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歡悅與感傷/ 夏丏尊
2024-10-13 04:24:15
作者: 豐子愷等
四季之中,向推「春秋多佳日」,而春尤為人所禮讚。自古就有許多頌揚春的話,春未到先要迎盼,春一去不免依戀。
春繼冬而至,使人從嚴寒轉入溫暖,且為萬物萌動的季節。在原始時代,人類的活動與食物都從春開始獲得,男女配偶也都在春完成。就自然狀態說,春確是值得歡迎的。
可是自然與人事並不一定調和,自古文辭中於「惜春」「迎春」等類題材以外,還有「傷春」「春怨」等類的題目。「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這是唐人王昌齡的詩;「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這是宋人葉清臣的詞:都是寫春的感傷的。其感傷的原因,全在人事之不如意。社會愈複雜,人事上的不如意愈多,結果對於季節的歡悅的事情減少,感傷的事情加多。這情形正像貧家小孩盼新年快到,而做父母的因債務關係想到過年就害怕。
我每年也曾無意識地以傳統的情懷,從冬天盼望春光早些來到。可是真從春天得到春的歡悅的,有生以來,除未經世故的兒時外,可以說並沒有幾次。譬如說吧,此刻正是三月十三日的夜半,真是所謂春宵了,我卻不曾感到春宵的歡喜。一家之中輪番地患著春季特有的流行性感冒,我在燈下執筆寫字,差不多每隔一二分鐘要聽到妻女們的呻吟和乾咳一次。鄰家收音機和麻雀牌的喧擾聲陣陣地刺入我的耳朵,尤使我頭痛。至於日來受到事務上、經濟上的煩悶,且不去說它。
都市中沒有「燕子」,也沒有「垂楊」,侷促在都市中的人,是難得見到春日的景物的。前幾天吃到油菜心和馬蘭頭的時候,我不禁起了懷鄉之念,想起故鄉的春日的光景來。我所想的只是故鄉的自然界,園中菜花已發黃金色了吧,燕子已回來了吧,窗前的老梅花已結子如豆了吧,杜鵑已紅遍了屋後的山上了吧……只想著這些,怕去想到人事。因為鄉村的凋敝我是知道的,故鄉人們的困苦情形我知道得更詳細。
宋人張演《社日村居》詩云:「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柵雞棲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這首詩中所寫的只是鄉村春景的一角,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和現在的鄉間情形比較起來,已好像是羲皇以前的事了。
春到人間,據日曆上所記已好久了,但是春在哪裡呢?有人說「在楊柳梢頭」,又有人說「在油菜花間」,也許是的吧,至於我們一般人的身上,是不大有人能找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