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2024-10-09 03:15:36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傅雷 譯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

  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貝多芬(一七九二年手冊)

  他短小臃腫,外表結實,生就運動家般的骨骼。一張土紅色的寬大的臉,到晚年才皮膚變得病態而黃黃的,尤其是冬天,當他關在室內遠離田野的時候。額角隆起,寬廣無比。烏黑的頭髮,異乎尋常的濃密,好似梳子從未在上面光臨過,到處逆立,賽似「梅杜頭上的亂蛇」[12]。眼中燃燒著一股奇異的威力,使所有見到他的人為之震懾;但大多數人不能分辨它們微妙的差別。因為在褐色而悲壯的臉上,這雙眼睛射出一道獷野的光,所以大家總以為是黑的;其實卻是灰藍的[13]。平時又細小又深陷,興奮或憤怒的時光才大張起來,在眼眶中旋轉,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們真正的思想[14]。他往往用憂鬱的目光向天凝視。寬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獅子的相貌。一張細膩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傾向。牙床結實得厲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邊的下巴有一個深陷的小窩,使他的臉顯得古怪地不對稱。據莫希爾斯說:「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談話之間有一副往往可愛而令人高興的神氣。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卻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難看的,並且為時很短,」——那是一個不慣於歡樂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憂鬱的,顯示出「一種無可療治的哀傷」。一八二五年,雷斯太勃說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及其劇烈的痛苦」時,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止住眼淚。一年以後,勃羅姆 洪 勃隆太在一家酒店裡遇見他,坐在一隅抽著一支長菸斗,閉著眼睛,那是他臨死以前與日俱增的習慣。一個朋友向他說話。他悲哀地微笑,從袋裡掏出一本小小的談話手冊;然後用著聾子慣有的尖銳的聲音,教人家把要說的話寫下來。——他的臉色時常變化,或是在鋼琴上被人無意中撞見的時候,或是突然有所感應的時候,有時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為出驚。「臉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脹;獷野的眼睛變得加倍可怕;嘴巴發抖;仿佛一個魔術家召來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亞式的面目[15]。於里於斯 裴奈狄脫說他無異「李爾王」 [16]。

  魯特維克 范 貝多芬,一七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生於科隆附近的篷恩,一所破舊屋子的閣樓上。他的出身是弗拉芒族[17]。父親是一個不聰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女僕,一個廚子的女兒,初嫁男僕,夫死再嫁貝多芬的父親。

  艱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爾德般享受過家庭的溫情。一開始,人生於他就顯得是一場悲慘而殘暴的鬥爭。父親想開拓他的音樂天分,把他當作神童一般炫耀。四歲時,他就被整天的釘在洋琴前面[18],或和一架提琴一起關在家裡,幾乎被繁重的工作壓死。他的不致永遠厭惡這藝術總算是萬幸的了。父親不得不用暴力來迫使貝多芬學習。他少年時代就得操心經濟問題,打算如何掙取每日的麵包,那是來得過早的重任。十一歲,他加入戲院樂隊;十三歲,他當大風琴手。一七八七年,他喪失了他熱愛的母親。「他對我那麼仁慈,那麼值得愛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他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19]他是肺病死的;貝多芬自以為也染著同樣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殘酷的憂鬱[20]。十七歲,他做了一家之主,負著兩個兄弟的教育之責;他不得不羞慚地要求父親退休,因為他酗酒,不能主持門戶:人家恐怕他浪費,把養老俸交給兒子收領。這些可悲的事實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創痕。他在篷恩的一個家庭里找到了一個親切的依傍,便是他終身珍視的勃羅寧一家。可愛的愛萊奧諾 特 勃羅寧比他小二歲。他教他音樂,領他走上詩歌的路。他是他的童年伴侶;也許他們之間曾有相當溫柔的情緒。後來愛萊奧諾嫁了韋該勒醫生,他也成為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後,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恬靜的友誼,那是從韋該勒、愛萊奧諾和貝多芬彼此的書信中可以看到的。當三個人到了老年的時候,情愛格外動人,而心靈的年輕卻又不減當年[21]。

  

  貝多芬的童年儘管如是悲慘,他對這個時代和消磨這時代的地方,永遠保持著一種溫柔而淒涼的回憶。不得不離開篷恩、幾乎終身都住在輕佻的都城維也納及其慘澹的近郊,他卻從沒忘記萊茵河畔的故鄉,壯嚴的父性的大河,像他所稱的「我們的父親萊茵」;的確,它是那樣的生動,幾乎賦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顆巨大的靈魂,無數的思想與力量在其中流過;而且萊茵流域中也沒有一個地方比細膩的篷恩更美、更雄壯、更溫柔的了,它的濃蔭密布,鮮花滿地的坂坡,受著河流的衝擊與撫愛。在此,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夢境,——慵懶地拂著水面的草原上,霧氛籠罩著的白楊,叢密的矮樹,細柳和果樹,把根須浸在靜寂而湍急的水流里,——還有是村落,教堂,墓園,懶洋洋地睜著好奇的眼睛俯視兩岸,——遠遠里,藍色的七峰在天空畫出嚴峻的側影,上面矗立著廢圮的古堡,顯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輪廓。他的心對於這個鄉土是永久忠誠的;直到生命的終了,他老是想再見故園一面而不能如願。「我的家鄉,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終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明亮,和我離開它時毫無兩樣。」 [22]

  大革命爆發了,泛濫全歐,占據了貝多芬的心。篷恩大學是新思想的集中點。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貝多芬報名入學,聽有名的奧洛葛 希那哀特講德國文學,——他是未來的下萊茵州的檢察官。當篷恩得悉巴斯蒂獄攻陷時,希那哀特在講壇上朗誦一首慷慨激昂的詩,鼓起了學生們如醉如狂的熱情[23]。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詩集[24]。在預約者的名單中[25],我們可以看到貝多芬和勃羅寧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當戰事蔓延到篷恩[26]時,貝多芬離開了故鄉,住到德意志的音樂首都維也納[27]去。路上他遇見開向法國的黑森軍隊[28]。無疑的,他受著愛國情緒的鼓動,在一七九六與九七兩年內,他把弗列特堡的戰爭詩譜成音樂:一闋是《行軍曲》;一闋是《我們是偉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儘管謳歌大革命底敵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貝多芬。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國和法國的關係很緊張,貝多芬仍和法國人有親密的往還,和使館方面,和才到維也納的裴那陶德[29]。在那些談話里,他的擁護共和的情緒愈益肯定,在他以後的生活中,我們更可看到這股情緒的有力的發展。

  這時代史丹霍塞替他畫的肖像,把他當時的面目表現得相當準確。這一幅像之於貝多芬以後的肖像,無異葛冷的拿破崙肖像之於別的拿破崙像,那張嚴峻的臉,活現出波那帕脫充滿著野心的火焰[30]。貝多芬在畫上顯得很年輕,似乎不到他的年紀,瘦削的,筆直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緊張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筆記簿上寫道:「勇敢啊!雖然身體不行,我的天才終究會獲勝……二十五歲!不是已經臨到了嗎?……就在這一年上,整個的人應當顯示出來了[31]。」特 裴恩哈特夫人和葛林克說他很高傲,舉止粗野,態度抑鬱,帶著非常強烈的內地口音。但他藏在這驕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幾個親密的朋友知道。他寫信給韋該勒敘述他的成功時,第一個念頭是:「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於窘境:倘若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時,我只消坐在書桌前面;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他瞧這多美妙。」[32] 隨後他又道:「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門,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後永遠不再退隱。一七九六年至一八○○年間,耳聾已開始它的酷刑[33]。耳朵日夜作響;他內臟也受劇烈的痛楚磨折。聽覺越來越衰退。在好幾年中他瞞著人家,連對最心愛的朋友們也不說;他避免與人見面,使他的殘廢不致被人發現;他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一年,他不能再緘默了;他絕望地告訴兩個朋友:韋該勒醫生和阿芒達牧師:

  「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懇摯的阿芒達……我多祝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貝多芬真是可憐已極。得知道我的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覺,大大地衰退了。當我們同在一起時,我已覺得許多病象,我瞞著;但從此越來越惡劣……還會痊癒嗎?我當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這一類的病是無藥可治的。我得過著淒涼的生活,避免我心愛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傷心的隱忍中找棲身!固然我曾發願要超臨這些禍害;但又如何可能?……」 [34]

  他寫信給韋該勒時說:「我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兩年以來我躲避著一切交際,因為我不可能與人說話:我聾了。要是我幹著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里!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敵人們又將怎麼說,他們的數目又是相當可觀!……在戲院裡,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員的說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遠的話。……人家柔和地說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35]教我學習隱忍。我卻願和我的命運挑戰,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36]

  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時一部分的作品裡有所表現,例如全集卷十三的《悲愴朔拿大》(一七九九年),尤其是全集卷十(一七九八)之三的朔拿大中的Largo。奇怪的是並非所有的作品都帶憂鬱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樂》(一八○○),都反映著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於愁苦也得相當的時間。它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它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當「現在」太殘酷時,它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復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辰光,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里;那時代他的思想都印著這種痕跡。《七重奏》內以變體曲(Variation)出現的Andante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第一交響樂》也是一件頌讚萊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著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慵懶的;其中有取悅於人的慾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里,在神聖的Scherzo里,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底目光。那是鮑梯卻梨[37]在《聖家庭》中所畫的幼嬰底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 。[38]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該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著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係。現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全不知道何謂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於愛情的神聖抱著毫無假借的觀念。據說他不能原諒莫扎爾德,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 裘安》[39]。他的密友興特勒卻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懺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做愛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鍾情,如醉如狂般的顛倒,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後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迴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的年齡,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悽惻的隱忍中趨於平靜。

  一八○一年時,他熱情的對象是琪麗哀太 琪卻爾第,為他題贈那著名的全集卷二十七之二的《月光朔拿大》(一八○二),而知名於世的[40]。他寫信給韋該勒說:「現在我生活比較甜美,和人家來往也較多了些……這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姑娘底魅力促成的;他愛我,我也愛他。這是兩年來我初次遇到的幸運的日子。」[41]可是他為此付了很高的代價。第一,這段愛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殘廢,境況的艱難,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其次,琪麗哀太是風騷的,稚氣的,自私的,使貝多芬苦惱;一八○三年十一月,他嫁了伽侖堡伯爵[42]。——這樣的熱情是摧殘心靈的;而像貝多芬那樣,心靈已因疾病而變得虛弱的時候,狂亂的情緒更有把它完全毀滅的危險。他一生就只是這一次,似乎到了顛蹶的關頭;他經歷著一個絕望的苦悶時期,只消讀他那時寫給兄弟卡爾與約翰的遺囑便可知道,遺囑上註明「等我死後開拆」[43]。這是慘痛之極的呼聲,也是反抗的呼聲。我們聽著不由不充滿著憐憫,他差不多要結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著他堅強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44]。他對病癒的最後的希望沒有了。「連一向支持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噢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底深遠的聲音已經多久!什麼時候,噢!我的上帝,什麼時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遠不?——不?——不,這太殘酷了!」

  這是臨終的哀訴;可是貝多芬還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強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難就屈服。「我的體力和智力突飛猛進……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過才開始。我窺見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標,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擺脫了這疾病,我將擁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沒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還有什麼休息;而可憐我對於睡眠不得不花費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但願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時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絕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45]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志,這時而頹喪時而驕傲的轉換,這些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二年的大作品裡:附有葬曲的朔拿大(全集卷二十六);俗稱為《月光曲》的《幻想朔拿大》(全集卷二十七之二);全集卷三十一之二的朔拿大,——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悽惋的獨白;——題獻亞歷山大皇的提琴朔拿大(全集卷三十);《克埒采朔拿大》(全集卷四十七);依著伽蘭爾脫的詞句所譜的、六支悲壯慘痛的宗教歌(全集卷四十八)。至於一八○三年的《第二交響樂》,卻反映著他年少氣盛的情愛;顯然是他的意志占了優勢。一種無可抵抗的力把憂鬱的思想一掃而空。生命的沸騰掀起了樂曲的終局。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無可救藥的災難;他渴望痊癒,渴望愛情,他充滿著希望 。[46]

  這些作品裡有好幾部,進行曲和戰鬥的節奏特別強烈。這在《第二交響樂》的Allegro與終局內已很顯著,但尤其是獻給亞歷山大皇的朔拿大的第一章,更富於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鬥性,令人想起產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到了維也納[47]。貝多芬被它煽動了。騎士塞弗烈特說:「他在親密的友人中間,很高興地談論政局,用著非常的聰明下判斷,目光犀利而且明確。」他所有的同情都傾向於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興特勒說:「他愛共和的原則。他主張無限制的自由與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協力同心的建立國家的政府[48]……渴望法國實普選,希望波那帕脫建立起這個制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受著普盧塔克的薰陶,夢想著一個英雄的共和國,由勝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政;於是他接連寫下《英雄交響樂:波那帕脫》(一八○四)[49],帝國的史詩;和《第五交響樂》(一八○五至一八○八)的終局,光榮底敘事歌。第一闋真正革命的音樂時代之魂在其中復活了,那麼強烈,那麼純潔,因為當代巨大的變故在孤獨的巨人心中是顯得強烈與純潔的,這種印象即和現實接觸之下也不會減損分毫。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著這些歷史戰爭的反映。在當時的作品裡,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也許作者自己不曾覺察,在《高麗奧朗序曲》(一八○七)內,有狂風暴雨在呼嘯,《第四四重奏》(全集卷十八)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熱情朔拿大》(全集卷五十七,一八○四),俾斯麥曾經說過:「倘我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遠不竭。」[50]還有《哀格蒙》,甚至《降E調鋼琴合奏曲》(全集卷七十三,一八○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壯烈的,仿佛有人馬奔突之勢。——而這也不足為怪。在貝多芬寫全集卷二十六朔拿大中的「英雄葬曲」時,比《英雄交響樂》的主人翁更配他謳歌的英雄,奧許將軍,正戰死在萊茵河畔,他的紀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楞茲與篷恩之間的山崗上,——即使當時貝多芬不曾知道這件事,但他在維也納也已目擊兩次革命的勝利[51]。一八○五年十一月,當《斐但麗奧》[52]初次上演時,在座的便是法國軍佐。於冷將軍,巴斯蒂獄的勝利者,住在洛勃高維茲家裡[53],做著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受著他《英雄交響樂》與《第五交響樂》的題贈。一八○九年五月十日,拿破崙駐節在勛勃洛[54]。不久貝多芬便厭惡法國的征略者。但他對於法國人史詩般的狂熱,依舊很清楚的感覺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樣感覺的人,對於他這種行動與勝利底音樂絕不能徹底了解。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樂》,不經過慣有的擬稿手續,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樂》。幸福在他眼前顯現了。一八○六年五月,他和丹蘭士 特 勃侖斯維克訂了婚[55]。他老早就愛上他。從貝多芬卜居維也納的初期,和他的哥哥法朗梭阿伯爵為友,他還是一個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鋼琴時起,就愛他的。一八○六年,他在他們匈牙利的瑪東伐薩家裡作客,在那裡他們才相愛起來。關於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憶,還保存在丹蘭士 特 勃侖斯維克的一部分敘述里。他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在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面。先是他放平著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法朗梭阿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後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秘的莊嚴的神氣,奏著賽白斯打 罷哈的一支歌:『若願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56]

  「母親和教士都已就寢[57];哥哥嚴肅地凝眸睇視著;我的心被他的歌和目光滲透了,感到生命的豐滿。——明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本歌劇。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停留在什麼地方,他總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過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純潔。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話里的孩子,只管撿取石子,而不看見路上美艷的鮮花……』一八○六年五月,只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

  這一年所寫的《第四交響樂》,是一朵精純的花,蘊藏著他一生比較平靜的日子底香味。人家說:「貝多芬那時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認識與愛好的東西,加以調和。」 [58]這是不錯的。同樣淵源於愛情的妥協精神,對他的舉動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影響。塞弗烈特和葛里巴扎[59]說他興致很好,心靈活躍,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對可厭的人也肯忍耐,穿著很講究;而且他巧妙地瞞著大家,甚至令人不覺得他耳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視之外[60]。在曼勒替他畫的肖像上,我們也可看到一種浪漫底克的風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貝多芬要博人歡心,並且知道已經博得人家歡心。猛獅在戀愛中:它的利爪藏起來了。但在他的眼睛深處,甚至在《第四交響樂》的幻夢與溫柔的情調之下,我們仍能感到那股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氣,突發的憤怒。

  這種深邃的和平並不持久;但愛情底美好的影響一直保存到一八一○年。無疑是靠了這個影響貝多芬才獲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產生了最完滿的果實,例如那古典的悲劇:《第五交響樂》,——那夏日底神明的夢:《田園交響樂》(一八○八)[61],還有他自認為他朔拿大中最有力的,從莎士比亞的《狂風暴雨》感悟得來的[62]《熱情朔拿大》(一八○七),為他題獻給丹蘭士的。全集卷七十八的富於幻夢與神秘氣息的朔拿大(一八○九),也是獻給丹蘭士的。寫給「不朽的愛人」的一封沒有日期的信,所表現的他的愛情的熱烈,也不下於《熱情朔拿大》: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啊!不論我在哪裡,你總和我同在……當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能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像你愛我一樣,但還要強得多……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念一齊奔向你,有時是快樂的,隨後是悲哀的,問著命運,問它是否還有接受我們的願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永遠!——噢上帝!為何人們相愛時要分離呢?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憂苦的生活。你的愛使我同時成為最幸福和最苦惱的人。——安靜罷……安靜——愛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熱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淚對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別了!——噢!繼續愛我呀,—永勿誤解你親愛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遠是我們的。」[63]

  什麼神秘的理由,阻撓著這一對相愛的人底幸福?—也許是沒有財產,地位的不同。也許貝多芬對人家要他長時期的等待,要他把這段愛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許以他暴烈、多病、憎恨人類的性情,無形中使他的愛人受難,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絕望。——婚約毀了;然而兩人中間似乎沒有一個忘卻這段愛情。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64],丹蘭士 特 勃侖斯維克還愛著貝多芬。一八一六年時貝多芬說:「當我想到他時,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見到他時跳得一樣的劇烈。」同年,他製作六闋「獻給遙遠的愛人」的歌。他在筆記內寫道:「我一見到這個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濫起來,可是他並不在此,並不在我旁邊!」——丹蘭士曾把他的肖像贈予貝多芬,題著:「給稀有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65]在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獨自擁抱著這幅肖像,哭著,高聲的自言自語著(這是他的習慣):「你這樣的美,這樣的偉大,和天使一樣!」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再進去,看見他在彈琴,便對他說:「今天,我的朋友,你臉上全無可怕的氣色。」貝多芬答道:「因為我的好天使來訪問過我了。」——創傷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此世沒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裡才能找到你的朋友。」 [66]

  他在筆記上又寫著:「屈服,深深地向你的運命屈服:你不復能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為著旁人而存在;為你,只在你的藝術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給我勇氣讓我征服我自己!」

  愛情把他遺棄了。一八一○年,他重又變成孤獨;但光榮已經來到,他也顯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當盛年[67]。他完全放縱他的暴烈與粗獷的性情,對於社會,對於習俗,對於旁人的意見,對一切都不顧慮。他還有什麼需要畏慎,需要敷衍?愛情,沒有了,野心,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底歡樂,需要應用它,甚至濫用它。「力,這才是和尋常人不同的人底精神!」他重複不修邊幅,舉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權可以言所欲言,即對世間最大的人物亦然如此。「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麼優越底標記,」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寫的說話[68]。裴蒂娜 勃郎太諾[69]那時看見他,說「沒有一個帝皇對於自己的力有他這樣堅強的意識。」他被他的威力懾服了,寫信給歌德時說道:「當我初次看見他時,整個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貝多芬使我忘記了世界,甚至忘記了你,噢歌德!……我敢斷言這個人物遠遠地走在現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這句話是不錯的。」 [70]

  歌德設法要認識貝多芬。一八一二年,終於他們在波希米的浴場托帕列茲地方相遇,結果卻不很投機。貝多芬熱烈佩服著歌德的天才[71];但他過於自由和過於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合,而不免於傷害它。他曾敘述他們一同散步的情景,當時這位驕傲的共和黨人,把威瑪大公的樞密參贊[72]教訓了一頓,使歌德永遠不能原諒。

  「君王與公卿盡可造成教授與機要參贊,盡可賞賜他們頭銜與勳章;但他們不能造成偉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臨庸俗社會的心靈;……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時,這般君侯貴胄應當感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路上遇見全體的皇族[73]。我們遠遠里就已看見。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對他說盡我所有的話,不能使他再走一步。於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鈕子,背著手。往最密的人叢中撞去。親王與近臣密密層層;太子洛道夫[74]對我脫帽;皇后先對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起計,我看著這隊人馬在歌德面前經過。他站在路邊上,深深地彎著腰,帽子拿在手裡。事後我大大地教訓了他一頓,毫不同他客氣。……」[75]

  而歌德也沒有忘記 。[76]

  《第七交響樂》和《第八交響樂》便是這時代的作品,就是說一八一二年在托帕列茲寫的:前者是節奏底大祭樂,後者是詼謔的交響曲,他在這兩件作品內也許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說的,最是「儘量」,那種快樂與狂亂底激動,出其不意的對比,使人錯愕的誇大的機智,巨人式的、使歌德與采爾脫惶駭的爆發[77],使德國北部流行著一種說數,說《第七交響樂》是一個酒徒的作品。——不錯,是一個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產物。

  他自己也說:「我是替人類釀製醇醪的酒神。是我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熱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華葛耐所說的,想在《第七交響樂》的終局內描寫一個酒神底慶祝會[78]。在這闋豪放的鄉村節會音樂中,我特別看到他弗拉芒族的遺傳;同樣,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尚的國家,他的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淵源於他自身的血統。不論在哪一件作品裡,都沒有《第七交響樂》那麼坦白,那麼自由的力。這是無目的地,單為了娛樂而浪費著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條洋溢泛濫的河底歡樂。在《第八交響樂》內,力量固沒有這樣的誇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現出作者的特點,交融著悲劇與滑稽,力士般的剛強和兒童般的任性 。[79]

  一八一四年是貝多芬幸運底頂點。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看他做歐羅巴底光榮。他在慶祝會中非常活躍。親王們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興特勒所說的,他聽任他們追逐。

  他受著獨立戰爭的鼓動[80]。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闋《威靈吞戰勝交響樂》。一八一四年初,寫了一闋戰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許多君王前面指揮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節》。一八一五年,他為攻陷巴黎[81]寫一曲合唱:《大功告成》。這些應時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樂更能增加他的聲名。勃拉息斯 赫弗爾依著法朗梭阿 勒德龍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法朗茲 克冷塑的臉型(Masque),活潑潑地表顯出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面貌。獅子般的臉上,牙床緊咬著,刻畫著憤怒與苦惱的皺痕,但表現得最明顯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崙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戰爭里不像在音樂中那麼內行!否則我將戰敗他!」

  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像他寫信給法朗梭阿 特 勃侖斯維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是在天空。」[82]

  在此光榮的時間以後,接踵而來的是最悲慘的時期。

  維也納從未對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樣一個高傲而獨立的天才,在此輕佻浮華、為華葛耐所痛惡的都城裡是不得人心的[83]。他抓住可以離開維也納的每個機會;一八○八年,他很想脫離奧國,到威斯發里亞王奚洛姆 波那帕脫的宮廷里去[84]。但維也納的音樂泉源是那麼豐富,我們也不該抹殺那邊常有一般高貴的鑑賞家,感到貝多芬之偉大,不肯使國家蒙受喪失這天才之羞。一八○九年,維也納三個富有的貴族:貝多芬的學生洛道夫太子,洛勃高維茲親王,凱斯基親王,答應致送他四千弗洛冷[85]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奧國。他們說:「顯然一個人只在沒有經濟煩慮的時候才能整個地獻身於藝術,才能產生這些崇高的作品為藝術增光,所以我們決意使魯特維克 范 貝多芬獲得物質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發展的阻礙。」

  不幸結果與諾言不符。這筆津貼並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從一八一四年維也納會議起,維也納的性格也轉變了。社會的目光從藝術移到政治方面,音樂口味被義大利作風破壞了,時尚所趨的是洛西尼,把貝多芬視為迂腐[86]。貝多芬的朋友與保護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凱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二,李區諾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四,洛勃高維茲死於一八一六。受貝多芬題贈全集卷五十九的美麗的四重奏的拉蘇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舉辦了最後的一次音樂會。同年,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愛萊奧諾的哥哥,斯丹芬 洪 勃魯寧失和[87]。從此他孤獨了。[88]在一八一六年的筆記上,他寫道:「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聾了[89]。從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們只有筆上的往還。最早的談話手冊是一八一六年的[90]。關於一八二二年《斐但麗奧》預奏會的經過,有興特勒的一段慘痛的記述可按。

  「貝多芬要求親自指揮最後一次的預奏……從第一幕的二部唱起,顯而易見他全沒聽見台上的歌唱。他把樂曲的進行延緩很多;當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時,台上的歌手自顧自的匆匆向前。結果是全局都紊亂了。經常的樂隊指揮翁洛夫,不說明什麼理由,提議休息一會,和歌唱者交換了幾句說話之後,大家重新開始。同樣的紊亂又發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貝多芬指揮之下,無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樣使他懂得呢?沒有一個人有心腸對他說:『走吧,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貝多芬不安起來,騷動之餘,東張西望,想從不同的臉上猜出癥結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喚我。我走近時,他把談話手冊授給我,示意我寫。我便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於是他一躍下台;對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裡;進去,一動一動地倒在便榻上,雙手捧著他的臉;他這樣一直到晚飯時分。用餐時他一言不發,保持著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飯以後,當我想告別時,他留著我,表示不願獨自在家。等到我們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著去看醫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91]

  兩年以後,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著(或更準確地,像節目單上所註明的「參與指揮事宜」)《合唱交響樂》[92]時,他全沒聽見全場一致的彩聲;他絲毫不曾覺察,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牽著他的手,把他面對著群眾時,他才突然看見全場起立,揮舞著帽子,向他鼓掌。——一個英國遊歷家羅塞爾,一八二五年時看見過他彈琴,說當他要表現柔和的時候,琴鍵不會發聲,在這靜寂中看著他情緒激動的神氣,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真是令人感動。

  隱遁在自己的內心生活里,和其餘的人類隔絕著[93],他只有在自然中覓得些許安慰。丹蘭士 勃侖斯維克說:「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為他的託庇所。一八一五年時認識他的查理 納德,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的愛花木,雲彩,自然……他似乎靠著自然生活[94]。貝多芬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的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於愛一個人……」在維也納時,每天他沿著城牆繞一個圈子。在鄉間,從黎明到黑夜,他獨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著太陽,冒著風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樂了,在森林中我快樂了,每株樹都傳達著你的聲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這些樹林裡,在這些崗巒上,一片寧謐,供你役使的寧謐。」

  他的精神的騷亂在自然中獲得了一些安慰[95]。他為金錢的煩慮弄得困憊不堪。一八一八年時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作日常生活並不艱窘的神氣。」此外他又說:「全集卷一○六的朔拿大是在緊急情況中寫的。要以工作來換取麵包實在是一件苦事。」斯普爾[96]說他往往不能出門,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對出版商負著重債,而作品又賣不出錢。《D調彌撒祭樂》發售預約時,只有七個預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97]。他全部美妙的朔拿大,——每曲都得花費他三個月的工作,——只給他掙了三十至四十杜加[98]。伽列青親王要他製作的四重奏(全集卷一二七,一三○,一三二),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淚寫成的,結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況,無窮盡的訟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貼的諾言,或是為爭取侄兒的監護權,因為他的兄弟卡爾於一八一五年死於肺病,遺下一個兒子。

  他心坎間洋溢著的溫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孩子身上。這兒又是殘酷的痛苦等待著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斷地供給並增加苦難,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營養。——他先是要和他那個不入流品的弟婦爭他的小卡爾,他寫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牆,我的防衛,我唯一的託庇所!我的心靈深處,你是一覽無餘的,我使那些和我爭奪卡爾的人受苦時,我的苦痛,你是鑒臨的[99]。請你聽我呀,我不知如何稱呼你的神靈!請你接受我熱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憐蟲。」

  「噢神哪!救救我罷!你瞧,我被全人類遺棄,因為我不願和不義妥協!接受我的祈求罷,讓我,至少在將來,能和我的卡爾一起過活!……噢殘酷的命運,不可搖撼的命運!不,不,我的苦難永無終了之日!」

  然後,這個熱烈地被愛的侄子,顯得並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貝多芬給他的書信是痛苦的,憤慨的,宛如彌蓋朗琪羅給他的兄弟們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動人:

  「我還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無情義底酬報嗎?也罷,如果我們之間的關係要破裂,就讓它破裂罷!一切公正的人知道這回事以後,都將恨你……如果連繫我們的約束使你不堪擔受,那麼憑著上帝的名字——但願一切都照著他的意志實現——我把你交給至聖至高的神明了;我已盡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審判之前……」[100]

  「像你這樣嬌養壞的孩子,學一學真誠與樸實決計與你無害;你對我的虛偽的行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難以忘懷……上帝可以作證,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遠離你,遠離這可憐的兄弟和這醜惡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地是:你的父親,——或更好:不是你的父親。」[101]

  但寬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親愛的兒子!——一句話也不必再說,—到我臂抱里來罷,你不會聽到一句嚴厲的說話……我將用同樣的愛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們將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榮譽為擔保,決無責備的言辭!那是毫無用處的。你能期待於我的只有殷勤和最親切的幫助。——來罷,來到你父親的忠誠的心上。—來罷,一接到信立刻回家罷。」(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寫著:「如果你不來,我定將為你而死。」)[102]

  他又哀求道:「別說謊,永遠做我最親愛的兒子!如果你用虛偽來報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樣,那真是何等醜惡何等刺耳!……別了,我雖不曾生下你來,但的確撫養過你,而且竭盡所能的培植過你精神的發展,現在我用著有甚於父愛的情愛,從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與正直底唯一的大路。你的忠誠的老父。」[103]

  這個並不缺少聰明的侄兒,貝多芬本想把他領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籌劃了無數美妙的前程之夢以後,不得不答應他去習商。但卡爾出入賭場,負了不少債務。

  由於一種可悲的怪現象,比人們想像中更為多見的怪現象,伯父的精神底偉大,對侄兒非但無益,而且有害,使他惱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說的:「因為伯父要我上進,所以我變得更下流」;這種可怕的說話,活活顯出這個浪子的靈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時在自己頭上打了一槍。然而他並不死,倒是貝多芬幾乎因之送命:他為這件事情所受的難堪,永遠無法擺脫[104]。卡爾痊癒了,他自始至終使伯父受苦,而對於這伯父之死,也未始沒有關係;貝多芬臨終的時候,他竟沒有在場。——幾年以前,貝多芬寫給侄子的信中說:「上帝從沒遺棄我。將來終有人來替我闔上眼睛」。——然而替他闔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稱為「兒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淵裡,貝多芬從事於謳歌歡樂。

  這是他畢生的計劃。從一七九三年他在篷恩時起就有這個念頭[105]。他一生要歌唱歡樂,把這歌唱作為他某一大作品底結局。頌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裡這些問題,他躊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響樂》內,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想把歡樂頌歌留下來,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響樂中去。我們應當注意《第九交響樂》的原題,並非今日大家所習用的《合唱交響樂》,而是《以歡樂頌歌的合唱為結局的交響樂》。《第九交響樂》可能而且應該有另外一種結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貝多芬還想給它以一個器樂的結束,這一段結束,他以後用在全集卷一三二的四重奏內。邱尼和仲拉哀脫納確言,即在演奏過後(一八二四年五月),貝多芬還未放棄改用器樂結束的意思。

  要在一闋交響樂內引進合唱,有極大的技術上的困難,這是可從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作過許多試驗,想用別種方式,並在這件作品底別的段落引進合唱。在Adagio的第二主題的稿本上,他寫道:「也許合唱在此可以很適當地開始。」但他不能毅然決然地和他忠誠的樂隊分手。他說:「當我發現一個樂思的時候,我總是聽見樂器的聲音,從未聽見人聲。」所以他把運用歌唱的時間儘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題交給器樂來奏出,不但終局的吟誦體為然[106],連「歡樂」的主題亦是如此。

  對於這些延緩和躊躇的解釋,我們還得更進一步:它們還有更深刻的原因。這個不幸的人永遠受著憂患磨折,永遠想謳歌「歡樂」之美;然而年復一年,他延宕著這樁事業,因為他老是卷在熱情與哀傷的漩渦內。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時候是何等的偉大!

  當歡樂底主題初次出現時,樂隊忽然中止;出其不意的一片靜默;這使歌唱底開始帶著一種神秘與神明的氣概。而這是不錯的:這個主題的確是一個神明。「歡樂」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現實的寧靜中間:它用柔和的氣息撫慰著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癒的人的心坎中時,第一下的撫摩又是那麼溫柔,令人如貝多芬的那個朋友一樣,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為之下淚」。當主題接著過渡到人聲上去時,先由低音表現,帶著一種嚴肅而受壓迫的情調。慢慢地,「歡樂」抓住了生命。這是一種征服,一場對痛苦的鬥爭。然後是進行曲的節奏,浩浩蕩蕩的軍隊,男高音熱烈急促的歌,在這些沸騰的樂章內,我們可以聽到貝多芬的氣息,他的呼吸,與他受著感應的呼喊底節奏,活現出他在田野間奔馳,作著他的樂曲,受著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動,宛如大雷雨中的李爾王。在戰爭的歡樂之後,是宗教的醉意;隨後又是神聖的宴會,又是愛的興奮。整個的人類向天張著手臂,大聲疾呼著撲向「歡樂」,把它緊緊地摟在懷裡。

  巨人的巨著終於戰勝了群眾的庸俗。維也納輕浮的風氣,被它震撼了一剎那,這都城當時是完全在洛西尼與義大利歌劇的勢力之下的。貝多芬頹喪憂鬱之餘,正想移居倫敦,到那邊去演奏《第九交響樂》。像一八○九年一樣,幾個高貴的朋友又來求他不要離開祖國。他們說:「我們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聖樂[107],表現著您深邃的信心感應給您的情操。滲透著您的心靈的超現實的光明,照耀著這件作品。我們也知道您的偉大的交響樂底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鮮花……您近幾年來的沉默,使一切關注您的人為之悽然[108]。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當外國音樂移植到我們的土地上,令人遺忘德國藝術的產物之時,我們的天才,在人類中占有那麼崇高的地位的,竟默無一言。……唯有在您身上,整個的民族期待著新生命,新光榮,不顧時下的風氣而建立起真與美的新時代……但願您能使我們的希望不久實現……但願靠了您的天才,將來的春天,對於我們,對於人類,加倍的繁榮!」[109]這封慷慨陳辭的信,證明貝多芬在德國優秀階級中所享有的聲威,不但是藝術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稱頌他的天才時,所想到的第一個字既非學術,亦非藝術,而是「信仰」 。[110]

  貝多芬被這些言辭感動了,決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維也納舉行《D調彌撒祭樂》和《第九交響樂》的第一次演奏會,獲得空前的成功。情況之熱烈,幾乎含有暴動的性質。當貝多芬出場時,受到群眾五次鼓掌的歡迎;在此講究禮節的國家,對皇族的出場,習慣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禮。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響樂引起狂熱的騷動。許多人哭起來。貝多芬在終場以後感動得暈去;大家把他抬到興特勒家,他朦朦朧朧地和衣睡著,不飲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勝利是暫時的,對貝多芬毫無盈利。音樂會不曾給他掙什麼錢。物質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貧病交迫[111],孤獨無依,可是戰勝了[112]:戰勝了人類的平庸,戰勝了他自己的命運,戰勝了他的痛苦。

  「犧牲,永遠把一切人生的愚昧為你的藝術去犧牲!藝術,這是高於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達到了終身想望的目標。他已抓住歡樂。但在這控制著暴風雨的心靈高峰上,他是否能長此逗留?——當然,他還得不時墮入往昔的愴痛里。當然,他最後的幾部四重奏里充滿著異樣的陰影。可是《第九交響樂》底勝利,似乎在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榮的標記。他未來的計劃是[113]:《第十交響樂》[114]《紀念罷哈的前奏曲》,為葛里巴扎的《曼呂西納》譜的音樂[115],為高納的《奧德賽》,歌德的《浮士德》譜的音樂[116],《大衛與掃羅的祭神劇》,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傾向於德國古代大師的清明恬靜之境:罷哈與亨特爾——尤其是傾向於南方,法國南部,或他夢想要去遊歷的義大利 。[117]

  史比勒醫生於一八二六年看見他,說他氣色變得快樂而旺盛了。同年,當葛里巴扎最後一次和他晤面時,倒是貝多芬來鼓勵這頹喪的詩人:「啊,他說,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體力和強毅的話!」時代是艱苦的。專制政治的反動,壓迫著思想界。葛里巴扎呻吟道:「言論檢查把我殺害了。倘使一個人要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沒有一種權力能鉗制貝多芬的思想。詩人克夫納寫信給他說:「文字是被束縛了,幸而聲音還是自由的。」貝多芬是偉大的自由之聲,也許是當時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聲。他自己也感到。他時常提起,他的責任是把他的藝術來奉獻於「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為他們造福利,給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斥責他們的懦怯。他寫信給侄子說:「我們的時代,需要有力的心靈把這些可憐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醫生說「貝多芬對於政府、警察、貴族,永遠自由發表意見,甚至在公眾面前也是如此[118]。警察當局明明知道,但對他的批評和嘲諷認為無害的夢囈,因此也就讓這個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無事」。[119]

  因此,什麼都不能使這股不可馴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後幾年中所寫的音樂,雖然環境惡劣[120],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樂的。他逝世以前四個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全集卷一三○的四重奏底新的結束是非常輕快的。實在這種快樂並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種。時而是莫希爾斯所說的嬉笑怒罵;時而是戰勝了如許痛苦以後的動人的微笑。總之,他是戰勝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終於來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終,他得著肋膜炎性的感冒;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來,他在維也納病倒了[121]。朋友都在遠方。他打發侄兒去找醫生。據說這麻木不仁的傢伙竟忘記了使命,兩天之後才重新想起來。醫生來得太遲,而且治療得很惡劣。三個月內,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和病魔掙扎著。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愛的侄兒立為正式的承繼人。他想到萊茵河畔的親愛的友人;寫信給韋該勒說:「我多想和你談談!但我身體太弱了,除了在心裡擁抱你和你的洛亨[122]以外,我什麼都無能為力了。」要不是幾個豪俠的英國朋友,貧窮的苦難幾乎籠罩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變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123]。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彌留的床上,經過了三次手術以後,等待著第四次[124],他在等待期間還安詳地說:「我耐著性子,想道:一切災難都帶來幾分善。」

  這個善,是解脫,是像他臨終時所說的「喜劇底終場」,——我們卻說是他一生悲劇底終場。

  他在大風雨中,大風雪中,一聲響雷中,咽了最後一口氣。一隻陌生的手替他闔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125]。

  親愛的貝多芬!多少人已頌讚過他藝術上的偉大。但他遠不止是音樂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藝術底最英勇的力。對於一般受苦而奮鬥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當我們對著世界的劫難感到憂傷時,他會到我們身旁來,好似坐在一個穿著喪服的母親旁邊,一言不發,在琴上唱著他隱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當我們對德與善底庸俗,鬥爭到疲憊的辰光,到此意志與信仰底海洋中浸潤一下,將獲得無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贈我們的是一股勇氣,一種奮鬥底歡樂[126],一種感到與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地溝通之下[127],他竟感染了自然底深邃的力。葛里巴扎對貝多芬是欽佩之中含有懼意的,在提及他時說:「他所到達的那種境界,藝術竟和獷野與古怪的原子混合為一。」舒芒提到《第五交響樂》時也說:「儘管你時常聽到它,它對你始終有一股不變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現象,雖然時時發生,總教人充滿著恐懼與驚異。」他的密友興特勒說:「他抓住了大自然底精神。」——這是不錯的:貝多芬是自然界底一股力;一種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餘的部分接戰之下,便產生了荷馬史詩般的壯觀。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個明淨如水的早晨。僅僅有幾陣懶懶的微風。但在靜止的空氣中,已經有隱隱的威脅,沉重的預感。然後,突然之間巨大的陰影卷過,悲壯的雷吼,充滿著聲響的、可怖的靜默,一陣復一陣的狂風,《英雄交響樂》與《第五交響樂》。然而白日底清純之氣尚未受到損害。歡樂依然是歡樂,悲哀永遠保存著一縷希望。但自一八一○年後,心靈底均衡喪失了。日光變得異樣。最清楚的思想,也看來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化: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們的又淒涼又古怪的騷動,罩住了心;往往樂思在薄霧之中浮沉了一二次以後,完全消失了,淹沒了,直到曲終才在一陣狂飆中重新出現。即是快樂本身也蒙上苦澀與獷野的性質。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合著一種熱病,一種毒素[128]。黃昏將臨,雷雨也隨著醞釀。然後是沉重的雲,飽蓄著閃電,給黑夜染成烏黑,夾帶著大風雨,那是《第九交響樂》底開始。——突然,當風狂雨驟之際,黑暗裂了縫,夜在天空給趕走,由於意志之力,白日底清明重又還給了我們。

  什麼勝利可和這場勝利相比?波那帕脫的哪一場戰爭,奧斯丹列茲[129]哪一天的陽光,曾經達到這種超人的努力底光榮?曾經獲得這種心靈從未獲得的凱旋?一個不幸的人,貧窮,殘廢,孤獨,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卻創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難來鑄成歡樂,好似他用那句豪語來說明的,——那是可以總結他一生,可以成為一切英勇心靈的箴言的:

  用痛苦換來的歡樂。[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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