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 陸蠡
2024-10-13 04:23:07
作者: 豐子愷等
我曾經想過,如若人們開始愛惜光陰,那麼他的生命的積儲是有一部分耗蝕的了。年輕人往往不知珍惜光陰。猶如擁資巨萬的富家子,他可以任意揮霍他的錢財,等到黃金垂盡便吝嗇起來,而懊悔從前的浪費了。
我平素不大喜愛表和鍾這一類東西。它金屬的利齒窸窸窣窣地將光陰齧食,而金屬的手錶滴滴答答地將時間一分一秒地數給我。當我還有豐余的生命留在後面,在時光的帳頁上我還有可觀的儲存,我會像一個守財奴,斤斤計較寸金和寸陰的市價麼?偶然我抬頭望到壁上的日曆,那種紅字和黑字相間的紙頁把光陰劃分成今天和明天。誰說動物中人是最聰明的?他們把連續的時間分成均勻的章節,費許多精神去較量它們的短長。
最初他們用粗拙的工具刻劃在樹皮上代表晝夜,現在的人們則將日子印在沒有重量的紙條上,每逢揭下一張來,便不禁想:「啊!又過了一天!」
怎樣我會起了這些古怪的念頭呢?是最近的一個秋日的傍晚,我在近郊散步,我迎著蒼黃的落日走過去,復背著它的光輝走回來,足踩著自己的影子。「我是牽著我的思想在散步,」
我對自己說。「我是躡蹤著我的影子,看我趕不趕得過它?」
我一面走一面自語。「我在看我自己影子的生長,看它愈長愈快,愈快愈長。」 我獨語。總之,我是在散步罷了。我攜著我的思想一同散步。它是羞怯得畏見陽光,老躲在我的影子裡。
使得我和它談話,不得不偏過頭去,傴僂著身子,正如一個高大的男子低頭和身邊的女子說話,是那麼輕聲地,絮絮地。
我們走著走著,不知從哪裡來的一枚樹葉,飄墜在我們的腳前。那樣輕,怕跌碎的樣子。要不是四周是那麼靜寂,我准不會注意。但我注意到了,我撿了起來。我試想分辨它是什麼樹葉?梧桐的,楓槭的,還是樗櫟的?但我恍若看到這不是一張樹葉,分明是一張日曆,一張被不可見的手扯下來的日曆。
這上面寫著的是一個無形的字:「秋」。
「秋。」我微喟一聲。
「秋,秋,」我的思想躲在我的影子裡和答我。
我感到有點遲暮了。好像這個字代表一段逝去的光陰。
「逝去的光陰。」我的思想如刁鑽的精靈,摸著了我的心思。
「光……陰。」這兩個平聲的沒有低昂的字眼,在我的耳邊震響。
光陰要逝去麼?卻借落葉通知我。我豈不曾擁有過大量的光陰,這年輕人唯一的財產,一如富賈之子擁有巨資。我曾是光陰富有者。同時我也想起了兩個惜陰的人。
正是這樣秋暖的日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家門前的禾場上排列著一行行的谷簟,在陽光下曝曬著田裡新收割來的穀粒。
芙蓉花盛開著。我坐在它的蔭下,坐在一隻竹籮裡面,——我的身子還裝不滿一竹籮——我玩著谷堆里捉來的蚱蜢、螳螂和甲蟲,我玩著玩著,無意識地玩去我的光陰。祖父是愛惜光陰的。
他匆匆出去,匆匆回來,復匆匆出去,不肯有一刻休息。但是他珍惜也沒有用,他僅有不多的光陰。等到他在一個悄然的夜晚,撇下我們而去時,我還不懂他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原來他把光陰用盡了。
還是在不多年以前,父親寫信給我說:「你現在長大了,應該知道光陰的可貴。聽說你在學校里專愛玩,功課也不用功……」父親也珍惜起光陰來了。大概他開始憂光陰之窮匱,遂於無意之中把憂心吐露給我。在當時我是不能領會的。我仍是嫌光陰過得太慢。「今天是星期一呢!」便要發愁。「什麼時候是聖誕節呢?」雖則我並不喜歡這異邦的節日。「怎樣還不放假呢?」我在打算怎樣過那些佳美的日子。光陰是推移得太慢了,像跛腳的鴨子。於是我用歡笑去噪逐它,把它趕得快些。正如執棰的孩子驅著鴨群,唿哨起快活的聲音促緊不善於行的水禽的腳步,我曾用歡笑驅趕我的光陰。
「你曾用歡笑驅趕你的光陰。」我的思想像「回聲」的化身,複述我的話。
但是很久不那麼做了。竟有一次我坐在房裡整半天不出去。
我伏在案前,目視著陽光從桌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我用一根尺,一隻表,來計算陽光的足在我的桌面移動的速度,我觀察了計算了好久。驀然有一種感觸浮起在我的胸際,我為什麼幹這玩意兒呢?我看見了多少次陽光從我的桌面爬過?我有多少次看見陽光從我的窗口探入,復悄悄地退出。我慣用雙手交握成各種樣式,遮斷它的光線,把影子投在粉壁上,做出種種動物的形狀,如一頭羊,一隻螃蟹,一隻兔;或則喝一口水,朝陽光噴去,令微細的水滴把光線散成彩虹的顏色。何時使我的心變成沉重,像吝嗇的老人計數他的金錢,我也在計算光陰的速度呢?我曾譏笑惜陰人之不智,終也讓別人來譏笑自身麼?
「你也在計算光陰的速度了。」我的思想像喜災樂禍似的,揶揄我。
真的,我在計算光陰的速度了。我想到光陰速度的相對性,得到這樣的結論:感覺上的光陰的速度是年齡的函數。我試在一張白紙上列出如下的方程式:「光陰的速度等於年齡的正切的微分。」當年齡從零歲開始,進入無知的童年,感覺上的光陰速度是極微渺的。等到年齡的角度隨歲月轉過了半個象限(我暫將不滿百的人生比作一個象限,半個象限是四十五歲了),正切線的變化便非常迅速。光陰流逝的感覺便有似白駒,似飛矢,瞬息千里了。我想了又想,漸漸陷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思索的阱里。想到我自己在人生的象限上轉過了幾度呢?猶如作繭自縛,我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復把自己嵌在這式子裡面,我悲哀了。
「你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復把自己嵌在裡面。」思想嚶然回答,已無尖酸的口吻。
但是我無法改正這方程式,這差不多是正確的。在我的智識範圍內不能發現它的錯誤。啊,悲哀的來源,我想把這公式從我的腦筋中擦去,已是不可能。正如我剛才撿起來的樹葉,無法把它裝回原來的枝上。我重新諦視這片葉,上面仍依稀顯現著無形的字:「秋」。
另一天,從另一枝柯上,會有不可見的手扯下另一片樹葉——是一張日曆——那上面寫的應該是另一個字,「冬」!
「冬。」我的思想似乎失去了回答的氣力。
「秋,……冬。」又是兩個沒有低昂的平聲的字眼,像一滴涼水滴進我的心胸,使我有點寒意。我不能再散步了,我攜著我的思想走回家,正如那西洋婦人攜著她的狗,施施歸去。
此後我就想起:如若人們開始愛惜光陰,那麼他的生命的積儲是有一部分耗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