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雜詩(九首)
2024-10-13 04:22:26
作者: 林徽因
小詩(一)
感謝生命的諷刺嘲弄著我,
會唱的喉嚨啞成了無言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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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輕紗似的情緒,本是空靈,
現時上面全打著拙笨補釘。
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雲彩,
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壓壓沉下現實的真相,
靈魂同飢餓的脊樑將一起壓斷!
我不敢問生命現在人該當如何
喘氣!經驗已如舊鞋底的穿破,
這紛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還是赤腳方便,去認取新的辛苦。
小詩(二)
小蚌殼裡有所有的顏色;
整一條虹藏在裡面。
絢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沒有夕陽,也不見雨點。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裡閃亮,
遠距離光明如無邊海面,
是每小粒晶瑩,給了你方向。
惡劣的心緒
我病中,這樣纏住憂慮和煩擾,
好像西北冷風,從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黃昏街頭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瑣屑里尋討安慰,
自己在萬物消耗以後的殘骸中驚駭,
又一點一點給別人揚起可怕的塵埃!
吹散記憶正如陳舊的報紙飄在各處彷徨,
破碎支離的記錄只顛倒提示過去的騷亂。
多餘的理性還像一隻飢餓的野狗
那樣追著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著
咬嚼人類的感傷;生活是什麼都還說不上來,
擺在眼前的已是這許多渣滓!
我希望:風停了;今晚情緒能像一場小雪,
沉默的白色輕輕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對自己和他人都帶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層一層把惡劣殘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麗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暫不必再有,——
絕望要來時,索性是雪後殘酷的寒流!
三十六年十二月 病中動手術前
寫給我的大姊(5)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好像客人去後杯里留下的茶;
說的時候,同喝的機會,都已錯過,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點感傷,你把臉掉向窗外,
落日將盡時,西天上,總還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戀算不得罪過,
將盡未盡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諒我有一堆心緒上的閃躲,
黃昏時承認的,否認等不到天明;
有些話自己也還不曾說透,
他人的了解是來自直覺的會心。
當我去了,還有沒說完的話,
像鐘敲過後,時間在懸空里暫掛,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繼續;
對忽然的終止,你有理由懼怕。
但原諒吧,我的話語永遠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啞。
一天
今天十二個鐘頭,
是我十二個客人,
每一個來了,又走了,
最後夕陽拖著影子也走了!
我沒有時間盤問我自己胸懷,
黃昏卻躡著腳,好奇的偷著進來!
我說:朋友,這次我可不對你訴說啊,
每次說了,傷我一點驕傲。
黃昏黯然,無言的走開,
孤單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懷抱!
三十一年春 李莊
對殘枝
梅花你這些殘了後的枝條,
是你無法訴說的哀愁!
今晚這一陣雨點落過以後,
我關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傷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詩記下你的溫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綠蔭。
對北門街園子(6)
別說你寂寞;大樹拱立,
草花爛漫,一個園子永遠
睡著;沒有腳步的走響。
你樹梢盤著飛鳥,每早雲天
吻你額前,每晚你留下對話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陽。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像我在輕輕的獨語: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
是這渺茫江邊淡泊的天;
是這映紅了的葉子疏疏隔著霧;
是鄉愁,是這許多說不出的寂寞;
還是這條獨自轉折來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繞出一絲絲青煙;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圍著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著灶火的聲響,
是童子縮頸落葉林中的歌唱?
是老農隨著耕牛,遠遠過去,
還是那坡邊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麼做成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面黃土牆;
下午透過雲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牆頭,斜睨
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
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
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
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雲彩,
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
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三十三年初冬 李莊
憂鬱(7)
憂鬱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敵人,你對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強硬的債主,你呢?是
把自己靈魂壓給他的賭徒。
你曾那樣拿理想賭博,不幸
你輸了;放下精神最後保留的田產,
最有價值的衣裳,然後一切你都
賠上,連自己的情緒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債權人他是,那麼,別盡問他臉貌
到底怎樣!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這裡有盞小燈,燈下你無妨同他
面對面,你是這樣的絕望,他是這樣無情!
註:九首寫於不同時間和地點的詩,以《病中雜詩(九首)》的標題,發表在1948年5月《文學雜誌》2卷12期上。《小詩(一)》和《小詩(二)》初刊時為《小詩》一首中的「(一)」和「(二)」。《小詩(一)》和《小詩(二)》1947年寫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