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城01
2024-10-08 16:25:31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戰國末期,所謂兵法專門的名人輩出,各創宗流,自稱始祖。
飯篠長威齋創「天真正傳神道派」,傳弟子諸岡一羽、原土佐守,再傳而至根岸兔角、岩間小熊、原卜傳等,皆第一流劍士。
創始「新陰流」的,是上泉伊勢守。其門徒神後伊豆守、疋田文五郎、柳生但馬守宗嚴、丸目藏人佐、穴澤淨賢、羽飼意心齋、磯端伴藏等,亦各立門戶,獨創流派。
伊藤一刀齋,源出「中條流」,自創「一刀流」,為始祖。門徒有神子上典膳、小野善鬼等,而曾敗於佐佐木小次郎,自稱「小野派」的小野次郎右衛門,為神子上典膳之苗裔。佐佐木小次郎所師事的鐘卷自齋,則為伊藤一刀之師。
此外,知名或不知名的流派不可勝數,亦各有始祖,但最有實力者,當以上述三派為主幹。於是迭相敷衍,燦爛一時,故自豐臣以迄德川初期,堪稱日本武道之黃金時代。
但兵法界亦有其榮枯盛衰,時至德川第三代將軍,稱霸兵法界而執牛耳者,厥為裔出上泉伊勢守新陰流的柳生一家。其所以臻此,固由於宗嚴、宗矩、宗冬等代有名人繼統;而自宗矩始,出任德川將軍家之兵法指南,實最與有力焉。
任命武藏一節,事前德川家光將軍當然先與但馬守宗矩及其子飛守商談,以做最後決定,但馬守比武藏年長五六歲,飛守當年則僅三十歲前後。
但馬守與武藏的年輩相若,深知武藏的實力,且自知獨霸兵法界,對於自己的流派和家門均非上策,故毅然同意,且說:「這不僅對將軍家,就是兵法界,也是莫大的慶幸。務請羅致武藏!」
但血氣方剛的飛守,當時雖沒有說什麼,內心極為不快,甚至對門下弟子流露:「難道柳生一門,將軍家仍有未足嗎?」
弟子中也有很多人附和著他,而對這一次的人事措施嘖有煩言。而所謂弟子,其中有旗本,也有大名,背地裡議論紛紛,物議沸然。
及至事已定局,家光乃召見飛守,告以備細。且說:「飛守,自此兩家同心協力,以謀兵法的隆盛吧!」
飛守躬身回答:「是,謹遵鈞諭。可是武藏乃京西人士,未知手下功夫究竟如何,應否先事一試?」
坐在左近的松平伊豆守一聽,帶著責難的口吻,插嘴問道:「飛!
你難道要同武藏較量?」
二
飛守眉尖微挑,望著伊豆守說:「只要主上准諾……」
家光立即接口回道:「那可不必!是嗎?伊豆?」
「是,我也這樣想。」
伊豆回答後,轉眼望著飛守說:「飛,謹言!」
「是。」
飛守惶恐地俯伏。
飛守的功夫雖不亞乃父但馬守,但絕非武藏敵手,是眾所公認的事實。家光與伊豆守豈有不知的?為顧全飛守的顏面,所以要他謹慎,不可稱快一時。
這一點,將軍家對他的父親但馬守宗矩、祖父但馬守宗嚴,平時也一律禁止他們對外比試,為的就是保持柳生家的權威。過去曾有過,也是肥後相良的藩士,與宗嚴同門的丸目藏人佐一事。
當時藏人佐聽到宗嚴凌駕同門,充任將軍家指南,做了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兵法家,便宣稱:「好,我去與宗嚴一決,以爭取天下第一的名號。」
就此從人吉專程來了江戶。
藏人佐原是烈性漢子,得師尊允諾,獲得真傳且在宗嚴之前。據傳宗嚴以策略揎排其他同門兄弟,贏得將軍家的高位之後,他同門師兄弟的態度極為冷淡。這樣的消息傳到了藏人佐的耳中,當然更使他怒不可遏。
到了江戶,藏人佐先以書面堂而皇之向宗嚴申明比武,接著便去叩訪他的武壇。原來宗嚴的為人,度量既大,且極智巧。他一見藏人佐,便執師弟之禮,貌既恭謹,辭更卑謙,要請他留在武壇中,指導門徒的武藝。
可是,藏人佐怎肯就此罷休?
宗嚴無奈,只得向將軍秀忠稟明原委。但藏人佐是宗嚴的同門師兄,就是將軍家也不能妄施壓力。再加之,這一事又在大名間傳開了,更難施為。經苦思熟慮之後,秀忠乃召兩人進江戶城,當面諭知宗嚴為京都以西的日本第一,而藏人佐為京都以東的日本第一,好不容易才得藏人佐點頭,支使他離開江戶。
所以,這次家光也告誡飛守,阻止他向武藏比試,以保持柳生家的聲譽。
話雖這麼說,其實家光本人未嘗不想一睹武藏的實力,究竟是怎樣了得。
於是他便對伊豆守說:「伊豆,飛的比試且作別論,但是否用什麼有趣的方法,來一試武藏的兵法和為人?」
伊豆守也滿懷興趣地點頭回道:「俟商定良策,容再稟復。」
三
那天晚上,伊豆守把悄然來官邸探訪的森都叫到內書房,令侍衛人眾一概迴避了,促膝密談。
「怎麼樣?有無不軌的舉動?」
「是的,正在拼命羅致有本領的浪人哪!」
「哦,必定是有什麼圖謀吧?」
「奇怪,好像是專為了阻止將軍家對武藏的任命。」
「什麼,對付武藏?……哦,是了!必定是因為六本木的廝鬥,心裡懷恨武藏。」
「正是為此。」
「是吧……那麼,公主呢?」
「這又作怪,好像與富岳之間鬧了彆扭。」
「有這等事?」
「為的是,公主偏袒武藏。」
「哎,什麼?偏袒武藏!」
伊豆守至感興趣地張大了眼睛。
「就為了這個原因吧,浪人館裡的空氣像是很尷尬的樣子。」
「噢,那麼要救她,正是時候了。」
「確是如此。看樣子,她很有舍彼就此的傾向。但這樣一來,怕會為富岳一夥所殺害。」
「哦,很有可能。」伊豆守皺眉說。
伊豆守對由利公主也頗有好感,只是與其他的大名不同,是惋惜她的才幹,不願她跟著富岳被一網打盡,以致玉石俱焚。而且他很想把公主利用於更大的方向。
「森都,你看有沒有什麼方法救她?」
森都想了一會兒,說:「那只有……設法使她及早離開江戶了。」
「哦,對了!」伊豆守點頭說,「森都,明天你能不能帶她到我這裡來一趟?」
森都躊躇了一下,卻說:「是。我還沒有同公主見過面,可是待我去邀邀看吧。」
這樣回答之後,又把話題拉回來,反問說:「可是殿下,他們對武藏的圖謀,你以為就此聽其自然?」
伊豆守笑道:「森都,你所得的情報,倒是這點最有用處。想那廝們的作風,一定羅致浪人,想襲擊武藏無疑。這樣一來,我剛好可以吩咐町奉行當場逮捕,即此『聚眾滋事』一端,便是犯法了。所以,這方面的詳情,再去查明來告!」
「是。好主意!」
森都走了之後,伊豆守便派侍衛去召宣江戶町奉行,要他漏夜來府。
四
第二天,森都在浪人館附近的雜木林中正等得心煩,一個年輕的武士踏著落葉來了。
「修平嗎?」
「是的,森都先生。」
「公主如何?」
「整天關在房裡,什麼人也不見。」
「主水呢?」
「連酒也少喝,看他很焦急的樣子。」
「一共會集了多少浪人呢?」
「已來有二十五六個,全部參加的,大概有五十人以上吧。」
「你是否隨身帶有紙和墨斗1 ?」
1 墨斗:有柄的墨壺。柄中空,裝筆,日本古代陣中所用者。——譯者注「是。」
青年武士拿出紙、筆。
「照我說的寫下——有關武藏先生之事奉告,本日垂暮擬請惠臨巢鴨上一晤。在下乃武藏先生二十年來之知交,幸毋見疑。座頭森都。」
「寫好了。」
「好,那麼把它偷偷地交給公主。」
「遵命。」
「明天也在這裡……去查明襲擊武藏的時間和地點。」
「是。」
青年武士靜悄悄地離開樹林,若無其事地回到浪人館去了。他雖為富岳所相信,住在浪人館中,但事實上是森都的密探。
公主在浪人館裡,確如青年武士向森都所報告,把自己緊閉在房間裡,但她的心情並沒有什麼不愉快。她的臉色紅潤,眼中漾著美麗的光芒。而且像抱著什麼高潔的冀望,情緒鎮定,一絲不亂。
突然,窗上「咔嚓」一聲響。公主抬頭一看,窗縫裡夾著一封信。
她訝異地拆了開來:
有關武藏先生之事……座頭森都
公主一愣,但接著卻提高聲音,像對什麼人說話似的,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了,準時坐轎子經過巢鴨橋。」
到了約定的時刻,公主吩咐準備轎子。臨動身時,富岳追了出來問道:「公主,到哪裡去呢?」
「到土井侯府,入夜回來。」她冷冷地回道。
「村山,請你陪侍公主前去。」富岳向站在一旁的青年武士說。
那個青年武士,就是森都稱為修平的密探。
修平默然,但到底跟在轎後去了。不久到了橋邊,只見橋上站著一個琵琶法師。
公主叫住轎子,像是素來熟識似的,望著叫道:「唷,那邊廂不是森都嗎?」
五
「唷,說話的不是由利公主嗎?」
「是哪,森都!」
公主一面搭腔,一面跨下轎子,走近前去。
森都壓低聲音說:「請叫轎夫逕往松平伊豆守侯府……我隨後便來。」
接著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
「那麼森都,得空到我那裡來談談吧。」公主故意提高聲音,邊說著邊走回轎子。
松平侯府大概早已得到森都的通知,鄭重地迎進公主,引她到了內進一室。宮女送來茶點。不久,森都也叫來轎子,趕著來了。
「公主,冒昧之處,千萬不要見怪。」
森都這樣一道歉,公主盯著他的臉上問道:「森都,你到底是什麼來路,與武藏先生有何關係?」
「是,在下於二十一年前,武藏先生與佐佐木小次郎船島決鬥當時相識,承他不棄結為知音,這回也見過兩次了。」
「那麼同伊豆守殿下呢?」
「不瞞公主您,我現在是伊豆守殿下的密探,替他打聽那些對將軍家圖謀不軌的人物。」
公主的臉上閃過一絲悸動。
正在這時,伊豆守進來了。雖是那麼高傲的公主,對伊豆守卻也不敢放肆,端端整整地見了禮。
「唷,公主,難得承你枉顧。」
「是這個森都相邀,我也不知就裡,莫名其妙地跟著來了。不知武藏先生是否在此。」
「不,武藏不曾來,是我想同公主見面,冒用了他的名字。」
「可是殿下的意思……」
公主的眼中,顯得滿不高興。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也與武藏有關。千萬勿怪。」
伊豆守率直地道歉之後,改容言道:「實不相瞞,伊豆守別有懇託,擬請公主俯允。」
「有事托我?」
「是的,擬請公主暫離江戶,前往長崎。」
「哎,往長崎?」
「長崎是天主教的巢穴、走私的基地,意欲借重公主才智,探其真相……」
公主低著頭,默然沉思。這一件事,土井侯也曾提過,而且自己在江戶住膩了,心裡很想到長崎看看。
但這樣公然要她去擔負密探的任務,卻又非得慎重地考慮不可。
不僅此也,更使由利公主躊躇不決的,是岩田富岳近來正接受了長崎商人的委託,要她向老中疏通,放寬對天主教的彈壓政策和外國船的進口禁令。
「怎麼樣,公主?密探的任務不必提,我實在不希望您跟富岳那些浪人混在一起哪。」
公主猛然抬頭,斷然回道:「老實說,像密探這一類近於陰謀的玩意,我實不感興趣。這方面殿下如不相強,能聽我自由,我可以馬上就去長崎。」
「哦,這樣很好。」
伊豆守很高興地點頭,但接著懷疑地問:「可是,能否有把握平安離開浪人館?」
「是的,岩田不會讓我離開吧。但我自己既已有此決心……」
公主的眼中,漾著堅決的意志。
「哦,那當然。不過,千萬不要大意,聽說還有一個叫松山主水的人,是古怪的兵法家哪。」
伊豆守說了後,掉向森都說道:「森都,你做公主的心腹,從旁協助!而且隨伴公主同下長崎去吧。」
「殿下明鑑,只要公主不嫌,森都自當效勞!」
「公主,森都乃武藏多年知己,信賴勿疑!」伊豆守再向由利公主說。
不必伊豆守吩咐,自從一見森都,公主便寄以好感了。
「是,森都先生,一切拜託……」
森都面浮微笑說:「遵命。最需注意的,是富岳與主水二人,切不可稍漏口風,讓他們知道。」
「是哪,這點可請放心。」
「動身的日子,決定在武藏先生謁見將軍那天!最好是斷黑之前。」
「啊,那天!」公主欣然叫道。
她推想武藏拒絕了命官,可能也在當天離開江戶。
伊豆守也讚許著說:「森都,好見地!可是公主,你可知道富岳一夥為阻止武藏的任命,有何圖謀呢?」
「是。我知道他們聚集多人,意在攔擊武藏先生。」
「你曾把這一事,告訴武藏嗎?」
「不。」公主搖頭說,「向武藏先生,多嘴反而失禮。」
「哦哦!」
「這在武藏先生,我想只是家常便飯,不值一笑。」
「正是,正是!」森都掩口說。他的臉上浮上快意的笑容。
六
武藏謁見將軍家光的前夕。
一直到現在,武藏對寺尾新太郎和伊織兩人,都不曾提起是否接受任命。不,他壓根兒連謁見的事也諱莫如深,只是一心繪畫,過得很愉快。
新太郎夫人正在趕做武藏的新衣,從夾衫連同上下禮服,外褂上臨時染上武藏常用的花紋。
但這些禮服卻非武藏要她做的。過去,不論任何場合——就是正式去謁見各國的諸侯,武藏也從來沒有穿過禮服,只是同平時一樣,白綾袍子外加無袖披褂,是他那獨特的裝扮。
這一點新太郎當然知道得很清楚,但這一次不同,對方是全國大權在握的將軍,而且是公式的召見。他正在心中躊躇之際,忠利侯也想到這點,叫了新太郎去問道:「謁見時不知武藏穿什麼衣服?」
「啊,這?」新太郎無法回答。
「當然哪,問你也沒用。」他笑說,「可是,假如聽憑武藏,依他的作風,一定是便服登殿無疑。總之,非得事先替他打點不可。」
新太郎聽忠利侯的吩咐,口頭上雖是答應「謹遵鈞諭」,臉上顯然有躊躇之色。
忠利侯立即察覺,接口說道:「對武藏,只說是我送的。」
「啊,說是殿下送的……」
新太郎這才欣然躬身而退。他想起一國的君侯,對無臣屬關係的一個兵法家,竟連服裝都想得如此周到,那關切之情,使新太郎也為之感動得眼中熱辣辣的。
回家後,新太郎便與他的夫人商量,著手趕做起來,在謁見的前夜,都端整好了。
這時,有人叫門。新太郎夫人出去一看,是一個不認識的青年武士,手中拿著信,說道:「請交宮本武藏先生。」
新太郎夫人卻不接信,去通報武藏。
武藏正在作畫。
「信嗎?」
他掉向伊織說:「伊織,你去取來。」
伊織到門口接來書信,送交武藏,他一看是岩田富岳的反封信,顯然是一封決鬥的挑戰書。
武藏且不拆封,坦然說:「伊織,你去對來人說,知道了。」
「父親,不要先看看時間與地點嗎?」
「不必。」
伊織便依著養父的吩咐去回報來人。
七
那天晚餐,新太郎夫人為武藏設宴預祝,一家人團聚在客廳中。
武藏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但新太郎以下,連小孩子都不敢提起明天謁見的事。不僅武藏的心意難測,平時武藏的言行便有著不容第三者置喙的凜然的氣概。
武藏自己當然也沒有開口。他只是時時望著孩子們;最中他意的,是九歲的長男求馬助。
武藏眯細兩眼說:「求馬!怎樣,你可喜歡兵法?」
「喜歡,將來也像先生一樣強!」
「喔,要拼命下功夫啊。」
「是。」少年的眼中亮著光彩。
「明天分別了,希望大家珍重。」武藏突然滿含情意地望著眾人說。
「哎,明天?」
新太郎詫異地仰頭望著恩師。夫人、求馬助、伊織,也覺驚異。
「我打算謁見將軍之後,就此離開江戶。伊織雖決定出仕,還得隨我先回京都一趟。」
「先生,那麼任命一節?」
新太郎忍不住開口問道。
武藏微笑。
「新太郎,你以為如何?靜下心來看我……」
新太郎目不轉睛地望著恩師。
「丟開名利,絕不妥協,心如利劍,專對兵法!」
武藏吟道。
伊織也凝視著武藏。一瞬間,是水一樣的靜寂。
「是。」
新太郎俯伏回道。
「怎樣?」
「我已懂了。」
「伊織呢?」
「是。我也……」
伊織睜大眼睛回道。
武藏深深點頭,堅定地說:「所以,明天就是作戰!明天的江戶城,在我是前未曾有的激戰之場。是我的兵法對將軍的權威和諸侯的人情的決戰。我不知道將軍和諸侯將以怎樣的手法對付我。勝負之數,未可預卜。」
「我相信先生必勝!」
新太郎接口說。
「喔。」
武藏浮上快意的笑容。
這樣,預祝的宴聚一變而成餞別,而且又是慶祝武藏出陣前的夜宴了。
宴聚散後,只剩下父子兩人時,伊織問道:「父親,富岳來的戰書,不必拆看嗎?」
「不必。聽憑他們的意思吧。」
「由利公主不曉得怎麼樣?」
「伊織!不必空想,有緣自能相見。」
武藏開導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