,能夠忍受到兩天嗎?唉!我一天,一夜,兩小時都受不了!你要真落到那個田地,我還能活嗎?噯,怎麼,我忙上四十年,背著麵粉袋,冒著大風大雨,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樣樣為了你們,為我的兩個天使——我只要看到你們,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重擔都輕鬆了;而今日之下,我的財產,我的一輩子都變成一陣煙!真是氣死我了!憑著天上地下所有的神靈起誓,咱們非弄個明白不可,非把帳目,銀箱,企業,統統清查不可!要不是有憑有據,知道你的財產分文不缺,我還能睡覺嗎?還能躺下去嗎?還能吃東西嗎?謝謝上帝,幸虧婚書上寫明你是財產獨立的;幸虧有但爾維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個規矩人。請上帝作證!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萬家私不可,非有你每年五萬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鬧他一個滿城風雨,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國會請願。知道你在銀錢方面太平無事,才會減輕我的一切病痛,才能排遣我的悲傷。錢是性命。有了錢就有了一切。他對我們胡扯些什麼,這亞爾薩斯死胖子?但斐納,對這隻胖豬,一個子兒都不能讓,他從前拿鎖鏈縛著你,磨得你這麼苦。現在他要你幫忙了吧,好!咱們來抽他一頓,叫他老實一點。天哪,我滿頭是火,腦殼裡有些東西燒起來了。怎麼,我的但斐納躺在草墊上!噢!我的斐斐納!——該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什麼都看個清楚,帳簿,營業,銀箱,信札,而且當場立刻!只要知道你財產沒有了危險,經我親眼看過了,我才放心。」

  「親愛的父親!得小心哪。倘若你想借這件事出氣,顯出過分跟他作對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你的,認為我擔心財產,完全是出於你的授意。我敢打賭,他不但現在死抓我的財產,而且還要抓下去。這流氓會拿了所有的資金,丟下我們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為要追究他而丟我自己的臉。他又狠又沒有骨頭。我把一切都想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產的。」

  「難道他是個騙子嗎?」

  「唉!是的,父親,」她倒在椅子裡哭了,「我一向不願意對你說,免得你因為把我嫁了這種人而傷心!他的良心,他的私生活,他的精神,他的肉體,都是搭配好的!簡直可怕,我又恨他又瞧不起他。你想,下流的紐沁根對我說了那番話,我還能敬重他嗎?在生意上幹得出那種勾當的人是沒有一點兒顧慮的;因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怕。他明明白白答應我,他,我的丈夫,答應我自由,你懂得是什麼意思?就是說我要在他倒霉的時候肯讓他利用,肯出頭頂替,他可以讓我自由。」

  高老頭叫道:「可是還有法律哪!還有葛蘭佛廣場給這等女婿預備著呢;要沒有劊子手,我就親自動手,割下他的腦袋。」

  「不,父親,沒有什麼法律能對付這個人的。丟開他的花言巧語,聽聽他骨子裡的話吧!——要你就完事大吉,一個子兒都沒有,因為我不能丟了你而另外找個同黨;要你就讓我幹下去,把事情弄成功。——這還不明白嗎?他還需要我呢。我的為人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會要他的財產,只想保住我自己的一份。我為了避免破產,不得不跟他做這種不清白的,盜竊式的勾結。他收買我的良心,代價是聽憑我同歐也納自由來往。——我允許你胡來,你得讓我犯罪,教那些可憐蟲傾家蕩產!——這話還說得不明白嗎?你知道他所謂的企業是怎麼回事?他買進空地,教一些傀儡去蓋屋子。他們一方面跟許多營造廠訂分期付款的合同,一方面把屋子低價賣給我丈夫。然後他們向營造廠宣告破產,賴掉未付的款子。紐沁根銀號這塊牌子把可憐的營造商騙上了。這一點我是懂得的。我也懂得,為預防有朝一日要證明他已經付過大宗款子,紐沁根把巨額的證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拿波里,維也納。咱們怎麼能搶回來呢?」

  歐也納聽見高老頭沉重的膝蓋聲,大概是跪在地下了。

  老頭兒叫道:「我的上帝,我什麼地方觸犯了你,女兒才會落在這個混蛋手裡,由他擺布?孩子,原諒我吧!」

  但斐納道:「是的,我陷入泥坑,或許也是你的過失。我們出嫁的時候都沒有頭腦!社會,買賣,男人,品格,我們懂了哪一樣?做父親的應該代我們考慮。親愛的父親,我不埋怨你,原諒我說出那樣的話。一切都是我的錯。得了,爸爸,別哭啦。」她親著老人的額角。

  「你也別哭啦,我的小但斐納。把你的眼睛給我,讓我親一親,抹掉你的眼淚。好吧!我去找那大頭鬼,把他一團糟的事理出個頭緒來。」

  「不,還是讓我來吧;我會對付他。他還愛我呢!唉!好吧,我要利用這一點影響,教他馬上放一部分資金在不動產上面。說不定我能教他用紐沁根太太的名義,在亞爾薩斯買些田,他是看重本鄉的。不過明兒你得查一查他的帳目跟業務。但爾維先生完全不懂生意一道。哦,不,不要明天,我不願意惹動肝火。特·鮑賽昂太太的跳舞會就在後天,我要調養得精神飽滿,格外好看,替親愛的歐也納掙點兒面子!來,咱們去瞧瞧他的屋子。」

  一輛車在聖·日內維新街停下,樓梯上傳來特·雷斯多太太的聲音。「我父親在家嗎?」她問西爾維。

  這一下倒是替歐也納解了圍,他本想倒在床上裝睡了。

  但斐納聽出姊姊的口音,說道:「啊!父親,沒有人和你提到阿娜斯大齊嗎?仿佛她家裡也出了事呢。」

  「怎麼!」高老頭道,「那是我末日到了。真叫作禍不單行,可憐我怎麼受得了呢!」

  「你好,父親,」伯爵夫人進來叫,「呦!你在這裡,但斐納。」

  特·雷斯多太太看到了妹妹,局促不安。

  「你好,娜齊。你覺得我在這兒奇怪嗎?我是跟父親天天見面的,我。」

  「從哪時起的?」

  「要是你來這兒,你就知道了。」

  「別挑錯兒啦,但斐納,」伯爵夫人的聲音差不多要哭出來,「我苦極了,我完了,可憐的父親!哦!這一次真完了!」

  「怎麼啦,娜齊?」高老頭叫起來,「說給我們聽吧,孩子。哎喲,她臉色不對了。但斐納,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對她好一點,我更喜歡你。」

  「可憐的娜齊,」但斐納扶著姊姊坐下,說,「你講吧,你瞧,世界上只有我們倆始終愛著你,一切原諒你。瞧見沒有,骨肉的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給伯爵夫人嗅了鹽,醒過來了。

  「我要死啦,」高老頭道,「來,你們倆都走過來。我冷啊。」他撥著炭火,「什麼事,娜齊?快快說出來。你要我的命了……」

  「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父親,你記得上回瑪克辛那張借票嗎?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債。我已經替他還過不少。正月初,我看他愁眉苦臉,對我什麼都不說;可是愛人的心事最容易看透,一點兒小事就夠了,何況還有預感。他那時格外多情,格外溫柔,我總是一次比一次快樂。可憐的瑪克辛!他後來告訴我,原來他暗中和我訣別,想自殺。我拼命逼他,苦苦央求,在他前面跪了兩小時,他才說出欠了十萬法郎!哦!爸爸,十萬法郎!我瘋了。你拿不出這筆錢,我又什麼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頭說,「我沒有辦法,除非去偷。可是我會去偷的呀,娜齊!會去偷的呀!」

  姊妹倆聽著不出聲了。這句悽慘的話表示父親的感情無能為力,到了痛苦絕望的地步,像一個人臨終的痰厥,也像一顆石子丟進深淵,顯出它的深度。天下還有什麼自私自利的人,能夠聽了無動於衷呢?

  「因此,父親,我挪用了別人的東西,籌到了款子。」伯爵夫人哭著說。

  但斐納感動了,把頭靠在姊姊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那麼外邊的話都是真的了?」但斐納問。

  娜齊低下頭去,但斐納抱著她,溫柔的親吻,把她摟在胸口,說道:

  「我心中對你只有愛,沒有責備。」

  高老頭有氣無力的說:「你們兩個小天使,幹嗎只要患難臨頭才肯和好呢?」

  伯爵夫人受著熱情的鼓勵,又道:「為了救瑪克辛的命,也為了救我的幸福,我跑去找你們認識的那個人,跟魔鬼一樣狠心的高勃薩克,拿雷斯多看得了不起的,家傳的鑽石,他的,我的,一齊賣了。賣了!懂不懂?瑪克辛得救了!我完啦。雷斯多全知道了。」

  高老頭道:「怎麼知道的?誰告訴他的?我要這個人的命!」

  「昨天他叫我到他屋子去。——他說,阿娜斯大齊……(我一聽聲音就猜著了),你的鑽石在哪兒?——在我屋裡啊。——不,他瞅著我說,在這兒,在我的柜子上。——他把手帕蒙著的匣子給我看,說道:你知道從哪兒來的吧?——我雙膝跪下……哭著問他要我怎麼死。」

  「哎喲,你說這個話!」高老頭叫起來,「皇天在上,哼!只要我活著,我一定把那個害你們的人,用文火來慢慢的烤,把他割做一片一片,像……」

  高老頭忽然不響,話到了喉嚨說不出了。

  娜齊又道:「臨了他要我做的事比死還難受。天!但願做女人的永遠不會聽到那樣的話!」

  「我要殺他,」高老頭冷冷的說。「可恨他欠我兩條命,而他只有一條;以後他又怎麼說呢?」高老頭望著阿娜斯大齊問。

  伯爵夫人停了一會兒說道:「他瞧著我說:——阿娜斯大齊,我可以一筆勾銷,和你照舊同居;我們有孩子。我不打死脫拉伊,因為不一定能打中;用別的方法消滅他又要觸犯刑章。在你懷抱里打他吧,教孩子們怎麼見人?為了使孩子們,孩子們的父親,跟我,一個都不傷,我有兩個條件。你先回答我:孩子中間有沒有我的?——我回答說有。他問:——哪一個?——歐納斯德,最大的。——好,他說,現在你得起誓,從今以後服從我一件事。(我便起了誓)多咱我要求你,你就得在你產業的賣契上簽字。」

  「不能簽呀,」高老頭叫著,「永遠不能簽這個字。嚇!雷斯多先生,你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你自己不慚愧,倒反要責罰她?……哼,小心點兒!還有我呢,我要到處去等他。娜齊,你放心。啊,他還捨不得他的後代!好吧,好吧。讓我掐死他的兒子,哎喲!天打的!那是我的外孫呀。那麼這樣吧,我能夠看到小娃娃,我把他藏在鄉下,你放心,我會照顧他的。我可以逼這個魔鬼投降,對他說:咱們來拼一拼吧!你要兒子,就得還我女兒財產,讓她自由。」

  「我的父親!」

  「是的,你的父親!唉,我是一個真正的父親。這流氓貴族不來傷害我女兒也還罷了。天打的!我不知道我的氣多大。我像老虎一樣,恨不得把這兩個男人吃掉。哦呀!孩子們,你們過的這種生活!我急瘋了。我兩眼一翻,你們還得了!做父親的應該和女兒活得一樣長久。上帝啊,你把世界弄得多糟!人家還說你聖父有個聖子呢。你正應當保護我們,不要在兒女身上受苦。親愛的小天使,怎麼!只要你們遭了難我才能見到你們麼?你們只拿眼淚給我看。噯,是的,你們是愛我的,我知道。來吧,到這兒來哭訴吧,我的心大得很,什麼都容得下。是的,你們儘管戳破我的心,撕做幾片,還是一片片父親的心。我恨不得代你們受苦。啊!你們小時候多麼幸福!……」

  「只有那個時候是我們的好日子,」但斐納說,「在閣樓的麵粉袋上打滾的日子到哪裡去了?」

  「父親!事情還沒完呢。」阿娜斯大齊咬著老人的耳朵,嚇得他直跳起來。「鑽石沒有賣到十萬法郎。瑪克辛給告上了。我們還缺一萬二。他答應我以後安分守己,不再賭錢。你知道,除了他的愛情,我在世界上一無所有;我又付了那麼高的代價,失掉這愛情,我只能死了。我為他犧牲了財產,榮譽,良心,孩子。唉!你至少想想辦法,別讓瑪克辛坐牢,丟臉;我們得支持他,讓他在社會上混出一個局面來。現在他不但要負我幸福的責任,還要負不名一文的孩子們的責任。他進了聖·貝拉伊[96],一切都完啦。」

  「我沒有這筆錢呀,娜齊。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真是世界末日到了。哦呀,世界要坍了,一定的。你們去吧,逃命去吧!呃!我還有銀搭扣,六套銀的刀叉,我當年第一批買的,最後,我只有一千兩百的終身年金……」

  「你的長期存款哪兒去了?」

  「賣掉了,只留下那筆小數目做生活費。我替但斐納布置一個屋子,需要一萬二。」

  「在你家裡嗎,但斐納?」特·雷斯多太太問她的妹妹。

  高老頭說:「問這個幹嗎!反正一萬二已經花掉了。」

  伯爵夫人說:「我猜著了。那是為了特·拉斯蒂涅先生。唉!可憐的但斐納,得了吧。瞧瞧我到了什麼田地。」

  「親愛的,特·拉斯蒂涅先生不會教情婦破產。」

  「謝謝你,但斐納,想不到在我危急的關頭你會這樣;不錯,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她愛你的,娜齊,」高老頭說,「我們剛才談到你,她說你真美,她自己不過是漂亮罷了。」

  伯爵夫人接著說:「她!那麼冷冰冰的,好看?」

  「由你說吧,」但斐納紅著臉回答,「可是你怎麼對我呢?你不認我妹妹,我希望要走動的人家,你都給我斷絕門路,一有機會就教我過不去。我,有沒有像你這樣把可憐的父親一千又一千的騙去,把他榨乾了,逼他落到這個田地?瞧吧,這是你的成績,姊姊。我卻是儘可能的來看父親,並沒把他攆出門外,等到要用著他的時候再來舐他的手。他為我花掉一萬二,事先我完全不知道。我沒有亂花錢,你是知道的。並且即使爸爸送東西給我,我從來沒有向他要過。

  「你比我幸福,特·瑪賽先生有錢,你肚裡明白。你老是像黃金一樣吝嗇。再會吧,我沒有姊妹;也沒有……」

  高老頭喝道:「別說了,娜齊!」

  但斐納回答娜齊:「只有像你這樣的姊妹才會跟著別人造我謠言,你這種話已經沒有人相信了。你是野獸。」

  「孩子們,孩子們,別說了,要不我死在你們前面了。」

  特·紐沁根太太接著說:「得啦,娜齊,我原諒你,你倒了楣。可是我不像你這麼做人。你對我說這種話,正當我想拿出勇氣幫助你的時候,甚至想走進丈夫的屋子求他,那是我從來不肯做的,哪怕為了我自己或者為了……這個總該對得起你九年以來對我的陰損吧?」

  父親說:「孩子們,我的孩子們,你們擁抱呀!你們是一對好天使呀!」

  「不,不,你鬆手,」伯爵夫人掙脫父親的手臂,不讓他擁抱,「她對我比我丈夫還狠心。大家還要說她大賢大德呢!」

  特·紐沁根太太回答:「哼,我寧可人家說我欠特·瑪賽先生的錢,不願意承認特·脫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萬。」

  伯爵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叫道:「但斐納!」

  男爵夫人冷冷的回答:「你誣衊我,我只對你說老實話。」

  「但斐納!你是一個……」

  高老頭撲上去拉住娜齊,把手掩著她的嘴。

  娜齊道:「哎唷!父親,你今天碰過了什麼東西?」

  「喲,是的,我忘了,」可憐的父親把手在褲子上抹了一陣,「我不知道你們會來,我正要搬家。」

  他很高興受這一下抱怨,把女兒的怒氣轉移到自己身上。他坐下說:

  「唉!你們撕破了我的心。我要死了,孩子們!腦子裡好像有團火在燒。你們該和和氣氣,相親相愛。你們要我命了。但斐納,娜齊,得了吧,你們倆都有是都有不是。喂,但但爾,」他含著一包眼淚望著男爵夫人,「她要一萬兩千法郎,咱們來張羅吧。你們別這樣的瞪眼呀。」

  他跪在但斐納面前,湊著她耳朵說:

  「讓我高興一下,你向她賠個不是吧,她比你更倒霉是不是?」

  父親的表情痛苦得像瘋子和野人,但斐納嚇壞了,說道:

  「可憐的娜齊,是我錯了,來,擁抱我吧……」

  高老頭道:「啊!這樣我心裡才好過一些。可是哪兒去找一萬兩千法郎呢?也許我可以代替人家服兵役。」

  「啊!父親!不能,不能。」兩個女兒圍著他喊。

  但斐納說:「你這種念頭只有上帝報答你,我們粉身碎骨也補報不了!不是麼,娜齊?」

  「再說,可憐的父親,即使代替人家服兵役也不過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娜齊回答。

  老人絕望之極,叫道:「那麼咱們賣命也不成嗎?只要有人救你,娜齊,我肯為他拼命,為他殺人放火。我願意像伏脫冷一樣進苦役監!我……」他忽然停住,仿佛被雷劈了一樣。他扯著頭髮又道:「什麼都光了!我要知道到哪兒去偷就好啦。不過要尋到一個能偷的地方也不容易。搶銀行吧,又要人手又要時間。唉,我應該死了,只有死了。不中用了,再不能說是父親了!不能了。她來向我要,她有急用!而我,該死的東西,竟然分文沒有。啊!你把錢存了終身年金,你這老混蛋,你忘了女兒嗎?難道你不愛她們了嗎?死吧,像野狗一樣的死吧!對啦,我比狗還不如,一條狗也不至於干出這種事來,哎喲!我的腦袋燒起來啦。」

  「噢!爸爸,使不得,使不得。」姊妹倆攔著他,不讓他把腦袋往牆上撞。

  他號啕大哭。歐也納嚇壞了,抓起當初給伏脫冷的借據,上面的印花本來超過原來借款的數目,他改了數字,繕成一張一萬二的借據,寫上高里奧的抬頭,拿著走過去。

  「你的錢來了,太太,」他把票據遞給她,「我正在睡覺,被你們的談話驚醒了,我才知道我欠著高里奧先生這筆錢。這兒是張票據,你可以拿去周轉,我到期準定還清。」

  伯爵夫人拿了票據,一動不動,她臉色發白,渾身哆嗦,氣憤到極點,叫道:

  「但斐納,我什麼都能原諒你,上帝可以作證!可是這一手哪!嚇,你明知道他先生在屋裡!你竟這樣卑鄙,借他來報仇,讓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細,我的恥辱,名譽,統統交在他手裡!去吧,我不認得你這個人,我恨你,我要好好的收拾你……」她氣得說不上話,喉嚨都幹了。

  「噯,他是我的兒子啊,是咱們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你的救星啊,」高老頭叫著,「來擁抱他,娜齊!瞧,我擁抱他呢,」他說著拼命抱著歐也納,「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的父親,還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屬。我恨不得變作上帝,把世界丟在你腳下。來,娜齊,來親他!他不是個凡人,是個天使,真正的天使。」

  但斐納說:「別理她,父親,她瘋了。」

  特·雷斯多太太說:「瘋了!瘋了!你呢?」

  「孩子們,你們這樣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說著,像中了一顆子彈似的往床上倒下。「她們逼死我了!」他對自己說。

  歐也納被這場劇烈的吵架弄得失魂落魄,一動不動愣在那裡。但斐納急急忙忙替父親解開背心。娜齊毫不在意,她的聲音,目光,姿勢,都帶著探問的意味,叫了聲歐也納:

  「先生——」

  他不等她問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絕不聲張。」

  老人暈過去了,但斐納叫道:

  「娜齊!你把父親逼死了!」

  娜齊卻是往外跑了。

  「我原諒她,」老人睜開眼來說,「她的處境太可怕了,頭腦再冷靜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齊吧,對她好好的,你得答應我,答應你快死的父親。」他緊緊握著但斐納的手說。

  但斐納大吃一驚,說道:「你怎麼啦?」

  父親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就會好的。覺得有些東西壓在我腦門上,大概是頭痛。可憐的娜齊,將來怎麼辦呢?」

  這時伯爵夫人回進屋子,跪倒在父親腳下,叫道:

  「原諒我吧!」

  「唉,」高老頭回答,「你現在叫我更難受了。」

  伯爵夫人含著淚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時急昏了頭,冤枉了人,你對我真像兄弟一樣麼?」她向他伸出手來。

  「娜齊,我的小娜齊,把一切都忘了吧。」但斐納抱著她叫。

  「我不會忘掉的,我!」

  高老頭嚷道:「你們都是天使,你們使我重見光明,你們的聲音使我活過來了。你們再擁抱一下吧。噯,娜齊,這張借據能救了你嗎?」

  「但願如此。喂,爸爸,你能不能給個背書?」

  「對啦,我真該死,忘了簽字!我剛才不舒服,娜齊,別恨我啊。你事情完了,馬上派人來說一聲。不,還是我自己來吧。哦,不!我不能來,我不能看見你丈夫,我會把他當場打死的。他休想搶你的財產,還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瑪克辛安分些。」

  歐也納看著呆住了。

  特·紐沁根太太說:「可憐的娜齊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她是為了借票的背書回來的。」歐也納湊在但斐納的耳邊說。

  「真的嗎?」

  「但願不是,你可不能不防她一著。」他抬起眼睛,仿佛把不敢明說的話告訴了上帝。

  「是的,她專門裝腔,可憐父親就相信她那一套。」

  「你覺得怎麼啦?」拉斯蒂涅問老人。

  「我想睡覺。」他回答。

  歐也納幫著高里奧睡下。老人抓著但斐納的手睡熟的時候,她預備走了,對歐也納說:

  「今晚在義大利劇院等你。到時你告訴我父親的情形。明兒你得搬家了,先生。讓我瞧瞧你的屋子吧。」她一進去便叫起來:「喲!要命!你比父親住得還要壞。歐也納,你心地太好了。我更要愛你。可是孩子,倘使你想掙一份家業,就不能把一萬兩千法郎隨便往窗外扔。特·脫拉伊先生是個賭棍,姊姊不願意看清這一點。一萬二!他會到輸一座金山或者贏一座金山的地方去張羅的。」

  他們聽見哼了一聲,便回到高里奧屋裡。他似乎睡熟了;兩個情人走近去,聽見他說了聲:

  「她們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著還是醒著,說那句話的口氣大大的感動了女兒,她走到破床前面親了親他的額角。他睜開眼來說:

  「哦!是但斐納!」

  「噯,你覺得怎麼樣?」她問。

  「還好,你別擔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們,你們儘管去快活吧。」

  歐也納送但斐納回家,因為不放心高里奧,不肯陪她吃飯。他回到伏蓋公寓,看見高老頭起來了,正預備吃飯。皮安訓挑了個好仔細打量麵條商的座位,看他嗅著麵包辨別麵粉的模樣,發覺他的行動已經身不由主,便做了個悽慘的姿勢。

  「坐到我這邊來,實習醫師。」歐也納招呼他。

  皮安訓很樂意搬個位置,可以和老頭兒離得更近。

  「他什麼病呀?」歐也納問。

  「除非我看錯,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變化,恐怕馬上要腦溢血了。下半個臉還好,上半部的線條統統往腦門那邊吊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顯得血漿已經進了腦子。你瞧他眼睛不是像布滿無數的微塵嗎?明兒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還有救嗎?」

  「沒有救了。也許可以拖幾天,倘使能把反應限制在身體的末梢,譬如說,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可憐蟲就完啦。他怎麼發病的,你知道沒有?一定精神上受了劇烈的打擊。」

  「是的。」歐也納說著,想起兩個女兒接二連三的打擊父親的心。

  「至少但斐納是孝順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義大利劇院,他說話很小心,唯恐特·紐沁根太太驚慌。

  「你不用急,」她聽了開頭幾句就回答,「父親身體很強壯。不過今兒早上我們給他受了些刺激。我們的財產成了問題,你可知道這件倒霉事兒多麼嚴重?要不是你的愛情使我感覺麻木,我竟活不下去了。愛情給了我生活的樂趣,現在我只怕失掉愛情。除此以外,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世界上我什麼都不愛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覺得有了錢快樂,那也是為了更能討你喜歡。說句不怕害臊的話,我的愛情勝過我的孝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整個生命都在你身上。父親給了我一顆心,可是有了你,它才會跳。全世界責備我,我也不管!你是沒有權利恨我的,我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補贖就行了。你把我當作沒有良心的女兒嗎?噢,不是的。怎麼能不愛一個像我們那樣的好爸爸呢?可是我們可嘆的婚姻的必然的後果,我能瞞著他嗎?幹嗎他當初不攔阻我們?不是應該由他來替我們著想嗎?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們一樣痛苦;可是有什麼辦法?安慰他嗎?安慰不了什麼。咬緊牙齒忍耐嗎?那比我們的責備和訴苦使他更難受。人生有些局面,簡直樣樣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現得這麼坦白,歐也納聽著很感動,一聲不出。固然巴黎婦女往往虛偽,非常虛榮,只顧自己,又輕浮又冷酷;可是一朝真正動了心,能比別的女子為愛情犧牲更多的感情,能擺脫一切的狹窄卑鄙,變得偉大,達到高超的境界。並且,等到有一股特別強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例如父母與子女的感情)隔離了,有了距離之後,她批判天性的時候所表現的那種深刻和正確,也教歐也納暗暗吃驚。特·紐沁根太太看見歐也納不聲不響,覺得心中不快,問道:

  「你想什麼呀?」

  「我在體味你的話,我一向以為你愛我不及我愛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樂,免得談話越出體統。年輕而真誠的愛自有一些動人心魄的辭令,她從來沒有聽見過。再說幾句,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變話題,說道:「歐也納,難道你不知道那個新聞嗎?明天,全巴黎都要到特·鮑賽昂太太家,洛希斐特同特·阿瞿達侯爵約好,一點消息不讓走漏;王上明兒要批准他們的婚約,你可憐的表姊還蒙在鼓裡。她不能取消舞會,可是侯爵不會到場了。到處都在談這件事。」

  「大家取笑一個人受辱,暗地裡卻就在促成這種事!你不知道特·鮑賽昂太太要為之氣死嗎?」

  但斐納笑道:「不會的,你不知道這一類婦女。可是全巴黎都要到她家裡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謠言,說不定又是什麼捕風捉影的事。」

  「咱們明天便知分曉。」

  歐也納沒有回伏蓋公寓。他沒有那個決心不享受一下他的新居。隔天他半夜一點鐘離開但斐納,今兒是但斐納在清早兩點左右離開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特·紐沁根太太來一塊兒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顧自己快活的,歐也納差不多忘了高老頭。在新屋裡把精雅絕倫的東西一件一件使用過來,真是其樂無窮。再加特·紐沁根太太在場,更抬高了每樣東西的價值。四點光景,兩個情人記起了高老頭,想到他有心搬到這兒來享福。歐也納認為倘若老人病了,應當趕緊接過來。他離開但斐納奔回伏蓋家。高里奧和皮安訓兩人都不在飯桌上。

  「啊,喂,」畫家招呼他,「高老頭病倒了,皮安訓在樓上看護。老頭兒今天接見了他一個女兒,特·雷斯多喇麼伯爵夫人,以後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來咱們要損失一件美麗的古董了。」

  拉斯蒂涅衝上樓梯。

  「喂,歐也納先生!」

  「歐也納先生!太太請你。」西爾維叫。

  「先生,」寡婦說,「高里奧先生和你應該是二月十五搬出的,現在已經過期三天,今兒是十八了,你們得再付一個月。要是你肯擔保高老頭,只請你說一聲就行。」

  「幹嗎?你不相信他嗎?」

  「相信!倘使老頭兒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兒們連一個子兒都不會給我的。他的破爛東西統共不值十法郎。今兒早上他把最後的餐具也賣掉了,不知為什麼。他臉色像青年人一樣。上帝原諒我,我只道他搽著胭脂,返老還童了呢。」

  「一切由我負責。」歐也納說著心慌得厲害,唯恐出了亂子。

  他奔進高老頭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皮安訓坐在旁邊。

  「你好,老丈。」

  老人對他溫柔的笑了笑,兩隻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著他,問:

  「她怎麼樣?」

  「很好,你呢?」

  「不壞。」

  「別讓他勞神。」皮安訓把歐也納拉到屋子的一角囑咐他。

  「怎麼啦?」歐也納問。

  「除非奇蹟才有辦法。腦溢血已經發作。現在貼著芥子膏藥;幸而他還有感覺,藥性已經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個地方?」

  「不行。得留在這兒,不能有一點兒動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歐也納說:「皮安訓,咱們倆來照顧他吧。」

  「我已經請醫院的主任醫師來過。」

  「結果呢?」

  「要明兒晚上知道。他答應辦完了公就來。不幸這倒霉蛋今兒早上胡鬧了一次,他不肯說為什麼。他脾氣犟得像匹驢。我跟他說話,他裝不聽見,裝睡,給我一個不理不答;倘使睜著眼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裡亂跑,不知到了哪兒去。他把值錢的東西統統拿走了,做了些該死的交易,弄得筋疲力盡!他女兒之中有一個來過這兒。」

  「伯爵夫人嗎?是不是大個子,深色頭髮,眼睛很精神很好看,身腰軟軟的,一雙腳很有樣的那個?」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讓我來陪他一會。我盤問他,他會告訴我的。」

  「我趁這時候去吃飯。千萬別讓他太興奮;咱們還有一線希望呢。」

  「你放心。」

  高老頭等皮安訓走了,對歐也納說:「明兒她們好痛痛快快的樂一下了。她們要參加一個盛大的跳舞會。」

  「老丈,你今兒早上幹了什麼,累成這個樣子躺在床上?」

  「沒有幹什麼。」

  「阿娜斯大齊來過了嗎?」拉斯蒂涅問。

  「是的。」高老頭回答。

  「哎!別瞞我啦。她又問你要什麼?」

  「唉!」他迸足了力氣說,「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從出了鑽石的事,她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她為那個跳舞會定做了一件金線鋪繡衣衫,好看到極點。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縫不肯賒帳,結果老媽子墊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憐娜齊落到這步田地!我的心都碎了。老媽子看見雷斯多不相信娜齊,怕墊的錢沒有著落,串通了裁縫,要等一千法郎還清才肯送衣服來。舞會便是明天,衣衫已經做好,娜齊急得沒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抵押。雷斯多非要她上那個舞會去,教全巴黎瞧瞧那些鑽石,外邊說是她賣掉了。你想她能對那個惡鬼說:我欠著一千法郎,替我付一付吧。當然不能。我明白這個道理。但斐納明兒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齊當然不能比不上妹妹。並且她哭得淚人兒似的,可憐的孩子!昨天我拿不出一萬兩千法郎,已經慚愧死了,我要拼這條苦命來補救。過去我什麼都咬著牙齒忍受,但這一回沒有錢,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嚇!我馬上打定主意,把我的錢重新調度一下,拼湊一下;銀搭扣和餐具賣了六百法郎,我的終身年金向高勃薩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為期。也行!我光吃麵包就得了!年輕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現在也還可以。至少我的娜齊能快快活活的消磨一晚啦,能花枝招展的去出風頭啦。一千法郎鈔票已經放在我床頭。想著頭底下藏著娜齊喜歡的東西,我心裡就暖和。現在她可以攆走可惡的維多阿了,哼!傭人不相信主人,還像話!明兒我就好啦,娜齊十點鐘要來的。我不願意她們以為我害了病。那她們要不去跳舞,來服侍我了。娜齊會擁抱我像擁抱她的孩子,她跟我親熱一下,我的病就沒有啦。再說,在藥鋪子裡我不是也能花掉上千法郎嗎?我寧可給包醫百病的娜齊的。至少我還能使她在苦難中得到點安慰,我存了終身年金的過失也能補救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沒有能力救她出來。哦!我要再去做買賣,上奧特賽去買穀子。那邊的麥子比這兒賤三倍。麥子進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們並沒禁止用麥子做的東西進口哪,嚇,嚇!今兒早上我想出來了!做澱粉買賣還有很大的賺頭。」

  「他瘋了。」歐也納望著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別說話……」

  皮安訓上樓,歐也納下去吃飯。接著兩人輪流守夜,一個念醫書,一個寫信給母親姊妹。

  第二天,病人的症象,據皮安訓說,略有轉機;可是需要不斷治療,那也唯有兩個大學生才能勝任。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許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熱水洗腳,種種的治療,不是兩個熱心而強壯的青年人休想對付得了。特·雷斯多太太沒有來,派了當差來拿錢。

  「我以為她會親自來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見我病了操心。」高老頭說。女兒不來,他倒好像很高興似的。

  晚上七點,丹蘭士送來一封但斐納的信。

  你在幹什麼呀,朋友?才相愛,難道就對我冷淡了嗎?在肝膽相照的那些心腹話中,你表現的心靈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實的,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聽摩才的禱告[97]時說的:對某些人,這不過是音符,對另外一些人是無窮盡的音樂!別忘了我今晚等你一同赴特·鮑賽昂夫人的舞會。特·阿瞿達先生的婚約,今天早上在宮中簽了,可憐子爵夫人到兩點才知道。全巴黎的婦女都要擁到她家裡去,好似群眾擠到葛蘭佛廣場去看執行死刑。你想,去瞧這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視死如歸,不是太慘了嗎?朋友,倘使我從前去過她的家,今天我決計不去了;但她今後一定不再招待賓客,我過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我的情形和別人不同,況且我也是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兩小時內你還不在我身邊,我不知道是否能原諒你。

  拉斯蒂涅拿起筆來回答:

  我等醫生來,要知道你父親還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會把醫生的判決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會,到時你斟酌吧。請接受我無限的溫情。

  八點半,醫生來了,認為雖然沒有什麼希望,也不至於馬上就死。他說還有好幾次反覆,才決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還是快一點死的好。」這是醫生的最後一句話。

  歐也納把高老頭交託給皮安訓,向特·紐沁根太太報告凶訊去了;他家庭觀念還很重,覺得一切娛樂這時都應該停止。

  高老頭好似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時候忽然坐起來叫著:「告訴她,教她儘管去玩兒。」

  拉斯蒂涅愁眉苦臉的跑到但斐納前面。她頭也梳好了,鞋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後的修整,像畫家收拾作品的最後幾筆,比用顏色打底子更費工夫。

  「嗯,怎麼,你還沒有換衣服?」她問。

  「可是太太,你的父親……」

  「又是我的父親,」她截住了他的話,「應該怎麼對待父親,不用你來告訴我。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歐也納,甭說啦。你先穿扮了,我才聽你的話。丹蘭士在你家裡一切都準備好了;我的車套好在那兒,你坐著去,坐著回來。到跳舞會去的路上,再談父親的事。我們非要早點兒動身不可,如果困在車馬陣里,包管十一點才能進門。」

  「太太!」

  「去吧!甭說啦。」她說著奔進內客室去拿項鍊。

  「噯,去啊,歐也納先生,你要惹太太生氣了。」丹蘭士一邊說一邊推他走。他可是被這個風雅的忤逆女兒嚇呆了。

  他一路穿衣一路想著最可怕最喪氣的念頭。他覺得社會好比一個大泥淖,一腳踩了進去,就陷到脖子。他想:

  「他們連犯罪也是沒有骨氣沒有血性的!伏脫冷偉大多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個面目:服從,鬥爭,反抗;家庭,社會,伏脫冷。他決不定挑哪條路。服從嗎?受不了;反抗嗎?做不到;鬥爭嗎?沒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靜的生活,純潔的感情,過去在疼愛他的人中間消磨的日子。那些親愛的人按部就班照著日常生活的規律,在家庭中找到一種圓滿的,持續不斷的,沒有苦悶的幸福。他雖有這些高尚的念頭,可沒有勇氣向但斐納說出他純潔的信仰,不敢利用愛情強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才開始受到的教育已經見效,為了愛情,他已經自私了。他憑著他的聰明,識透了但斐納的心,覺得她為了參加跳舞會,不怕踩著父親的身體走過去;而他既沒有力量開導她,也沒有勇氣得罪她,更沒有骨氣離開她。

  「在這個情形之下使她理屈,她永遠不會原諒我的。」他想。

  然後他又推敲醫生的話,覺得高老頭也許並不像他想像的危險;總之他找出許多為兇手著想的理由,替但斐納開脫。先是她不知道父親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逼她回去參加跳舞會的。呆板的禮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責備那些顯而易見的過失;其實家庭中各人的性格,利害觀念,當時的情勢,都千變萬化,可能造成許多特殊情形,寬恕那些表面上的罪過。歐也納要騙自己,預備為了情婦而抹殺良心。兩天以來,他的生活大起變化。女人攪亂了他的心,壓倒了家庭,一切都為著女人犧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納是在乾柴烈火,使他們極盡綢繆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歡情不但沒有消滅情慾,反而把充分培養的情慾挑撥得更旺。歐也納占有了這個女人,才發覺過去對她不過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對她有愛情。也許愛情只是對歡娛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罷,高尚也罷,他反正愛極了這個女人,為了他給她的快樂,也為了他得到的快樂,而但斐納的愛拉斯蒂涅,也像當太爾愛一個給他充飢療渴的天使一樣[98]。

  歐也納穿了跳舞服裝回去,特·紐沁根太太問道:

  「現在你說吧,父親怎麼啦?」

  「不行哪,你要真愛我,咱們馬上去看他。」

  她說:「好吧,等跳舞回來。我的好歐也納,乖乖的,別教訓我啦,來吧。」

  他們動身了。車子走了一程,歐也納一聲不出。

  「你怎麼啦?」她問。

  「我聽見你父親痰都湧上來了。」他帶著氣惱的口吻回答。

  接著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辭令,說出特·雷斯多太太如何為了虛榮心下毒手,父親如何為了愛她而鬧出這場危險的病,娜齊的金線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價。但斐納聽著哭了。

  「我要難看了。」

  這麼一想,她眼淚乾了,接著說:

  「我要去服侍父親,守在他床頭。」

  拉斯蒂涅道:「啊!這樣我才稱心哩。」

  鮑賽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輛車上的燈照得通明雪亮。大門兩旁各站著一個氣吁吁的警察。這個名門貴婦栽了斤斗,無數上流社會的人都要來瞧她一瞧。特·紐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到的時候,樓下一排大廳早已黑壓壓的擠滿了人。當年大公主和特·洛尚公爵的婚約被路易十四否決以後,宮廷里全班人馬曾經擁到公主府里;從此還沒有一件情場失意的悲劇像特·鮑賽昂夫人的那樣轟動過。那位天潢貴胄,蒲高涅王室的最後一個女兒[99],可並沒有被痛苦壓倒。當初她為了點綴她愛情的勝利,曾經敷衍這一個虛榮淺薄的社會;現在到了最後一刻,她依舊高高在上,控制這個社會。每間客廳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婦女,個個盛裝艷服,堆著笑臉。宮廷中最顯要的人物,各國的大使公使,部長,名流,掛滿了十字勳章,繫著五光十色的綬帶,爭先恐後擁在子爵夫人周圍。樂隊送出一句又一句的音樂。在金碧輝煌的天頂下繚繞;可是在女後心目中,這個地方已經變成一片荒涼。鮑賽昂太太站在第一間客廳的門口,迎接那些自稱為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著白衣服,頭上簡簡單單的盤著髮辮,沒有一點裝飾,她安閒靜穆,既沒有痛苦,也沒有高傲,也沒有假裝的快樂。沒有一個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幾乎像一座尼沃貝[100]的石像。她對幾個熟朋友的笑容有時帶點兒嘲弄的意味;但是在眾人眼裡,她始終和平常一樣,同她被幸福的光輝照耀的時候一樣。這個態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猶如古時的羅馬青年對一個含笑而死的鬥獸士喝彩。上流社會似乎特意裝點得花團錦簇,來跟它的一個母后告別。

  她和拉斯蒂涅說:「我只怕你不來呢。」

  拉斯蒂捏涅覺得這句話有點埋怨的意思,聲音很激動的回答:「太太,我是預備最後一個走的。」

  「好,」她握著他的手說,「這兒我能夠信託的大概只有你一個人。朋友,對一個女人能永久愛下去,就該愛下去。別隨便丟了她。」

  她挽著拉斯蒂涅的手臂走進一間打牌的客室,帶他坐在一張長沙發上,說道:

  「請你替我上侯爵那兒送封信去。我叫當差帶路。我向他要還我的書信,希望他全部交給你。拿到之後你上樓到臥室去等我。他們會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也來了,她站起身來迎接。拉斯蒂涅出發上洛希斐特公館,據說侯爵今晚就在那邊。他果然找到了阿瞿達,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個匣子,說道:

  「統統在這兒了。」

  他好像要對歐也納說話,也許想打聽跳舞會和子爵夫人的情形,也許想透露他已經對婚姻失望,——以後他也的確失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驕傲的光,拿出可嘆的勇氣來,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壓了下去。

  「親愛的歐也納,別跟她提到我。」

  他緊緊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懇切又傷感,意思催他快走。歐也納回到鮑賽昂府,給帶進子爵夫人的臥房,房內是準備旅行的排場,他坐在壁爐旁邊,望著那杉木匣子非常傷心。在他心中,特·鮑賽昂太太的身份不下於《依里阿特》史詩中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進來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著淚,仰著眼睛,一隻手發抖,一隻手舉著。她突然把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燒起來。

  「他們都在跳舞!他們都準時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來。——噓!朋友。」拉斯蒂涅想開口,被她攔住了。她說:「我永遠不再見巴黎,不再見人了。清早五點,我就動身,到諾曼第鄉下去躲起來。從下午三點起,我忙著種種準備,簽署文書,料理銀錢雜務;我沒有一個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難過得不得了,又停住了。這時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簡直說不出口。

  「我早打算請你今晚幫我最後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紀念品。我時常想到你,覺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輕,誠實,那些品質在這個社會裡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時也想到我。」她向四下里瞧了一下,「哦,有了,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次我上舞會或戲院之前拿手套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很美,因為那時我是幸福的;我每次碰到這匣子,總對它有點兒溫情,它多少有我的一點兒氣息,有當年的整個鮑賽昂夫人在內。你收下吧。我等會叫人送到阿多阿街去。特·紐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好好的愛她,朋友,我們儘管從此分別了,你可以相信我遠遠的祝福你。你對我多好。我們下樓吧,我不願意人家以為我在哭。以後的日子長呢,一個人的時候,誰也不會來追究我的眼淚了。讓我再瞧一瞧這間屋子。」

  說到這兒她停住了。她把手遮著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浸過,然後挽著大學生的手臂,說道:「走吧!」

  特·鮑賽昂太太,以這樣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看了感情激動到極點。回到舞會,他同特·鮑賽昂太太在場子裡繞了一轉。這位懇切的太太藉此表示她最後一番心意。

  不久他看見了兩姊妹,特·雷斯多太太和特·紐沁根太太。伯爵夫人戴著全部鑽石,氣概非凡,可是那些鑽石絕不會使她好受,而且也是最後一次穿戴了。儘管愛情強烈,態度驕傲,她到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這種場面更增加拉斯蒂涅的傷感。在姊妹倆的鑽石下面,他看到高老頭躺的破床。子爵夫人誤會了他的怏怏不樂的表情,抽回手臂,說道:「去吧!我不願意你為我犧牲快樂。」

  歐也納不久被但斐納邀了去。她露了頭角,好不得意。她一心要討這個社會喜歡,既然如願以償,也就急於拿她的成功獻在大學生腳下。

  「你覺得娜齊怎麼樣?」她問。

  「她嗎,」歐也納回答,「她預支了她父親的性命。」

  清早四點,客廳的人漸漸稀少,不久音樂也停止了。大客廳中只剩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特·鮑賽昂先生要去睡覺了,子爵夫人和他作別,他再三說:

  「親愛的,何必隱居呢,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同我們一塊兒住下吧。」

  告別完了,她走到大客廳,以為只有大學生在那兒;一看見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聲。

  「我猜到你的意思,格拉拉,」特·朗日太太說,「你要一去不回的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話要跟你說,我們之間不能有一點兒誤會。」

  特·朗日太太挽著特·鮑賽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廳里,含著淚望著她,把她抱著,親她的面頰,說道:

  「親愛的,我不願意跟你冷冰冰的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你可以相信我,像相信你自己一樣。你今晚很偉大,我自問還配得上你,還要向你證明這一點。過去我有些對不起你的地方,我沒有始終如一,親愛的,請你原諒。一切使你傷心的行為,我都向你道歉;我願意收回我說過的話。患難成知己,我不知道我們倆哪一個更痛苦。特·蒙脫里伏先生今晚沒有上這兒來,你明白沒有?格拉拉,到過這次舞會的人永遠忘不了你。我嗎,我在做最後的努力;萬一失敗,就進修道院!你又上哪兒呢,你?」

  「上諾曼第,躲到古撒爾鄉下去,去愛,去祈禱,直到上帝把我召回為止。」

  子爵夫人想起歐也納等著,便招呼他:

  「拉斯蒂涅先生,你來吧。」

  大學生彎著身子握了表姊的手親吻。

  特·鮑賽昂太太說:「安多納德,告辭了!但願你幸福。」她轉身對著大學生說:「至於你,你已經幸福了,你年輕,還能有信仰。沒想到我離開這個社會的時候,像那般幸運的死者,周圍還有些虔誠的真誠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特·鮑賽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轎車,看她淚眼晶瑩同他做了最後一次告別,由此可見社會上地位最高的人,並不像那般趨奉群眾的人說的,能逃出感情的規律而沒有傷心痛苦的事。五點光景,歐也納也冒著又冷又潮濕的天氣走回伏蓋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進鄰居的屋子,皮安訓和他說:「可憐的高老頭沒有救了。」

  歐也納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說:「朋友,既然你能克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獄,而且得留在地獄。不管人家把上流社會說得怎麼壞,你相信就是!沒有一個諷刺作家能寫盡隱藏在金銀珠寶底下的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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