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

2024-10-08 16:27:14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砰——砰——砰」搗杵捶打麥稈的沉悶聲音,迴蕩在整個細民鎮。由於一直下雨,這裡的牛棚和造紙工坊,都散發著一股發霉的味道。細民鎮和北野都屬於京都的郊區,此時雖然已近黃昏,卻沒有幾家的煙囪里飄出暖暖的炊煙。

  一家簡陋的小旅館,房檐下掛著一個斗笠,上面寫著「木賃1 」兩字。此時,有個人正扒著門框大聲叫著:「老爺爺!客棧的老爺爺……沒人在嗎?」

  這人聲音很大,似乎不像他這個小個子能發出的聲音。原來他是經常來這裡的酒館小夥計,年紀頂多有十一歲。

  他的頭髮沾滿了雨水,亮晶晶的,蓬鬆的髮絲蓋在耳朵上,活像畫裡的河童。他穿著一個短褂子,腰間系了根繩子,渾身上下都是泥點。

  「是城太郎嗎?」客棧的老頭在裡面問道。

  「嗯,是我!」

  「今天客人還沒有回來,這裡不需要酒了。」

  「可是他們如果回來,就要喝的。所以我照常拿了一些來。」

  「如果客人要喝,我過去拿就是了。」

  「老爺爺,您在幹什麼呢?」

  「明天有馱隊要去鞍馬,我想讓他們幫我帶封信,正寫著呢!可是想不起來要寫什麼字,累得我肩膀都酸了!真愁人啊,你別煩我了!」

  「咦?您老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道要寫什麼字嗎?」

  「你這小鬼!又耍嘴皮子,小心我揍你!」

  1 木賃:只需付給做飯的柴錢即可住宿的便宜旅店。

  「我幫你寫吧!」

  「別開玩笑!」

  「我說真的!哈哈哈!芋頭的『芋』哪是這樣,您寫成了『竿』呀!」

  「多嘴!」

  「我不是多嘴,是實在看不下去了!老爺爺,你是要送竹竿給鞍馬的朋友嗎?」

  「是送芋頭。」

  「那就不要死撐了,改成『芋』不就行了!」

  「我要是會寫,就不會寫錯了!」

  「咦……不行呀!老爺爺,這信除了您之外,沒人能讀懂啊!」

  「好吧!那你來寫!」說著,老頭把筆遞給了他。

  「要是我來寫,您別挑三揀四呀!」

  酒館的小夥計城太郎,坐在門口的門框上,手裡拿著筆。

  「小笨蛋!」

  「什麼?明明是您不會寫字,還罵別人是笨蛋!」

  「你的鼻涕滴到紙上了。」

  「啊!是嗎?這個就當小費好了。」

  他揉了揉那張紙,擦淨了鼻子才把紙扔掉。

  「好了!您要寫什麼?」

  他端正身子,握好了筆,把客棧老頭說的話一一記錄下來,書寫的樣子很是熟練。

  就在這時——

  一位沒帶雨具的客人走進客棧。他是今早離開客棧的,由於下雨道路非常泥濘,他的鞋上沾滿了泥巴。他剛一進屋,就把遮雨用的草袋子丟在屋檐下,說道:「啊!梅花就快謝了!」

  門口有棵紅梅,這位客人每天早晨都會欣賞一番。現在,他一邊看著梅花,一邊擰著濕漉漉的袖子。

  這人正是武藏。

  他在這間客棧已經住了二十多天,每次回到這裡,都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

  武藏一進屋就看到了那個酒館的小夥計,他經常來這兒跑腿兒。現在,這個少年和老闆一起低著頭,不知在幹什麼。武藏想看個究竟,便默不作聲,走到他們身後。

  「哎呀……你真狡猾!」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急忙把紙筆藏到身後。

  二

  「給我看看!」

  武藏故意逗他。

  「不行!」城太郎搖著頭。

  「您身上在滴水呢!」城太郎故意岔開話題。武藏脫下濕答答的褲子,交給老頭,笑道:「哈哈哈!我可不吃你這一手!」

  於是,城太郎說道:「不吃手,那吃腳吧!」

  「要吃腳,就吃章魚的腳!」

  城太郎立刻歡呼起來:「要吃章魚就得就酒啊——大叔,用章魚下酒最好了!我去拿酒來!」

  「拿什麼?」

  「酒啊!」

  「哈哈哈!你小子真會耍詐!這下子我又得跟你買酒了!」

  「五合1 。」

  「不要那麼多!」

  「三合?」

  1 合:日本的容積單位,1升的1/10。——譯者注「也喝不了。」

  「那……那要多少?宮本先生您真小氣!」

  「碰到你真沒辦法。老實說,我的錢不夠。我就是個貧窮的練武人,不要那樣說我嘛!」

  「好吧!那我算你便宜點——不過,有個條件,大叔要再說些有趣的故事給我聽哦!」

  說完,城太郎就一溜煙地跑向了雨中。武藏看著那封寫完的信問道:「老伯,這是剛才那少年寫的嗎?」

  「沒錯——沒想到這小鬼這麼聰明,真嚇了我一跳呢!」

  「嗯……」

  武藏也覺得寫得不錯,便認真看起來。

  「老伯,有沒有乾衣服?就是睡衣也行啊,借我一下。」武藏看完信問道。

  「我就知道您會濕淋淋地回來。衣服早就放在這兒了!」

  武藏走到井邊,沖洗一番後換上乾衣服,坐到了火爐旁。

  這時候,火爐上方的鉤子已掛上了鍋,裡面煮著香噴噴的食物,碗盤也都準備好了。

  「這個小鬼頭,幹什麼呢?去了這麼久?」

  「他多大了?」

  「好像十一歲了。」

  「看起來好像要大一些哦!」

  「他七歲左右的時候就開始在酒館跑腿兒,每天都和馬夫、造紙工匠,還有旅館的人混在一起,所以顯得比同齡孩子成熟一些。」

  「可是——在那種環境下,如何能練得一手好字呢?」

  「有那麼好嗎?」

  「他的字雖然略帶稚氣,但質樸的筆法中流露出一種天生的神韻……對了!用劍道的說法就是,他的筆法恰如行雲流水。也許他將來可能會成大器!」

  「您說成大器,是什麼意思?」

  「就是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

  「哦?」

  老頭打開鍋蓋看了一下,嘀咕著:「還沒來哦!那小傢伙是不是又在路上貪玩了!」這時,客棧外的泥地里終於響起了腳步聲。

  「老爺爺!酒拿來嘍!」

  「你在幹什麼呀?客人等著喝酒呢!」

  「可是,酒館裡也有客人需要招呼呀——有一個醉漢抓住我,硬是問了我一大堆問題。」

  「什麼問題?」

  「關於宮本先生的事。」

  「你是不是又多嘴了!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即使我不說,這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了前天在清水寺發生的事。隔壁的老闆娘,還有前面漆器店家的女兒,那天剛好都去寺里參拜,大家都看到了大叔被一群轎夫團團圍住的情景。」

  三

  武藏盤腿坐在火爐旁,一直默不作聲。此時,他突然用懇求的語氣說道:「小兄弟!別再提那件事了,好嗎?」

  城太郎十分機靈,一見武藏臉色不對,立刻就岔開了話題。

  「大叔!今晚我可不可以留在這兒玩?」

  「哦?你不用回店裡幫忙嗎?」

  「嗯。店裡沒事的。」

  「那麼,就跟我一起吃晚飯吧!」

  「我來溫酒,溫酒我最在行!」

  說著,城太郎便把酒壺埋在火爐中的炭灰里。

  「大叔!酒溫好了!」

  「真不錯啊!」

  「大叔,您喜歡喝酒吧?」

  「喜歡。」

  「可是,沒錢就喝不了酒,對吧?」

  「嗯……」

  「很多學武之人都追隨有名的將軍,從而領取很高的俸祿,對吧?

  酒館裡的客人告訴過我,以前冢原卜傳出巡的時候,要帶著七八十名家臣呢!他叫手下準備好幾匹換乘的馬,每個貼身侍衛還手擎老鷹,場面是相當氣派呢!」

  「嗯!沒錯!」

  「聽說侍奉德川家康的柳生大人,每年在江戶領取一萬一千五百石的俸祿,是真的嗎?」

  「是真的。」

  「既然大家都那麼有錢,為何大叔您卻這麼窮呢?」

  「因為我還在學習嘛!」

  「這麼說來,大叔何時才能像上泉伊勢守和冢原卜傳那樣,帶著眾多部下出行呢?」

  「這個……我可能無法成為那樣了不起的人喔!」

  「難道你武功不夠高強嗎?大叔!」

  「那天在清水寺里看到我的人可能都會這麼想吧!不管怎樣,我當時是逃出來的。」

  「附近的人都說,住在客棧里的年輕遊學武者不堪一擊,我聽了很生氣!」

  「哈哈!還好你沒有說!」

  「因為我是晚輩啊!大叔,在漆器店的後面,經常會有一些造紙工匠、制桶工人在那兒練習劍術。你去跟他們比比看,一定要贏他們一次!」

  「好!好!」

  無論城太郎說什麼,武藏都點頭答應。他喜歡這個少年,因為自己也還是個不諳世事的青年,所以兩人很容易打成一片。另一方面,由於武藏沒有兄弟,他也不曾體驗過兄弟情誼,所以他會不自覺地尋找那種類似的感情,以使孤寂的心靈得到安慰。

  「這種事以後別再提了——現在該我問你了,你家鄉在哪裡?」

  「姬路。」

  「什麼?在播州?」

  「聽您的口音,大叔是作州人吧?」

  「沒錯!播州和作州離得很近哪——你父親在姬路是做什麼的?」

  「武士!他是武士喲!」

  「哦……」

  原來如此!武藏感到很意外,同時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接著,他又問了城太郎父親的姓名。

  「我父親叫青木丹左衛門,以前是一個領餉五百石的武士喔!可是,在我六歲的時候,他成了浪人,之後又來到了京都。後來,他越來越窮,就把我寄養在酒館裡,他自己去了虛無僧寺。」

  城太郎一邊回憶,一邊娓娓道來。

  「所以,我一定要成為一個武士。要成為一個武士,最重要的就是要練好劍法吧?大叔,求求您!收我當徒弟吧——我願意為您做任何事。」

  武藏當然不會輕易答應他,但少年苦苦哀求,武藏一時間也不知道應不應該答應。他萬萬沒想到,那個「八字鬍」——叫青木丹左的人,會是如此下場。他知道,但凡投身武學的人都有思想準備,要麼殺人要麼被殺,遲早會賠上身家性命。但是,當他親眼目睹了這樣的人生起伏後,卻產生了一種落寞的情緒。他的心靈受到了很大衝擊,酒也醒了一半。

  四

  武藏沒想到,這小孩如此固執,他一定要拜武藏為師,無論怎麼哄都不聽。最後,連客棧老頭也來幫忙勸,他軟硬兼施,結果反而更糟。

  城太郎抱著武藏的胳膊,拼命哀求,最後竟然哭了起來。武藏實在拗不過他,只好說道:「好了!好了!我收你為徒!不過,今晚你一定要回去跟你們老闆講清楚,再做決定喲!」

  如此一來,城太郎才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武藏對客棧老頭說:「老伯!這些日子多虧您照顧了!我想到奈良去,請幫我準備些乾糧。」

  「咦?您要走了?」

  事出突然,老頭感到十分驚訝。

  「是不是因為那小鬼提出的無聊要求,您才突然要走……」

  「不是不是!不是因為那小傢伙。我老早以前就有這個心愿,聽說大和寶藏院的槍法非常有名,我想去見識一下——等一會兒,那小鬼來了,可能會不高興,您幫我應付一下。」

  「小孩子哭鬧一會兒,就沒事了!」

  「還有,酒館老闆那兒,也幫我交代一聲。」

  說完,武藏就離開了客棧。

  泥濘的道路上,散落著紅梅花瓣。今早起就一直飄著細雨,濕潤的春風輕拂著面頰,細密輕柔的雨絲完全不同於昨日的瓢潑之勢。

  三條河口的水位高漲,河水渾濁不堪。橋下有很多騎馬的武士,正對來往行人進行盤查。

  武藏詢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江戶的將軍即將上京,作為先遣隊的各大小諸侯將在今日到達。因此,各家武士才加緊盤查,以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浪人。

  武藏被盤查時,態度很從容,於是得以安然過關。此時,他才突然感到,自己的確是一名無幫無派的浪人,既不屬於大阪的豐臣派,也不屬於江戶的德川派。

  回想起往事,武藏感覺自己太可笑了。

  當年,自己僅憑一時衝動,就背著長矛參加了關原大戰。

  由於他父親追隨的主公隸屬於大阪方面,他的故鄉也屬於豐臣秀吉的勢力範圍,而他從小聽到的都是關於那位英雄的偉大事跡,因此這些早已植根於他的頭腦中。

  要是現在有人問他:要投靠關東,還是投靠大阪?

  他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大阪。

  這種思想早已存在於他的血液中。

  然而,關原一戰讓他領悟了很多道理。當時,他手持長槍,混跡在步兵隊伍里,無論自己如何賣力,都不會對結果產生任何影響,更無法實現自己的遠大理想。

  如果真能做到以死效忠,也就罷了,這樣死還算有意義。然而,當時武藏和又八的想法卻並非如此。他們一心想的只有功名,說穿了就是尋找一個無須耗費任何資本就能一夜成名的機會。

  後來,是澤庵教給他生命的真諦。仔細想過之後他才明白,獲得功名並非無須任何資本,而是拿人生最重要的東西去換取一個微不足道的名頭——原來自己一直都抱著僥倖心理——想到當時的那份天真,武藏不覺苦笑起來。

  「馬上就到醍醐城了!」

  武藏邊想邊走,汗水早已打濕了衣襟。他停下腳步,才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高山的坡路上。突然,遠方傳來一陣喊聲:「大叔——」

  過了一會兒,喊聲再次傳來:「大叔——」

  「啊?」

  武藏看到那個酷似河童的少年,迎著風飛跑過來。

  果然是他!不一會兒,城太郎的身影就出現在道路的另一頭。

  「騙人!大叔你騙人!」

  城太郎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一邊埋怨,他一臉委屈,幾乎就要哭出聲來。

  五

  他到底還是追來了。

  雖然武藏心裡覺得很無奈,但仍露出開朗的笑容,轉身等著他。

  這小鬼跑得很快!

  城太郎一看到武藏,立刻飛奔過來,動作快得就像一隻雛鷹。

  城太郎來到近前,武藏才看清他一身奇怪的打扮,不禁苦笑起來——他的穿著和昨晚不同,看得出是精心準備的。他的上衣只到腰部的一半,袖子也只有胳膊的一半長,腰帶上別著一把比他還高的木刀,背上還背著一把大如雨傘的斗笠。

  「大叔!」城太郎叫了一聲,便撲到武藏的懷裡,緊緊摟住武藏說,「大騙子!」同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麼了?小傢伙!」

  武藏溫柔地抱著他。城太郎一看是在荒郊野外,便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這兒有個愛哭鬼喲!」武藏開口逗他。

  「不知道!不知道!」

  城太郎顫抖著說道:「大人怎麼能騙小孩兒呢?昨天晚上,您明明說過要收我為徒,今天卻丟下我一個人走了……一個大人怎麼能這樣做呢?」

  「是我不好!」

  武藏一道歉,城太郎的哭聲立刻減弱下來,他抽抽搭搭,小聲啜泣。

  「好了!別哭了……我不是存心騙你的。因為你有父親、有老闆,如果他們不同意,我是不能帶你走的,所以才讓你去跟他們商量。」

  「那您也應該等我的回音啊!」

  「所以我要向你道歉啊——跟你老闆說過了嗎?」

  「嗯……」

  城太郎終於安靜下來,順手從身旁的樹上揪下兩片葉子。武藏納悶兒他要樹葉幹嘛?原來是用來擦鼻涕的。

  「那麼,你的老闆怎麼說?」

  「他說『你去吧!』」

  「噢!」

  「他說,那些有頭有臉的武士或武館,絕不可能收你這樣的小鬼為徒。那個住在客棧的人,原本就沒什麼名氣,大家對他的評價也不高。

  當你的師傅,他是再合適不過了。分別時,他還送給我這把木劍。」

  「哈哈!你的老闆真有趣!」

  「後來我去客棧找你,老爺爺不在,我看到屋檐下掛著這個斗笠,就順手拿來了!」

  「那不是客棧的招牌嗎?上面還寫著『木賃』兩個字呢!」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下雨沒斗笠,可就慘了!」

  看來,這小鬼無論如何是跟定自己了。武藏也不再規勸,他知道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一想到他父親青木丹左的落魄境遇,還有這孩子和自己的宿緣,武藏決定要好好照顧他,直到他長大成人。

  「啊!我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大叔!」

  心愿已滿足的城太郎此刻才想起另一件事,急忙把手探進懷裡摸了半天。

  「有了……就是這個!」

  他拿出一封信。

  武藏滿臉詫異,問道:「那是什麼?」

  「昨晚我回店裡給大叔打酒時,不是有個浪人抓著我問了很多關於您的事嗎?」

  「對!你提過此事。」

  「後來我回到店裡時,那個浪人又問了我很多關於您的事。當時,他已是爛醉如泥,總共喝了兩升哦!最後,他寫了這封信,讓我交給您,然後就走了。」

  武藏歪著頭,狐疑地翻看著信封。

  六

  信封的背面竟然寫著——本位田又八。

  那字跡十分潦草,每個字都東倒西歪,看來連這些字都醉不可知了。

  「啊……是又八寫的!」

  武藏急忙打開信封,讀了起來。他的心情非常複雜,不知是悲是喜。

  又八喝了兩升酒,字跡亂作一團,幾乎無法辨認,語句也極不連貫,要費好大勁才能讀懂。

  上面寫著:

  伊吹山下分別以來,一直無法忘懷故鄉,更難忘記舊友。不想前日在吉岡武館,忽聞兄台之名,一時間百感交集。是否應該與兄見面,我再三思量,一直舉棋不定。隨即便去酒館買醉。

  接下來的就更加潦草了——

  與兄分別後,我為女色所困,整日好吃懶做,渾渾噩噩,如此浪費了五年光陰。

  今日,君之聲名已傳遍京都。弟佩服之至!

  有人說「武藏劍法天下無敵!」也有人說「武藏膽小,最善於逃跑」。我不管別人怎麼說,總之兄之劍法已在京都掀起風浪,對此弟暗喜不已。

  想來——君原本天資聰明,理應成為劍道高手,出人頭地。

  相比之下,弟如今更無顏面見老友。

  我自知愚蠢透頂,若與兄相見,無異於蠢才仰望賢能,弟會羞愧難當。

  但是,來日方長,人生未來之路仍充滿變數。此刻不欲相見,只盼後會有期。

  祈願健康!

  武藏看到這兒,本以為信已寫完,沒想到下面還有補充。看來後面的內容是十分緊急的。內容大概是:吉岡武館數千弟子,為前日之事,懷恨在心,現在正大肆搜捕君之蹤跡。望君多加留心!君之劍法好不容易才得以嶄露頭角,君決不可枉送性命。我立志要在出人頭地後再與君相見,到時我們促膝長談、回首往事。你我之間的角逐才剛剛開始!一定要珍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信的開頭寫得十分熱情洋溢,但那些忠告的文字中,多少流露出偏執的情緒。

  武藏讀完,不禁黯然神傷,心想他為何不能說一句「哇!好久不見,好想你啊!」之類的話。

  「城太郎!你問過這人住哪兒嗎?」

  「沒問過!」

  「酒館的人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

  「他常去酒館嗎?」

  「不常去!這是第一次。」

  可惜!武藏心想,如果知道又八住在哪兒,一定立刻回京都去找他,可現在卻毫無線索。

  武藏十分想見又八,想幫他重新點燃鬥志。即使是現在,武藏仍然沒有放棄與又八之間的友情,他想幫助又八擺脫那種自暴自棄的生活。

  這樣做也是為了消除又八母親阿杉婆對自己的誤解。

  武藏默默無語地走在前頭,這條路通往醍醐城下,六地藏四條街的岔路口已近在眼前。

  「城太郎!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行嗎?」

  武藏突然開口問道。

  七

  「要我做什麼?大叔!」

  「我想請你幫我跑趟腿兒!」

  「去哪裡?」

  「京都!」

  「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兒,現在又讓我回去啊!」

  「我想請你幫我帶封信給四條的吉岡武館。」

  城太郎沒有回答,低頭踢著腳邊的石頭。

  「你不願意?」

  武藏看著他的臉。

  「不是……」他搖了搖頭。

  「不是不願意,大叔!你是不是又想把我甩了?」

  看他用懷疑的眼神望著自己,武藏感到一陣羞愧。他不信任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哪!

  「不會!武士決不說謊!昨天的事,請你原諒我!」

  「好!我去!」

  兩人走進六阿彌陀岔路口的小茶館,叫來一些飯食和茶水。趁著這個空當,武藏寫好了信。大致內容如下:致吉岡清十郎

  聽說閣下正派弟子四處尋找在下,現在我正趕往大和市,打算用一年時間遊歷伊賀及伊勢等地。之前到府上拜訪閣下,沒能一睹尊容,在下深感遺憾。在此跟您約定,明年一月或二月期間,在下必定再次上門叨擾。相信閣下一定會繼續修煉武藝,在下也會利用這一年時間臥薪嘗膽、苦修劍術,以能再次造訪。在下真心祈願聲名遠播的拳法老師門下弟子,不要再出現上次的慘敗,敬請好自為之!

  字裡行間的語氣十分鄭重,又不乏豪邁之氣。

  最後,武藏寫上了「新免宮本武藏敬上」,又在收信人一欄里寫上了「吉岡清十郎閣下及全體弟子」的字樣。

  武藏寫完之後,把信交給了城太郎。

  「只要把這個扔進四條武館的院裡,你就完成任務了!」

  「不!我一定要親手交給門房,然後再離開。」

  「哦!我知道了!」

  「另外還有一件事……可是,這件事對你來說可能會有點難!」

  「什麼事?」

  「昨晚,那個讓你給我帶信的醉漢叫本位田又八,是我的老朋友。

  我想請你幫我找到他。」

  「那很容易!」

  「怎麼找呢?」

  「可以上每個酒館去打聽!」

  「哈哈哈!這也算是個好辦法。可是,從那封信上看,他好像認識吉岡門的人。所以,你可以去問問看。」

  「問到了之後呢?」

  「如果你見到本位田又八,幫我轉告他,就說明年的一月一日至七日,我每天早晨都會在五條大橋上等他,讓他到時來五條與我會合。」

  「這樣說就行了嗎?」

  「嗯——我一定要見他一面。你告訴他是武藏交代的。」

  「知道了。可是,我回來之前,大叔要去哪兒等我呢?」

  「這樣好了!我先去奈良,你趕到那兒後,只要向長槍寶藏院打聽一下,就知道我的住所了!」

  「一言為定喲!」

  「哈哈哈!還在懷疑我喲!如果這回我食言,就砍掉我的腦袋!」

  武藏一邊說笑著,一邊走出茶館。

  隨後,武藏將趕往奈良,而城太郎則要趕回京都。

  此刻,四條街上滿是頭戴斗笠的行人,燕子的啁啾聲和馬兒的嘶鳴聲混成一片,好不熱鬧。城太郎走著走著,突然回過頭來,看到武藏依舊站在原地看著他,兩人遠遠地會心一笑,隨即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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