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述懷/ 季羨林

2024-10-13 04:25:22 作者: 豐子愷等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歲;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歲,然而又一點也沒有八十歲的感覺。豈非咄咄怪事!

  我向無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齡在內。我的父母都沒有活過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計劃是活到五十。這樣已經超過了父母,很不錯了。不知怎麼一來,宛如一場春夢,我活到了五十歲。那時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我流年不利,頗挨了一陣子餓。但是,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在二次世界大戰時,我正在德國,我經受了而今難以想像的飢餓的考驗,以致失去了飽的感覺。我們那一點災害,同德國比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從而順利地度過了那一場災難,而且我當時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時期,一點苦也沒有感覺到,於不知不覺中衝破了我原定的年齡計劃,度過了五十歲大關。

  五十一過,又仿佛一場春夢似的,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躕。我現在不知道應當感謝哪一路神靈:佛祖、上帝、安拉;由於一個萬分偶然的機緣,我沒有走上絕路,活下來了。活下來了,我不但沒有感到特別高興,反而時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來了,也許還是有點好處的。我一生寫作翻譯的高潮,恰恰出現在這個期間。原因並不神秘:我獲得了餘裕和時間。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這時候譯完的。「雪夜閉門寫禁文」,自謂此樂不減羲皇上人。

  又仿佛是一場縹緲的春夢,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稱之為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這個在壽命上胸無大志的人,偶爾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況:手拄拐杖,白須飄胸,步履維艱,老態龍鍾。自謂這種事情與自己無關,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裡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這個年齡了。今天是新年元旦。從夜裡零時起,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這老景卻真如古人詩中所說的「青靄入看無」,我看不到什麼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看一看周圍的環境,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金色的朝陽從窗子裡流了進來,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樓前的白楊,確實粗了一點,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時令正是冬天,葉子落盡了,但是我相信,它們正蜷縮在土裡,做著春天的夢。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殘葉,「留得殘荷聽雨聲」,現在雨沒有了,上面只有白皚皚的殘雪。我相信,荷花們也蜷縮在淤泥中,做著春天的夢。總之,我還是我,依然故我;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是過去的一切……我是不是也在做著春天的夢呢?我想,是的。我現在也處在嚴寒中,我也夢著春天的到來。我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話:「既然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夢著樓前的白楊重新長出了濃密的綠葉;我夢著池塘里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綠的大葉子;我夢著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八十這個數目字竟有這樣大的威力,一種神秘的威力。「自己已經八十歲了!」我吃驚地暗自思忖。它逼迫著我向前看一看,又回頭看一看。向前看,灰濛濛的一團,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長。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罷。

  而回頭看呢,則在灰濛濛的一團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路,路極長,是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這條路的頂端是在清平縣的官莊。我看到了一片灰黃的土房,中間閃著葦塘里的水光,還有我大奶奶和母親的面影。這條路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這條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木清華,接著又看到德國小城哥廷根斑斕的秋色,上面飄動著我那母親似的女房東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路陡然又從萬里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我看到了紅樓,看到了燕園的湖光塔影。再看下去,路就縮住了,一直縮到我的腳下。

  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路旁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複,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我真正感覺到,我負擔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擺脫掉這一切,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

  回頭看既然這樣沉重,能不能向前看呢?我上面已經說到,向前看,路不是很長,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現在正像魯迅的散文詩《過客》中的那一個過客。他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走來的,終於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討了點水喝。老翁看他已經疲憊不堪,勸他休息一下。他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況且還有聲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那邊,西邊是什麼地方呢?老人說:「前面,是墳。」小女孩說:「不,不,不的。那裡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我理解這個過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個過客。但是卻從來沒有什麼聲音催著我走,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樣,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麼地方去呢?走到西邊的墳那裡,這是一切人的歸宿。我記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里,也講了這個意思。我並不怕墳,只是在走了這麼長的路以後,我真想停下來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反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個老翁還不一樣,有的地方頗像那個小女孩,我既看到了墳,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薔薇。

  我面前還有多少路呢?我說不出,也沒有仔細想過。馮友蘭先生說:「何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歲,「茶」是一百零八歲。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我是「相期以米」。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沒有大志的人,我覺得這已經算是大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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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前對窮通壽夭也是頗有一些想法的。後來,我成了陶淵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詩,我很欣賞: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復獨多慮。

  我現在就是抱著這種精神,昂然走上前去。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對別人有益的事,絕不想成為行屍走肉。我知道,未來的路也不會比過去的更筆直,更平坦。但是我並不恐懼。

  我眼前還閃動著野百合和野薔薇的影子。

  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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