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信心

2024-10-09 03:16:5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維多利亞死後,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勞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邊」[457]。當他一生侍奉了幾代的教皇之後,他要把他的殘年奉獻給神。也許他是受著女友底鼓勵,要完成他最後的意願。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維多利亞 高龍納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爾三世底敕令,被任為聖比哀爾大寺底建築師兼總監。他接受這委任並非毫無困難;且亦不是教皇底堅持才使他決心承允在七十餘歲的高年去負擔他一生從未負擔過的重任。他認為這是神底使命,是他應盡的義務:

  「許多人以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這職位上的,」他寫道,「不論我是如何衰老,我不願放棄它;因為我是為了愛戴神而服務,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458]

  對於這件神聖的事業,任何薪給他不願收受。

  在這樁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敵人:第一是聖 迦羅一派[459],如伐薩利所說的,此外還有一切辦事員,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發出許多營私舞弊的劣跡,而聖 迦羅對於這些卻假作痴聾不加聞問。「彌蓋朗琪羅,」伐薩利說,「把聖比哀爾從賊與強盜底手中解放了出來。」

  反對他的人都聯絡起來。首領是無恥的建築師拿尼 第 擺幾沃 皮琪沃(Nanni diBaccio Bigio),為伐薩利認為盜竊彌蓋朗琪羅而此刻又想排擠他的。人們散布流言,說彌蓋朗琪羅對於建築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費金錢,弄壞前人底作品。聖比哀爾大寺底行政委員會也加入攻擊建築師,於一五五一年發起組織一個莊嚴的查辦委員會,即由教皇主席;監察人員與工人都來控告彌蓋朗琪羅,薩爾維阿蒂與賽維尼兩個主教又袒護著那些控訴者[460]。彌蓋朗琪羅簡直不願申辯:他拒絕和他們辯論。——他和賽維尼主教說:「我並沒有把我所要做的計劃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義務。你的事情是監察經費底支出。其他的事情與你無干。」[461]——他的不改性的驕傲從來不答應把他的計劃告訴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們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們的事,執行我的命令。至於要知道我思想些什麼,你們永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有損我的尊嚴的。」[462]

  他這種辦法自然引起許多仇恨,而他如果沒有教皇們底維護[463],他將一刻也抵擋不住那些怨毒的攻擊。因此,當于勒三世崩後[464],賽維尼主教登極承繼皇位的時候,他差不多要離開羅馬了。但新任教皇馬賽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爾四世承繼了他。最高的保護重新確定之後,彌蓋朗琪羅繼續奮鬥下去。他以為如果放棄了作品,他的名譽會破產,他的靈魂會墮落。他說: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做這件事情的。八年以來,在煩惱與疲勞中間,我徒然掙扎。此刻,建築工程已有相當的進展,可以開始造穹窿的時候,若我離開羅馬,定將使作品功虧一簣:這將是我的大恥辱,亦將是我靈魂底大罪孽。」[465]

  他的敵人們絲毫不退讓;而這種鬥爭,有時竟是悲劇的。一五六三年,在聖比哀爾工程中,對於彌蓋朗琪羅最忠誠的一個助手,迦太(PierLuigiGaeta)被抓去下獄,誣告他竊盜;他的工程總管賽沙爾(Ceeare da Casteldurante)又被人刺死了。彌蓋朗琪羅為報復起見,便任命迦太代替了賽沙爾底職位。行政委員會把迦太趕走,任命了彌蓋朗琪羅底敵人拿尼 第 擺幾沃 皮琪沃。彌蓋朗琪羅大怒,不到聖比哀爾視事了。於是人家散放流言,說他辭職了;而委員會迅又委任拿尼去代替他,拿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來。他想以種種方法使這八十八歲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識得他的敵人。彌蓋朗琪羅立刻去見教皇;他威嚇說如果不替他主張公道他將離開羅馬。他堅持要作一個新的偵查,證明拿尼底無能與謊言,把他驅逐[466]。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個月底事情。——這樣,直到他一生底最後階段,他還須和嫉妒與怨恨爭鬥。

  可是我們不必為他抱憾。他知道自衛;即在臨死的時光,他還能夠,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說的,獨個子「把這些獸類裂成齏粉」。

  在聖比哀爾那件大作之外,還有別的建築工程占據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Capitole)[467],Santa Maria degli Angeli教堂[468],翡冷翠底聖洛朗查教堂[469],畢阿門,尤其是San Giovanni dei Fiorentini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樣是流產的。

  

  翡冷翠人曾請求他在羅馬建造一座本邦底教堂;即是高斯莫大公自己亦為此事寫了一封很恭維的信給他;而彌蓋朗琪羅受著愛鄉情操底激勵,也以青年般的熱情去從事這件工作[470]。他和他的同鄉們說:「如果他們把他的圖樣實現,那麼即是羅馬人、希臘人也將黯然無色了。」——據伐薩利說,這是他以前沒有說過以後亦從未說過的言語;因為他是極謙虛的。翡冷翠人接受了圖樣,絲毫不加改動。彌蓋朗琪羅底一個友人,TiberioCalcagni,在他的指導之下,作了一個教堂底木型:——「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藝術品,人們從未見過同樣的教堂,無論在美,在富麗,在多變方面。人們開始建築,花了五千金幣。以後,錢沒有了,便那麼中止了,彌蓋朗琪羅感著極度強烈的悲痛。」[471]教堂永遠沒有造成,即是那木型也遺失了。

  這是彌蓋朗琪羅在藝術方面的最後的失望。他垂死之時怎麼能有這種幻想。說剛剛開始的聖比哀爾寺會有一天實現,而他的作品中居然會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話,他就要把它們毀滅。他的最後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底十字架像,表示他對於藝術已到了那麼無關心的地步。他的所以繼續雕塑,已不是為了藝術底信心,而是為了基督底信心,而是因為「他的力與精神不能不創造」[472]。但當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時,他把它毀壞了[473]。「他將完全把它毀壞,假若他的僕人安東多諾不請求賜給他的話。」[474]

  這是彌蓋朗琪羅在垂死之年對於藝術的淡漠的表示。

  自維多利亞死後,再沒有任何壯闊的熱情燭照他的生命了。愛情已經遠去:

  「愛底火焰沒有遺留在我的心頭。最重的病(衰老)永遠壓倒最輕微的:我把靈魂底翅翼折斷了。」[475]

  他喪失了他的兄弟和他的最好的朋友。LuigidelRiccio死於一五四六年,SébastiendelPiombo死於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GiovanSimone死於一五四八年。他和他的最小的兄弟Sigismondo一向沒有什麼來往,亦於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愛和暴烈的情緒一齊發泄在他的侄子——孤兒——們身上,他的最愛的兄弟Buonarroto底孩子們身上。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即李沃那陶,女的叫賽加。彌蓋朗琪羅把賽加送入修道院,供給他衣食及一切費用,他亦去看他;而當他出嫁時[476],他給了他一部分財產作為奩資[477]。——他親自關切李沃那陶底教育,他的父親逝世時他只有九歲。冗長的通信,令人想起貝多芬與其侄兒底通信,表示他如何嚴肅地盡了他父輩底責任[478]。這也並非沒有時時發生的暴怒。李沃那陶常常試練他的伯父底耐性;而這耐性是極易消耗的。青年底惡劣的字跡已足使彌蓋朗琪羅暴跳。他認為這是對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時,從沒有在開讀之前不使我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裡學得的書法!毫無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寫信給世界上最大的一頭驢子,你必將寫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來信丟在火里了,因為我無法閱讀:所以我亦不能答覆你。我已和你說過而且再和你說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沒有能夠誦讀它的之前,我總是要發怒的。將來你永遠不要寫信給我了。如果你有什麼事情告訴我,你去找一個會寫字的人代你寫罷;因為我的腦力需要去思慮別的事情,不能耗費精力來猜詳你的塗鴉般的字跡。」[479]

  天性是猜疑的,又加和兄弟們的糾葛使他更為多心,故他對於他的侄兒底阿諛與卑恭的情感並無什麼幻想:他覺得這種情感完全是小孩子底乖巧,因為他知道將來是他的遺產承繼人。彌蓋朗琪羅老實和他說了出來。有一次,彌蓋朗琪羅病危,將要死去的時候,他知道李沃那陶到了羅馬,做了幾件不當作的事情;他怒極了,寫信給他:

  「李沃那陶!我病時,你跑到法朗昔斯各先生那裡去探聽我留下些什麼。你在翡冷翠所花的我的錢還不夠麼?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說謊,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親—他把我從翡冷翠家裡趕走!須知我已做好了一個遺囑,那遺囑上已沒有你的名分。去罷,和神一起去罷,不要再到我前面來,永遠不要再寫信給我!」[480]

  這些憤怒並不使李沃那陶有何感觸,因為在發怒的信後往常是繼以溫言善語的信和禮物[481]。一年之後,他重新趕到羅馬,被贈予三千金幣的諾言吸引著。彌蓋朗琪羅為他這種急促的情態激怒了,寫信給他道:

  「你那麼急匆匆地到羅馬來。我不知道,如果當我在憂患中,沒有麵包的時候,你會不會同樣迅速地趕到。……你說你來是為愛我,是你的責任。——是啊,這是蛀蟲之愛[482]!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將寫信給我說:『彌蓋朗琪羅,留著三千金幣,你自己用罷:因為你已給了那麼多錢,很夠了;你的生命對於我們比財產更寶貴……』——但四十年來,你們靠著我活命;而我從沒有獲得你們一句好話……」[483]

  李沃那陶底婚姻又是一件嚴重的問題。它占據了叔侄倆六年底時間[484]。李沃那陶,溫良地,只覷著遺產;他接受一切勸告,讓他的叔父挑選,討論,拒絕一切可能的機會: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彌蓋朗琪羅卻十分關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結婚一樣。他把婚姻看作一件嚴重的事情,愛情倒是不關重要的條件;財產也不在計算之中:所認為重要的,是健康與清白。他發表他的嚴格的意見,毫無詩意的,極端的,肯定的:

  「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記在男人與女人中間必須有十歲底差別;注意你將選擇的女子不獨要溫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談起好幾個:有的我覺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慮之後,在這幾個中合意哪個,你當來信通知我,我再表示我的意見……你盡有選擇這一個或那一個的自由,只要他是出身高貴,家教很好;而且與其有奩產,寧可沒有為妙——這是為使你們可以安靜地生活……[485]一位翡冷翠人告訴我,說有人和你提起奚諾利家底女郎,你亦合意。我卻不願你娶一個女子,因為假如有錢能備奩資,他的父親不會把他嫁給你的。我願選那種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資產)而把女兒嫁給你的人……你所得唯一地考慮的只是肉體與精神底健康,血統與習氣底品質,此外,還須知道他的父母是何種人物:因為這極關重要。……去找一個在必要時不怕洗滌碗盞,管理家務的妻子。……至於美貌,既然你並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麼你可不必著急,只要他不是殘廢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486]

  搜尋了好久之後,似乎終於覓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後一刻,又發現了足以藉為解約理由的缺點:

  「我得悉他是近視眼,我認為這不是什么小毛病。因此我還什麼也沒有應允。既然你也毫未應允,那麼我勸你還是作為罷論,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確切的話。」[487]

  李沃那陶灰心了。他反而覺得他的叔叔堅持要他結婚為可怪了:

  「這是真的,」彌蓋朗琪羅答道,「我願你結婚:我們的一家不應當就此中斷。我很知道即使我們的一族斷絕了,世界也不會受何影響;但每種動物都要綿延種族。因此我願你成家。」[488]

  終於彌蓋朗琪羅自己也厭倦了;他開始覺得老是由他去關切李沃那陶底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稱他不復顧問了:

  「六十年來,我關切著你們的事情;現在,我老了,我應得想著我自己的了。」

  這時候,他得悉他的侄兒和嘉桑特拉 麗杜菲訂婚了。他很高興,他祝賀他,答應送給他一千五百金幣。李沃那陶結婚了[489]。彌蓋朗琪羅寫信去道賀新夫婦,許贈一條珠項鍊給嘉桑特拉。可是歡樂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兒,說「雖然他不大明白這些事情,但他覺得李沃那陶似乎應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裡去之前,把金錢問題準確地弄好了:因為在這些問題中時常潛伏著決裂底種子」。信末,他又附上這段不利的勸告:

  「啊!……現在,努力生活罷:仔細想一想,因為寡婦底數目永遠超過鰥夫底數目。」[490]

  兩個月之後,他寄給嘉桑特拉的,不復是許諾的珠項鍊,而是兩隻戒指,——一隻是鑲有金剛鑽的,一隻是鑲有紅寶玉的。嘉桑特拉深深地謝了他,同時寄給他八件內衣。彌蓋朗琪羅寫信去說:

  「它們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愜意。但你們為此耗費金錢,使我很不快;因為我什麼也不缺少。為我深深致謝嘉桑特拉,告訴他說我可以寄給他我在這裡可以找到的一切東西,不論是羅馬底出品或其他。這一次,我只寄了一件小東西;下一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他高興的物件罷。」[491]

  不久,孩子誕生了。第一個名字題做Buonarroto[492],這是依著彌氏底意思;—第二個名字題做彌蓋朗琪羅[493],但這個生下不久便夭亡了。而那個老叔,於一五五六年邀請年輕夫婦到羅馬去,他一直參與著家庭中底歡樂與憂苦,但從不答應他的家族去顧問他的事情,也不許他們關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關係之外,彌蓋朗琪羅亦不少著名的,高貴的朋友[494]。雖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認作一個如貝多芬般的粗獷的鄉人卻是完全錯誤的。他是義大利底一個貴族,學問淵博,閥閱世家。從他青年時在聖瑪各花園中和洛朗 梅迭西斯等廝混在一起的時節起,他和義大利可以算作最高貴的諸侯,親王,主教[495],文人[496],藝術家[497]都有交往。他和詩人法朗昔斯各 裴爾尼(Francesco Berni)在思想上齊名[498];他和伐爾幾(Benedetto Varchi)通信;和Luigi del Riccio與Donato Giannotti們唱和。人們搜羅他關於藝術的談話和深刻的見解,還有沒有人能和他相比的關於但丁的認識。一個羅馬貴婦[499]於文字中說,在他願意的時候,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婉轉動人的君子,在歐洲罕見的人品」。在Giannotti與Fran oisde Hollande底筆記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禮貌與交際的習慣。在他若干致親王們的信中[500],更可證明他很易做成一個純粹的宮臣。社會從未逃避他:卻是他常常躲避社會;要度一種勝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於義大利,無異是整個民族天才底化身。在他生涯底終局,已是文藝復興期遺下的最後的巨星,他是文藝復興底代表,整個世紀底光榮都是屬於他的。不獨是藝術家們認他是一個超自然的人[501]。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法朗梭阿一世與加德麗納 特 梅迭西斯向他致敬[502]。高斯莫 特 梅迭西斯要任命他為貴族院議員[503];而當他到羅馬的時候[504],又以貴族的禮款待他,請他坐在他旁邊,和他親密地談話。高斯莫底兒子,法朗昔斯各 特 梅迭西斯,帽子握在手中,「向這一個曠世的偉人表示無限的敬意。」[505]人家對於「他的崇高的道德」和對他的天才一般尊敬[506]。他的老年所受的光榮和歌德與囂俄相仿。但他是另一種人物。他既沒有歌德般成為婦孺皆知的渴望,亦沒有囂俄般對於已成法統底尊重。他蔑視光榮,蔑視社會;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還公然說即是教皇,在談話時,有時也使他厭惡,「雖然我們命令他,他不高興時也不大會去。」[507]

  「當一個人這樣地由天性與教育變得憎恨禮儀。蔑視矯偽時,更無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團,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為何要把這些無聊的事情去和他的遠離世界底性格糾纏不清呢?不想滿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悅於俗物的人,絕不是一個高卓之士。」[508]

  因此他和社會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靈智的關係。他不使人家參透他的親切生活;那些教皇,權貴,文人,藝術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據極小的地位。但和他們之中的一小部分卻具有真實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誼難得持久。他愛他的朋友,對他們很寬宏;但他的強項,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時常把他最忠誠的朋友變作最兇狠的仇敵。他有一天寫了這一封美麗而悲痛的信:

  「可憐的負心人在天性上是這樣的:如果你在他患難中救助他,他說你給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給予你了。假若你給他工作表示你對他的關心,他說你不得不委託他做這件工作,因為你自己不會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說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麼明顯為他無法否認時,他將一直等到那個施恩者做了一件顯然的錯事;那時,負心人找到了藉口可以說他壞話,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義務卸掉了。——人家對我老是如此;可是沒有一個藝術家來要求我而我不給他若干好處的;並且出於我的真心。以後,他們把我古怪的脾氣或是癲狂作為藉口,說我是瘋了,是錯了;於是他們誣衊我,毀謗我;——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報。」[509]

  在他自己家裡,他有相當忠誠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選擇庸碌的,為只要他們成為柔順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藝術家,——這並也是合理的。但據Conpi說:「許多人說他不願教練他的助手們,這是不確的:相反,他正極願教導他們。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無恆的,後者在經過了幾個月底訓練之後,往往夜郎自大,以為是大師了。」

  無疑的,他所要求於助手們底第一種品性是絕對的服從。對於一般桀驁不馴的人,他是毫不顧惜的;對於那些謙恭忠實的信徒,他卻表示十二分的寬容與大量。懶惰的於朋諾,「不願工作的」[510],——而且他的不願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為,當他工作的時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壞,以至無可挽救的地步,如米納佛寺底《基督像》,——在一場疾病中,曾受彌蓋朗琪羅底仁慈的照拂看護[511];他稱彌蓋朗琪羅為「親愛的如最好的父親」。——PierodiGiannoto被「他如愛兒子一般的愛」。——Silvio diGiovanniCepparello從他那裡出去轉到AndréDoria那裡去服務時,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AntonioMini底動人底歷史,可算是彌蓋朗琪羅對待助手們寬容大度底一個例子。據伐薩利說,Mini在他的學徒中是有堅強的意志但不大聰明的一個。他愛著翡冷翠一個窮寡婦底女兒。彌蓋朗琪羅依了他的家長之意要他離開翡冷翠。Antonio願到法國去[512]。彌蓋朗琪羅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圖,《麗達》畫[513]。」他帶了這些財富,動身了[514]。但打擊彌蓋朗琪羅底惡運對於他的卑微的朋友打擊得更厲害。他到巴黎去,想把《麗達》畫送呈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不在京中;Antonio把《麗達》寄存在他的一個朋友,義大利人GiulianoBuonaccorsi那裡,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數月之後,他回到巴黎,《麗達》不見了,Buonaccorsi把它賣給法朗梭阿一世,錢給他拿去了。Antonio又是氣憤又是惶急,經濟底來源斷絕了,流落在這巨大的首都中,於一五三三年終憂憤死了。

  但在一切助手中,彌蓋朗琪羅最愛而且由了他的愛成為不朽的卻是Francesco d』Amadore,諢名於皮諾。他是從一五三○年起入彌蓋朗琪羅底工作室服務的,在他指導之下,他作于勒二世底陵墓。彌蓋朗琪羅關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說:『如我死了,你怎麼辦?』

  「於皮諾答道:『我將服侍另外一個。』

  『——喔,可憐蟲!』彌蓋朗琪羅說,『我要挽救你的災難。』

  「於是他一下子給了他二千金幣:這種饋贈即是教皇與帝皇也沒有如此慷慨。」[515]

  然而倒是於皮諾比他先死[516]。他死後翌日,彌蓋朗琪羅寫信給他的侄兒:

  「於皮諾死了,昨日下午四時。他使我那麼悲傷,那麼惶亂,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適;這是因為我深切地愛他之故;而他確也值得我愛;這是一個尊嚴的,光明的,忠實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到仿佛我已不復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覓得我的寧靜。」

  他的痛苦真是那麼深切,以至三個月之後在寫給伐薩利信中還是非常難堪:

  「喬琪沃先生,我親愛的朋友,我心緒惡劣不能作書,但為答覆你的來信,我胡亂寫幾句罷。你知道於皮諾是死了,——這為我是殘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賜給我的極大的恩寵。這是說,他活著的時候,他鼓勵我亦生存著,死了,他教我懂得死,並非不快地而是樂意地願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遠覺得他是可靠的,忠實的。我為他掙了些財產;而現在我想把他作為老年底依傍,他卻去了;除了在天國中重見他之外我更無別的希望,在那裡,神既賜了他甘美的死底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他身旁。對於他,比著死更苦惱的卻是留我生存在這騙人的世界上,在這無窮的煩惱中。我的最精純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只留著無盡的災難。」[517]

  在極度的悲痛中,他請他的侄兒到羅馬來看他。李沃那陶與嘉桑特拉,擔憂著,來了,看見他非常衰弱。於皮諾託孤給他的責任使他鼓勵起新的精力,於皮諾兒子中底一個是他的義子,題著他的名字[518]。

  他還有別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強硬的天性對於社會底約束底反抗,他愛和一般頭腦簡單不拘形式的人廝混。一個加拉萊地方底斫石匠,Topolino,「自以為是出眾的雕塑家,每次開往羅馬去的運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幾個小小的人像,使彌蓋朗琪羅為之捧腹大笑的」[519];——一個伐達爾諾地方底畫家,Menighella,不時到彌蓋朗琪羅那裡去要求他畫一個聖洛克像或聖安東納像,隨後他著了顏色賣給鄉人。而彌蓋朗琪羅,為帝王們所難於獲得他的作品的,卻盡肯依著Menighella底指示,作那些素描;——一個理髮匠,亦有繪畫底嗜好,彌蓋朗琪羅為他作了一幅聖法朗梭阿底圖稿;——一個羅馬工人,為于勒二世底陵墓工作的,自以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大雕塑家,因為柔順地依從了彌蓋朗琪羅底指導,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麗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個滑稽的鏤金匠,Piloto,外號Lasca;——一個懶惰的奇怪的畫家Indaco,「他愛談天的程度正和他厭惡作畫的程度相等」,他常說:「永遠工作,不尋娛樂,是不配做基督徒的」[520];——尤其是那個可笑而無邪的Giuliano Bugiardini,彌蓋朗琪羅對他有特別的好感。

  於里阿諾有一種天然的溫良之德,一種質樸的生活方式,無惡念亦無慾念,這使彌蓋朗琪羅非常愜意。他唯一的缺點即太愛他自己的作品。但彌蓋朗琪羅往往認為這足以使他幸福;因為彌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滿足是極苦惱的……有一次,沃太維諾 特 梅迭西斯要求於里阿諾為他繪一幅彌蓋朗琪羅底肖像。于氏著手工作了;他教彌蓋朗琪羅一句不響地坐了兩小時之後,他喊道:「彌蓋朗琪羅,來瞧,起來罷:面上底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彌蓋朗琪羅站起;一見肖像便笑問於里阿諾道:「你在搗什麼鬼?你把我的一隻眼睛陷入太陽穴里去了;瞧瞧仔細罷。」於里阿諾聽了這幾句話,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與人輪流看了好幾遍;大膽地答道:「我不覺得這樣;但你仍舊去坐著罷,如果是這樣,我將修改。」彌蓋朗琪羅知道他墮入何種情景,微笑著坐在於里阿諾底對面,於里阿諾對他,對著肖像再三的看,於是站起來說:「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畫的那樣,是自然顯得如此。」——「那麼,」彌蓋朗琪羅笑道,「這是自然底過失。繼續下去罷。」[521]

  這種寬容,為彌蓋朗琪羅對待別人所沒有的習慣,卻能施之於那些渺小的,微賤的人。這亦是他對於這些自信為大藝術家底可憐蟲底憐憫,也許那些瘋子們底情景引起他對於自己的瘋狂底回想。在此,的確有一種悲哀的滑稽的幽默[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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