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024-10-09 03:16:56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死

  「多麼想望而來得多麼遲緩的死——」[553]

  終於來了。

  他的僧侶般的生活雖然支持了他堅實的身體,可沒有蠲免病魔底侵蝕。自一五四四與一五四六年底兩場惡性發熱後,他的健康從未恢復;膀胱結石[554],痛風症[555],以及各種的疾苦把他磨蝕完了。在他暮年底一首悲慘的滑稽詩中,他描寫他的殘廢的身體:

  「我孤獨著悲慘地生活著,好似包裹在樹皮中的核心……我的聲音仿佛是幽閉在臭皮囊中的胡蜂……我的牙齒動搖了,有如樂器上底鍵盤……我的臉不啻是嚇退鳥類的丑面具……我的耳朵不息地嗡嗡作響:一隻耳朵中,蜘蛛在結網;另一隻中,蟋蟀終夜的叫個不停……我的感冒使我不能睡眠……予我光榮的藝術引我到這種結局。可憐的老朽,如果死不快快來救我,我將絕滅了……疲勞把我支離了,分解了,唯一的棲宿便是死……」[556]

  

  一五五五年六月,他寫信給伐薩利說道:

  「親愛的喬琪沃先生,在我的字跡上你可以認出我已到了第二十四小時了……」[557]

  一五六○年春,伐薩利去看他,見他極端疲弱。他幾乎不出門,晚上幾乎不睡覺;一切令人感到他不久人世。愈衰老,他愈溫柔,很易哭泣。

  「我去看彌蓋朗琪羅,」伐薩利寫道,「他不想到我會去,因此在見我時仿佛如一個父親找到了他失掉的兒子般的歡喜。他把手臂圍著我的頸項,再三的親吻我,快活得哭起來。」[558]

  可是他毫未喪失他清明的神志與精力。即在這次會晤中,他和伐薩利長談,關於藝術問題,關於指點伐薩利底工作,隨後他騎馬陪他到聖比哀爾 。[559]

  一五六一年八月,他患著感冒。他赤足工作了三小時,於是他突然倒地,全身拘攣著。他的僕人Antonio發現他昏暈了。加伐麗麗,彭第尼,加爾加尼立刻跑來。那時,彌蓋朗琪羅已經醒轉。幾天之後,他又開始乘馬出外,繼續作阿畢阿門底圖稿。

  古怪的老人,無論如何也不答應別人照拂他。他的朋友們費盡心思才得悉他又患著一場感冒,只有大意的僕人們伴著他。

  他的繼承人李沃那陶,從前為了到羅馬來受過他一頓嚴厲的訓責,此刻即是為他叔父底健康問題也不敢貿然奔來了。一五六三年七月,他托但尼哀 特 伏爾丹問彌蓋朗琪羅,願不願他來看他;而且,為了預料到彌氏要猜疑他的來有何作用,故又附帶聲明,說他的商業頗有起色,他很富有,什麼也不需求。狡黠的老人令人回答他說,既然如此,他很高興,他將把他存留的少數款子分贈窮人。

  一個月之後,李沃那陶對於那種答覆感著不滿,重複托人告訴他,說他很擔心他的健康和他的僕役。這一次,彌蓋朗琪羅回了他一封怒氣勃勃的信,表示這八十八歲——離開他底死只有六個月——底老人還有那麼強項的生命力:

  「由你的來信,我看出你聽信了那些不能偷盜我,亦不能將我隨意擺布的壞蛋底謊言。這是些無賴之徒,而你居然傻得會相信他們。請他們走路罷:這些人只會給你煩惱,只知道嫉羨別人,而自己度著浪人般的生活。你信中說你為我的僕役擔憂;而我,我告訴你關於僕役,他們都很忠實地服侍我,尊敬我。至於你信中隱隱說起的偷盜問題,那麼我和你說,在我家裡的人都能使我放懷,我可完全信任他們。所以,你只須關切你自己;我在必要時是懂得自衛的,我不是一個孩子。善自珍攝罷!」[560]

  關切遺產的人不止李沃那陶一個呢。整個義大利是彌蓋朗琪羅底遺產承繼人,——尤其是多斯加大公與教皇,他們操心著不令關於聖洛朗與聖比哀爾底建築圖稿及素描有何遺失。一五六三年六月,聽從了伐薩利底勸告,高斯莫大公責令他的駐羅馬大使AverardoSerristori秘密地稟奏教皇,為了彌蓋朗琪羅日漸衰老之故,要暗中監護他的起居與一切在他家裡出入的人。在突然逝世的情景中,應當立刻把他所有的財產登記入冊;素描,版稿,文件,金錢,等等,並當監視著使人不致乘死後底紊亂中偷盜什麼東西。當然,這些是完全不令彌蓋朗琪羅本人知道的 。[561]

  這些預防並非是無益的。時間已經臨到。

  彌蓋朗琪羅底最後一信是一五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底那封。一年以後,他差不多自己不動筆了。他讀出來,他只簽名。但尼哀 特 伏爾丹為他主持著信件往還底事情。

  他老是工作。一五六四年二月十二日,他站了一整天,做耶穌死難像[562]。十四日,他發熱。加爾加尼得悉了,立刻跑來,但在他家裡找不到他。雖然下雨,他到近郊散步去了。他回來時,加爾加尼說他在這種天氣中出外是不應該的。

  ——「你要我怎樣?」—彌蓋朗琪羅答道。——「我病了,無論哪裡我不得休息。」

  他的言語底不確切,他的目光,他的臉色,使加爾加尼大為不安。他馬上寫信給李沃那陶說:「終局雖未必即在目前,但亦不遠了。」[563]

  同日,彌蓋朗琪羅請但尼哀 特 伏爾丹來留在他旁邊。但尼哀請了醫生來;二月十五日,他依著彌蓋朗琪羅底吩咐,寫信給李沃那陶,說他可以來看他,「但要十分小心,因為道路不靖。」[564]但尼哀附加著下列數行:

  「八點過一些,我離開他,那時他神志清明,頗為安靜,但被麻痹所苦。他為此感到不適,以至在今日下午三時至四時間他想乘馬出外,好似他每逢晴天必須履行的習慣。但天氣底寒冷與他頭腦及腿底疲弱把他阻止了:他回來坐在爐架旁邊的安樂椅中,這是他比臥床更歡喜的坐處。」

  他身邊還有忠實的加伐麗麗。

  直到他逝世底大前日,他才答應臥在床上,他在朋友與僕人環繞之中讀出他的遺囑,神志非常清楚。他把「他的靈魂贈予上帝,他的肉體遺給塵土」。他要求「至少死後要回到」他的親愛的翡冷翠。——接著,他

  「從駭怕的暴風雨中轉入甘美平和的靜寂。」[565]

  這是二月中底一個星期五,下午五時[566]。正是日落時分……「他生命底末日,和平的天國底首日!……」[567]

  終於他休息了。他達到了他願望的目標:他從時間中超脫了。

  「幸福的靈魂,對於他,時間不複流逝了!」[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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