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橋

2024-10-08 16:26:58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澤庵告訴武藏,三年前他大鬧日名倉哨所的時候,姐姐阿吟就已經不在那裡了,所以朝廷也沒有繼續追究。之後,出於種種原因,阿吟並沒有回宮本村,而是住到了佐用鄉的親戚家,目前生活比較安穩。

  「你很想見她吧?」澤庵問武藏。

  1 愉樂三昧舞:佛教修行所用的舞蹈。

  「阿吟姑娘也很想見你。我曾告訴她——就當你弟弟已經死了。

  不,就當他真的死了。我向她保證,三年之後要還給她一個截然不同的武藏。」

  「這麼說來,您不但救了我,還救了我姐姐!你的大恩大德,我真是無以為報!」武藏合掌道謝。

  「來!我帶你去見她。」澤庵催促著。

  

  「不,不用見面了。聽了您的一席話就如同見過姐姐一樣。」

  「為什麼?」

  「我大難不死,終於獲得了新生。現在,我已下定決心要開始真正的修行,什麼事情都不會動搖我的意志。」

  「哦!我懂了!」

  「毋須多說,你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

  「看來,你的心智真是成熟了很多,太好了!那麼,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就此向您告別……只要還活著,我們後會有期!」

  「嗯!我們就像高山流水一樣,一定會再見面的!」澤庵原本就是個性灑脫之人。

  兩人正要分別之時,澤庵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有件事你要格外小心。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和權叔一直到處找你,他們發誓找不到你和阿通報仇,就絕不回宮本村。也許你在途中會遇到這些麻煩,但不用太介意。還有,『八字鬍』青木丹左這個傢伙,雖然我沒有背後告他的狀,但因為沒能抓到你,他已經被罷官,現在他遊手好閒、四處流浪——總之,人生的道路就是坎坷不平的,所以你一個人闖蕩時要特別謹慎!」

  「是!」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那麼,再會了!」說完,澤庵便朝著西邊走去。

  「你要多保重啊!」望著澤庵遠去的背影,武藏默默地道別。一直目送到那身影消失不見,他才邁開大步,朝東邊走去。

  從此,陪伴他的只有腰間那把黑木劍了。

  獨一無二的寶劍!

  武藏緊緊握住劍。

  「就憑藉它闖出一條路吧!我會把這把劍當作自己的靈魂,經常打磨,努力攀登到人生至高的境界!澤庵以禪為道,我就以劍為道。最終,我一定會超越他。」武藏下定了決心。

  如此青春年少,如此風華正茂!一切才剛剛開始。

  他的雙腳有使不完的力氣,眼中閃耀著希望的光芒。有時,他會推起斗笠的帽檐,用全新的視角來審視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而自己即將投入她的懷抱,開始人生的第一次跋涉。

  此時,武藏剛離開姬路城的城下,正要走過花田橋。突然,從橋對面跑來一個女子。

  「啊……你不是……」女子抓住了武藏的衣袖。原來她正是阿通。

  「呀?」

  看著武藏驚訝的表情,阿通說道:「武藏哥哥,你沒忘記這橋的名字吧?也許你已忘記了那個說要等你一年、等你十年的阿通……」

  「這麼說來,你已在這兒等了三年?」

  「是的。本位田家的阿杉婆到處找我,我差一點就活不成了。還好有驚無險,總算保住一條命。自從跟你在中山嶺分手後,我一個人好不容易挨了二十幾天,之後就一直在那兒幹活,直到現在。」說著,她指了指橋頭那家竹器店。

  「我一邊在店裡幹活,一邊等你。屈指算來,今天已是第九百七十天。現在,你會按照約定,帶我一起走吧?」

  二

  其實,武藏內心也十分渴望見到阿通。就連一直牽腸掛肚的姐姐,自己都能狠心不見,一心只想早日踏上旅途。

  「莫非自己下意識中渴望見到她?自己究竟怎麼了?」

  武藏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氣惱不已。

  自己正要開始人生的歷練,身邊怎麼能帶個女人?

  況且,這女人終歸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按照阿杉婆的說法,即使兒子不在家,阿通也是她家的媳婦。

  想到這兒,武藏感到痛苦難當。

  「你說要我帶你走,可去哪兒呢?」他劈頭問道。

  「你要去的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充滿艱辛和坎坷,可不是遊山玩水。」

  「我都懂!我不會妨礙你做大事的,我什麼苦都能吃!」

  「哪有武士帶著女人一起闖蕩的?這會被人恥笑!請鬆開我的袖子!」

  「不要!」阿通反而把武藏的袖子抓得更緊。

  「看來,是你騙了我!」

  「我什麼時候騙你了?」

  「當初,我們在中山嶺不是說好了嗎?」

  「哦!我當時腦筋不清楚。況且,又不是我先提出來的,我只是一時情急,順嘴答應了你。」

  「不對!不對!你不能這麼說!」兩人爭執不下,阿通逼近武藏,武藏不得不退到花田橋的欄杆上。

  「你吊在千年杉樹上,我幫你割斷繩子的時候,你說過要帶我一起逃走。」

  「放開!喂!大家看著呢!」

  「看就看吧!當時我問你,是否願意接受我的幫助,你高興地連聲說『把繩子割斷!快割斷!』這些你都忘了嗎?」

  儘管阿通說話時據理力爭、毫不相讓,但那雙淚水盈盈的眼睛卻發出熾熱的光芒。

  武藏自知理虧,無言以對。阿通的一席話使他的心理鬥爭異常激烈,他十分矛盾,不知該如何回答。

  「把手放開!大白天的,來往的路人會怎麼看!」

  阿通溫順地放開了他的袖子,然後伏在橋欄杆上,抽泣起來。

  「很抱歉,說了一些難聽話。之前說過的那些敷衍之詞,就請你忘了吧!」

  「阿通姑娘!」武藏偷偷望了一眼阿通。

  「其實,在你等我的這段時間裡,我一直被關在白鷺城的天守閣,從未出來過。」

  「我聽說了。」

  「咦?你知道?」

  「是的,澤庵師父告訴我的。」

  「這麼說來,那個和尚什麼都告訴你了?」

  「當初,阿杉婆他們追趕我,我在三日月茶館附近的竹林山谷里昏倒了,是澤庵師父救了我。後來,他又介紹我去那家竹器店幹活——昨天,他來店裡喝茶的時候,說了一句『未來是不可預知的喲』!這句話真令人捉摸不透。可能,他指的就是男女之間的事。」

  「哦!原來是這樣!」武藏回頭望向西邊的道路,剛剛分別的那個人,今後還能再見面嗎?

  此時,他再次深切地感受到澤庵心中蘊藏的愛是如此博大、如此崇高。他原以為澤庵只對自己有恩,看來是自己心胸太過狹窄。不只是對姐姐、對阿通,對任何需要幫助的人,他都會及時伸出援手。

  三

  「男女之間的事,未來不可預知。」

  聽說澤庵丟下這句話就走了。對這個意料之外的「負擔」,武藏毫無心理準備。

  整整九百天,他都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小屋裡。陪伴他的只有數不清的中日書籍。但是,並沒有哪本書講到這件人生大事。對於男女之事,澤庵表現得事不關己,總是故意避開這個話題。

  不知他是否在暗示——男女之事,只能由自己解決。

  或者,他在試探武藏——如此小事,你自己完全能夠處理。

  武藏陷入了沉思,他凝視著橋下的潺潺流水。

  於是,阿通悄悄地觀察著武藏的表情。

  「好不好?」她哀求著。

  「我跟店老闆說好了,隨時都可以離開。現在,我就去跟他講明事情的原委,準備一下就來!一定要等我哦!求你!」阿通手扶著橋欄杆,急切地問著武藏。

  武藏把手放到她那白皙的小手上,說道:「還是再考慮一下吧!」

  「我還考慮什麼!」

  「剛才我說過,我在暗室里苦讀了三年,經過痛苦的掙扎,好不容易才領悟到人生的真諦。現在,我決定要重新踏上人生之旅,我的名字也改成『宮本武藏』。此刻正是我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候,我一心只想好好磨鍊自己。如果你跟我一起走,就是踏上了一條曲折而艱辛的不歸路,你是不可能幸福的。」

  「你越是這麼說,我就越要跟你在一起。我相信,自己已經找到了世間獨一無二的男子。」

  「無論如何,我就是不能帶你走!」

  「可是,我會追隨你到天涯海角。我不會妨礙你幹大事的……這樣還不行嗎?」

  「……」

  「我一定不會妨礙你的!」

  「……」

  「你答應了?如果你不告而別,我會生氣的!請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

  阿通說完後,就立刻跑回橋頭的竹器店去了。

  武藏很想利用這個空當轉頭就走。可是,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他的腳好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

  「你要是走了,我會生氣喲!」阿通回過頭對武藏喊著。望著那白淨俏麗的臉龐,武藏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看到武藏終於點頭同意,阿通才放下心來,閃身走進竹器店。

  如果要走,就趁此時!

  武藏的內心這樣說著。

  然而,他的腦海依然閃現著阿通那張純真的笑臉,還有那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這一切,都讓他無法抬腳離去。

  多麼可愛的姑娘啊!沒想到,這世上除了姐姐之外,還有人如此愛慕自己。

  並且,他對阿通也毫無反感。

  武藏悶悶不樂地抱著橋欄杆,望著天空和流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過了不久,他把胳膊和頭靠在欄杆上,似乎用劍刻著什麼東西。只見白色的木屑從欄杆上紛紛落下,隨流水漂遠。

  阿通換了一身打扮,小腿上綁著淺黃色的綁腿,腳上穿著嶄新的草鞋,頭上帶著女用的斗笠,紅色的斗笠絲帶系在下巴處,鮮艷的紅色把阿通的臉襯托得更加晶瑩剔透。

  可是——

  武藏已經不在那裡了。

  「啊!」那聲音是如此絕望、哀傷。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雙眼。

  剛才,武藏站過的地方,散落著木屑。阿通看到欄杆上刻著兩行小字:

  請原諒我!

  請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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