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討

2024-10-08 22:26:09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阿部兄弟舉家閉居本家權兵衛邸宅的消息,於第二天便傳進外記的耳朵。

  外記即時遣橫目付去探訪,後門和大門都緊緊關閉,即使高呼:「阿部先生,主上有事,開門!」也沒人回應。

  為慎重起見,再遣正式使者迫其開門,亦無任何回應。

  外記確定是造反之後,便將此事告知光尚,光尚赫然大怒,下令道:「叛徒!速派人征討,所有人員悉數斬殺!」

  外記立刻分派征討軍隊。

  大門由近侍領袖竹內數馬擔當指揮之責,率小隊長添島九兵衛及野村莊兵衛。數馬是武藏高徒,食祿一千五百石,是洋槍隊三十挺的隊長。

  後門的指揮官是五百石的近侍領袖高見權右衛門,他也是洋槍隊三十挺的隊長,率目付畑十太夫與千場作兵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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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討軍於數日後的四月二十一日出發,邸宅附近從這天起即有人守望。

  殿裡的人很快就聽到這消息,而且議論紛紜,現在同情阿部一族,非難外記之聲越來越高。

  這天,竹內數馬被光尚叫去,交付征討命令,退回守候室時,一個非難外記的同輩,看見數馬,便微笑著說:「奸臣也有長處。讓你指揮攻擊大門,對林先生來說,是一計妙招。」

  「什麼?」數馬聳耳細聽。「決定這次軍事布置的是外記嗎?」

  「就是他。外記先生決定後,再向主上報告的。當時,外記向主上說,數馬蒙先主破格任用,此次應命他擔當征討之責,以報君恩。」

  數馬臉色頓時灰暗。

  「哦,原來如此……」數馬自言自語,「好啊,非戰死不已。」

  他說著喟然離去。

  數馬回府邸後,鬱鬱不樂。外記向來就不喜歡數馬,所以選他做征討指揮官,絕非厚愛於他。數馬在守候室聽了儕輩之言,內心已有所決定。

  二

  數馬雖然口中從來沒說,卻視林外記為奸賊,頗為輕蔑;林外記則因與由井正雪比試那件事而憎恨數馬。

  數馬對自己因外記推薦而擔任征討阿部一族的大門指揮官,深為不快。但他內心所思卻不僅此事。

  「數馬自先主在時(指忠利)即蒙破格任用。為了報恩……」

  外記這樣推薦數馬給光尚,無疑是諷刺數馬。

  數馬在島原之役建功,而成食祿一千五百石的高官顯宦。可是,其後,他只不過以眾多近侍中的一員出仕忠利,並未受到特別待遇。

  恩賞誰都領受,卻只要自己報恩,其中一定含有什麼詭計。

  「是啦!我應該殉死而沒殉死,才把我送到致命的地方。」

  數馬認為外記是這樣想才推薦自己,主上也因此而接受,任命自己為征討指揮官。

  「哼,原來如此。一定認為我不殉死,是因為我愛惜生命。好吧,這次我就漂漂亮亮戰死給你們看。」數馬立即如此決定。

  本來,殉死並沒有確定的人選,都由重臣暗中給應殉死者指示。為忠利殉死,只限於特別蒙受關愛的人和近身服侍的人,所謂近侍的年輕武士都沒有殉死的必要。所以數馬跟其他近侍都活了下來,並非因為愛惜生命。

  因此數馬過去一直認為藩里的人不會認為自己是因畏怯才逃避殉死。

  然而,現在卻被烙下懦夫與不忠者的印記,心中深覺遺憾。如果只是外記這麼想,因為他是奸賊,也就無可奈何,但主上為什麼會接受呢?

  受外記中傷猶可忍,若主上也這麼想,哪還有自己立足的餘地?

  「好,就漂漂亮亮地戰死吧!」數馬回家後,心中已如此決定。

  光尚後來從近侍那裡知道數馬異常的舉止時,特意遣使到數馬邸宅,傳旨道:「好自為之,切莫負傷……」

  「請轉達主上,數馬謹遵上諭!」數馬雖這樣回答,但決心並未改變。

  三

  鄰家的柄本又七郎因有武藏的提示,自那次以後就不曾去過阿部家。到阿部兄弟造反,固守家門時,當然更不會露臉了。

  他對阿部兄弟不肯接受武藏意見,以致引起此一事件的頑固倔強,既氣憤又同情。但又七郎想:「事已至此,堂堂接受征討,以求戰死,或許是最具武士風範的死法。」

  因此,他便想再去見見阿部兄弟,剛好,妻子在阿部兄弟固守家門的第二天,對又七郎說:「今晚,我想到鄰家去拜望……」

  「嗯,其實我也想去看看。」

  「不,既被確定為謀叛,你最好不要涉足。我是婦道人家,又與之親密來往多年,暗中去拜望,縱使以後被發覺,也有個推託。萬一受到申斥,也由我一人來承擔。」

  真是一個有膽識的女人。於是,她盡心準備許多物品,夜深後悄悄從後門出去。

  又七郎交代她:「你告訴彌五兵衛說,事已如此,當以武士身份為之,到時,又七郎將登門造訪,實地探查活動的情形。」

  自法事那天的事件以後,權兵衛邸宅沒有人來拜訪過,現在有意外的客人來訪,大家似乎都非常高興。

  幾個重盒中裝滿了壽司和糯米飯糰。大家圍著這些盒子,洋溢著陰慘之氣的一家人明朗地交談著,很久不曾如此了。

  尤其是那些自固守家門後,不能外出,深感寂寞的孩子,更是高興無比,紛紛高喊著:「嬸嬸,嬸嬸!」聚攏過來,一直都不肯讓客人回去。

  夜已深,孩子熟睡後,彌五兵衛夫婦俯伏道:「這樣死去,大概不會有人來弔祭。日後請為我們祈冥福。」

  又七郎妻子強忍淚水,深深頷首,然後把丈夫的傳言告訴他們。

  「哦,又七郎說得好。武士本來就該有武士的死法,這是我的本意。縱是造反的人,畢竟也是有來頭的阿部一族,已不再留戀此世,但絕不會忘記武士的意氣。來吧,又七郎!來試試我的本領吧!哈,哈,哈。」

  彌五兵衛豪爽地笑了。

  四

  擔任攻擊後門的高見權右衛門本為和田氏,是住在近江國和田的和田但馬守的後裔。父親莊五郎時,出仕細川家的權右衛門在島原之役建有功勳,然因違背軍令,搶先攻擊,致遭撤職,不久即獲寬恕,被選為近侍領袖。他本來就是藩里有數的高手。

  其他被選為征討者的人員,俱皆一方好手;只有權右衛門隊中的目付畑十太夫是大家公認的懦夫。

  畑十太夫深為大目付林外記所喜愛,他善於探查他人錯失,是個適於做監察工作的人物。

  外記知道十太夫並非卓傑的豪勇之士,但要探查征討者的錯失,非十太夫莫屬,所以才推薦他。

  十太夫從光尚那裡接受命令,退到另一房間,欲重整袴扣時,武藏悠然進來。

  「十太夫先生,主上給你的任務是?」武藏問。

  「征討阿部。」

  「哦,真是幸運至極,你一定會立殊功。」

  武藏微笑著拍了一下十太夫的後背。十太夫頓時失色,手指發顫,無法重扣袴扣——這是古文獻《阿部茶事談》所載。

  十太夫的怯懦姑且不言,他一定覺得武藏的風采陰氣逼人,或者覺得武藏的手有如刀刃一般冰冷。

  受命征討的人員,盡皆準備妥當,等待四月二十一日。征討同藩之人,理應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就當時的武士氣質而言,卻未必如此。

  當時的武士都相信,只要主公有諭,無論事情為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乃家臣的本分。

  縱使同情阿部兄弟,卻也極其簡單地想道:「既然陰謀造反,遭受攻擊乃理所當然。」而且把被選為征討者一事當作家門的榮耀。因而每個人都像出征一樣勇猛地等待這一天的來臨。只有竹內數馬,如前所述,是以另一種心情等待著這一天。

  呵,不,另外還有一個人——柄本又七郎,雖然沒有被選作征討者,但他也以另一種想法等待四月二十一日。

  五

  竹內數馬悶悶不樂,他只簡單地告訴去年才迎娶的新婚妻子說:「受命征討阿部。」卻沒說出自己的決心。只有竹內家累代的家僕,任數馬侍童的島德右衛門,才了解主人的心情,似乎也下了同樣的決心,但他沒泄露給別人。

  征討的前一天——四月二十日上午,數馬赴武藏府邸拜望。

  武藏聽說外記推薦數馬擔任征討軍指揮官後,想道:「多麼卑鄙!」

  他頗不以外記為然,但他不知道技藝高超的數馬已決意暴屍戰場。

  「數馬,事已至此,阿部一族已不畏叛徒之污名,為維護武士的榮譽奮勇作戰。征討者雖然奉了君命,但為世人所風評的只是當時的作戰情形。如果阿部一夥顯示了真正的武勇,世人也會讚揚為了不起的武士,如果征討者這方面有怯懦的舉止,同樣會被指稱為不像武士。我認為你絕不會心存畏縮,落人之後,但千萬別輕忽,好好戰鬥。」武藏激勵數馬。

  「是。無論征討或被征討,就對手而言,阿部兄弟確是好敵手。我決盡力戰鬥,以報君恩。」數馬明晰地回答。

  武藏微笑說:「是啊,就對手而言,確無不足。雖然身負污名,畢竟不愧是武士,你可像武士一般戰鬥。即使是叛徒,到底是肥後的武士,傳至他藩的名聲必也不惡。」

  武藏這樣說,其意是希望雙方堂堂戰鬥一番,使這類不愉快事件永遠不再發生。

  武藏無一語道及外記,他認為即使談到,第三者也無能為力。

  不過,事實上,不管武藏如何阻止,數馬也不會改變初衷,同時,數馬也沒有把自己的決意告訴武藏。

  武藏依照出戰儀式,把盞對酌,送出數馬。

  到了傍晚時分,數馬沐浴,剪理前發,重結髮髻,而後就寢。攻擊是在第二天早上。

  數馬夜半起身,與家僕共進妻子精心製作的飯菜,獻神酒。發上熏著先主忠利賜予的名香「初音」,肩系長帶,頭纏白巾。腰上所帶的刀是二尺四寸五分的「正盛」,這是祖先島村彈正在尼崎戰死時,送到故鄉做紀念的銘刀(3)。

  門口,快馬長嘶。

  六

  面對著次晨的攻擊,阿部邸宅的監視越來越緊密。近鄰邸宅也獲得指令,即使當值也須在家不斷注意火事;進入阿部邸宅不得干涉。

  另外,在阿部邸宅中,獲悉明天二十一日將受攻擊時,即將邸宅內部灑掃乾淨,並把不能示人的東西悉數燒毀,然後聚集老弱婦孺,舉行酒宴,因有充分的決心,各人都高高興興,不像最後的晚宴。

  酒宴結束後,老人和婦女都自殺,幼小者由父兄刺殺,然後在庭院挖掘大穴,埋葬遺骸。

  最後留下的全是身強體健的年輕人,以彌五兵衛、市太夫、五太夫、七之丞四兄弟為首,加上家僕十多人。入夜後,各房間的紙門全部拿開,大家聚集在大廳,鳴鼓,高唱佛號。這是為了哀悼老人與妻子,同時也是為了鼓勵家僕,堅強赴死。

  隔鄰的柄本又七郎於深夜從後門走出庭院,把己宅跟阿部家作為邊界竹籬上的繩索悉數剪斷,再回到家裡,取下掛在柱間橫板上的長槍,除去有鷹翅紋的槍鞘,等待天明。

  就像他以前對妻子所說那樣,他準備潛進阿部家,與阿部兄弟交戰。當然,這不是為了搶功。不要說功名,甚至可能遭受申斥呢!因為未被選做征討者的人,是不許進入阿部家的。

  他不忍袖手觀望阿部兄弟蒙上叛徒污名,遭受攻擊。所以他為了使阿部兄弟像武士般光榮戰死,自己也決心捨命一戰。

  夜將明。竹內數馬的手下先逼近大門。通宵鳴鼓的邸宅已一片寂靜,仿佛空無一人。板壁上兩三尺高的夾竹桃掛著蜘蛛網,網上朝露有如珍珠,閃閃發亮。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了一隻燕子,掠過圍牆,進入屋裡。

  數馬下馬,探看了一下情形,然後叫道:「開門!」

  沒有回聲。

  步卒跳牆而入,門的附近沒有一個敵人。步卒毀棄門鎖,拔下門上橫木。

  七

  又七郎聽見數馬手下開門的聲音,便躍入庭院。

  「你!」妻子從背後呼喚。她很了解丈夫的意思,所以表情憂鬱。

  又七郎回首說:「為了過去的情誼,我要指示彌五兵衛上西天的大道。彌五兵衛也在等我了。別擔心!」

  又七郎說完,一腳踢翻夜間剪斷繩的竹籬笆,提著長槍,從廚房進去。阿部兄弟緊閉屋裡的套窗,靜待對方攻擊。

  彌五兵衛發覺廚房有人。「是誰?」邊叫邊向廚房中奔去,途中猛然碰見了又七郎。

  「哦,是又七郎!」彌五兵衛尖聲大叫。

  「你以前大言不慚,現在來看看你的本領了!」

  「嗯,來得好!來吧……」

  兩人後退一步,架起了槍。彌五兵衛臉上已毫無憤世怨上的歪曲陰影。仿佛遇到長久寄望的好敵手一般威風凜凜,甚至顯露了會心的微笑。

  「呀!」

  「哦!」

  兩人交換了四五槍。又七郎的本領高出一籌,彌五兵衛一槍刺空,又七郎以熟練的神速技藝刺穿了他的胸鎧。

  彌五兵衛「嘩啦」一聲扔下長槍,但沒有倒下。

  「輸了!」彌五兵衛大叫,想退回客室。

  「懦夫,別走!」

  「不,我不是逃走,是去切腹呀!」

  彌五兵衛說完,搖搖晃晃地走進客室。

  就在這剎那,還留著前發的七之丞高喊道:「伯伯,我來跟你鬥鬥!」

  說著一槍刺來。

  「哇!」

  又七郎想躍開,但使至友彌五兵衛身負重傷。懊喪氣沮的又七郎一時疏忽,被這少年刺傷了大腿,頹然倒下。

  「幹得好,七之丞再加一槍!」

  又七郎邊倒邊喊,七之丞卻不再刺第二槍,一徑奔向大門。

  這時,竹內數馬領先逼近門口,看見正面的板門有一細縫。數馬正想用手打開,侍童島德右衛門推開數馬,說:「等一等。主人是今日的統帥,我先來!」

  八

  侍童島德右衛門把板門推開,一躍而進。在這剎那,槍尖亮了一下。

  「唔——」

  德右衛門蹣跚地倒向數馬,他被埋伏靜待的市太夫長槍刺傷了右眼,「退下,別礙手礙腳!」數馬推開德右衛門,踏進門裡。這時,市太夫與五太夫挺槍刺來,從左右直穿數馬腹部。

  數馬不吭一聲,雙手抓緊意欲拔出的左右二槍,微笑著望著市太夫與五太夫的臉。兩人莫名其妙地盡力想把槍拔出來。數馬一放手。兩人連連後退,一屁股坐在地上,數馬也猛然跪倒。

  「哦,主人!」

  德右衛門不顧右眼滴落的血,折還回來,數馬屬下添島九兵衛和野村彌兵衛也奔馳而至。

  「我不行啦。」數馬搖搖晃晃站起來。

  「喂!別逃!」三人尾追著走進內院的市太夫和五太夫。數馬自己也緩緩走了四五步,終於頹然倒下,當場氣絕。

  果如所願,數馬戰死了。

  這時推倒後門的高見權右衛門,直往前沖,舞著十字槍,刺倒阿部的家僕,踏進客室。隨後而來的是千場作兵衛。

  取掉紙門三十張榻榻米的客室,是此役的至要戰場。阿部兄弟受到前後攻擊,現場如阿修羅地獄般騷亂。彌五兵衛已切腹倒於一隅,七之丞也滿身血跡倒下。

  在院子裡,阿部的家僕受到攻擊,瘋狂般奮勇作戰。阿部邸宅已悽慘得不忍目睹。

  大腿為七之丞所刺的又七郎,已不能行走,俯伏在廚房。這時,高見的手下從旁經過,出聲說:

  「哦,柄本先生,你受傷了,快退下吧!」說完逕行入內。

  「什麼,要我退下?若我的腳能退,我已經進入屋裡囉……」

  又七郎咬緊牙根,追隨主人奔馳而來的一個家臣,用肩扶著他退到庭院。阿部的家僕一看見便砍殺過來,又七郎的另一個家僕天草平九郎迎面擋住。又七郎才被送到屋裡,平九郎戰死。

  九

  數馬的侍童島德右衛門不顧右眼受傷,奮勇作戰,被市太夫的槍刺穿側腹,倒在客室門口。

  同是數馬手下的小隊長添島九兵衛,越過德右衛門,砍向五太夫,傷了五太夫肩膀。五太夫舍槍掄刀交鋒。

  市太夫遇上後門的統帥高見權右衛門,踢翻套窗,躍入庭院。

  「市太夫,別逃!」權右衛門也追逐著市太夫躍入庭院。

  「我怎會逃,來吧!」市太夫舍槍拔刀,他已有幾處重傷,滿身是血。

  這時,在權右衛門身邊,以半弓射敵的侍童高喊道:「主人,危險!」

  立時擋住權右衛門的前面。這時,「砰」的一聲,槍聲響起,侍童胸膛中了子彈,即時倒斃。他代主人挨了阿部家僕朝權右衛門所放的洋槍。

  「唉,魯莽!」

  權右衛門挺起十字槍直刺市太夫,戰況激烈。

  這時,側腹中槍倒下的德右衛門,搖晃地站起來,邊叫:「主人!主人!」邊向門口走去。看見數馬遺體時,喊道:「主人,我來陪你了!」隨即倒下身死。

  客室里,與五太夫交鋒的九兵衛,挨了重傷瀕死的五太夫一刀,血從頸部噴涌而出。

  「哥哥!哥哥!」五太夫渾身是血,形象極為嚇人,他蹣跚地走出客室,想躍下庭院,也許是力盡精竭吧,從走廊上掉下,氣絕而亡。

  跟權右衛門交鋒的市太夫看見後,叫著:「弟弟!」欲奔馳而來。

  權右衛門乘他分神之際,用十字槍刺入市太夫側腹。這時,飛躍過來的阿部家僕挺槍猛刺權右衛門心窩。

  「唔……」市太夫和權右衛門幾乎同時呻吟倒地。市太夫隨即氣絕,權右衛門慢慢站起來,懷裡的護鏡挨了一槍,所以權右兵衛只受了一點輕傷。

  十

  意圖拼死反抗的阿部兄弟和為主家殉死的家僕,全部戰死,無一人生還。但征討者這方面,以大門統帥竹內數馬為首,死傷甚眾,由此可知廝殺有多激烈。

  高見權右衛門巡視邸宅一圈,確定阿部方面無一人生還後,即召集大門與後門所有人員,搗毀邸宅內的倉房,放火焚燒,這是征討成功的狼煙。無風薄雲的空中,狼煙裊裊升起,從遠處也可以看見。

  這狼煙,城裡當然也看得見。在武藏府邸中,信行及其他家人都到庭院守望。

  信行走到武藏面前,報告說:「師傅,阿部邸宅已升起狼煙。全族人想必全被殺死了。」

  武藏表情陰鬱,囑咐道:「數馬之事叫人放心不下,你親自去看看!」

  信行急忙出去,不久即奔馳而回。

  「師傅……」信行口吃。

  「怎麼啦?」

  「戰死了。」

  「什麼?」

  「攻入後不久,在門口被市太夫和五太夫從兩旁用槍刺中,慘死。侍童德右衛門及其他許多手下也都陣亡。」

  「真的……」武藏呻吟般嘆息說,「武士愛惜名譽。想必是有意的戰死!外記,你竟讓有為的年輕人送死!」

  「昨天,他已有這種意思吧?」信行說後,咬緊了牙關。

  「不,連我也沒有察覺,由此可知,他下了多大的決心!他是個傑出的年輕人。主上由此想必可以看出外記的為人啦,家老們大概也不會再沉默了。我就去弔慰數馬的家人。」武藏說著站了起來。

  不久狼煙消失了。

  權右衛門踏熄餘燼,用水沖洗。權右衛門在這之前逐一檢視己方的死者,重傷者則施行急救,讓他們扶著朋輩肩膀離開阿部邸宅。

  正是未時(午後兩點)時分。

  十一

  光尚一向喜歡到藩里主要人物家裡遊玩。這一天,從拂曉就到松野左京家。

  山崎距花畑館很近,從阿部邸宅傳來了騷鬧聲。

  「唔,已經攻進去了。」

  光尚自言自語,坐上了轎輿。

  光尚行不多遠,步卒飛奔而來,俯伏轎旁,說:「報告!」

  「嗯,說吧!」光尚撥開轎簾。

  「竹內數馬先生,陣亡。」

  「什麼,數馬陣亡?」

  光尚表情驚訝,果如所料。光尚猛然放下轎簾,不高興地說:「去!」

  外記在轎旁隨行,臉色大變,低垂著頭。

  光尚走進松野府邸,也不跟外記說話,悶悶不悅。不久,征討成功的報告傳來,才開始恢復高興的樣子。

  接著,高見權右衛門率領所有軍隊出現在松野門口,上奏道:「阿部一族悉數討平,無一人生還。」

  光尚讓權右衛門進入客室。牆腳的水晶花吐蕊綻放。權右衛門推開柵門,進入庭院,恭恭敬敬地端坐在草坪上。

  光尚看見他,出聲說道:「受傷了,你一定很賣力。」

  黑夾衫血跡斑斑,還沾著撤離時踏熄火燼而飛散的炭灰。

  「不,只受一點輕傷,阿部兄弟真是技藝高強,我的心窩也受了一槍,幸好懷中有護鏡,才撿得一命。」

  權右衛門毫不誇耀自己的事,接著逐一報告。他把功勞讓給又七郎,他說:「今天功勞最大的是單身攻入,使彌五兵衛身負重傷的柄本又七郎。」

  「數馬如何?」光尚口吃地問。

  「我從後門攻入,而數馬先生已先一步奔馳進去,所以沒有親眼看到。」

  權右衛門回答後,俯首咬緊嘴唇。他也知道外記的詭計,所以至為痛心。

  權右衛門好不容易才仰起臉,輕聲請求道:「數馬先生戰死的情形,請垂詢他的手下野村莊兵衛。」

  光尚頷首說:「嗯,把所有的人叫到這裡來。」

  權右衛門把眾人叫進來。

  除重傷回己宅者之外,所有的人都俯伏在草坪上,盡皆全身浴血,充分顯示他們奮戰不懈。

  光尚命令野村莊兵衛:「說說數馬戰死的情形。」

  十二

  莊兵衛俯首說出剎那間的經過。武藏高徒,藩內屈指可數的高手竟然那麼容易戰死,聽者不禁想起外記之事相顧沉思:「呵,畢竟是?」

  理應說話的外記,今天也沒有開口。光尚悲傷地說:「數馬真了不起。」

  說著突然望見畑十太夫,只有他沒有浴血,僅僅頭上蒙灰。

  「十太夫,你的戰績如何?」

  光尚冷笑。

  「是……」

  十太夫沒有說下去,俯垂著頭。雙方廝殺的時候,他在屋外徘徊。倉房放火時,他才進入屋裡,幫助滅火。

  這時,外記突變臉色,粗聲說:「十太夫!你也是征討者之一,有話快說!」

  「是……」

  十太夫雙手伏地,渾身顫抖。

  「十太夫。」

  外記促膝,想要說些什麼。

  「外記,算了。」

  光尚阻止,然後說:「各位都奮勇作戰!可回去休息。」

  外記只得噤口不言,睨視十太夫。

  眾人退下時,光尚交代說:「我有話跟外記說,大家暫且不要來。」

  於是只剩下光尚和外記兩人,光尚以不平常的冷眼望著外記,開口說:「外記!你對數馬戰死有什麼意見?」

  「這個……」外記雖然仍低垂雙眼,卻昂然說道:「據近侍的傳言,他似乎曲解了我推薦他給主上的意思,而且也怨恨主上。是個名不副實的淺薄年輕人。既然反抗主上,戰死不是很好嗎?」

  光尚猛搖頭。

  「外記,你錯了!」

  「哦?」

  「年輕人的心容易受傷。你的話殺了數馬。」

  「啊,主上,這怎麼說?」

  「我後來才發覺,立刻遣使安慰他,但已經太遲了。外記,殺數馬的是你!」

  「主,主上……」

  「外記,我不會再聽你的話啦!」光尚說著猛然站了起來。

  十三

  征討人員撤離後,檢視人員立刻進入阿部邸宅,數馬等征討方面的死者都送回各人家中。

  阿部一族的屍體都運至井邊,用水清洗,檢視傷處。每一個都身負多處傷口,顯示了他們悽慘壯烈的抵抗。為又七郎刺穿胸鎧的彌五兵衛,傷口比任何人都清晰準確,由此可窺知又七郎的本事。

  在征討方面的亡者中,隨從數馬攻大門的添島九兵衛,全身負傷九處,可見是經過壯烈戰鬥的。據添島家後裔添島干城現存的系譜說,數馬長姊是九兵衛之妻,次姐嫁給阿部權兵衛。因而,阿部家與竹內、添島二家有極近的姻親關係。數馬、九兵衛和阿部兄弟可說是姑舅兄弟。

  當時的武士,公私分得非常清楚,若有主君命令,即使是親兄弟也不能稍予寬待。然而從為數甚多的家臣中,故意選姑舅兄弟的數馬和九兵衛去征討阿部兄弟,顯然是林外記的陰謀。

  據添島干城從父親那裡聽來的添島家傳說稱,九兵衛自初即決意戰死,並曾向家人訣別,剪斷草鞋的繩子攻入屋裡,與累代老臣世良田仁右衛門一起奮勇作戰。

  九兵衛本也是技藝高強之士,在島原之役中,名列細川二十四勇士之一,顯揚勇名,得主公忠利寵信,但與外記不睦;入光尚時代以後,每天鬱鬱不樂。

  由是觀之,竹內數馬的決意戰死,除了忠利去世時未殉死之事以外,也許還有上述這些因由。

  正式參加征討的人似乎有十七人,筆者所參考的《阿部茶事談》並未一一舉出姓名。參加戰鬥的武士可能都帶領著家僕參戰。未正式受命出征而參與的,除柄本又七郎之外,還有數馬的哥哥八兵衛。

  不久,論功行賞。竹內數馬的幼女獲許長大後招贅以繼承家督。其他戰死者的遺族亦各許其繼承家督,並且給予跟戰績相當的褒獎並增加祿米。

  高見權右衛門增加食祿三百石;千場作兵衛與野村莊兵衛各增加祿米五十石。

  畑十太夫被放逐,數馬的哥哥八兵衛私自參加,卻不在弟弟戰死的場所,被處閉門反省。

  十四

  又,騎馬衛士之子,身任近侍之職的某人,因住在阿部邸宅附近,當晚免上朝服勤,與父親一起登上屋頂警戒,以防火事。

  但是,當他知道柄本又七郎等未受命征討人員,殺進阿部邸宅立功時,深感慚愧說:「雖免上朝奉職,卻未盡心,實輕忽之至。」

  他遂提出辭呈,光尚說:「這不是疏忽,也不是畏怯,以後當心點就是了。」

  這近侍遂仍任原職。

  光尚去世時,這名近侍殉死。獲這類特殊恩寵者,似皆入於殉死者之列。

  柄本又七郎因私自參加,故未公開表揚,而由家老米田監物遣組頭谷內藏之允為使者賜以褒揚之詞。

  他雖重傷在臥,卻仍慚愧地說:「未受搶功之責,反得褒揚。」

  「呵,不,是鄰家之事,若是武士,豈肯隔岸觀火?據說你與阿部家一向親密來往,卻能棄私情,揚功名,不僅監物先生,連主上也深為嘆佩,主上將伺機賜你褒揚之辭。」內藏之允說完,即行歸去。

  又七郎以悶悶不樂的表情回觀妻子,說:「彌五兵衛,你笑吧。不過,我不是為了想立功才攻擊你,想不到結果卻如此。浮世之事莫非如此,只要不是外記的主意,那就堪可安慰了。」

  說罷,乾笑一番。

  兩年後的正保元年(一六四四年),又七郎終於傷愈,進謁光尚。光尚任以洋槍隊隊長,說:「如果為了根治傷處,想進行溫泉治療,到哪裡都行。而且在府邸之外另賜別墅,你希望在什麼地方?」

  「惶恐之至。為尚留前發的七之丞所傷,實技藝未精,這種過分恩賜,臣下不敢接受。」

  又七郎固辭。光尚不肯收回成命,反覺可敬,遂當場賜以益城小池村作為建別墅之地,及其背後的竹山。

  又七郎無論如何不能再拒絕,回道:「謹承領建屋地。」

  「竹山為什麼要拒絕呢?」

  光尚深為驚訝,又七郎回道:「竹子乃平素所需,一旦發生戰爭,竹子往往不夠用,若化為私領,則……」

  又七郎還是不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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