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原

2024-10-08 16:27:31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城太郎!」

  武藏停下腳步,回頭喊著。

  「來了!」

  城太郎揚了揚眉毛,追了上來。

  奈良的城鎮已被拋在身後,東大寺也越來越遠。兩人走在杉樹林立的月瀨街,透過樹枝可以望見,般若坂已近在眼前。那裡地勢平緩,春意正濃,視野右側的三笠山就像乳房般高高聳起,一切似乎觸手可及。

  「什麼事?」

  自從兩人起程後,已走了近兩里地,可城太郎始終默默尾隨在武藏身後,從沒露出一絲笑容。他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死亡。剛才,他們經過陰暗潮濕的東大寺時,一滴露水落到了衣領上,嚇得他大叫一聲。看到那些黑漆漆的烏鴉竟然不怕人,城太郎也覺得很晦氣。他總覺得,武藏的背影總是模模糊糊的。

  

  無論他們要躲到山裡還是寺里,都不會被人發現。即便要逃走,也可以順利地逃出險境。可是,武藏為什麼偏要去眾僧雲集的般若原?城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難不成要去道歉?」

  他胡思亂想。如果真要去道歉,自己也可以去跟寶藏院和尚說聲「對不起」。

  現在已無須分辨孰是孰非了。

  就在此時,武藏停下了腳步,喊了一聲:「城太郎!」他不由心頭一驚。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所以故意仰頭望天,不讓武藏看到自己的臉。

  武藏也跟著抬起了頭。世上再沒有人比他們更加孤苦無依了,城太郎強忍著內心的不安。

  沒想到,武藏卻用慣有的語氣說道:「真好啊!我們簡直是伴著黃鶯的歌聲前進啊!」

  「咦?您說什麼?」

  「黃鶯的歌聲!」

  「嗯,也對啊!」

  城太郎終於回到了現實。看到少年毫無血色的嘴唇,武藏就明白了。這孩子真可憐,也許這次就要跟他永別了。

  「馬上就到般若原了吧?」

  「嗯。已經過了奈良坡了!

  周圍傳來黃鶯歡快的啼聲,但城太郎卻覺得,那鳥鳴之聲分外淒涼。此時,他滿面愁容,茫然地望著武藏。那憂鬱的眼神,跟早上搶著要面具時的活潑無邪,簡直判若兩人。

  「我們該在這兒分手了!」

  「離開我吧!要不就得跟著倒霉。你沒理由為我受傷!」

  城太郎一聽,眼淚立刻撲簌簌地流下來,在臉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印記。他不停用手抹著淚水,肩膀一起一伏,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

  「哭什麼!你不是學武之人嗎?如果我能殺開一條血路,我們就可以一起逃走。如果我被他們殺了,你就回到京都那個小酒館繼續幹活。

  而我呢,會在遠方默默地守護著你。懂了嗎?」

  二

  「為什麼哭?」

  武藏一問,城太郎便抬起淚水漣漣的小臉,拉著他的袖子說道:「大叔!我們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跑的!你不是要成為一名武士嗎?」

  「我好怕!怕自己死掉!」

  城太郎全身戰慄,他拽著武藏的袖子,拼命往回拉。

  「您也可憐可憐我吧!逃走吧!我們逃走吧!」

  「啊!被你這麼一說,我都有點想跑了。我從小就失去了骨肉親情,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也如此不幸。所以,我真的希望你能逃過此劫。」

  「那我們現在就跑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兒子嗎?」

  城太郎再也沒力氣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停用手抹著眼淚,小臉被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是不會輸的!不!應該說我一定會贏。只要贏了,我們就沒事了!」

  儘管武藏如此安慰他,但城太郎仍然不信。他知道,般若原那裡至少埋伏著十幾名寶藏院武僧。對於這個武功平平的師傅而言,即使一對一也很難取勝。

  既然今天將身赴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裡都要有萬全的準備。

  不!應該說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儘管武藏對城太郎又憐又愛,但如果自己過於優柔寡斷,只會帶來更大的麻煩。想到這兒,武藏不禁急躁起來。

  他突然一把將城太郎推開,大聲呵斥道:「不行!像你這樣,根本當不了武士!快給我回酒館去!」

  少年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嚇得連哭聲都止住了。他滿臉驚慌,急忙站起身,而武藏已邁步走遠了。

  看著武藏的背影,他真想喊一聲:「大叔!」

  可是,他還是忍住了。他緊緊抱著身旁的杉樹,把臉埋在臂彎里。

  武藏沒有回頭,城太郎的啜泣聲一直縈繞在耳邊,那瘦小、孤獨的身影也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這個苦命的少年,今後又將開始無依無靠的生活了。

  「我為什麼要帶他出來啊?」

  武藏心中懊悔不已。

  仔細想想,就連自己都尚未出師啊!全部家當不過是一把木劍,過著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看來,遊學武者的確不該與人同行啊!

  「餵——武藏先生!」

  不知不覺,他已穿過杉樹林,來到一片曠野荒郊。說是曠野,但這裡卻是地勢略有起伏的山腳地帶。喊他的那位男子,好像是從三笠山趕來的。

  「您要去哪兒呀?」

  來人跑了過來,又問了武藏同樣的問題。然後,兩人並肩往前走。

  這個男子就是上次到觀世寡婦家拜訪武藏的三人中,名叫山添團八的人。

  他們終於找來了!

  武藏已知道對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但表面依然不動聲色。

  「哦!前幾天我們見過。」

  「唉!那天真是失禮了!」

  對方連忙道歉,態度異常謙恭。他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武藏臉上的表情。

  「上次那件事,請忘了吧!就當作沒發生!」

  三

  上次在寶藏院,山添團八曾親眼見識過武藏的實力,心裡多少有些畏懼,但看到武藏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鄉下武士,並且涉世不深,所以上次對武藏說的恭維之詞並非發自真心。

  「武藏先生,你要去哪兒?」

  「先到伊賀,再前往伊勢路。你呢?」

  「我要去月瀨辦點事。」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兒附近?」

  「大柳生離這兒有四里地,從那兒再走一里多地就是小柳生。」

  「那位頗具名望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裡?」

  「距離笠置寺很近。您也可以去那裡看看。如今老城主宗嚴公1 已經退隱,住到鄉下的別墅去了。他一心鑽研茶道,不問世事。他兒子但馬守宗矩1 ,被德川家召到江戶去了。」

  1 宗嚴公:生於大永七年(1527),卒於慶長十一年(1606)。即為但馬守柳生宗嚴,號石舟齋,為柳生新陰派武功的鼻祖。

  「對於你我這樣的普通遊學武者,柳生家肯出面指教一二嗎?」

  「如果有人推薦,當然更好!對了!我要去月瀨拜訪的這位打制盔甲的老師傅,他經常出入柳生家。我可以順便幫你說一聲。」

  一路上,團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左側。沿途中,除了能偶爾見到幾棵孤零零的杉樹或榛樹外,周圍視野都非常開闊,一眼能望到幾里之外。遠處有一些高低起伏的山丘,但山丘之間的坡道較為平緩。

  快到般若坂了。遠處的一個山丘中,飄出幾縷暗褐色的煙,看來有人在那裡生火。

  武藏停下腳步。

  「奇怪!」

  「什麼事?」

  「那邊有煙!」

  「出什麼事了嗎?」

  團八緊跟在武藏身旁,他緊緊盯著武藏的臉,那表情略顯僵硬。

  武藏指著對面說道:「那煙看起來有一股妖氣,你看是不是?」

  「您說妖氣?」

  「就像——」

  那指著對面山丘的手指,突然指向了團八的臉。

  「藏在你眼中的東西!」

  「咦?」

  「我會讓你看清是怎麼回事!」

  突然,一聲慘叫打破了春日草原的寂靜,團八的身體隨即飛了出去,而武藏已撤身回到原來的位置。

  此時,遠處傳來「啊!」的一聲驚叫。

  1 但馬守宗矩:生於元龜二年(1571),卒於正保三年(1646)。為石舟齋宗嚴之子,右衛門。曾任德川家的武師,向德川秀忠、德川家光傳授新陰派武功。

  那聲音來自武藏剛才路過的山丘方向,他們的身影依稀可辨,那是兩個人。

  那驚叫聲似乎進一步印證了自己人被對手幹掉的事實。於是,那兩人揚著手,向別處跑去。

  武藏手中握著的木劍,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被擊倒在地的山添團八已動彈不得。

  血沿著劍刃滴落下來,武藏再度踏上征程。他從容自若,步履輕鬆地朝著冒煙的方向走去,腳邊的野花被踩倒一片。

  四

  和煦的春風如同女人纖細的雙手,撫摩著武藏的鬢邊。但武藏覺得,自己的頭髮都快要豎起來了。

  一步一步,他全身肌肉緊繃。

  他來到山丘上,向下望去。

  地勢平緩的原野上,有一片寬闊的沼澤地。那縷煙就是從沼澤那兒飄出來的。

  「他來了!」

  喊話的並不是那群圍著火堆的人,而是那兩個先尾隨武藏,後又被他嚇跑的人。

  現在,武藏能看清對方的臉,他們就是剛才被武藏一劍斬殺的山添團八的那兩個朋友——野洲川安兵衛和大友伴立。

  聽到他們的呼喊,火堆周圍的人問道:「啊!他真來了?」並同時跳起身來。那些在不遠處曬太陽的人,也一下子圍攏過來。

  這些人總共有三十餘人。

  其中,一半是僧侶,一半是浪人。此時,武藏的身影出現在對面的山丘上。他們必須越過山丘,穿過沼澤地,爬上般若坂,才能到達那裡。

  雖然沒有任何聲音,但騰騰殺氣已然在人群中瀰漫開來。

  尤其是武藏手中那把沾滿鮮血的寶劍,更加激怒了這夥人。但發出挑戰的並不是設伏人群,而是主動送上門的武藏。

  這時,武藏聽到野洲川、大友兩人說著:「山添,山添他……」看來,他們正將朋友被殺的經過告訴眾人,那表情真是極盡誇張。

  浪人們各個咬牙切齒,寶藏院的僧侶也大罵:「可惡!」他們擺好陣勢,盯著武藏。

  寶藏院的十多名武僧,各持單鐮槍、竹穗槍,黑色的僧衣袖子系在背後。

  「今天,我們拼了!」

  想到寺院名譽受損、高徒阿岩受辱而亡,這些和尚群情激憤,他們要跟武藏徹底清算這筆舊帳。這些和尚一字排開,就像待人受死的地獄鬼卒一般。

  另一邊,浪人們則自行聚成一團。他們打算包圍武藏,不讓他跑掉,同時也想順便看看熱鬧。其中,還有人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

  其實,這些人根本不必如此,他們只需站在原地,自然排成鶴翅陣型就足矣了。因為武藏根本不會逃走,他顯得從容不迫、穩如泰山。

  武藏依舊向前走著。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黏土地上,步伐紮實、鏗鏘有力。慢慢地,他走過了長滿嫩草的山崖。他已做好進攻的準備,就像隨時會從天上俯衝而下的禿鷲一樣。他一步一步走向人群。更確切地說,是走向死亡。

  五

  來了!

  已經沒人再敢開口說話。

  單手擎劍的武藏,恐怖得猶如一團蘊藏暴雨的烏雲,即將擊中敵人的要害。

  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在那一瞬間,雙方都想到了死亡。武藏的臉色極為蒼白,似乎死神正透過他的眼睛,窺視著眾人。

  「哪個先來?」

  如果以眾抵寡的話,無論是那些浪人,還是寶藏院和尚,人數上都絕對占優。因此,沒有人的臉色像武藏那樣蒼白。

  「終歸是我們贏!」

  這種想法過於樂觀了。他們只是用眼神互相提醒著,要盯緊武藏那死神一般的目光。

  突然——

  一名手持長槍,站在僧侶隊伍一端的和尚一聲令下,十幾名黑衣僧人同時揮舞長槍,叫喊著並排向武藏右側攻來。

  「武藏!」那僧侶開口叫道。

  「聽說你趁胤舜不在寺里之時,憑藉一些粗淺武功擊敗了門下弟子阿岩。而且,你還到處造謠污衊寶藏院,在街口張貼打油詩來譏諷我們。有無此事?」

  「沒有!」

  武藏的回答非常明確。

  「你們這些和尚只知道用耳朵聽,為什麼不用眼睛好好看看、用腦袋仔細想想?」

  「你說什麼?」

  武藏的話無異於火上澆油。

  除了胤舜,其他和尚都喊著:「不用和他廢話!」

  堵在武藏左側,與僧侶形成夾擊之勢的浪人也大喊著「沒錯!」「廢話少說!」。

  浪人們罵聲不斷,他們揮舞著手裡的兵器,試圖煽動寶藏院和尚先動手。

  武藏知道,這些動口不動手的浪人,只不過是烏合之眾。

  「好!不用廢話。你們誰先上?」

  當武藏的目光落到這群浪人身上時,他們不由得向後退縮,僅有兩三個不知深淺的人大吼著「我上!」便衝到了前面。他們手舉大刀,擺好架勢。突然,武藏向其中一人猛撲過去,猶如餓虎撲食一般。

  「撲哧——」耳邊傳來一聲猶如瓶塞迸飛的聲音,與此同時鮮血四濺。叫喊聲就像是生命之間的碰撞,不是單純的吶喊,也聽不出任何詞語,是人類從喉嚨里發出的最詭異的叫聲,更準確地說,是一種言語無法形容的最接近原始野獸的吼叫。

  刷刷!隨著武藏每次出劍,他的心臟都劇烈跳動著。因為,他每一劍都砍在了對方的骨頭上。每一劍下去,都會噴出鮮血,然後腦漿迸裂,斷臂橫飛,那斷臂就像白蘿蔔似的,散落在草叢裡。

  六

  剛開始,浪人們感覺很輕鬆,他們根本沒把這次圍擊當回事。他們心想:「主角是寶藏院的和尚,我們不過是來看熱鬧的。」

  武藏早看出這些浪人不堪一擊,因此才突然先向他們發動進攻,正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這些浪人原以為,有寶藏院僧人在此嚴陣以待,武藏肯定難逃一死,所以他們有恃無恐。

  誰知——

  雙方一交手,就有兩個浪人倒地。現在五六個浪人正與武藏交手,而寶藏院和尚卻袖手旁觀,並沒有人上前偷襲武藏。

  「渾蛋!渾蛋!」

  「快點幹掉他啊!」

  「哇——!」

  「打呀!打呀!」

  「你這渾蛋!」

  「幹掉他!」

  刀光劍影中夾雜著喊叫聲。浪人們雖然對寶藏院和尚置身事外的態度氣憤不平,但還是向他們發出了求救的喊聲。然而,長槍陣依然巋然不動,和尚們各個面沉似水,連助陣吶喊的人都沒有。

  這些浪人心想:「武藏明明是你們的敵人,我們只是來幫忙的,如此一來不是本末倒置嗎?」

  他們很想上前指責寶藏院和尚背信棄義,可是自己手忙腳亂、狼狽不堪,根本無暇開口。

  遍地鮮血讓他們失去了理智,這些浪人就像喝醉酒的泥鰍魚似的亂作一團。他們看不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只知道揮刀亂砍一氣,最後把自己人都砍成了重傷。

  另一方面,武藏也是下意識地揮舞寶劍進攻,對於下一步如何行動,他全無打算。他能做的就是瞬間激發出自己身上的全部能量,將其凝聚在不足三尺的刀身上。自幼接受的嚴格訓練、關原大戰的實戰經驗、獨居山林時的頓悟,還有遍訪諸國武館的經歷,總之,武藏之前所經受的一切磨鍊、積累的各種實戰經驗都自然而然地從體內迸發而出。並且,他已和腳下的土地合為一體,完全擺脫了人類軀殼的束縛。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他從沒想過生死之事。

  這就是身陷刀光劍影,仍無所畏懼的武藏!

  「被他砍到就糟了!」

  「我不想死!」

  浪人們雖然硬著頭皮應戰,卻各自心懷雜念。如此一來,他們不但傷不了武藏,自己人反而還頻頻倒地。更為諷刺的是,越是怕死的人,死得就越快。

  手持長槍的寶藏院僧人一直在觀戰,他們以呼吸的次數來計算著雙方打鬥的時間。僅僅過了十五秒,最多二十秒,戰鬥就結束了。

  武藏遍身血跡。

  剩餘的十多個浪人,也是渾身血跡斑斑。附近的土地、草木都被染成了紅色,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簡直令人作嘔。這些堅持到最後的浪人,已不再奢望和尚們能出手相救。

  「哇——」

  他們大叫一聲,便四散奔逃。

  此時,嚴陣以待的寶藏院長槍陣,終於要行動了。

  七

  「神哪!」

  城太郎雙手合十,仰天膜拜。

  「神哪!請保佑我師傅吧。他正在那片沼澤地里,單槍匹馬地作戰。我師傅雖然武功平平,但他可不是壞人哪!」

  城太郎雖然被武藏趕走了,但他並沒有轉身離開,而是一直遠遠地跟著武藏。現在,他正跪在般若原沼澤地上方的山丘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旁。

  「八幡大神!金毗羅大神!春日宮諸神!我師傅正慢慢走向敵人。

  他沒有瘋,他太可憐了!他平時很懦弱,但今早有些奇怪,要不然他怎麼敢一個人去對付那麼多人呢?各位神靈!請助他一臂之力吧!」

  城太郎一拜再拜,幾乎失去了理智。最後,他大聲喊著:「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神仙啊?如果那些下流的壞蛋取勝,而好人被殺,那麼其他人就會學壞人的做法,殺害更多的好人。如此一來,我就再也不相信那些傳說了。不!要真是這樣,我就要對你們這些神仙吐口水了!」

  儘管話語很幼稚,但城太郎情真意切,眼中布滿了血絲。這種孩子氣的語言要比大人們那些深奧的語句更令天地動容。

  不僅如此,城太郎還向神仙們描述著武藏以寡敵眾的情景:他身處刀山槍林,遠遠看去就像一片即將被旋風捲走的小草。

  「畜生!」

  他越說越激動,揮舞著雙拳。

  「真卑鄙!」他大叫著。

  「哼哼!如果我是大人……」他急得用腳跺著地,哭出了聲。

  「渾蛋!渾蛋!」他不停地在原地轉著圈。

  終於,他不再去管那些神靈,大叫起來:「大叔!大叔!我在這兒呢!」

  「你們這群野獸,要是殺了我師傅,我絕不會原諒你們!」

  他使盡全身力氣,大聲叫喊。

  遠處,打鬥的人群形成一片黑壓壓的漩渦。「撲哧——撲哧——」

  鮮血橫飛,一個人倒下了,緊接著又有一個人倒下了,田野上遍布著橫躺豎臥的屍體。

  「啊!大叔砍得好!我師傅厲害得很喲!」城太郎興奮地叫著。

  少年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廝殺,這種近乎於野獸的狂舞。

  不知不覺,城太郎也陷入到漩渦中。他想像著自己全身染血、手持利刃戰鬥的樣子,不禁陶醉其中。這種異樣的興奮,深深震撼了少年。

  「活該!怎麼樣?你們這些無賴,現在知道我師傅的厲害了吧!寶藏院的臭烏鴉,真活該!你們這些只會排槍陣,不會出招的笨蛋!」

  可是,遠處的形勢陡然一變。原本在一旁觀戰的寶藏院眾僧,突然一齊舉槍,發動了進攻。

  「啊!不好了!他們要發起總攻了!」

  武藏有危險!連城太郎都知道,已到了最後決戰的時刻。對敵人的滿腔怒火讓他顧不得自己的安危,從山丘上疾馳而下,就像一塊滾落的岩石。

  八

  寶藏院槍法的第二任繼承人胤舜,可謂聲名遠播。

  之前,他一直手握長槍靜觀其變。眼看武藏把那些浪人殺得片甲不留,他終於向十幾個蓄勢待發的弟子厲聲下令「出擊」!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無數白光向四外轟然散開,和尚們的光頭帶有一種另類的剛毅和野蠻。

  長槍、單鐮槍、竹穗槍、十字槍,他們各自手持慣用的兵器,那鋒利的槍尖和僧人的光頭同時閃耀著嗜血的光芒。

  「啊呀——」

  「嘿吼——」

  叫喊聲一起,幾柄槍的槍尖處已濺上了血跡。今天就像是一場絕無僅有的實戰演習。

  武藏被這股突如其來的聲勢所震懾住了,不覺連連退後。

  「死也要死得漂亮!」

  他那早已疲憊不堪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這個念頭。武藏雙手緊握血跡斑斑的劍,努力睜大早已被血水、汗水浸潤的雙眼。可是,竟然沒有一桿槍是朝自己刺來的。

  「咦?」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人無法置信,他茫然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那些手持長槍的和尚竟然朝著那幾個逃跑的浪人追去。他們不是一夥的嗎?為何和尚會像惡狗撲食似的對他們窮追不捨?

  那幾個浪人好不容易從武藏的刀下逃生,剛要喘口氣,背後就傳來和尚們的喊聲:「等一等!」

  這幾個人心知不妙,也不得不停下腳步。

  「你們這些蛆蟲!」和尚們厲聲罵道。

  他們趁對方不備,用槍尖穿透了那幾個浪人的衣服,把他們甩出老遠。

  那幾個人連滾帶爬,大聲叫道:「喂!喂!你們幹什麼?笨和尚,你們瘋了?你們看看清楚,別打錯人!」

  和尚們仍不停手,有人用槍去扎這幾個浪人的屁股,有人對他們拳打腳踢,還有人用槍尖橫著穿透了他們面頰,讓他們嘴裡永遠叼著長槍。

  「去死吧!」

  最終,那幾個浪人就像魚乾似的,被和尚用長槍穿在了一起。

  一陣恐怖的屠殺之後,整個荒野上籠罩著一層詭異的氣氛,就連太陽也不忍目睹如此慘狀,躲到了烏雲里。

  全殺光了!和尚竟然將浪人全部趕盡殺絕,沒放一個活口走出般若原的沼澤。

  武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儘管心裡一片茫然,但緊握劍的雙手卻不敢有一絲懈怠。

  「為何他們要互相殘殺?」

  他完全不懂。儘管武藏剛才屠殺浪人時,近乎於殺神附體,但眼前的屠殺,還是讓他瞠目結舌。

  正是他人的殺戮,促使他恢復了人性。

  此時,他突然發現城太郎正趴在地上,緊緊抓著自己僵硬的雙手號啕大哭。

  九

  「你是宮本先生吧?初次見面,久仰久仰!」

  一個身材高大、面龐白淨的僧人走了過來,態度彬彬有禮。

  「哦……」

  武藏終於恢復了意識,他垂下劍。

  「我早就想認識您了,在下是寶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幾日你特意來敝寺拜訪,剛好我不在,真是遺憾。當時,弟子阿岩言行無禮,身為師父的我深感羞愧。」

  怎麼回事?

  武藏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面對這個人的言辭和不卑不亢的態度,武藏不得不以禮相待。但是,他必須先整理一下混亂的思路,再開口問話。

  首先,寶藏院僧人為何突然掉轉槍尖,殺向自己的友軍?為何非要把那幾個逃跑的浪人趕盡殺絕?

  武藏無法理解,這結果太過意外。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活著。

  「請清洗一下身上的血跡吧!來這邊休息一下!這邊請!」

  胤舜走在前,把武藏帶到火堆旁。

  城太郎跟武藏寸步不離。

  和尚們撕開早已備好的奈良白布,擦拭著長槍。他們看到胤舜和武藏在火堆旁促膝而坐,並沒表現出絲毫的驚訝。他們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地開始閒聊起來。

  「你看!這麼多烏鴉!」

  有人手指天空說道。

  「烏鴉已嗅到血腥味,看到這兒屍橫遍野,正打算大快朵頤呢!」

  「它們不敢飛下來吧!」

  「等我們一走,它們就會爭先恐後地飛向屍體。」

  和尚們竟然聊得如此輕鬆。看來,武藏如果不主動發問,就沒人會告訴他這其中的緣由。

  於是,他問胤舜:「之前,我一直認為只有閣下才是我的勁敵,所以今天我準備以死相拼。然而,你們不但把我當成自己人,還對我禮讓有加,這讓我十分不解。」

  胤舜聽完,笑著答道:「不!我們並未把你當成自己人。我們只是對奈良進行了大掃除,雖然手法有些粗劣。」

  「大掃除?」

  此時,胤舜指著遠處說道:「其實,這件事應該由日觀大師親自告訴你,他對你的了解遠勝過我。你看!田野那邊有一隊人馬正朝這兒趕來,那就是日觀師父他們。」

  十

  「老師父!您走得真快!」

  「是你們太慢了!」

  「您走得比馬還快呢!」

  「那是自然!」

  那駝背老僧日觀,不屑騎馬,自己步行而來。

  在他身邊還有五個騎馬的官差,馬蹄落在石頭上發出「嗒嗒」的聲音。

  這一行人朝著飄煙的方向趕去。

  待他們走近,火堆旁的和尚們小聲嘀咕著:「老師!是老師!」

  於是,和尚們立刻起身後退,排成一排。他們態度恭謙,迎接著日觀和那些騎馬的官差。

  日觀來到近前,第一句話就是:「都解決了嗎?」

  胤舜對老師行完禮後,恭敬地答道:「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然後,他又對那些官差說道:「有勞各位前來驗屍。」

  官差們一個個從馬上跳下來,說道:「沒什麼!各位高僧才真正辛苦了呢!我們只是例行公事。」

  接著,他們開始查看那十幾具橫躺豎臥的屍體,略做記錄後,又對胤舜說道:「善後工作就交給官府吧。其他的事,你們不必管了,可以先回去!」

  交代完後,這些官差又騎上馬,沿著來時的方向疾馳而去。

  「你們也回去!」

  日觀一聲令下,那些手持長槍的和尚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胤舜跟老師和武藏打過招呼後,也走了。

  人群一散,周圍立刻響起烏鴉「嘎嘎」的叫聲。

  它們急不可待地飛到屍體上,面對如此美味佳肴,這些烏鴉興奮得不斷拍打著翅膀。

  「吵死人了!這些烏鴉!」

  日觀一邊嘀咕著,一邊神態自若地來到武藏身邊。

  「上次真是失禮了!」

  「啊!哪裡哪裡!」

  武藏立刻俯身下拜,他發自內心地尊敬這位老僧。

  「不必多禮!在這荒郊野外,這樣反而有些奇怪。」

  「是!」

  「怎麼樣?今天多少也學到一些東西吧?」

  「您能否告訴我,為什麼出此計策?」

  「一切本該如此啊!」

  接著,日觀娓娓道來。

  「剛才那幾個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長安的手下。因為大人剛到任,所以對當地情況不甚了解。這些遊手好閒的浪人便趁機渾水摸魚,他們放高利貸、聚眾賭博、敲詐勒索、拐賣婦女、騷擾寡婦,簡直是無惡不作。對此,奉行大人也是頭疼不已。以山添團八、野洲川安兵衛等人為首的這十四五個浪人,就是奈良城裡所有為非作歹的浪人的代表。」

  「原來如此。」

  「山添、野洲川等人一直對你懷恨在心,因為他們了解你的實力,所以就想借寶藏院的手來報仇。這些人真是錯打了如意算盤!他們四處給寶藏院造謠、張貼打油詩,然後再跟我們說一切都是那個叫宮本的人幹的。真把我們當成傻子了!」

  聽到這兒,武藏不覺露出笑意。

  「於是,我想趁此機會,給奈良來個大掃除。因此,吩咐胤舜要將計就計。如此一來,不僅門下弟子高興,就連奈良奉行所的官差也拍手稱快。現在,這野地里的烏鴉也很高興呢!哈哈!」

  十一

  其實,除了那些烏鴉之外,還有一個人非常高興,那就是一直在旁邊聽兩人說話的城太郎。現在,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掃而光,少年興奮地張開雙臂,在草地上奔跑、跳躍。

  「大掃除!大掃除!」他扯開嗓子大聲喊著。

  武藏和日觀回頭望向城太郎,他頭戴面具、手拿木劍,對著那些屍體和屍體上成群的烏鴉,一頓拳打腳踢。

  喂!小烏鴉,

  不僅是奈良,

  很多地方都要經常大掃除啊!

  這是自然的規律,

  萬物因此而欣欣向榮,

  冬去春來生生不息。

  焚燒落葉,

  清理荒野,

  時不時來場大雪,

  時不時來個大掃除!

  喂!小烏鴉,

  你們也可以飽餐一頓,

  眼球當高湯,

  血液當美酒,

  千萬別撐得飛不動嘍!

  「喂!孩子!」

  聽到日觀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了歡呼雀躍,回頭問道:「什麼事?」

  「別像個小瘋子似的亂蹦亂跳,快去撿些石頭來!」

  「這樣的石頭行嗎?」

  「再多撿一些來。」

  「好的,好的!」

  城太郎撿來了很多石頭,日觀在每一顆石頭上都寫上了「南無妙法蓮華經」1 幾個字,然後說道:「來!把這些石頭撒在屍體上。」

  城太郎拿過石頭,投擲在荒野各處的屍體旁。

  他投放石頭的同時,日觀合掌誦經。

  「好了!一切都完事了。你們可以上路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說完,他隨即轉身離去。那駝背的身影就像一陣風,飄向了荒原的另一頭。

  武藏還沒來得及道謝,也沒來得及定下次見面的時間,日觀和尚就這樣飄然遠去了。看著那越來越遠的背影,武藏似乎想起了什麼,快步追了上去。

  「老前輩!您忘了一件事。」說著,武藏拍了拍劍柄。

  日觀停下腳步問道:「忘了什麼事?」

  「我們能相遇實屬難得,還請您給武藏一些指導!」

  聽到這兒,日觀那早已沒牙的嘴裡,發出一陣呵呵的乾笑聲。

  「你還不明白嗎?我要告訴你的只有一句話,就是你太過強悍了。

  如果你仍以強悍自居,那你肯定活不過三十歲。就像今天,你差點就沒了命!總之,你的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今天這場屠戮原本不該發生。你現在還年輕,一切都還好說。但是,如果你認為武功就是以強取勝,那就大錯特錯了。就這一點而言,我也沒有資格隨便發表意見了。對了!你可以參照我的前輩柳生石舟齋先生,還有上泉伊勢守大人的人生軌跡,自己親身經歷一次就會明白了。」

  武藏一直俯首聆聽,當他意識到日觀的聲音已經消失時,抬頭一看,那駝背老僧早已了無蹤影。

  1 南無妙法蓮華經:日蓮宗信徒的念誦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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