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塗一點,瀟灑一點/ 季羨林
2024-10-13 04:23:35
作者: 豐子愷等
最近一個時期,經常聽到人們的勸告:要糊塗一點,要瀟灑一點。
關於第一點糊塗問題,我最近寫過一篇短文《難得糊塗》。
本章節來源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在這裡,我把糊塗分為兩種:一個叫真糊塗,一個叫假糊塗。
普天之下,絕大多數的人,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嘗到一點小甜頭,便喜不自勝,手舞足蹈,心花怒放,忘乎所以。碰到一個小釘子,便憂思焚心,眉頭緊皺,前途暗淡,哀嘆不已。這種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他們是真糊塗,但並不自覺。他們是幸福的,愉快的。願老天爺再向他們降福。
至於假糊塗或裝糊塗,則以鄭板橋的「難得糊塗」最為典型。鄭板橋一流的人物是一點也不糊塗的。但是現實的情況又迫使他們非假糊塗或裝糊塗不行。他們是痛苦的。我祈禱老天爺賜給他們一點真糊塗。
談到瀟灑一點的問題,首先必須對這個詞兒進行一點解釋。
這個詞兒圓融無礙,誰一看就懂,再一追問就糊塗。給這樣一個詞兒下定義,是超出我的能力的。還是查一下詞典好。《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神情、舉止、風貌等)自然大方,有韻致,不拘束。」看了這個解釋,我嚇了一跳。什麼「神情」,什麼「風貌」,又是什麼「韻致」,全是些抽象的東西,讓人無法把握。這怎麼能同我平常理解和使用的「瀟灑」掛上鉤呢?
我是主張模糊語言的,現在就讓「瀟灑」這個詞兒模糊一下吧。我想到中國六朝時代一些當時名士的舉動,特別是《世說新語》等書所記載的,比如劉伶的「死便埋我」,什麼雪夜訪戴,等等,應該算是「瀟灑」吧。可我立刻又想到,這些名士,表面上瀟灑,實際上心中如焚,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腦袋。
有的還終於逃不過去,嵇康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
寫到這裡,我的思維活動又逼迫我把「瀟灑」,也像糊塗一樣,分為兩類:一真一假。六朝人的瀟灑是裝出來的,因而是假的。
這些事情已經「俱往矣」,不大容易了解清楚。我舉一個現代的例子。20 世紀30 年代,我在清華讀書的時候,一位教授(姑隱其名)總想充當一下名士,瀟灑一番。冬天,他穿上錦緞棉袍,下面穿的是錦緞棉褲,用兩條彩色絲帶把棉褲緊緊地系在腿的下部。頭上頭髮也故意不梳得油光發亮。他就這樣飄飄然走進課堂,顧影自憐,大概十分滿意。在學生們眼中,他這種矯揉造作的瀟灑,卻是醜態可掬,辜負了他一番苦心。
同這位教授唱對台戲的——當然不是有意的——是俞平伯先生。有一天,平伯先生把腦袋剃了個精光,高視闊步,昂然從城內的住處出來,走進了清華園。園內幾千人中這是唯一的一個精光的腦袋,見者無不駭怪,指指點點,竊竊私議,而平伯先生則全然置之不理,照樣登上講台,高聲朗誦宋代名詞,搖頭晃腦,怡然自得。朗誦完了,連聲高呼:「好!好!就是好!」此外再沒有別的話說。古人說:「是真名士自風流。」
同那位教英文的教授一比,誰是真風流,誰是假風流;誰是真瀟灑,誰是假瀟灑,昭然呈現於光天化日之下。
這一個小例子,並沒有什麼深文奧義,只不過是想辨真偽而已。
古人說:「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有張無弛不行,有弛無張也不行。張弛結合,斯乃正道。提倡糊塗一點,瀟灑一點,正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