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茶館
2024-10-08 16:42:19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外婆!外婆!」
阿杉婆的外孫丙太光著腳,從外邊跑進屋,他用手抹了一把鼻涕,向廚房的方向大聲喊著:「不好了!外婆!您在幹什麼?出大事了!」
阿杉婆正坐在灶前,用竹筒生火。
「出什麼事了?大呼小叫的!」
「村里都亂套了!外婆,您還有心思做飯呀——難道你不知道武藏已經逃走了嗎?」
「什麼……逃走了?」
「今天早上,千年杉上已看不到武藏了!」
「真的?」
「寺裡面也亂作一團,因為阿通姐姐也不見了!」
聽到這兒,阿杉婆的表情變得十分猙獰可怖。丙太嚇得不敢繼續往下說,只是偷偷咬著手指甲。
「丙太呀!」
「是!」
「你快點把你哥哥和河原的權叔叫來!」阿杉婆的聲音微微發抖。
然而,還沒等丙太走出門,本位田家的門前就已擠滿了人。其中有阿杉婆的女兒、女婿,還有那位權叔。此外,還有其他一些親戚和佃戶。他們叫嚷著:「是不是阿通那丫頭把他放走的?」
「澤庵和尚也不見了!」
「一定是這兩人搞的鬼!」
「這下可怎麼辦哪?」
阿杉婆的女婿和權叔已經準備好祖傳的長矛,他們聚集在本位田家門前,情緒非常激動。
此時,有人對屋裡喊了一聲:「阿婆!你都聽說了吧?」
儘管阿杉婆現在已經確定,武藏的確是逃走了,但是,她不愧為本位田家的女人,她強壓住滿腔怒火,端坐在佛堂里。
「我現在就出去,你們先靜一靜!」阿杉婆在屋裡說道。接著,她默默禱告了一番,然後從容地拿出一柄短刀別在腰間,又收拾了一些衣物,才來到大家面前。
眾人看到阿杉婆腰間別著短刀,草鞋帶緊緊綁在腳面,就知道這個倔強的老太婆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沒什麼好吵的!我這就去把那個不知廉恥的兒媳婦找回來,好好教訓她!」
接著,阿杉婆神態自若地走出門去。
「既然阿婆都要去,我們也一起跟去吧!」眾人群情激憤,決心跟隨這位敢想敢為的老太婆。他們一路上撿了些木棒、竹茅當作武器,簇擁著向中山嶺方向追去。
然而,已經太遲了。
這群人趕到嶺上時,已近正午。
「他們逃走了?」眾人跺著腳,懊悔不已。
因為已接近邊境地帶,所以一個看守哨卡的官兵過來對他們說:「這裡禁止結夥通過!」
於是,權叔上前對官兵說明了事情的原委。
「如果我們放棄追捕,不但有愧於祖先,還會成為村里人的笑柄。本位田家再也不能在村里待下去了——所以,請讓我們過去吧!讓我們把武藏、阿通他們追回來!」他言辭懇切,試圖說服這個哨兵。
儘管他們理由充分,但國家的法令是不容動搖的。因此,哨兵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當然,如果他們能拿到去往姬路城的通行證,自然另當別論。可這麼一來,那兩個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這樣好了——」阿杉婆和親戚們商量之後,決定做出讓步。
「如果就我和權叔兩個人,是不是就可以自由通過了?」
「五人以下,均可自由通過。」哨兵回答。
阿杉婆點點頭,準備跟眾人告別,她的表情有些激動,還有些悲壯。
「各位!我離開家時,就已經想到途中會出現各種狀況。所以,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大家都站在這兒,表情嚴肅地望著阿杉婆,她那薄薄的嘴唇一開一合,隱約可見兩顆大門牙和紅色的牙齦。
「我這次出門帶上了家傳的腰刀,臨出門前我已跟祖先的牌位告別,還發下兩個誓願——一是要懲罰敗壞門風的媳婦,二是要確定犬子又八的生死。如果他還活在世上,我就是用繩子綁也要把他綁回家,讓他繼承本位田家的家號,再另娶一個比阿通好上百倍的媳婦,光耀門楣,以雪今日之恥!」
「不愧是阿杉婆呀!」人群中有人不由得讚嘆起來。
然後,阿杉婆那銳利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女婿:「還有,我和權叔都已半百年紀,為了達成這兩個誓願,我們要遠赴他鄉,四處查訪,可能要花上一年、兩年,甚至是更長時間。所以,我不在家的這段日子,由女婿當家,養蠶、耕種等農活樣樣都不得懈怠!大家明白了嗎?」
河原的權叔已年近五旬,而阿杉婆也五十多歲了,萬一他們真的碰上武藏,一定會和他拼命的。所以,有人提出讓三個年輕人與他們同行。
「不必!」阿杉婆搖頭拒絕。
「武藏沒什麼可怕的!他只是個毛頭小子!我這個老太婆雖然沒什麼力氣,卻有些智謀。對付一兩個敵人,絕對沒問題!這兒——」她指著嘴,自信地說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那麼,大家先回去吧!」
於是,眾人也不再強求。
「再見了!」說完,阿杉婆和權叔並肩穿過中山嶺,向東邊走去。
「阿婆……您多保重啊!」眾人在山嶺上揮手告別。
「要是生病了,一定要馬上通知我們啊!」
「再會了!一定要平安歸來啊!」大家不停地叮囑著。
眾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此時阿杉婆對權叔說道:「嘿!權叔啊!反正我們都會死在年輕人前邊,不如把一切看開些吧!」
「是啊!是啊!」權叔點頭答道。
權叔姓淵川,名權六,雖然他現在以打獵為生,但年輕時卻是一名征戰疆場的武將。他的身體仍然很硬朗,皮膚也像當年一樣泛著黝黑的光芒,白髮也沒有阿杉婆那麼多。
本族的兒子又八是自己的親侄子,作為叔父,這件事他當然不能袖手旁觀。
「阿婆!」
「什麼事?」
「你早有準備,所以行李都打點好了。可我只穿了一件家常衣服,得找個地方再準備點鞋襪。」
「下了三日月山,有一間茶館。」
「哦!對了!去三日月茶館,就能買到草鞋和斗笠了。」
二
如果從這兒下山,再沿著播州的龍野趕往斑鳩就近多了。
雖然暮春的白晝不算短,但此時已是日暮西山。阿杉婆和權叔坐在三日月茶館休息。
「今天無論如何也趕不到龍野了,晚上只能在新宮附近找個大車店過夜了,真討厭那兒臭烘烘的棉被。」
一邊說著,阿杉婆一邊付了茶錢。
「我們走吧!」
權六拿起斗笠,正要起身,突然好像想起了什麼。「阿婆!稍等一下!」
「幹嘛?」
「我去往竹筒里裝些清水。」說著,權六繞到茶館後面,把竹筒放在水管下裝水。他裝好水正要回去時,突然停下腳,順著窗口往昏暗的屋裡窺視。
「是病人嗎?」屋裡有個人蓋著草蓆躺在那兒,還能聞到刺鼻的藥味。那人的臉被草蓆遮住了,只看到散亂的長髮貼在枕頭上。
「權叔啊!還不出來啊?」阿杉婆喊了一聲。
「來嘍!」他跑了出去。
「你幹嘛呢?」阿杉婆有些不悅。
「那屋裡好像有個病人……」權六邊走邊解釋道。
「病人有什麼稀奇!你怎麼像個孩子似的磨磨蹭蹭!」阿杉婆訓斥了兩句。
在本族老人面前,權六覺得抬不起頭,只得諾諾稱是。
從茶館通往播州方面的道路,是個非常陡的斜坡。由於往來於銀山的車馬不斷,再加上雨水侵蝕,致使路面坑窪不平。
「阿婆!別摔倒了!」
「你在說什麼呢!我還沒到老態龍鐘的地步!」
兩人正說著,從上坡處傳來聲音:「老人家!你們精神可真好哇!」
回頭一看,原來是茶館的老闆。
「哦!剛才,多謝你的款待!你要去哪兒啊?」
「龍野!」
「這就去?」
「不去龍野,就找不到醫生。即使現在騎馬去,回來也得半夜了!」
「病人是您的妻子嗎?」
「不是。」老闆皺著眉頭說道。
「要是我的老婆孩子也倒罷了!是店裡的客人,她原本只是在這兒小憩一下,沒想到給我帶來這麼多麻煩!」
「剛才……老實說,我從後院的窗子看了一眼,就是那個客人吧?」
「是個年輕女子,在茶館裡休息的時候,她說全身發冷。我也不能看著不管哪,就把後院的小屋借給她休息,沒想到她燒得越來越厲害,看起來病得還很嚴重。」
聽到這兒,阿杉婆停下腳步,問道:「那女子是不是十七歲左右,身材很修長?」
「沒錯……她說是宮本村的人。」
「權叔!」阿杉婆使了個眼色,接著把手探進腰帶里說道,「糟了!」
「怎麼了?」
「念珠!我把它落在茶館的桌上了!」
「哎呀!我這就回去幫您拿來。」說著,老闆就要掉頭回去。
「這怎麼能行!你要去找醫生,還是病人要緊,你快走吧!」阿杉婆阻攔著,而權叔早就一溜煙跑了回去。阿杉婆把茶館老闆打發走後,也緊隨其後跑了回來。
準是阿通沒錯!
兩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三
自從那晚,阿通被雨淋過之後,就一直高燒不退。
在山上和武藏分手之前,由於過度緊張她早就忘了這回事。但和他分手不久,阿通就感到力不能支,不得不向三日月茶館借宿休息。
「大叔……大叔……」阿通口渴不已,夢囈般地呼喚著老闆。
茶館一打烊,老闆就去找醫生了。臨走之前,他特地過來告訴阿通,一定要堅持到醫生來。現在,阿通由於高燒而神志不清,已經記不得老闆說過的話。
她感到口乾舌燥,喉嚨里熱辣辣的,就像薔薇的刺在扎著似的。
「給我喝點水……大叔!」阿通好不容易爬起來,伸長脖子望向水管。
她使盡全身力氣爬到水桶邊,正伸手要拿竹舀子盛水喝,突然「砰」的一聲,不知是店裡的哪扇門倒了,山野小屋平時就夜不閉戶,所以老闆臨走前也沒鎖門。從三日月坡折回來的阿杉婆和權六,摸索著走進茶館。
「好黑呀!權叔!」
「等一等!」他沒脫鞋就進了屋,走到火爐旁,點起一把柴火照亮。
「咦……她不在啊!阿杉婆!」
「嗯?」這時,阿杉婆馬上注意到通往水管處的門開著一道縫。
「在外面!」她大叫。
突然,一個裝滿水的竹水舀向阿杉婆這邊飛了過來,原來是阿通。她就像一隻風中的小鳥,沿著茶館前的坡道,朝相反方向跑去,她的衣袖和裙子也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渾蛋!」阿杉婆急忙跑到屋檐下。「權叔!你在幹嘛?」
「她跑了嗎?」
「你還問!都是你笨手笨腳地被她發現了——快!快來幫忙追呀!」
「她在那兒!」阿杉婆看到下坡處有一個人影飛快地跑著,就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沒關係!她是個病人,而且一個女孩子能跑多快?我們肯定能追上。」說著,權六跑出店外,阿杉婆緊緊跟在後面說道:「權叔!你可以砍她一刀,不過要讓我先發泄完滿腔怒火!」
不一會兒,跑在前邊的權六回頭喊道:「糟了!」
「怎麼了!」
「前面是竹林山谷!」
「她跳下去了?」
「山谷很淺,但周圍光線太暗了!得回到茶館取個火把才行啊!」權六望著長滿孟宗竹的崖邊,猶豫不決。
「嘿!你慢吞吞地幹什麼呢?」說著,阿杉婆用力一推權六。
「啊!」權六順著落滿竹葉的山崖滑落下來,發出一陣「嚓嚓」的響聲。好一會兒,這聲音才在遠處的黑暗中停止。
「臭老太婆!你在胡鬧什麼!快點給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