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2024-10-09 03:17:42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奇怪的是人們講起托爾斯泰關於科學與藝術的思想時,往常竟不注意他表露這些思想最重要的著作:《我們應當做什麼?》(一八八四至一八八六)在此,托爾斯泰第一次攻擊科學與藝術;以後的戰鬥中更無一次是與這初次衝突時的猛烈相比擬。我們奇怪最近在法國的科學與知識階級底虛榮心加以攻擊之時,竟沒有人想起重新瀏覽這些文字。它們包含著對於下列種種人物底最劇烈的抨擊:「科學底宦官」,「藝術底僭越者」,那些思想階級,自從打倒了或效忠了古昔的統治階級(教會,國家,軍隊)之後,居然占據了他們的地位,不願或不能為人類盡些微的力,藉口說人家崇拜他們,並盲目地為他們效勞,如主義一般宣揚著一種無恥的信仰,說什麼為科學的科學,為藝術的藝術,——這是一種謊騙的面具,藉以遮掩他們個人的自私主義與他們的空虛。
「不要以為,」托爾斯泰又說,「我否定藝術與科學。我非特不否定它們,而是以它們的名義我要驅逐那些出賣殿堂的人。」
「科學與藝術和麵包與水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真的科學是對於天職的認識,因此是對於人類底真正的福利的認識。真的藝術是認識天職底表白,是認識全人類底真福利底表白。」
他頌讚的人,是:「自有人類以來,在豎琴或古琴上,在言語或形象上,表現他們對著欺罔的奮鬥,表現他們在奮鬥中所受的痛苦,表現他們的希望善獲得勝利,表現他們為了惡底勝利而絕望和為了期待未來的熱情。」
於是,他描畫出一個真正藝術家底形象,他的詞句中充滿著痛苦的與神秘的熱情:
「科學與藝術底活動只有在不僭越任何權利而只認識義務的時候才有善果。因為犧牲是這種活動底原素,故才能夠為人類稱頌。那些以精神的勞作為他人服務的人,永遠為了要完成這事業而受苦:因為唯有在痛苦與煩悶中方能產生精神的境界。犧牲與痛苦,便是思想家與藝術家底運命:因為他的目的是大眾底福利。人是不幸的,他們受苦,他們死亡,我們沒有時間去閒逛與作樂。思想家或藝術家從不會,如一般人素所相信的那樣,留在奧令配克山底高處,他永遠處於惶惑與激動中。他應當決定並說出何者能給予人類的福利,何者能拯萬民於水火;他不決定,他不說出,明天也許太晚了,他自己也將死亡了……並非是在一所造成藝術家與博學者的機關中教養出來的人(且實在說來,在那裡,人們只能造成科學與藝術底破壞者),亦非獲得一紙文憑或享有俸給的人會成為一個思想家或藝術家;這是一個自願不思索不表白他的靈魂底蘊藉,但究竟不能不表白的人,因為他是被兩種無形的力量所驅使著:這是他的內在的需要與他對於人類的愛情。絕沒有心廣體胖,自得自滿的藝術家。」[751]
這美妙的一頁,在托爾斯泰底天才上不啻展開了悲劇的面目,它是在莫斯科慘狀所給予他的痛苦底直接印象之下,和在認科學與藝術是造成現代一切社會的不平等與偽善的共同犯這信念中寫成的。——這種信念他從此永遠保持著。但他和世界底悲慘初次接觸後的印象慢慢地減弱了;創痕也漸次平復了[752];在他以後的著作中,我們一些也找不到像這部書中的痛苦的呻吟與報複式的憤怒。無論何處也找不到這個以自己的鮮血來創造藝術家底宣道,這種犧牲,與痛苦底激動,說這是「思想家底宿命」,這種對於歌德式的藝術至上主義底痛惡。在以後批評藝術的著作中,他是以文學的觀點,而沒有那麼濃厚的神秘色彩來討論了,在此,藝術問題是和這人類底悲慘底背景分離了,這慘狀一向是使托爾斯泰想起了便要狂亂,如他看了夜間棲留所的那天晚上回到家裡便絕望地哭泣叫喊一般。
這不是說他的帶有教育意味的作品有時會變得冷酷的。冷酷,於他是不可能的。直到他逝世為止,他永遠是寫給法德信中的人物:
「如果人們不愛他的人群,即是最卑微的,也應當痛罵他們,痛罵到使上天也為之臉紅耳赤,或嘲笑他們使他們肚子也為之氣破。」[753]
在他關於藝術的著作中,他便實踐他的主張。否定的部分——謾罵與譏諷——是那麼激烈,以至藝術家們只看到他的謾罵與譏諷。他也過分猛烈地攻擊他們的迷信與敏感,以至他們把他認做不獨是他們的藝術之敵,而且是一切藝術之敵。但托爾斯泰底批評,是永遠緊接著建設的。他從來不為破壞而破壞,而是為建設而破壞。且在他謙虛的性格中,他從不自命建立什麼新的東西;他只是防衛藝術,防衛它不使一般假的藝術家去利用它,損害它的榮譽。一八八七年,在他那著名的《藝術論》[754]問世以前十年,他寫信給我道:
「真的科學與真的藝術曾經存在,且將永遠存在。這是不能且亦不用爭議的。今日一切的罪惡是由於一般自命為文明人,——他們旁邊還有學者與藝術家——實際上都是如僧侶一樣的特權階級之故。這個階級卻具有一切階級底缺點。它把社會上的原則降低著來遷就它本身的組織。在我們的世界上所稱為科學與藝術的只是一場大騙局,一種大迷信,為我們脫出了教會底古舊迷信後會墮入的新迷信。要認清我們所應趲奔的道路,必得從頭開始,——必得把使我覺得溫暖但遮掩我的視線的風帽推開。誘惑力是很大的。或是我們生下來便會受著誘惑的,或者我們一級一級爬上階梯;於是我們處於享有特權的人群中,處於文明,或如德國人所說的文化底僧侶群中了。我們應當,好似對於婆羅門教或基督教教士一樣,應當有極大的真誠與對於真理的熱愛,才能把保障我們的特權底原則重新加以審核。但一個嚴正的人,在提出人生問題時,絕不能猶豫。為具有明察秋毫的目光起見,他應當擺脫他的迷信,雖然這迷信於他的地位是有利的。這是必不可少的條件……沒有迷信。使自己處在一個兒童般的境地中,或如笛卡爾一樣的尊重理智……」
這權利階級所享受的現代藝術底迷信,這「大騙局」,被托爾斯泰在他的《藝術論》中揭發了。用嚴厲的詞句,他抉發它的可笑,貧弱,虛偽,根本的墮落。他排斥已成的一切。他對於這種破壞工作感到如兒童毀滅他的玩具,一般的喜悅。這批評全部充滿著調笑的氣氛,但也含有許多褊狂的見解,這是戰爭。托爾斯泰使用種種武器隨意亂擊,並不稍加注意他所抨擊的對象底真面目。往往,有如在一切戰爭中所發生的那樣,他攻擊他其實應該加以衛護的人物,如:易卜生或貝多芬。這是因為他過於激動了,在動作之前沒有相當的時間去思索,也因為他的熱情使他對於他的理由底弱點,完全盲目,且也——我們應當說——因為他的藝術修養不充分之故。
在他關於文學方面的瀏覽之外,他還能認識什麼現代藝術?他看到些什麼繪畫,他能聽到些什麼歐羅巴音樂,這位鄉紳,四分之三的生活都消磨在莫斯科近郊底鄉村中,自一八六○年後沒有來過歐洲;——且除了唯一使他感到興趣的學校之外,他還看到些什麼?——關於繪畫,他完全摭拾些道聽途說的話,毫無秩序的引述,他所認為頹廢的,有畢維斯(PuvisdeChavanne),瑪奈(Manet),莫奈(Monet),鮑格冷(Bocklin),史多克(Stuck),克林裘(Klinger),他為了他們所表現的善良的情操而佩服的,有于勒 勃勒東(JulesBreton),萊爾彌德(Lhermitte),但他蔑視彌蓋朗琪羅,且在描寫心靈的畫家中,亦從未提及項勃朗(Rembrandt)。——關於音樂,他比較更能感覺[755],但亦並不認識:他只留在他童年底印象中,只知道在一八四○年時代已經成了古典派的作家,此後的作家他一些不知道了(除了卻各夫斯基,他的音樂使他哭泣);他把勃拉姆斯(Brahms)與李查 史脫洛斯(RichardStrauss)同樣加以排斥,他竟教訓貝多芬[756],而在批判華葛耐時,只聽到一次《西葛弗烈特》(Siegfried)便自以為認識了他全部,且他去聽《西葛弗烈特》,還是在上演開始後進場而在第二幕中間已經退出的[757]。——關於文學的知識,當然較為豐富。但不知由於何種奇特的錯誤,他竟避免去批判他認識最真切的俄國作家,而居然去向外國詩人宣道,他們的思想和他的原來相差極遠,他們的作品也只被他藐視地隨手翻過一遍[758]!
他的武斷更隨了年齡而增長。他甚至寫了一整部的書以證明莎士比亞「不是一個藝術家」。[759]
「他可以成為任何角色;但他不是一個藝術家。」
這種肯定真堪佩服!托爾斯泰不懷疑。他不肯討論。他握有真理。他會和你說:
「第九交響樂是一件分離人群的作品。」[760]
或:
「除了罷哈(Bach)底著名的小提琴調與曉邦(Chopin)底E調夜曲,及在罕頓(Haydn),莫扎爾德(Mozart),舒倍爾脫(Schubert),貝多芬,曉邦等底作品中選出的十幾件作品,——且也不過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應該排斥與蔑視,如對付分離人群的藝術一般。」
或:
「我將證明莎士比亞簡直不能稱為一個第四流的作家。且在描寫人性的一點上,他是完全無能的。」
不論世界上其他的人類都不贊同他的意見,可不能阻止他,正是相反!
「我的見解,」他高傲地寫道,「是和歐洲一切對於莎士比亞底見解不同的。」
在他對於謊言底糾纏中,他到處感覺到有謊言;而一種愈是普遍地流行的思念,他愈要加以攻擊;他不相信,他猜疑,如他說起莎士比亞底光榮的時候,說:「這是人類永遠會感受的一種傳染病式的影響。中世紀底十字軍,相信妖術,追求方士煉丹之術都是的。人類只有在擺脫之後才能看到他們感染影響時的瘋狂。因了報紙底發達,這些傳染病更為猖獗。」——他還把「特萊斐事件」(AffaireDreyfus)作為這種傳染病底最近的例子。他,這一切不公平底仇敵,一切被壓迫者底防衛者,他講起這大事件時竟帶著一種輕蔑的淡漠之情[761]。這個明顯的例子,可以證明,他矯枉過正的態度把他對於謊言的痛恨與指斥「精神傳染病」的本能,一直推到何等極端的地步。他自己亦知道,可無法克制。人類道德底背面,不可思議的盲目,使這個洞察心魂的明眼人,這個熱情的喚引者,把《李爾王》當作「拙劣的作品」。把高傲的高特麗亞(Cordelia——李爾王底女兒,一個模範的孝女——譯者注)當作「毫無個性的人物」[762]。
但也得承認他很明白地看到莎士比亞底若干缺點,為我們不能真誠地說出的;例如,詩句底雕琢,籠統地應用於一切人物的,熱情底傾訴,英雄主義,單純質樸。我完全懂得,托爾斯泰在一切作家中是最少文學家氣質的人,故他對於文人中最有天才的人底藝術,自然沒有多少好感。但他為何要耗費時間去講人家所不能懂得的事物?而且批判對於你完全不相干的世界又有什麼價值?
如果我們要在這些批判中去探尋那些外國文學底門徑,那麼這些批判是毫無價值的。如果我們要在其中探尋托爾斯泰底藝術寶鑰,那麼,它的價值是無可估計的。我們不能向一個創造的天才要求大公無私的批評。當華葛耐、托爾斯泰在談起貝多芬與莎士比亞時,他們所談的並非是貝多芬與莎士比亞,而是他們自身;他們在發表自己的理想。他們簡直不試著騙我們。批判莎士比亞時,托爾斯泰並不使自己成為「客觀」。他正責備莎士比亞底客觀的藝術。《戰爭與和平》底作者,無人格性的藝術底大師,對於那些德國批評家,在歌德之後發現了莎士比亞,發現了「藝術應當是客觀的,即是應當在一切道德價值之外去表現故事,——這是否定以宗教為目的底藝術。」這種理論的人,似乎還輕蔑得不夠。
因此托爾斯泰是站在信仰底高峰宣布他的藝術批判,在他的批評中,不必尋覓任何個人的成見。他並不把自己作為一種模範;他對於自己的作品和對於別人底作品同樣毫無憐惜[763]。那麼,他願望什麼,他所提議的宗教理想對於藝術又有什麼價值?
這理想是美妙的。「宗教藝術」這名辭,在含義底廣博上容易令人誤會。其實,托爾斯泰並沒限制藝術,而是把藝術擴大了。藝術,他說,到處皆是。
「藝術參透我們全部的生活,我們所稱為藝術的:戲劇,音樂會,書籍,展覽會,只是極微小的部分而已。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各色各種的藝術表白,自兒童底遊戲直至宗教儀式。藝術與言語是人類進步底兩大機能。一是溝通心靈的,一是交換思想的。如果其中有一個誤入歧途,社會便要發生病態。今日底藝術即已走入了歧途。」
自文藝復興以來,我們再不能談起基督教諸國底一種藝術。各階級是互相分離了。富人,享有特權者,僭越了藝術底專利權;他們依了自己的歡喜,立下藝術底水準。在遠離窮人的時候,藝術變得貧弱了。
「不靠工作而生活的人所感到的種種情操,較之工作的人所感到的情操要狹隘得多。現代社會底情操可以概括為三:驕傲,肉感,生活底睏倦。這三種情操及其分枝,差不多造成了富人階級底全部藝術題材。」
它使世界腐化,使民眾頹廢。助長淫慾,它成為實現人類福利底最大障礙。而且它也沒有真正的美,不自然,不真誠,——是一種造作的,肉的藝術。
在這些美學者底謊言與富人底消遣品前面,我們來建立起活的,人間的,聯合人類,聯合階級,團結國家的藝術。過去便有光榮的榜樣。
「我們所認為最崇高的藝術:永遠為大多數的人類懂得並愛好的,創世紀底史詩,福音書底寓言,傳說,童話,民間歌謠。」
最偉大的藝術是傳達時代底宗教意識的作品。在此不要以為是一種教會底主義。「每個社會有一種對於人生底宗教觀:這是整個社會都嚮往的一種幸福底理想。」大家都有一種情操,不論感覺得明顯些或暗晦些;若干前鋒的人便明白確切地表現出來。
「永遠有一種宗教意識。這是河床。」[764]
我們這時代底宗教意識,是對於由人類友愛造成的幸福的企望。只有為了這種結合而工作的才是真正的藝術。最崇高的藝術,是以愛底力量來直接完成這事業的藝術。但以憤激與輕蔑的手段攻擊一切反博愛原則的事物,也是一種參加這事業的藝術。例如,狄根司底小說,杜斯退益夫斯基底作品,囂俄底《悲慘人物》,米勒底繪畫。即是不達到這高峰的,一切以同情與真理來表現日常生活的藝術亦能促進人類底團結。例如鄧幾梟脫(DonQuichotte),與莫利哀底戲劇。當然,這最後一種藝術往往因為它的過於瑣碎的寫實主義與題材底貧弱而犯有錯誤,「如果我們把它和古代的模範,如《約瑟行述》來相比的時候。」過於真切的枝節會妨害作品,使它不能成為普遍的。
「現代作品常為寫實主義所累,我們更應當指斥這藝術上狹隘的情調。」
這樣,托爾斯泰毫不猶豫地批判他自己的天才底要素。對於他,把他自己整個地為了未來而犧牲,使他自己什麼也不再存留,也是毫無關係的。
「未來的藝術定不會承繼現在的藝術,它將建築於別的基礎之上。它將不復是一個階級底所有物。藝術不是一種技藝,它是真實情操底表白。可是,藝術家唯有不孤獨,唯有度著人類自然生活的時候,才能感到真實的情操。故凡受到人生底庇護的人,在創造上,是處於最壞的環境中。」
在將來,「將是一切有天職的人成為藝術家的。」由於初級學校中便有音樂與繪畫底課程和文法同時教授兒童,使大家都有達到藝術活動的機會。而且,藝術更不用複雜的技巧,如現在這樣,它將走上簡潔,單純,明白的路,這是古典的,健全的,荷馬的藝術底要素[765]。在這線條明淨的藝術中表現這普遍的情操,將是何等的美妙!為了千萬的人類去寫一篇童話或一曲歌,畫一幅像,比較寫一部小說或交響樂重要而且難得多[766]。這是一片廣大的,幾乎還是未經開發的園地。由於這些作品,人類將懂得友愛的團結底幸福。
「藝術應當剷除強暴,而且唯有它才能做到。它的使命是要使天國,即愛,來統治一切。」[767]
我們之中誰又不贊同這些慷慨的言辭呢?且誰又不看到,含有多少理想與稚氣的托爾斯泰底觀念,是生動的與豐富的!是的,我們的藝術,全部只是一個階級底表白,在這一個國家與別一個國家底界域上,又分化為若干敵對的領土。在歐洲沒有一個藝術家底心魂能實現各種黨派各個種族底團結。在我們的時代,最普遍的,即是托爾斯泰底心魂。在他的心靈上,我們相愛了,一切階級一切民族中的人都聯合一致了。他,如我們一樣,體味過了這偉大的愛,再不能以歐洲狹小團體底藝術所給予我們的人類偉大心魂底殘餘為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