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剿
2024-10-08 22:21:34
作者: (日)小山勝清
一
那時從熊本去岩戶觀音,除由高橋往返之外,有從松尾的本村上山,越金峰山的兩條大道和經島崎前往的間道。大川率領著黨徒,探知武藏將從金峰山的大路下來,便在熊本市梢——現在的二本木一帶埋伏著。
這裡是左依坪井川,右帶白川,兩邊夾河的單道,卻沒有人家。日腳尚高,躲在草叢中的約有二十人——大川的門人和臨時拼湊的浪人,都是手上功夫了得的劍法家。他們分作兩批,採取前後夾攻的戰略。
街上,櫛立如篦的屋背後面,雄峙著熊本城的天主閣。
「哦。真雄偉!」
武藏領頭,緩緩地走著,時時發出感喟的嘆聲。
道旁聳立著一株高大的櫝木,樹下有一尊地藏王的石像。到了石像前,武藏與森都同時剎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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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先生,事有可疑。」
森都傾耳靜聽了一會兒,低聲說。
「正是。森都,你們不要走動,等著!」
話聲未畢,武藏早已騰身而起,疾如勁風地衝進左邊的草叢。武藏大刀出鞘,只見白光一晃——
「啊呀!」
白茅下一聲慘叫!霎時,那後面擁出七八名大漢。武藏的大刀間不容髮地刺進眼前覆面漢的肩膀。回手一刀,攔腰斬殺右邊鬢髮披肩的另一人。這兩人便仰面倒地了。
「啊呀呀!」
「退!退!」
餘下的大漢,發出恐怖的喊聲,跳上大路,爭先跑了。這一批是躲在草中,預備讓武藏過去之後,從後夾擊的一隊,現在卻反而著了武藏的道兒。
而且這樣一鬧,潛伏在前途的中鋒——大川平藏率領的一隊,也在路上露形了。最後的援兵,木村又藏,也在十丈外,把臉深深地藏在帽檐下,兩袖高卷,是修業武士的打扮,站在路中。
武藏緩緩地退到大路上,拭淨刀上血跡,納入鞘中。
「武藏先生,得手了!」
「哦,不出所料,得了先機。與市,你約離我十步,從後跟來。不怕吧?」
「有,有,有點怕。」
「不要抖!姑娘緊靠森都身後,跟著來吧!」
武藏仰首凝望前途。大川的徒黨共十七人,一律黑巾裹頭,兩袖緊束,大刀早已出鞘,在大路中心擺成馬蹄形,分作三道陣形。
「武藏先生,不出你所料,風起了。是西風……」
「好,走吧!不要怕,趁著風勢,跟著來吧!」
武藏朝那迎頭的刀牆劍壁,悠然前進。
二
武藏的心中,昨夜以來便湧出騰騰的殺氣,像熱霧一樣蒸騰。他像負傷的猛獸,奮不顧身地邁進。
第一股殺氣,鼓動武藏向白刃之中突進。但臨勝負之前,他那冷靜和細心卻並未喪失。他,早已算定早上的東北風,過午會轉為西南,所以在這條路,選定這個時刻。他算定西南的勁風,將會捲起一陣沙塵。
現在,武藏正以輕快的心情,迎風一步步逼近敵人。原來煩重的心境,已是一碧澄清。一切邪念都消逝了。青天碧落,他的心目中只有一劍,而天地間的一切,都雌伏在他的劍下。敵人的動向,敵人的意圖,都明明白白映在武藏的心目中。他已勝券在握了。
武藏已逼近敵前三十步了。在他背後,接著的是如影隨形的森都他們。大川平藏正站在馬蹄形第一陣的中心。
「武藏!」他叫道。武藏無言,默默地前進。
「武藏,知我秘密者死!那個瞎子,那個叫與市的娃兒,一齊納命!」
武藏仍未停步,挺著胸、垂著手。他眼睛半眯,但閃耀著異光。
大川正想再叫一次,但他驀地里,向後躍退了。武藏騰身而起,緊跟著是電光一閃。
「啊!」
「嗚——」
左右二人仰面倒地。上身微俯,手提雙刀的武藏,兀立在兩人之間。馬蹄形立即潰散了。
「一齊向前!」
大川自己也「嗒嗒嗒」連連後退,但仍怒目高嚷。武藏哪裡肯放棄這個空隙,躥身而進,從背後又劈死了一個。
第一陣線是整個崩潰了。
「第二陣上前!」
大川不愧名手,雖在劣勢中仍不亂陣腳,窺伺著虎視眈眈的武藏,高聲呼喊。第二陣的人馬聞令向前,刀尖齊指,劍氣如虹。武藏不動,右上段,左中段,擺著架勢,伺機而動。
這時,大概是預定的計劃,從第三陣中躥出六七個人,打橫著想鑽向武藏身後。
「哦,來了!」
武藏心忖。身後拖著無力的尾巴,是武藏唯一的弱點。對方去攻這個弱點是理所必然的。但這已在武藏的計算之中,雖是弱點,正可以利用為誘敵之餌,成為陷敵之阱。
三
窺伺著武藏背後的弱點,悄悄地偷著前來的敵人,共有五六名;其中有攔劫阿通的那三人。大川在前,向左展開而成半圓,劍光耀目,儘是魁梧的大漢。
在這一情勢之下,哪一邊先動,先出手的便是落敗。雙方都像石敢當一樣,瞪眼望著對方,沉著氣來比狠。武藏按劍不動,額上的汗珠沿著兩頰淌下。
他的兩腳像被釘在當地一般,正是讓人偷襲背後絕好的機會。敵人的揣測固然不錯,但他們哪裡知道這正是武藏所盼望著的良機。
武藏看出他們的這一意圖時,不禁暗喜:「來了,來得好!」
首先是曾攔劫阿通的那三人,見武藏不動,便突、突、突……踏著道旁雜草躥過他的身邊。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只見武藏那龐大的身軀一晃,向橫一躍。
「啊呀!」
他那身手的快捷,使人眼花繚亂。正面的敵人,一眨眼間不見了面前的目標,不覺駭然驚呼起來。
與這同時,茫然站著的森都腳下,也是一聲慘叫。三人中的方臉漢,從背後斜肩被一刀劈開,撲了一個空。差不多同一時,紅臉漢也倒下來了。
「啊呀呀!」
正要向後躍退的獅子鼻的腦門,噴出一陣血光。這三個動作差不多發生於同時,只是一剎那間的事。
「一齊上去!」
大川嘶聲一喊,從武藏背後一擁上前,陣勢已潰不成形了。武藏用左手小刀,格開打頭的青年武士的大刀,迎頭一劈斬下,把他劈為兩爿。
這時,簌簌捲起一陣旋風。
「來來來,大家動手!」
是森都的號令,隨之而起的,是「啪嗒啪嗒」一陣古怪的聲音。森都、與市、村姑的手中,各拿著帶葉的樹枝,拼命在地面上拍擊。連日響晴的天氣,矮橋道上風沙滾滾,直向正面的敵人迎面捲去。
「來得好,森都。」
武藏已有了綽綽餘裕。這樣說著,他向狼突豕竄的敵人中騰身而入,上砍,橫劈,左挑,右刺,頃刻間砍翻了三四個人。敵人已經崩潰,在沙塵中奪路逃命。
「跟著來!」
武藏朝森都他們一喊,緊追敵後。呻吟、慘叫和混亂的腳步聲響成一片。
在這噪亂聲中,傳過來大川悲痛的絕叫:「木村先生,快快動手!」
「噢——」
前途的塵沙中有人呼應著。
四
「木村先生,錯了。那是自己人!」
大川連連叫道。
「啊——唉!」
一聲怒吼,接著是痛苦的慘叫。
突然,旋風霎時而止。木村又藏在塵沙已靜的大路上,倒提著大刀,像石碑一般屹立當路。他的腳下,橫躺著三具死屍。正是奪路而逃的大川徒黨,駭然卻步。
大川平藏顫聲問道:「木村先生,這是怎麼了?」
「大川,為什麼逃?去與武藏作戰!」
「木村先生,武藏太強了!請你……」
「蠢貨!回頭,去戰!」
聲音雖然嘶啞,語氣是斬釘截鐵的。他用眼瞪著大川。武藏正踏著大步,昂然逼近。
一個人想溜過又藏身邊奪路而逃。
「懦夫!」
又藏的大刀一亮,血光隨起,那人撲地倒了。
「唷唷,木村先生……」
大川的臉白了。
「不必多說,逃走的,殺無赦!」
「給他騙了!」
大川這才恍然而悟。
讀者當還記得又藏答應去殺武藏,將要辭出美作府邸時,在大門口被喚回去單獨留下的事。而後密談許久,美作鄭重地吩咐又藏,假如大川及其黨羽僥倖逃得武藏的刀口,不要讓一人漏網,斬草除根。
美作與大阪城暗通消息,曾在熊本城上高豎打倒德川的反旗,確是一世之雄。雖不幸事敗被殺,但他的思慮見識,絕非尋常。他雖曾一時接納大川之計答應去殺武藏,但回頭一想,立即警覺,知道以武藏為敵是極大的冒險,倒不如把盡悉秘密的大川殺以滅口,方為萬全之策。
武藏是名噪全國的武士,縱使暗殺成功,後果堪慮。另外,美作雖曾向藤堂和泉守推薦大川,不日出仕加藤家,但他原是無賴的惡徒,藩下對他的無情也不見好,縱然殺卻,不會有人出頭替他說話。如或不然,死人是不會說話的,索性正式給他加上販賣奴隸的罪名。
又藏對此當然是贊成的。雖非畏懼,但他不願與武藏鬥狠。他希望讓那可憐的阿通與武藏團圓。又藏陪著大川們同往,但臨時抽腳守在路口,攔截他們的逃生之路,雖是詭計多端的大川,卻也始料所不及的。
他咬牙切齒痛恨,也鼓起兩眼瞪著又藏。這時武藏已趕到,從身後向他呼喊了。
五
武藏帶著森都他們,到了這一團人背後,相距不及兩丈之處。他出人意料地朗聲叫道:「大川平藏聽著!遭你毒手飲恨而亡的大森伊衛門之子與市,和助他成全孝心的田原森都在此。武藏以正義之名,代與市討此不共戴天之仇!你的重重罪惡暫可勿提,為此孝子一念,快快授首!」
大川驀地回身。手下的武士也各舉刀向著武藏。這班人原是戰國的無賴浪人,到了窮途絕路知無可逃,各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們的頭目大川平藏,更是一反剛才的乞憐相,蒼白的臉色轉為紅潤,眼中燃起鬥狠的凶焰。
「不錯,伊衛門確是被我大川平藏手刃。阻我者死,伊衛門乃自作自受,有何復仇可言!今既由宮本武藏出面,本人姑准所請。武藏,放招!」
大川跨步向前,手下的七八名大漢也迅速向左右展開,隨著大川向前。
同時,木村又藏高聲叫道:「啊啊,等著,等著!雙方聽著!為親復仇,殊堪嘉許!木村又藏自願暫充公證,萬一有卑怯逃避等情,本人當場梟首,絕不寬貸。話盡於此,雙方上前!」
「又藏,殺了武藏便輪到你了。早早洗頸以待!」
大川惡狠狠地說著,毫不畏怯地跨前五六步,向武藏逼去。武藏原是倒提雙刀,饒有興趣地諦聽著大川的說辭的,直至對方逼近,方才凝神提氣,靜靜地拿刀向前。捨身而前的大川,距離武藏約有十步,為武藏雙刀所發散出來的怪力所懾,不覺停步不前了。
但這一瞬間,武藏反而迎身而上。沙,沙,沙……速度之快,勢同奇襲,出人意表。大川和手下,一齊仰身連連後退,武藏的長刀和短劍,向著他們的頭頂閃動。
大川騰身後躍,好不容易保持了架勢。
「看劍!」
大川自暴自棄地望著迅近雷電緊追不捨的武藏,迎頭砍下。可是撲了一個空。同時火光四射,大川的大刀脫手而飛。
「糟了!」
他冒死躍退。武藏的雙刀隨後追到。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大川的手下從左右夾擊,想擋住來勢。但一樣地也撲了空。武藏乘勢,左劈右砍,聳身而上,冒著血雨緊追大川。
這時,一個長身漢繞過武藏的背後——在武壇里他是新進分子,據說功夫卻在大川之上,是一個怪劍客。他偷偷地挨近,霎時舉刀而上。
六
木村又藏正在貫注全神看著武藏運用雙刀絕技,看得入神之際,不禁脫口叫道:「危險!」
與這一聲同時,長身武士的大刀已從背後向武藏蓋頭而下。武藏不會背後長著眼睛,就地利、就劍勢,似乎萬無倖免之理。
「呀呀,武藏先生!」
與市也同時驚叫。
「簌」的一聲,大刀已凌空飛上武藏的右肩。
可是,可是,在這千鈞一髮的剎那間,武藏的身軀一沉,右肩微閃,手上的大刀電疾迴旋,而這三招是同時施展的。長身漢的豪刀劈了空,武藏的回手一刀卻不偏不倚向對手攔腰砍進。
「嗚——嗚!」
在血花四濺中,那人雙膝著地,頹然而倒。白日西斜,長身武士的影子閃過武藏的身形倒地。這一瞬間的動作,長身武士自己、旁觀的又藏和與市,誰也搞不清楚。
但在這一瞬間,大川從倒在地上的手下手中撿起大刀,如瘋如狂,發出怪樣的「呼呼」聲,迎面撲上。
武藏用左刀挑開了大川的刀尖,驀地挺立,右手的大刀同時迎頭蓋下。大川的腦門霎時綻開,鮮血迸騰,俯身撲地。
「與市!仔細看清殺父之仇已報了!」
武藏邊嚷著,又向死屍上再補上一刀。殘敵雖然仍作困獸之鬥,但已不足道。
「好手法!」
又藏不禁高嚷。初次見到的雙刀絕技,一擊一震,劍無虛發,左右兩刀運用之妙,呼應之巧,如陰陽相合,虛實互乘,真可謂渾元運物,自然之至。而最使又藏心折的,是武藏的進退自如,靈滑迅捷無以復加,且心神犀銳,氣勢強旺,簡直威懾旁觀的又藏。
又藏感嘆之餘,被煽起如火的鬥志,胸中的熱血沸騰。他是久歷沙場的兵法家,正是追求強豪以試身手的修業時期。他追憶年輕時隨主公加藤清正馳驅於戰場時的功名心,手刃強敵時的激昂情緒,真想同武藏一比身手。
武藏回手追殺殘敵,只剩下兩人想從又藏身邊奪路逃命。
「你想逃!」
又藏一聲大喝,揮刃而斬。敵人全部肅清了,地上只留下死屍、鮮血和傷者。
路人繞著他們遠遠地圍成一個圈子。武藏的白衣上滿濺著血花,猩紅斑斑。他把雙刀納入鞘中,擬向又藏道謝,直趨而前。
「木村先生!」
又藏經他一叫,不覺心神為之一震。
七
不待武藏開口,他接口說道:「武藏先生,真好俊的功夫!又藏有心請教,務乞俯允!」
又藏提刀在手,凜然而立。
「噢,比畫!」
武藏凝視著又藏應道。瞬間,四隻眼中都爆出火花,當然誰都沒有惡意。那是探究劍術的兵法家之眼,但毫無假借,毫不姑息,閃耀著生死搏鬥之光。武藏也一樣地奮然而起。在小城道上與高田又兵衛那一瞬的勝負以後,他不曾有過這樣的機會。
「那麼,請恕無禮。」
武藏一拱手後退兩三步,已入鞘的雙刀再度出鞘,在下首踏定架勢。
又藏擬刀正眼(17)——他那把肥前名匠忠吉手鑄的寶刀,發著耀目的劍光。他擬刀前跨。武藏的架勢堅如鐵壁,又藏有摧堅破鐵的氣概。
「哦,名不虛傳。」
武藏暗暗喝彩。自小次郎以下所有對壘過的好漢中,誰也沒有這樣的氣魄,逼得他退後半步。又藏找到武藏的破綻——在門面上。得此良機,他正擬舉刀砍進。
但間不容髮,武藏的架勢一變,轉為大刀「上段」(取敵上身之架勢),小刀正眼被制先機,又藏愕然後躍。
「嗒嗒……」武藏保持著原有的架勢,向又藏逼進。又藏連連後退,五步、六步、七步……他驀地剎步,矮身坐下馬步。他又找到了武藏的破綻,是在喉間。
又藏正想朝著武藏咽喉一刀刺去,但尚未出手,已被武藏制了先機。武藏橫跨一步,改為「中段八字」架勢。
「哎——呀!」
又藏騰地而起,隨著裂帛般一聲大吼,大刀迎頭蓋下。
「啪」的一聲,火花四散。又藏的大刀,被武藏交成十字的雙刀給夾住了。又藏向回拔刀,但武藏的雙刀像塗著膠漆似的,粘住了他的大刀,怎麼也拉不回來,卻又不能放鬆,一鬆手便吃武藏的回擊。他現在只有向下按,把全身的力都集中在兩腕上。
武藏也是傾其全力的。夾住對方的白刃,不能發生任何作用,這一刀法的極致乃在下一變化須得隨手反撥敵刃,同時迎頭回擊。可是又藏這一擊有千鈞之力,能夠夾持已不容易,再也不能採取下一行動了。
三把刀粘在一起,使刀的兩人,前後左右團團轉動。雙方的額上,都沁出一顆顆的汗珠,漸漸地呼吸急迫起來了。能按下雙刀是又藏占勝!能反撥白刃是武藏占勝!二者必占其一,沒有中間路線,兩人中非死一人不能結束。
八
這一天,飯田覺兵衛悠然跨著駿馬,帶著二三隨從在城中巡視。覺兵衛是與又藏齊名的,同為加藤家自負的豪傑。這兩個人雖是稱兄道弟的好友,論秩祿覺兵衛卻遠在又藏之上,已是加藤家的重臣了。
到了唐人街的街尾,他見一個奉行所的下級武士,上氣不接下氣,喘息著跑著前來。
「喂!住步!何事慌張?」
覺兵衛把他喝住了。
「啊啊,飯田爺!不,不,不得了啦,二本木的堤邊已成一片血海……」
「什麼,血海?」
「是的,一邊是在京町設武壇的大川平藏一夥二十人,對方是名叫宮本武藏的一個浪人。而那武藏卻真的了得,當場劈死了四五個……」
「什麼?武藏與大川,快跟著前去!」
覺兵衛不待說完,雙腳一夾,催馬絕塵而去。
他與武藏早年在京都一度相識,武藏是他心儀的劍客。對大川雖不友善,但作為兵法家,也薄有交情。
他馳出郊外,到了二本木的堤邊時,剛好颳起一陣旋風。在風塵滾滾中首先看到的,是茫然呆立著的森都和他腳下的累累橫屍。他心想,大概戰鬥已經結束了。但頓時,他瞥見了釘在地上、姿態不動的兩人。
「退開!退開!」
覺兵衛分開遠遠圍觀的路人,在離開兩人不到丈余的地方,戛然剎住馬蹄。
「哦,確是武藏!呀?」
覺兵衛訝異地心想:「唉唉,那不是又藏嗎,這又為何?」
覺兵衛深為詫異,但他的眼中卻閃著興味的光彩。又藏的劍,是轉戰沙場,在戰亂中磨鍊而成的兵法。而武藏,則是兵法修煉的專門劍客。覺兵衛對此兩人湧起興趣,是理所當然的。
覺兵衛悄然看了半晌,突然變了臉色叫道:「啊啊!」
他跳下馬背,急急趕到兩人面前,高聲叫道:「兩位快請罷手!」
兩人都沒有回答。三把刀仍纏在一起。但勝負的決定,似已迫近眉睫了。
覺兵衛大聲喝道:「宮本武藏!木村又藏!飯田覺兵衛在此,請各抽刀!」
「啊!」
武藏把十字交叉的大刀回手一抽,拿上頭頂。與這同時,又藏的大刀騰空而起,但「啪」的一聲,被武藏的左手壓住了刀背。
「輸了!」又藏低喊。
武藏退後一步,迅即收起大小兩刀入鞘,朝著覺兵衛拱手叫道:「飯田先生,久違了。狼藉貴地,深為抱歉。」
又藏也惶恐地,親熱地嚷道:「覺兵衛!前幾天為拜主公墳墓而來,請恕唐突。」
「好說,好說。倒讓我見了好場面,真好眼福。哈,哈……」
覺兵衛很高興,望著兩人朗聲而笑。
九
不久,奉行所的公人也趕到了。武藏與森都等,隨著覺兵衛被帶到新町的奉行所衙署。又藏是逐斥之身,因覺兵衛的斡旋,早躲開了。
武藏在奉行所里都照直說了。錯處原在大川平藏一邊,且加藤美作早有授意,便把奴隸買賣的事隱去不提,僅以武藏助與市為親復仇殺死大川平藏來結案。奉行所並褒揚與市的孝心,當場發下獎金。村姑則悄悄地著家屬認領。
森都雖感不足,但做與市的監護人爭了很大面子,且擊破大川的陰謀,對加藤家的事也只得不了了之。加藤是當時九州唯一反天主教的大名,森都是一直寄予好感的。
結案時已近黃昏,武藏換了衣服,偕同森都、與市,跟著覺兵衛跨出奉行所的大門。
「武藏,理應即刻登殿稟告幼君,引見足下的。但為時已晚,請先到敝宅暫宿一宵。」
覺兵衛雖誠意相邀,但武藏卻一心都在阿通身上,便辭謝說:「飯田先生,層層厚意,武藏銘之肺腑。奈武藏急欲探訪鼓手莊田與右衛門家,違命之處,務請見恕。」
「哎,與右衛門?」
覺兵衛初時一愣,隨即會心地笑了。他知道笛的名家阿通寄寓在與右衛門家,再參以京都所聽的傳聞,便瞭然於懷了。
這時,拉下帽檐深深地遮著臉的又藏,從橫巷中悄然而前,望著覺兵衛低聲叫道:「覺兵衛,適才多承包涵。」
「噢,你還在這裡等著?」
「是啊,一方面是不知奉行所如何處理,放心不下。再則急需帶領武藏先生到一去處。」
「又藏,罷了。有人等著武藏,在莊田與右衛門家。哈,哈,哈……」
「不,那個等著的人已不在莊田家,到本妙寺去了。」
「唉唉!」
武藏停步。
「武藏先生,說來話長,且先走路要緊。」
「唉,一切都是意外……」
武藏悄然自語,心中湧起不吉的預感。
「哦哦,雖是可惜,就此分手了。武藏,有什麼事只管找我,不必客氣。」
「是,多謝隆誼。」
「又藏!」
覺兵衛掉頭注視著舊日的戰友。
「不能歸藩,不勝惆悵。可是主公仙逝,目前恐難如願以償。」
「覺兵衛,夫復何言。今日與武藏先生之會,作為今生最後的紀念,回長門後我已決定歸農了。」
「又藏!」
「遙祝幼君成長……」
「再會了。」
覺兵衛倏地回頭,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