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8 16:49:57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愈來愈接近京都了。

  愚堂和尚的目的地應該就是京都吧。在京都有花園妙心寺的總寺院。

  可是到底何時到京都,還要看禪師的隨性的行程。有一天下雨,他們在小客棧內一日未出,武藏向內窺看到又八在為愚堂和尚做針灸。

  到了美濃後,在那裡的大仙寺待了七日,又在彥根的禪寺逗留了幾日。

  若是禪師住在小客棧,武藏便在附近落腳;若是禪師留宿寺院,武藏便在寺院的山門下睡上一晚。無論哪裡,武藏都苦苦跟隨,期待能得到禪師的一句提點。

  在湖畔寺院的山門處歇息的那一晚,武藏感受到了是年的秋意。秋天是在何時悄悄降臨的呢?

  看看自己,已經變成一副乞丐模樣了。在觸動禪師的那一日到來之前,武藏決定不梳頭、不沐浴,也不剃鬚,在雨打日曬中,衣服已經襤褸,腕部、胸前的肌膚已如樹皮般粗糙。

  天上的星星,似是隨時會被風吹落一般,耳邊響起秋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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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藏今夜睡在一張草蓆上。

  「何苦呢?」

  武藏突然有了一種嘲笑自己的心情。

  到底想要知道什麼,想要向禪師求什麼?

  不這樣苦苦求索,就會活不下去嗎?

  真是可憐。

  感覺就連寄生於如此愚蠢的寄主身上的虱子都好可憐。

  禪師已經明確地拒絕並答覆自己了。

  ——空無一物。

  再強求什麼都是徒勞的,空無一物,如何強求?

  武藏也並不怨恨不管自己怎麼跟隨,對自己都視若無睹的禪師。

  ……

  武藏仰望夜空,一輪秋月掛在山門之上。

  還有蚊子。

  不過,武藏的皮膚已經感覺不到蚊蟲的叮咬了,那上面布滿了無數蚊蟲叮咬後的顆顆芝麻粒般的小包。

  「啊,真是不明白!」

  心中有一個困惑不解的問題。——一旦這個問題解開,劍道上的困惑、所有困惑都將迎刃而解,可是自己就是無能為力。

  若是自己的道業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存價值也會隨之消失,那樣的話還不如死去。武藏輾轉難眠。

  那麼——

  這個困惑不解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是有關劍術的錘鍊嗎?不僅僅是這個。是處世的方向嗎?也不僅僅是這個。那是阿通的問題?不,堂堂男兒怎會只為戀情如此形銷骨立。

  是一個囊括了所有的大大的問題。和天地之大比起來,這個大大的問題又小若一粒芝麻。

  武藏用蓆子捲起身體,像結草蟲一般睡在了石頭上。——又八是怎樣入睡的呢?已經不再為苦惱而煩惱的又八,與因為苦惱而找苦吃的自己比較起來,真是讓人羨慕啊。

  ……?

  武藏似乎看到了什麼,只見他倏然起身,向山門的柱子望去。

  二

  在山門的兩根柱子上分別懸掛著兩聯長長的字幅,武藏借著月光閱讀著柱子上的字句:

  汝等請歸本真

  白雲感百丈之大功

  虎丘嘆白雲之遺訓

  前例如此

  勿誤尋枝摘葉為好

  想來這該是開山大燈的遺訓。

  ——勿誤尋枝摘葉為好

  武藏心中反覆詠讀這句話。

  枝葉——

  是啊。讓煩惱如枝葉一般繁茂的人很多。

  包括自己。

  悟出這些,武藏突然覺得一身輕鬆。

  為何無法練到劍人合一的境界,為何心有旁騖,為何無法沉心靜氣?

  那件事?

  這件事?

  總是毫無意義地左顧右盼。想要一條路走下去,為何還為各種事分心?

  可是想想自己之所以左顧右盼,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再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內心也因此徒增許多枝葉般的愚蠢的煩惱與焦躁。

  如何打破僵局呢,如何走通這條路呢?

  自笑十年行腳事

  瘦藤破笠扣禪扉

  原來佛法無多子

  吃飯飲茶又著衣

  武藏想起了愚堂和尚的自嘲之作。自己也剛好是愚堂和尚當年的年紀。初次慕愚堂和尚之名而訪妙心寺時,愚堂和尚大喝一句:「你有什麼見地,憑什麼做我愚堂門的客人?」

  就這樣趕走了他,差點兒將他踹出去。

  之後,估計是自己什麼地方得了愚堂和尚的意,終於被允許入室參禪。

  有一次,愚堂和尚贈給武藏這首詩,並嘲笑他道:「嘴上還整日叫囂著修行,證明你這個人還不行。」

  自笑十年行腳事——

  愚堂和尚十年前便用這句話教導過自己。而現如今見自己依舊彷徨在路上,他一定認為自己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材,對自己厭惡極了。

  武藏茫然地站在那裡,睡意全無,當武藏踱步到山門附近時——

  他突然發現有什麼人在這夜半時分從寺院中走了出來,當他們來到山門處時,終於看清楚是愚堂和又八。

  他們走得出奇地快。

  難道是總寺院出什麼事了,他們急著趕往京都?愚堂和尚和又八拒絕了寺內的送行,直奔瀨田的大橋趕去。

  武藏自語道:「別跟不上。」趕緊追月光下的一雙影子而去。

  三

  這裡鱗次櫛比。白天可觀賞的大津繪屋、混雜的客棧、藥店等此時都關門閉戶,深夜的大街上一片寂靜,月亮灑下煞白的光芒。

  他們走在大津的街上。

  不多時便穿過了這條街,來到了一個上坡路。三井寺、世喜寺所在的山峰都靜悄悄地睡在夜幕中,一路上幾乎見不到人。

  他們爬上山嶺。

  ……

  前面,愚堂和尚停住了腳步,對又八說了什麼,並仰月休息。

  京都已經就在眼前了。回首望去,琵琶湖盡收眼底。除了一輪明月的光芒外,夜霧中的大海也閃閃發亮。

  武藏晚一步登上這裡,沒想到愚堂和尚和又八已經就在不遠處停住了腳步。愚堂和尚也向自己這邊望來,這使武藏不由得疑懼。

  愚堂和尚無言。

  武藏亦無言。

  這樣目目相對可是幾十天來頭一遭啊。

  武藏馬上想道:「就趁現在。」

  京都已經近在咫尺了。若是禪師躲進妙心寺深深的禪室的話,再見他恐怕要等上幾十天了。

  「……您好!」

  武藏終於叫了一聲。

  是再三思慮才開了口,叫過這一聲後,喉頭就仿佛被什麼東西給卡住了,像孩子要對父母說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時一般緊張,向前邁步也是虛軟無力。

  「……?」

  愚堂和尚都沒有問他什麼事、怎麼了之類的。

  乾漆一般面龐的愚堂和尚只是翻著眼睛,厭惡似的瞪著武藏。

  「您好。大師……」

  武藏再次開口喚愚堂和尚時,已經不再瞻前顧後。他像痛苦燃燒的火球一般踉蹌奔到愚堂和尚的足下。

  「請您賜教。請您賜教!……」

  武藏伏向地面,全身心地等待著回答,可是時間一刻一刻地溜走了,卻仍未得到愚堂和尚的一點回應。

  武藏再也等不下去了,今晚一定要將全部的疑問都解開,正要繼續說些什麼,只聽愚堂和尚終於開口道:「我在聽,每晚我都從又八和尚那裡聽到一些關於你的事情,所以我都了解……包括女人的事情。」

  最後那一句話,猶如一盆水朝武藏潑了下來,激得武藏未能抬起頭來。

  「又八,拿短棒來。」

  愚堂和尚吩咐道。武藏以為愚堂和尚會朝自己頭上打上三十棒,閉上了眼睛。可是棒子並沒有照著他的頭打來,只見愚堂和尚繞著他跪著的地方轉了一圈。

  愚堂和尚用短棒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武藏被圈在其中。

  四

  「走吧!」

  愚堂和尚扔下短棒,催促又八離去。

  武藏被留在了那裡。同在岡崎時不同,這次武藏被激怒了。

  數十日的慘澹苦行與一片真心,最後竟換來這樣的下場,愚堂和尚就是這樣對待苦苦求教的晚輩的,沒有半點慈悲,冷酷無情。簡直是玩弄人!

  「……臭和尚。」

  望著愈行愈遠的愚堂和尚,武藏咬緊了嘴唇。所謂空無一物,只不過是愚堂和尚為了掩飾自己那空空如也的頭腦的騙人話罷了。

  「好,走著瞧吧!」

  武藏已經不再依賴他了。同時為自己單純地以為世上有可依靠的老師而後悔。自力更生——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他是人,自己是人,無數的先哲也都是人。

  不再依賴誰了。

  武藏怒氣沖沖地「嗖」地一下起身。

  ……

  逆著月光望向天際良久,眸中的怒火終於漸漸平息,視線回到自己的身邊和腳下。

  「呀?……」

  武藏原地轉了個身。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圓中。

  ——拿來短棒。

  他想起了愚堂和尚說過的話。這才意識到,原來那會兒愚堂和尚拿著短棒,來到自己身邊並非是要棒喝自己,而是在自己周圍畫了一個圓。

  「什麼圓?」

  武藏一動不動地思索著。

  圓——

  圓——

  不管怎麼看,這彎曲的線條總會匯集成一個圓,不知哪裡是開始,哪裡是盡頭,無曲折,無窮盡,無迷惑的一個圓。

  這個圓若是向乾坤擴展的話,便是天地。若是縮小的話,便是自己。

  自己是圓,天地也是圓——是存於一體的一個圓。

  ——「啪!」

  武藏右手揮刀出鞘,站立在圓中凝視,投在地上的身影就像片假名オ字。天地之圓完美存在,既然自我之圓與天地之圓同為一物,自我之圓也是同樣的,只是投映在地上的影子會變幻出不同的形狀而已。

  「是影子——」

  武藏悟出,影子並非自己的實體。

  自己所碰到的道業之壁,其實也只是影子而已,是自己彷徨無措的心影。

  「哈——」

  武藏向天空用力一揮。

  左手也拔出短刀,變幻了影子,不過自己的影子再怎麼變,天地的影子是不會變的。二刀也是一刀——同屬於一個圓。

  「啊……」

  武藏睜開眼睛,抬頭仰望,大大的滿月掛在高高的天際。這輪滿月就像劍之相,也像是存於塵世的心之相。

  「哦!……大師!」

  武藏突然像疾風一般奔跑起來,朝愚堂和尚追去。

  此時他已經不需要再向愚堂和尚祈求什麼了,只是想為自己剛剛的那份恨意道個歉。

  不過,他跑出一段路後,又放棄了。

  「這也是枝葉……」

  他佇立於一級台階處,望著京都各處的房屋、加茂的水在薄薄的霧氣中迎來拂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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