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宋武平南燕
2024-10-08 17:24:15
作者: 呂思勉
東晉國力,本不弱於僭偽諸國;而北方可乘之隙亦多;所以經略中原,迄無所就者,實以王敦、桓溫等,別有用心,公忠之臣,如庾亮、殷浩等,又所值或非其時,所處或非其地,未獲有所展布之故。
當五胡初起之時,中原喪亂未久,物力尚較豐盈;石虎、苻堅,又全據中原之地;圖之庸或較難,至肥水戰後,後燕、後秦諸國,則更非其倫矣。此時儻能北伐,奏績自屬不難;而其地近而易圖者,尤莫如南燕,此所以桓玄平後僅五年,而劉裕遂奏削平之績也。
劉敬宣等之奔南燕也,南燕侍中韓范上疏勸慕容德入寇。德命王公詳議。咸以桓玄新得志,未可圖,乃止。俄聞玄敗,德乃以慕容鎮為前鋒,慕容鍾為大都督,配以步卒二萬,騎五千。刻期將發,而德寢疾,於是罷兵。
義熙元年,德死。此據《載記》,《通鑑》同,《本紀》在元興三年十月。案《載記》記南燕之事,較《本紀》皆後一年。初,德兄北海王納,苻堅破鄴,以為廣武大守。數歲去官,家於張掖。及慕容垂起兵,堅收納及德諸子皆誅之。納母公孫氏,以耄獲免。納妻段氏方娠,未決,囚於郡獄。獄掾呼延平,德故吏也,嘗有死罪,德免之。
至是,將公孫及段氏逃於羌中,而生子焉。東歸後,德名之曰超。超年十歲,公孫氏卒,平又將超母子,奔於呂光。呂隆降於姚興,超隨涼州人徙於長安。以諸父在東,深自晦匿。由是得去來無禁。德遣使迎之,超不告母妻而歸。德無子,立超為大子。德死,超嗣偽位。
初,德從弟鍾,累進策於德,德用之頗中,由是政無大小,皆以委之。超立,以為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俄以為青州牧。外戚段宏為徐州。南燕五州:并州治陰平,漢侯國,後漢為縣,晉廢,在今江蘇沭陽縣西北。幽州治發乾。徐州治莒。兗州治梁父,漢縣,在今山東秦安縣南。青州治東萊。而以公孫五樓為武衛將軍,領屯騎校尉,內參政事。
鍾、宏及兗州慕容法謀反。超遣慕容鎮攻青州,慕容昱攻徐州,慕容凝、韓范攻兗州。鍾奔後秦。宏奔魏。凝謀殺韓范,范知而攻之,凝奔法。范並其眾,攻克兗州。凝奔後秦,法奔魏。公孫五樓為侍中、尚書,領左衛將軍,專總朝政。兄歸為冠軍、常山公。叔父頹為武衛、興樂公。五樓宗親,皆夾輔左右。王公內外,無不憚之。
超母、妻先在長安,為姚興所拘,興責超稱藩,求大樂諸妓。超送大樂百二十人。興乃還其母、妻。《超載記》云:義熙五年,正旦,超朝群臣,聞樂作,嘆音佾不備,悔送伎於興,遣斛谷提、公孫歸等入寇,陷宿豫,漢叴猶縣,晉改曰宿豫,在今江蘇宿遷縣東南。大掠而去。簡男女二千五百,付大樂教之。案興責超稱藩求伎時,又云:「若不可,便送吳口千人。」超遣群臣詳議,段宏主掠吳口與之,尚書張華主降號,超從華議,可見其非欲構釁於晉。宿豫之釁,未知其由,謂由掠生口以備伎樂,恐未必然。超所掠乃生口,非樂工,豈有南人可教,北人不可教之理邪?超又遣公孫歸等入濟南,漢郡,今山東歷城縣。執大守趙元,略男女千餘人而去。於是劉裕出師討之。
四月,舟師發京都,溯淮入泗。五月,至下邳。留船艦輜重,步軍進琅邪。所過皆築城為守。超引見群臣,議距王師。
公孫五樓曰:「吳兵輕果,所利在戰,初鋒勇銳,不可爭也。宜據大峴,在今山東臨朐縣東南。使不得入。曠日延時,沮其銳氣。徐簡精騎二千,循海而南,絕其糧道;別敕段暉,率兗州之軍,緣山東下,腹背擊之,上策也。各命守宰,依險自固。校其資儲,余悉焚盪。芟除粟苗,使敵無所資。堅壁清野,以待其釁,中策也。縱賊入峴,出城逆戰,下策也。」
超曰:「京都殷盛,戶口眾多,非可一時入守。青苗布野,非可卒芟。縱令過峴,至於平地,徐以精騎踐之,此成禽也。」
慕容鎮曰:「若如聖旨,必須平原,用馬為便。宜出峴逆戰。戰而不勝,猶可退守。不宜縱敵入峴,自詒窘逼。」超不從。
鎮謂韓謨云:「主上既不能芟苗守險,又不肯徙民逃寇,酷似劉璋矣。」超聞而大怒,收鎮下獄。乃攝莒、梁父二戍。修城隍,簡士馬,蓄銳以待之。
《宋書·武帝紀》云:初公將行,議者以為「賊聞大軍遠出,必不敢戰。若不斷大峴,當堅守廣固,刈粟清野,以絕三軍之資。非惟難以有功,將不能自反。」公曰:「我揣之熟矣。鮮卑貪,不及遠。進利克獲,退惜粟苗。謂我孤軍遠入,不能持久。不過進據臨朐,漢縣,今山東臨朐縣。退守廣固。我一入峴,則人無退心。驅必死之眾,向懷貳之虜,何憂不克?彼不能清野固守,為諸軍保之。」公既入峴,舉手指天曰:「吾事濟矣。」此等皆附會之談。
此行也,晉兵力頗厚,宋武用兵,又極嚴整;觀其所過築城為守可知。簡騎二千,安能絕其糧道?民難一時入守,苗非倉卒可芟,亦自系實情。戰既不如,守又難固,即據大峴,安能必晉兵之不入?棄大峴而悉力逆戰,蓋所謂以逸待勞;不勝即退守廣固,則所守者小,為力較專;此亦未為非計。慕容鎮之下獄,必別有其由,非徒以退有後言也。王師次東莞。超遣段暉、賀賴盧等六將,步騎五萬,進據臨朐。
王師度峴,超率卒四萬就暉等。臨朐有巨蔑水,去城四十里,超告公孫五樓,急往據之。孟龍符奔往爭之,五樓乃退。眾軍步進,有車四千乘,分為兩翼,方軌徐行,又以輕騎為游軍。未及臨朐數里,賊鐵騎萬餘,前後交至。劉裕命劉藩等齊力擊之。日向昃,又遣檀韶直趨臨朐。即日陷城。超聞臨朐拔,引眾走。裕親鼓之,賊乃大破。斬段暉。超奔還廣固。徙郭內人,入保小城。使其尚書郎張綱乞師於姚興。赦慕容鎮,進錄尚書,都督中外諸軍事,引見群臣謝之。
鎮進曰:「內外之情,不可復恃。如聞西秦,自有內難,恐不暇分兵救人。正當更決一戰,以爭天命。今散卒還者,猶有數萬,可悉出金帛、宮女,餌令一戰。不可閉門,坐受圍擊。」
慕容惠曰:「今晉軍乘勝,有陵人之氣,敗軍之將,何以御之?秦雖與勃勃相持,不足為患;二國連衡;勢成唇齒;今有寇難,秦必救我。但自古乞援,不遣大臣,則不致重兵。尚書令韓范,德望具瞻,燕、秦所重,宜遣乞援,以濟時艱。」
於是遣范與王簿往。張綱自長安歸,奔於劉裕。此據《晉書·載記》。《宋書·武帝紀》云:綱從長安還,泰山大守申宣執送之。右僕射張華,中丞封愷,並為裕軍所獲。裕令華、愷與超書,勸令早降。超乃詒裕書,請為藩臣,以大峴為界。並獻馬千匹,以通和好。裕弗許。
江南繼兵,相尋而至。尚書張俊,自長安還,又降於裕。說裕密信誘韓范,啗以重利。「范來,則燕人絕望,自然降矣。」裕從之。表范為散騎常侍,遺書招之。時姚興遣姚強率步騎一萬,隨范就姚紹於洛陽,並兵來援。會赫連勃勃大破秦軍,興追強還長安。范嘆曰:「天其滅燕乎?」會得裕書,遂降於裕。
《宋書·武帝紀》云:錄事參軍劉穆之,有經略才具,公以為謀主,動止必諮焉。
時姚興遣使告公曰:「慕容見與鄰好;又以窮告急;今當遣鐵騎十萬,徑據洛陽,晉軍若不退者,便遣長驅而進。」
公呼興使答曰:「語汝姚興:我定燕之後,息甲三年,當平關、洛。今能自送,便可速來。」穆之聞有羌使,馳入,而公發遣已去。
穆之尤公曰:「常日事無大小,必賜與謀。此宜善詳,云何卒爾?所答興言,未能威敵,正足怒彼耳。若燕未可拔,羌救大至,不審何以待之?」
公笑曰:「此是兵機,非卿所解,故不語耳。夫兵貴神速,彼若審能遣救,必畏我知,寧容先遣信命?此是見我伐燕,內已懷懼,自張之辭耳。」此亦附會之談。夏寇雖急,秦未必待姚強所率萬人以自救。
晉當時兵力頗厚,而洛陽距廣固遙遠,即合姚紹,復何能為?然則姚興之遣姚強,特聊以自解於韓范,本未必有救燕之意。遣使為請,必當遜順其辭,不得如史之所云也。
明年,二月,城陷。超出亡,被獲。送建康市斬之。時年二十六。案慕容超之亡,實處於勢不可救。劉敬宣之奔慕容德也,嘗結青州大姓諸省封,並要鮮卑大帥免逵謀滅德,推司馬休之為主。刻日垂髮。高雅之欲要劉軌。時軌為德司空,大被委任。
敬宣曰:「此公年老,有安齊志,不可告也。」雅之以為不然,告軌。軌果不從,謀頗泄,乃相與殺軌而去。至淮、泗間,會宋武平京口,即馳還。
當德之時,燕之易傾如此,超更何以自固乎?
《載記》謂超不恤政事,畋游是好,百姓苦之,此或在所不免,然五胡之酋,荒淫暴虐,十倍於超者,則有之矣。史又咎超信任公孫五樓,五樓之於南燕,蓋亦在外戚之列,特較段宏輩年少耳,非佞幸也。觀慕容鍾、慕容法、段宏、慕容凝之一時俱叛,則超之任新進而棄舊臣,亦必有不得已者。即其嚴刑峻法亦然。慕容鍾等之叛也,超收其黨侍中慕容統、右衛慕容根、散騎常侍段封誅之,車裂僕射封嵩於東門之外。超嘗議復肉刑,下詔曰:「不忠不孝若封嵩之輩,梟斬不足以痛之,宜致烹、轘之法,亦可附之律條。」張綱為劉裕造攻具,超懸其母支解之。此固不免暴虐,亦有激而然也。
當危急時,其臣勸以出降,皆不肯聽;及見執,劉裕數以不降之狀,超神色自若,一無所言,惟以母托劉敬宣而已;在亡國之君中,固為有氣節者。公孫五樓,始終盡忠於超;將亡之時,猶與賀賴盧為地道出戰,使王師為之不利;亦為陳力授命之臣,未可以成敗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