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躬自省

2024-10-08 19:58:36 作者: 季羨林

  一般的情況是,人們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學問、道德、成就等評估過高,永遠是自我感覺良好。這對自己是不利的,對社會也是有害的。許多人事糾紛和社會矛盾由此而生。

  我想從認識自我談起。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我,自我當然離自己最近,應該最容易認識。事實證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認識。所以古希臘人才發出了Know thyself的驚呼。一般的情況是,人們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學問、道德、成就等評估過高,永遠是自我感覺良好。這對自己是不利的,對社會也是有害的。許多人事糾紛和社會矛盾由此而生。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點與不足之處,但是認識自己,我是頗能做到一些的。我經常剖析自己。想回答「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樣一個問題。我自信能夠客觀地實事求是地進行分析的。我認為,自己決不是什麼天才,決不是什麼奇材異能之士,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中不溜丟的人;但也不能說是蠢材。我說不出,自己在哪一方面有什麼特別的天賦。繪畫和音樂我都喜歡,但都沒有天賦。在中學讀書時,在課堂上偷偷地給老師畫像,我的同桌同學比我畫得更像老師,我不得不心服。我羨慕許多同學都能拿出一手兒來,唯獨我什麼也拿不出。

  我想在這裡談一談我對天才的看法。在世界和中國歷史上,確實有過天才;我都沒能夠碰到。但是,在古代,在現代,在中國,在外國,自命天才的人卻層出不窮。我也曾遇到不少這樣的人。他們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天才相,令人不敢嚮邇。別人嗤之以鼻,而這些「天才」則巍然不動,揮斥激揚,樂不可支。此種人物列入《儒林外史》是再合適不過的。我除了敬佩他們的臉皮厚之外,無話可說。我常常想,天才往往是偏才。他們大腦里一切產生智慧或靈感的構件集中在某一個點上,別的地方一概不管,這一點就是他的天才之所在。天才有時候同瘋狂融在一起,畫家梵谷就是一個好例子。

  在倫理道德方面,我的基礎也不雄厚和鞏固。我決沒有現在社會上認為的那樣好,那樣清高。在這方面,我有我的一套「理論」。我認為,人從動物群體中脫穎而出,變成了人。除了人的本質外,動物的本質也還保留了不少。一切生物的本能,即所謂「性」,都是一樣的,即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在這條路上,倘有障礙,必將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根據我的觀察,生物還有爭勝或求勝的本能,總想壓倒別的東西,一枝獨秀。這種本能人當然也有。我們常講,在世界上,爭來爭去,不外名利兩件事。名是為了滿足求勝的本能,而利則是為了滿足求生。二者聯繫密切,相輔相成,成為人類的公害,誰也剷除不掉。古今中外的聖人賢人們都盡過力量,而所獲只能說是有限。

  至於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較淡泊名利。其實這只是一個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環境對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這一個假象。我在四十多歲時,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當時所能追求的最高榮譽,我已經全部拿到手。在學術上是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即後來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級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國政協委員。學術和教育我已經爬到了百尺竿頭,再往上就沒有什麼階梯了。我難道還想登天做神仙嗎?因此,以後幾十年的提升提級活動我都無權參加,只是領導而已。假如我當時是一個二級教授——在大學中這已經不低了,我一定會渴望再爬上一級的。不過,我在這裡必須補充幾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決不會奔走、鑽營、吹牛、拍馬,只問目的,不擇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風,我一輩子沒有幹過。

  寫到這裡,就跟一個比較抽象的理論問題掛上了鉤:什麼叫好人?什麼叫壞人?什麼叫好?什麼叫壞?我沒有看過倫理教科書,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這樣的定義。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當然是極端粗淺的,甚至是原始的。我認為,一個人一生要處理好三個關係:天人關係,也就是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人人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個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關係。處理好了,人類就能夠進步,社會就能夠發展。好人與壞人的問題屬於社會關係。因此,我在這裡專門談社會關係,其他兩個就不說了。

  正確處理人與人的關係,主要是處理利害關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關心自己的利益。而這種利益又常常會同別人有矛盾的。有了你的利益,就沒有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多了,我的就會減少。怎樣解決這個矛盾就成了芸芸眾生最棘手的問題。

  人類畢竟是有思想能思維的動物。在這種極端錯綜複雜的利益矛盾中,他們絕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評判的能力。至於哲學家所說的良知和良能,我說不清楚。人們能夠分清是非善惡,自己處理好問題。在這裡無非是有兩種態度,既考慮自己的利益,為自己著想,也考慮別人的利益,為別人著想。極少數人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又以殘暴的手段攫取別人的利益者,是害群之馬,國家必繩之以法,以保證社會的安定團結。

  這也是衡量一個人好壞的基礎。地球上沒有天堂樂園,也沒有小說中所說的「君子國」。對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過高的要求。一個人除了為自己著想外,能為別人著想的水平達到百分之六十,他就算是一個好人。水平越高,當然越好。那樣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數人能達到了。

  大概由於我水平太低,我不大敢同意「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種提法,一個「毫不」,再加上一個「專門」,把話說得滿到不能再滿的程度。試問天下人有幾個人能做到。提這個口號的人怎樣呢?這種口號只能嚇唬人,叫人望而卻步,決起不到提高人們道德水平的作用。

  至於我自己,我是一個謹小慎微、性格內向的人。考慮問題有時候細入毫髮。我考慮別人的利益,為別人著想,我自認能達到百分之六十。我只能把自己劃歸好人一類。我過去犯過許多錯誤,傷害了一些人。但那決不是有意為之,是為我的水平低修養不夠所支配的。在這裡,我還必須再做一下老王,自我吹噓一番。在大是大非問題前面,我會一反謹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計個人利害。我覺得,這是我身上的亮點,頗值得驕傲的。總之,我給自己的評價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個不講原則的濫好人。

  現在我想重點談一談對自己當前處境的反思。

  我生長在魯西北貧困地區一個僻遠的小村莊裡。晚年,一個幼年時的夥伴對我說:「你們家連貧農都夠不上!」在家六年,幾乎不知肉味,平常吃的是紅高粱餅子,白饅頭只有大奶奶給吃過。沒有錢買鹽,只能從鹽鹼地里挖土煮水醃鹹菜。母親一字不識,一輩子季趙氏,連個名都沒有撈上。

  我現在一閉眼就看到一個小男孩,在夏天裡渾身上下一絲不掛,滾在黃土地里,然後跳入渾濁的小河裡去沖洗。再滾,再沖;再沖,再滾。

  「難道這就是我嗎?」

  「不錯,這就是你!」

  六歲那年,我從那個小村莊裡走出去,走向通都大邑,一走就走了將近九十年。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跨過獨木小橋。有時候歪打正著,有時候也正打歪著。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推推搡搡,雲里,霧裡。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現在的九十二歲,超過古稀之年二十多歲了。豈不大可喜哉!又豈不大可懼哉!我仿佛大夢初覺一樣,糊裡糊塗地成為一位名人。現在正住在三〇一醫院雍容華貴的高幹病房裡。同我九十年前出發時的情況相比,只有李後主的「天上人間」四個字差堪比擬於萬一。我不大相信這是真的。

  我在上面曾經說到,名利之心,人皆有之。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有了點名,感到高興,是人之常情。我只想說一句,我確實沒有為了出名而去鑽營。我經常說,我少無大志,中無大志,老也無大志。這都是實情。能夠有點小名小利,自己也就滿足了。可是現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子。已經有了幾本傳記,聽說還有人正在寫作。至於單篇的文章數量更大。其中說的當然都是好話,當然免不了大量溢美之詞。別人寫的傳記和文章,我基本上都不看。我感謝作者,他們都是一片好心。我經常說,我沒有那樣好,那是對我的鞭策和鼓勵。

  我感到慚愧。

  常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一點小小的虛名竟能給我招來這樣的麻煩,不身歷其境者是不能理解的。麻煩是錯綜複雜的,我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我現在,想到什麼就寫點什麼,絕對是寫不全的。首先是出席會議。有些會議同我關係實在不大,但卻又非出席不行,據說這涉及會議的規格。在這一頂大帽子下面,我只能勉為其難了。其次是接待來訪者,只這一項就頭緒萬端。老朋友的來訪,什麼時候都會給我帶來歡悅,不在此列。我講的是陌生人的來訪,學校領導在我的大門上貼出布告:謝絕訪問。但大多數人卻熟視無睹,置之不理,照樣大聲敲門。外地來的人,其中多半是青年人,不遠千里,為了某一些原因,要求見我。如見不到,他們能在門外荷塘旁等上幾個小時,甚至住在校外旅店裡,每天來我家附近一次。他們來的目的多種多樣;但是大體上以想上北大為最多。他們慕北大之名;可惜考試未能及格。他們錯認我有無窮無盡的能力和權力,能幫助自己。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也有,想找我簽個名照張相的也有。這種事情說也說不完。我家裡的人告訴他們我不在家。於是我就不敢在臨街的屋子裡抬頭,當然更不敢出門,我成了「囚徒」。其次是來信。我每天都會收到陌生人的幾封信。也多與求學有關。有極少數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訴說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問題和困惑。據他們自己說,這些事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有告訴。我讀了真正是萬分感動,遍體溫暖。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讓純真無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據說,外面傳說,我每信必復。我最初確實有這樣的願望。但是,時間和精力都有限。只好讓李玉潔女士承擔寫回信的任務。這個任務成了德國人口中常說的「硬核桃」。其次是寄來的稿子,要我「評閱」,提意見,寫序言,甚至推薦出版。其中有洋洋數十萬言之作。我哪裡有能力有時間讀這些原稿呢?有時候往旁邊一放,為新來的信件所覆蓋。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原作者來信催還原稿。這卻使我作了難。「只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了。如果原作者只有這麼一本原稿,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其次是要求寫字的人多,求我的「墨寶」,有的是樓台名稱,有的是展覽會的會名,有的是書名,有的是題詞,總之是花樣很多。一提「墨寶」,我就汗顏。小時候確實練過字。但是,一入大學,就再沒有練過書法,以後長期居住在國外,連筆墨都看不見,何來「墨寶」。現在,到了老年,忽然變成了「書法家」,竟還有人把我的「書法」拿到書展上去示眾,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有比較老實的人,暗示給我:他們所求的不過「季羨林」三個字。這樣一來,我的心反而平靜了一點,下定決心:你不怕丑,我就敢寫。其次是廣播電台、電視台,還有一些什麼台,以及一些報紙雜誌編輯部的錄像採訪。這使我最感到麻煩。我也會說一些謊話的;但我的本性是有時嘴上沒遮掩,有時說溜了嘴,在過去,你還能耍點無賴,硬不承認。今天他們人人手裡都有錄音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同他們訂君子協定,答應刪掉;但是,多數是原封不動,和盤端出,讓你哭笑不得。上面的這一段訴苦已經夠長的了,但是還遠遠不夠,苦再訴下去,也了無意義,就此打住。

  我雖然有這樣多麻煩,但我並沒有被麻煩壓倒。我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的工作。我一向關心國內外的學術動態。我不厭其煩地鼓勵我的學生閱讀國內外與自己研究工作有關的學術刊物。一般是瀏覽,重點必須細讀。為學貴在創新。如果連國內外的新都不知道,你的新何從創起?我自己很難到大圖書館看雜誌了。幸而承蒙許多學術刊物的主編不棄,定期寄贈。我才得以拜讀,了解了不少當前學術研究的情況和結果,不致閉目塞聽。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仍然照常進行。遺憾的是,許多多年來就想研究的大題目,曾經積累過一些材料,現在拿起來一看,頓時想到自己的年齡,只能像玄奘當年那樣,嘆一口氣說:「自量氣力,不復辦此。」

  對當前學術研究的情況,我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仍然是頓悟式地得來的。我覺得,在過去,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在進行科研工作時,最費時間的工作是搜集資料,往往窮年累月,還難以獲得多大成果。現在電子計算機光碟一旦被發明,大部分古籍都已收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涸澤而漁。過去最繁重的工作成為最輕鬆的了。有人可能掉以輕心,我卻有我的憂慮。將來的文章由於資料豐滿可能越來越長,而疏漏則可能越來越多。光碟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獻都吸引進去,而且考古發掘還會不時有新的文獻呈現出來。這些文獻有時候比已有的文獻還更重要,萬萬不能忽視的。好多人都承認,現在學術界急功近利浮躁之風已經有所抬頭,剽竊就是其中最顯著的表現,這應該引起人們的戒心。我在這裡抄一段朱子的話,獻給大家。朱子說:「聖賢言語,一步是一步。近來一種議論,只是跳躑。初則兩三步做一步,甚則十數步做一步,又甚則千百步做一步。所以學之者皆顛狂。」(《朱子語類》124)願與大家共勉力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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