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主角，叫桂林戍卒

  唐朝末年，私鹽販子裘甫在浙江組織了第一波農民起義，奏響了李唐王朝滅亡的序曲。那麼將「亡國進行曲」推向高潮的，應該是桂林戍卒起義。

  這個故事很長，歷史淵源太深，需要娓娓道來。

  徐州，古稱「彭城」，位於蘇、魯、豫、皖四省交界處，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長慶元年（821）左右，一個叫王智興的梟雄來到徐州，成為武寧軍節度使、徐州刺史。在徐州，王智興就是神一樣的存在，他斂聚錢財，招募特種部隊，還在朝中廣結善緣，成了徐、泗、濠、宿四州的土皇帝。

  據史料記載，王智興曾經招募了兩千名勇士，他們高大威猛、霸氣側漏、膽識超群。王智興將他們編為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七軍，作為自己的親信部隊。因為是王智興的嫡系，地位、待遇比其他軍隊要高，時間久了，自然養成了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的性格。在他們眼裡，只有王智興才值得尊敬。

  王智興離任後，朝廷先後任命了田牟、溫璋等節度使。不過，徐州將士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他們只要碰到不如意的事情，某位將軍振臂一呼，其他人就會跟風相隨，對抗朝廷的管理。比如田牟，為了拉攏徐州將士，經常不分尊卑地與他們坐在草地上聊天，有時候陪他們飲酒作樂，甚至還為士兵們唱過歌。可以這樣說，在徐州地界，將士們是大爺，武寧軍節度使才是孫子。

  

  至於溫璋，因為不肯融入他們的圈子，一直被徐州將士猜忌。有一天早晨，徐州將士閒來無事，於是聚眾譁變，將溫璋驅逐出了徐州。

  不管怎麼說，溫璋是朝廷命官，徐州將士驅逐他，性質已經很惡劣。當時，浙東裘甫起義落下帷幕，李漼將王式任命為武寧軍節度使，讓他帶著忠武、義成兩鎮的軍隊前去鎮壓徐州的驕兵悍將。

  王式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剛到徐州，便以犒勞軍隊為名，將徐州的軍隊包圍起來，誅殺了三千多人，其餘的將士逃亡到深山之中。隨後，李漼撤銷了武寧軍鎮的番號，將泗、濠、宿三州分給了周邊的軍鎮。至於徐州，李漼只保留了三千編制。在朝廷眼裡，徐州將士就像是悍匪，是朝廷的敵人。

  問題是，李漼放心了嗎？畢竟，這幫驕兵悍將是王智興招募的，成分複雜，性格兇悍，如果朝廷放鬆警惕，他們會不會故態復萌？

  咸通三年（862），朝廷征伐安南，李漼想起了徐州，他專門下詔，調集兩千名徐州將士前往安南，其中七百人被分配到桂林協防。隨後，南詔入侵西川，李漼以徐州將士英勇善戰為名，再次安排了三千名軍人前往桂林協防。在徵調的詔令中，李漼說了一句很有內涵的話：令召滿五百人，即差軍將押送赴役。

  古往今來，豈有軍人到邊境服役，朝廷派將領「押送」他們的？

  說白了，在李漼的眼裡，徐州將士就是禍害，李漼必須確保他們順利到達桂林，然後讓他們自生自滅，或者在戰場上被消滅。當然了，臨行之前，李漼向徐州將士說了一番鬼話：每逢三年，朝廷就會安排其他軍隊前去輪換。

  咸通五年（864）七月，最後一批徐州將士到達西南前線。他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因為三年之後，他們就能回家娶老婆，生孩子。

  遺憾的是，許多人都沒有挺過去，原因有很多。比如，西南瘴氣嚴重，水中的細菌、病毒，林中的毒蛇猛獸，都可以要了北方將士的性命。咸通六年（865）四月，宣歙觀察使楊收就曾上奏朝廷，說因為氣候惡劣，戍衛將士死傷大半。再比如，西南山高皇帝遠，節度使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如果長官貪污軍餉，將士會被活活餓死，如果長官心情不好，將士會被活活打死，蔡京不就是這樣做的？

  徐州將士是朝廷特意「關照」過的悍匪軍隊，其待遇可想而知。不過，考慮到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他們忍了。很快，第一個三年之期如約而至，朝廷以戰事膠著為由，勸他們再忍一忍，徐州將士答應了。畢竟，朝廷不會反悔吧。

  徐州將士可能不知道，他們離開徐州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李漼判了死刑。不管戰事如何，他們都沒有機會回家，這是他們的宿命。為了看管他們，朝廷將作風彪悍，為人苛刻的徐泗觀察使崔彥曾派往前線，這位老兄又起用了牙將尹堪、教練使杜璋，讓他們想辦法「縮短」徐州將士的生命。

  所有的磨難，非人的待遇，徐州將士都忍了過去。

  咸通九年（868）六月，第二個三年之期如約而至，徐州將士希望朝廷兌現諾言，可牙將尹堪認為府庫空虛，如果將軍隊調來調去，開銷太大。既然他們已經戍守了六年，完全可以再多戍守一年。於是，他擅自做主，將時間延長了一年。

  徐州將士的心態瞬間就垮了。這種感覺，很像是熬過了一年的工作，準備歡天喜地過大年，突然宣布今年不放假了。徐州將士表示，忍耐是因為他們還有家人，還有人生的期盼，如今希望被澆滅，他們還有什麼可忍的？許佶、姚周、趙可立、張行實都是以盜匪身份被招安的，他們私下聯絡，準備搞點事情。

  當時，桂管觀察使李叢調往湖南，新任觀察使還沒到崗，許佶等人殺死了都將王仲甫，推舉糧料判官龐勛為主帥。隨後，徐州將士搶劫了倉庫的兵器，結隊北還。很快，桂林兵變的消息便傳到長安，嶺南方面的奏摺中寫道，「徐州戍軍剽掠湘潭、衡山兩縣，有眾千人，擅還本鎮」，這讓李漼非常頭疼。

  講道理，桂林之事是朝廷理虧在先。問題是，朝廷講道理的時候，道理一般都在朝廷這一邊，現如今不是。在李漼看來，徐州軍太彪悍了，它的存在就是一顆定時炸彈。想要杜絕隱患，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徹底消失。

  咸通九年（868）八月，李漼派宦官張敬思前去安撫徐州軍，承諾允許他們回徐州。問題是，這樣一股勢力，走到哪都是隱患，因此各地駐軍都視他們為洪水猛獸，唯恐他們搶劫百姓，或者落草為寇。當徐州軍走到湖南的時候，宦官監軍沒收了他們的武器。走到湖北襄州時，節度使崔鉉派大軍駐守，就像防賊一樣。

  徐州軍算是明白了，朝廷擺明了是不信任他們，眼下的和平全部是假象，如果回到徐州，等待他們的只有死路一條。龐勛找到徐州兄弟，商議之下決定扣押宦官張敬思，利用私財購買武器，打造船隻，隨後沿長江東下，從白沙洲（今江蘇省揚州市儀征市）入淮南境，為徐州的戍軍兄弟尋找新的生機。

  到達淮南邊境時，淮南節度使令狐綯一反常態，又是送糧，又是送錢，將徐州軍當祖宗一樣供了起來。部將李湘看不過去，他覺得徐州軍擅離戍地已經違反朝廷律法，一路上又在搶劫，淮南應該立即鎮壓他們。比如，在兩岸狹窄的高郵堆滿荻草，用火勢截斷戍軍東下的道路，再派精兵在後面追擊。

  很遺憾，令狐綯的風格就是穩。在他看來，自己沒有接到朝廷平叛的詔令，為了前途，他只希望徐州軍可以儘快過境，不給他惹是生非。因為朝廷的無視和縱容，徐州軍收編了不少綠林好漢，人數很快飆升到千人。

  咸通九年（868）九月二十八日，徐州軍到達徐城縣（今江蘇省泗洪縣），距徐州只有一百二十公里。隨後，龐勛開始給大家洗腦：「朝廷使者已經到達徐州，只要回家，等待我們的只有死路一條。如果兄弟們願意造反，不僅有活路，還可以獲得榮華富貴。更何況，我們的父兄都在徐州，有他們裡應外合，大事可成。」

  這樣優秀的提議，大家沒有理由反對。

  彼時，徐州守將是崔彥曾，手下有四千三百名官軍。他徵詢了部將的意見，最終決定出兵鎮壓龐勛。隨後，崔彥曾派都虞候元密率領三千人出城，並讓宿州方面派軍隊到苻離，泗州方面派軍隊到虹縣，與徐州官軍形成合圍之勢。

  咸通九年（868）十月初八，元密到達徐州城外的任山，他下令停止進軍，讓細作假扮為樵夫，到附近打探敵軍動向，準備狙擊路過的龐勛大軍。太陽下山的時候，叛軍剛好到達官軍的伏擊地點，不知官軍是在埋鍋做飯，還是注意力不集中，竟然沒有發動突襲。當時，龐勛派人到處尋找食物，發現周邊空無一人，只有幾個樵夫鬼鬼祟祟，龐勛命人將他們抓起來拷打，最終問出了官軍的軍事部署。

  就在當夜，龐勛率領大軍趕赴空城宿州。咸通九年（868）十月初十，宿州觀察副使焦璐棄城逃跑，龐勛率軍進入宿州城。有了錢財和糧食，龐勛虎膽十足，他下令招兵買馬，部隊瞬間飆升到數千人。一時間，江淮震驚。

  原本只是一支數百人的戍邊小隊，卻能玩弄朝廷於股掌，如今還挑起了江淮的戰火，這是徐州軍太狡猾，還是官軍太愚笨，朝廷太無能？

  事實證明，確實是官軍太愚笨。比如宿州觀察副使焦璐，為了守住宿州城，他將汴水引到城池北面的壕溝，龐勛入城前，水還沒漲起來，入城後，水已經很深。也就是說，官軍想要攻打宿州，只能坐船來攻。

  不過，這都不是問題。咸通九年（868）十月十二日，官軍在宿州城下集結，準備發動總攻。就在元密部署的時候，忽然颳起大風，龐勛趁著風勢，對官軍狂射了一堆火箭，隨後出城掩殺，逼迫官軍留下了三百具屍體。

  龐勛很清楚，固守宿州等同於找死，因為官軍站穩腳跟，他將插翅難飛，就在當天夜裡，龐勛徵調了三百艘大船，滿載著糧食和錢財離開了宿州。龐勛的打算是入海為盜，過自己的逍遙日子。臨行之前，他和宦官張敬思商議，送他上千匹布帛，承諾送他返回長安，希望這件事到此結束。

  很遺憾，龐勛想多了。

  咸通九年（868）十月十三日，元密後知後覺，於是派官軍追擊，卻因為輕敵再次中了埋伏。這一次，元密、宦官監軍，還有僅剩的兩千多名官軍全部暴屍荒野。

  龐勛表示，他只想遠離戰場，做個逍遙快活的富翁，可官軍不允許啊。如今官軍全軍覆沒，徐州變成了一座空城，是繼續幹革命，還是混吃等死？龐勛重新燃起了鬥志，再玩玩吧，看看官軍還能愚蠢到什麼地步！

  由於全軍覆沒，消息閉塞，一直到龐勛逼近徐州，崔彥曾才開始布防。城內無兵可用，只能用石頭封死城門，向附近的官軍求援。

  咸通九年（868）十月十七日，龐勛來了，連同他的七千士兵。徐州城下，叛軍鑼鼓喧天，耀武揚威，龐勛還派人到周邊村落巡視，慰問附近的村民。老百姓都是樸素的，以前都是官府欺壓他們，如今龐勛造反，他們也想趁機出氣。有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農民，甚至推著裝滿柴草的大車前來燒城，滿滿的軍民魚水之情。

  接下來的不是攻防戰，而是龐勛單方面的毆打。

  關鍵時刻，徐州主將崔彥曾沒有棄城而逃，而是成了龐勛的俘虜。城破之後，龐勛血洗了官衙，將徐州官員開膛剖肚，剁成肉泥。由此可見，朝廷和徐州軍隊之間的敵對情緒，已經深到了什麼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