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24-10-08 20:01:50 作者: 季羨林

  我真覺得,大自然特別可愛,生命特別可愛,人類特別可愛,一切有生無生之物特別可愛,祖國特別可愛,宇宙萬物無有不可愛者。歡喜充滿了三千大千世界。

  從醫院裡撿回來了一條命,終於帶著它回家來了。

  由於自己的幼稚、固執、迷信「癬疥之疾」的說法,竟走到了向閻王爺那裡去報到的地步。也許是因為文件蓋的圖章不夠數,或者紅包不夠豐滿,被拒收,又溜達回來,住進了三〇一醫院。這一所醫德、醫術、醫風三高的醫院,把性命奇蹟般地還給了我,給了我一次名副其實的新生。

  現在我回家來了。

  什麼叫家?以前沒有研究過。現在忽然間提了出來,仍然是回答不上來。要說家是比較長期居住的地方,那麼,在歐洲遊蕩了幾百年的吉卜賽人住在流動不居的大車上,這算不算家呢?

  我現在不想仔細研究這種介乎形上學和形而下學之間的學問。還是讓我從醫院說起吧。

  這一所醫院是全國著名的,稱之為超一流,是完全名副其實的。我相信,即使是最愛挑剔的人也決不會挑出什麼毛病來。從醫療設備到醫生水平,到病房的布置,到服務態度,到工作效率,等等,無不盡如人意。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初搬入的時候,心情還浮躁過一陣,我想到我那在燕園垂楊深處的家,還有我那盈塘季荷和小波斯貓。但是住過一陣之後,我的心情平靜了,我覺得住在這裡就像是住在天堂樂園裡一般。一個個穿白大褂的護士小姐都像是天使,幸福就在這白色光芒里閃爍。我過了一段十分愉快的生活。約莫一個月以後,病情已經快達到了痊癒的程度。雖然我的生活仍然十分甜美,手腳上長出來的醜類已經完全消滅。筆墨照舞照弄不誤。我的心情卻無端又浮躁起來。我想到,此地「信美非吾土」。我又想到了我那盈塘的季荷和小波斯貓。我要回家了。

  回到朗潤園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韓愈詩「黃昏到寺蝙蝠飛」,我現在是「黃昏到園蝙蝠飛」,空中確有蝙蝠飛著。全園還沒有到燈火輝煌的程度。在薄暗中,盈塘荷花的綠葉顯不出綠色,只是灰濛濛的一片。獨有我那小波斯貓,不知是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坐下驚愕了一陣,認出了是我,立即跳了上來,在我的兩腿間蹭來蹭去,沒完沒了。它好像是要說:「老夥計呀!你可是到哪裡去了?叫我好想呀!」我一進屋,它立即跳到我的懷裡,無論如何,也不離開。

  第二天早晨,我照例四點多起床。最初,外面還是一片黢黑,什麼東西也看不清。不久,東方漸漸白了起來,天蒙蒙亮了。早晨鍛鍊的人開始出來了。一個穿紅衣服的小伙子跑步向西邊去了。接著就從西面走來了那一位挺著大肚子的中年婦女,跟在後面距離不太遠的是那一位寡居的教授夫人。這些人都是我天天早上必先見到的人物,今天也不例外。一恍神,我好像根本沒有離開過這裡。在醫院裡的四十六天,好像是在宇宙間根本沒有存在過,在時間上等於一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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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天光大亮的時候,我仔細觀察我的季荷。此時,綠蓋滿塘,濃碧盈空,看了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心有靈犀一點通」,中國人相信人心是能相通的。我現在卻相信,荷花也是有靈魂的,它與人心也能相通的。我的荷花掐指一算,我今年當有新生之喜;於是憋足了勁要大開一番,以示慶祝。第一朵花正開在我的窗前,是想給我一個信號。孤零零的一大朵紅花,朝開夜合,確實帶給了我極大的歡悅。可是荷花萬沒有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嘛,我突然住進了醫院。聽北大到醫院來看我的人說,荷花先是一朵,後是幾朵,再後是十幾朵,幾十朵,上百朵,超過一百朵,開得盈塘盈池,紅光照亮了朗潤園。成了燕園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可惜我在醫院裡不能親自欣賞,只有躺在那裡玄想了。

  我把眼再略微抬高了一點,看到荷塘對岸的萬眾樓,依然雕樑畫棟,金碧輝煌。樓名是我題寫的。因為樓是西向的,我記得過去只有在夕陽返照中才能看清楚那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今天,朝陽從樓後升起,樓前當然是黑的;但不知什麼東西把陽光反射了回去,那三個大字正處在光環中,依然金光閃閃。這是極細微的小事,但是,我坐在這裡卻感到有無窮的逸趣。

  與萬眾樓隔塘對峙是一座小山,出我的樓門,左拐走十餘步就能走到。記得若干年前,一到深秋,山上的樹叢葉子顏色一變,地上的草一露枯黃相,就給人以蕭瑟淒清的感覺,這正是悲秋的最佳時刻。後來栽上了豐花月季,據說一年能開花十個月。前幾年,一個初冬,忽然下起了一場大雪。小山上的樹枝都變成了赤條條毫無牽掛。長在地上的東西都被覆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之下。令我吃驚的是,我瞥見一枝月季,從雪中挺出,頂端開著一朵小花,鮮紅濃艷,傲雪獨立。它仿佛帶給我了靈感,帶給我了活力,帶給我了無窮無盡的希望。我一時狂歡不能自禁。

  小山上,樹木叢雜,野草遍地,是鳥類的天堂。當前全世界人口爆炸,人與鳥獸爭奪生存空間。燕園這一大片地帶,如果從空中下看的話,一定是一片濃綠,正是鳥類所垂青的地方。因此,這裡的鳥類相對來說是比較多的。每天早晨,最先出現的往往是幾隻喜鵲,在山上塘邊樹枝間跳來跳去,興高采烈。接著出場的是成群的灰喜鵲,也是在樹枝間蹦蹦跳跳,興高采烈。到了春天,當然會有成群的燕子飛來助興。此時,啄木鳥也必然飛來湊趣,把古樹敲得砰砰作響,好像要給這一場萬籟齊鳴的音樂會敲起鼓點兒。空中又響起了布穀鳥清脆的鳴聲,由遠到近,又由近到遠,終於消逝在太空中。我感到遺憾的是,以前每天都看到烏鴉從城裡飛向遠郊,成百,上千,黑壓壓一片。今天則片影無存了。我又遺憾見不到多少麻雀。20世紀50年代被某一個人無端定為四害之一的麻雀,曾被全國人民群起而攻之,釀成了舉世聞名的鬧劇。現在則瀕於滅絕。在小山上偶爾見到幾隻,灰頭土腦,然而卻驚為奇寶了。

  幼時讀唐詩,讀了「西塞山前白鷺飛」「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曾嚮往白鷺青天的境界,只是沒有親眼看見過。一直到1951年訪問印度,曾在從加爾各答乘車到國際大學的路上,在一片濃綠的樹木和荷塘上面的天空里,才第一次看到白鷺上青天的情景,顧而樂之。第二次見到白鷺是在前幾年游廣東佛山的時候。在一片大湖的頗為遙遠的對岸上綠樹成林,樹上都開著白色的大花朵。最初我真以為是花。然而不久卻發現,有的花朵竟然飛動起來,才知道不是花朵而是白鳥。我又顧而樂之。其實就在我入醫院前不久,我曾瞥見一隻白鳥從遠處飛來,一頭扎進荷葉叢中,不知道在裡面鼓搗了些什麼,過了許久,又從另一個地方飛出荷葉叢,直上青天,轉瞬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難道能不顧而樂之嗎?

  現在我仍然枯坐在臨窗的書桌旁邊,時間是回家的第二天早上。我的身子確實沒有挪窩兒,但是思想卻是活躍異常。我想到過去,想到眼前,又想到未來,甚至神馳萬里想到了印度。時序雖已是深秋,但是我的心中卻仍是春意盎然。我眼前所看到的,腦海里所想到的東西,無一不籠罩上一團玫瑰般的嫣紅,無一不閃出耀眼的光芒。記得小時候常見到貼在大門上的一副對聯:「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現在朗潤園中的萬物,鳥獸蟲魚,花草樹木,無不自得其樂。連這裡的天都似乎特別藍,水都似乎特別清。眼睛所到之處,無不令我心曠神怡。思想所到之處,無不令我逸興遄飛。我真覺得,大自然特別可愛,生命特別可愛,人類特別可愛,一切有生無生之物特別可愛,祖國特別可愛,宇宙萬物無有不可愛者。歡喜充滿了三千大千世界。

  現在我十分清醒地意識到,我是帶著撿回來的新生回家來了。

  我的家是一個溫馨的家。

  2002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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