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流

2024-10-08 16:25:07 作者: 小山勝清

  一

  「武藏先生,我想給你引見一人。」閒談間,北條安房守突然微笑著說。時間是寬永十年正月的某一日。

  北條安房守,是北條流軍學的本家,以戰略戰術仕於德川家的大名級人物。這裡是他家牛込1 的官邸,面向後園的幽雅一室。

  「哎,是什麼人呢?」武藏閒閒地問道。

  這一年武藏五十歲初度,六尺昂藏依舊如前,較青年時代更結實,給人穩重端莊的感覺。原來蒼白的臉色,如今似象牙般光潤;長長的丹鳳眼,眼尾添上幾條疏紋;仍是長髮披肩;額角稍禿,前額軒昂,儀態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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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他對面的安房守,年逾六十歲,鬢髮斑白,赭色的臉龐,雖軀體短小,但雍容華貴,儼然是王侯的風度。

  1 牛込:今之東京市區名。

  「兵法的研究家,《神國武鑒》的作者山川蒼龍軒,想足下該已聞名。」

  安房守答道。

  武藏點頭。他此次重遊江戶,已是闊別八年了。這期間,以京都為中心,受附近諸大名的延聘,為他們講授兵法,這裡半年,那裡一年,隨遇而安。最近,他確曾聽說過江戶有這麼一個兵法家。

  「他是一個古怪的兵法家,從來不曾拿過劍,但對於各流各派的兵法,則別具識見。而且從慶長年間以來,走遍全國,凡是知名兵法家,莫不親往拜會,詳加推究。」

  安房守做了一番說明之後莞爾道:「武藏先生,這個人對足下尤為備悉無遺。從足下十三歲時在播州打垮了有馬喜兵衛直至今日,大小一百數十餘戰,莫不了如指掌。而那也不僅止乎故事的經緯,真可謂見微知著,檢討勝敗的因果,洞察足下兵法的短長。我想足下也許早已面識?」

  武藏靜靜地想了一會兒,但記不起來,倒被惹起興趣來了。

  「想不起這麼一個人來,確是古怪的兵法家,倒可見他一面。」武藏回道。

  「剛才我讓他等在別室里,能夠見到您,想必一定很高興的。」

  安房守說著,便回頭吩咐侍女:「領客人到這裡來!」

  不久,一個漢子在廊下俯伏著稟道:「蒼龍軒參見。」

  「哦,進來吧。」

  武藏看見恭恭敬敬跪在下首的那個漢子,不覺一愣。

  那漢子仰頭望見武藏,也霎時變了臉色。那是年在五十五六歲之間,癩蛤蟆一樣醜陋的臉,而且是斷了左臂的。

  二

  「武藏先生,到底是認識的吧?」安房守饒有興味地笑著說。

  武藏的目光一閃,但轉瞬間仍浮著微笑說:「不錯,是多年的知己。

  甚內!多年不見了,改了姓名,殿下提起,竟想不到會是你。」

  山川蒼龍軒,正是改了姓名的鴨甚內。

  讀者該清楚甚內與武藏之間的恩怨糾葛。

  甚內生於末秩的武士之家,少年時醜陋得像被踏扁了的蛤蟆,可是志氣凌雲,投身新當流的名人有馬喜兵衛的門下。喜兵衛在姬路城下,為當時年僅十三歲的武藏所殺,乃轉入京都的吉岡武壇。真是無巧不巧,吉岡清十郎、傳七郎兄弟及其子又七郎,又在決鬥中為武藏所殺,武壇因此垮了。

  自此,甚內便視武藏為不世之仇了。但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絕非武藏敵手,乃下決心投奔武藏以上的兵法家門下,藉以打垮武藏。於是,他做了岩流佐佐木小次郎的武壇總管,想不到小次郎又在小倉的船島,死在武藏刀下。

  甚內對武藏的仇恨更深,遂與小次郎嬖妾,出身煙花的鈴姑共謀,跟蹤武藏,伺機復仇。曾說動槍法大家高田又兵衛要擊武藏於肥前的小城,也曾在長崎會浪人偷襲武藏,都不得逞。在長崎,且被武藏斬了左臂。

  但甚內與鈴姑仍不死心,又與京都所司代板倉重勝的細作岸孫六共謀,揭發了潛居於長岡佐渡府邸的悠姬公主,實為反抗德川的細川興秋之女,藉以間接打擊武藏,並迫悠姬為尼。結果也未成功,讓武藏把悠姬帶到京都去了。

  這樣輾轉向武藏尋仇,仇雖沒有報成,倒把甚內磨鍊而成深諳兵法的兵法研究專家了。

  武藏當然知道甚內是最危險的敵人,且因他而屢蹈危機。在他的眼光中,發散出蛛絲一樣黏滯的,類似恐怖的感覺。儘管如此,武藏卻不想殺死他,對他抱著某種興趣。八年來他銷聲匿跡,從武藏的眼前隱沒了,現在卻又意外地在此出現。

  甚內經武藏這樣一說,漸漸地平靜下來,端坐著微笑說:「宮本先生!真是久違了。但我卻一天也沒有忘記了您老呢。」

  三

  甚內回答武藏的話,確是堂堂武士的辭令。他的態度風采,也與往昔判若兩人了。服裝,打扮,都是武士風度,連那醜惡的臉,也似乎另有異樣的風格,別具威嚴。總之,他已是儀表非凡的兵法家了。

  「什麼,你沒有一天忘記了我?」

  雖是仍帶微笑,但武藏的語調是冷峻的。

  甚內立即警覺了。

  「武藏先生,請你切勿誤會。過去的恩怨早已一筆勾銷,我現在對你只有尊敬的份兒了。」

  聽他這麼一說,安房守也趕快接口;他從甚內口中,多少也知道些兩人的關係。

  「武藏先生,他說的倒是真話,山川就因為與足下為敵,不知不覺中見地日高,竟能成為兵法的通人。他也許不能稱為兵法家,卻成了得未曾有的兵法學家。這點,蒼龍軒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武藏一本正經地點頭說:「不錯,不錯,我現在也明白了。可也真不容易,掙到這一地步。」

  以後,以安房守為中心,談了一會兒兵法。及至酒食上來,空氣便見融洽了。武藏與甚內興辭而出,已是入夜之時了。

  臨別時安房守卻說:「武藏先生,有一件重大事情,無論如何要同你商量決定,容再另柬相邀。」

  離了安房守的府邸,武藏與甚內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武藏突然開口說:「甚內,鈴姑怎樣了?還同你在一起嗎?」

  甚內沉著臉,悄然說:「被人殺死了。」

  「什麼?幾時?被誰?」

  「五年前,是松山主水殺的。」

  「那正是鈴姑槍殺悠姬公主逃往江戶之後了?」

  「正是。」

  「哦,松山主水……那廝劍上的功夫不錯,但是個危險人物。懷著莫名的野心和狠毒。」

  「那廝一直熱戀著悠小姐,就因為鈴姑殺死悠小姐,才為她報仇。」

  松山主水,生於肥後八代的鄉士之家,自稱前八代的城主名和的後裔。確如武藏所云,他從少年時代便懷著重振家聲的野心。劍術是天賦異稟的,且知幻術。十八歲時,風姿翩翩地出現於小倉,宛如當年的佐佐木小次郎,而為甚內所發現,加入要擊武藏的一隊。

  四

  怪少年松山主水,以佐佐木小次郎的後繼者自任,仿著小次郎的作風,雖已成年,仍是總發覆額,身著紫色輕裝,外罩緋紅無袖披褂,腰懷三尺六寸的長刀。他抱著偌大的野心,想打垮武藏,一躍而成天下的劍士。

  他終究非武藏敵手,卻為年方十六歲的少女悠姬公主的美貌所打動,使他如醉如痴,一度在小倉郊外,平尾台的亂鬥中拐走悠姬,但終為武藏所奪回,僅以身免。

  爾後,主水仍熱戀著悠姬,乃與甚內和鈴姑分道揚鑣,單獨去窺伺武藏的行蹤。所以鈴姑在京都郊外,用得意的短銃殺死一代才女悠姬,轉眼間死於主水刀下,這期間的因果,武藏是不難想像的。

  可是,鈴姑為什麼要殺死悠姬呢?因為不能手刃殺夫之仇的武藏,把憤懣轉向武藏賭著生命所保護的悠姬,因而嫁禍於她的吧?武藏一心以為如此,卻也不怪鈴姑,只是深悔自己把悠姬無端地轉入兵法修業的旋渦中去,致使她慘罹殺身之禍。

  但事實上是否如此呢?

  甚內嘆了一口氣,仰望著武藏,開口說:「宮本先生,也許你自己有些警覺到,鈴姑在私戀著你哪。」

  「你,你說什麼?」

  武藏不勝驚訝地看著甚內。甚內的眼睛,像從前一般,又發散出那黏滯的、奇異的光芒。他用低沉的、嘶啞的聲音繼續說道:「鈴姑殺悠姬小姐,不是視她為你的替身,而是因為嫉妒;她以為你與悠姬小姐是相愛的情人。」

  「休要亂說,甚內!」

  「不,不說個清楚,鈴姑也未免太可憐了。她熱戀著你。真是不可思議的愛。她的心中,把殺你和愛你揉成一團,形成了一股烈焰。而我……」

  甚內響著喉頭說:「我卻熱愛著鈴姑,也嫉妒著你。我之所以憎恨著你,這嫉妒的心情,也許占著很大的力量。」

  武藏默默地走著,心的深處像受了電擊般震撼著。

  他的眼中,浮上十年前悠姬的風姿。

  五

  偕同悠姬逃離小倉回京之後,武藏在郊外嵯峨附近購了一座小巧玲瓏的房子,把悠姬安頓下來,雇用了一個老媽子和侍女。另外,經由光悅、澤庵等知名之士,求得所司代板倉的諒解。悠姬的事原是密探岸孫六所策動,現在父親興秋既已自盡,她自己又已離開小倉長岡佐渡的府邸,在所司代是不一定非追究到底不可的。

  再加上武藏在幕後為監護人,也只得不了了之了。佐佐木船島的決鬥,早已轟動京城,上自大名公卿,下至販夫走卒,莫不懾於武藏的劍名。兵法家的地位,他已是磐石之重了。

  武藏卻也不敢大意,因比試而結的怨敵,不僅甚內、孫六等人,是愈來愈多了。他不敢讓悠姬使用原名,諉稱是某公卿的遺孤,對外用幼時的乳名,以避人耳目。且從在京的門人中,選武藝特出者專司悠姬的護衛。武藏自己也時常往訪,從旁戒備。

  悠姬則與知名的文人墨客交往,專心精進於文學。武藏當然不放棄劍術的探討,應各地大名的邀請,時常離京做茫無定期的旅行。這期間,他曾與著名的劍客做過不知多少次的比試;也曾好幾次遭遇鈴姑短銃的狙擊。所幸悠姬並沒有妨礙武藏劍術上的進修,別時相思,見時歡敘,雖是其交如水,卻也別饒情趣,反能互相策勵。

  又兩年,大阪的冬、夏兩役相繼而起,武藏雖曾參加大阪一邊出陣,但並未深入。及大阪城陷,仍回復他兵法家超然的地位。不久,悠姬也獲得小倉細川家的諒解,時有金錢上的接濟,過了好幾年優裕平和的歲月。

  一天,長岡佐渡到江戶向將軍府稟見途中,繞道京都來訪武藏的寓邸。兩人已闊別多年,有著說不完的舊話。最後,佐渡皺著眉說:「武藏,你可知道?阿通於去年二月,終於病勢加劇,就此不起了。」

  「我倒不曾得悉……」

  「據阿松來信說,病體曾一度康復,原想離了本妙寺上京來的……」

  武藏黯然閉了眼睛。他對阿通並非無情。她是武藏世俗之愛的唯一對象,但不久,終因劍術的修行與男女之愛不能兼得,毅然斬斷情絲。

  而那阿通,今亦已矣。

  六

  深秘於心底的阿通,又在他的眼中蘇生了。

  那時,武藏見了皈依佛門的阿通,好像出賣了自己投向佛陀懷抱的賣春女似的,對她的無知、頑固、淺見感到莫名的激怒。隨後,他雖是諒解阿通不得不爾的心境,但是為時已遲,兩人早已各奔前途了。事已至此,他唯有祈求阿通在佛法的庇佑下,能平平安安過日子。而這樣的日子,逝水般過去了。

  佐渡又靜靜開口說:「阿通臨去時,竟是那麼安詳……聽說比平時更美麗,且微笑著說,見到你武藏先生了……」

  武藏吁了一口氣,點頭說:「皈依佛門之後,阿通的心境好像愈見高淨了。我雖不信佛,也許背叛佛,但也不否定那高超的存在。往後,阿通一定能攀上高峰,遠非我武藏所能及的了。」

  佐渡一笑,然後提起悠姬的事。他先聽了武藏的報告,說道:「君侯(細川忠興)決定給公主送個侍女過來。君侯的意思,大概要派一個知道底細的人,來給公主做伴,就是剛才提起的寺尾家的閨女阿松。」

  「哎,阿松?」

  武藏不覺一愣。他以為阿松因為同情阿通,一直陪伴她到死,必定抱怨自己的薄倖。

  但佐渡卻不管這些,接著說道:「阿松既知書達禮,又精通武藝,雖是抱定終身不嫁的奇女子,倒是忠心耿耿,伴隨公主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是事實,武藏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

  「相信公主一定很滿意。」他只好這樣回答。

  佐渡臨去時又鄭重地說:「有機會到江戶,務必去看幼君(細川忠利)一趟。」

  細川忠利自幼為德川人質,至今仍留江戶。武藏與小次郎決鬥之前和之後,都曾見過一次。他的年齡小武藏二歲,是既聰明又富人情味且勇猛的武將,同時是傑出的政治家——這是武藏對忠利的定評。

  他們之間,是所謂意氣相投吧,最初一面,便能肝膽相照,極為相契。

  七

  不久,阿松從小倉來了。對悠姬當然是無微不至,對武藏也別無怏怏的樣子,像是把阿通的事給整個兒忘掉了。

  悠姬從武藏口中聽到阿通的死訊,也毫未動容。在她,阿通的事已是那麼遠遠的過去,沒有心的餘裕去回顧那些個了。

  這樣,安閒而生動的歲月,繞著悠姬靜靜地流逝。到了武藏四十二歲、悠姬二十九歲、阿松三十二歲的那年九月,武藏應尾州家的邀請去了名古屋。一天,收到阿松火急的專箋,要他立即回京。

  他急忙趕回一問,原來是悠姬被殺了……下手的是鈴姑。

  天剛抹黑,悠姬正靠在書房的窗口看書,從外面的一槍,子彈穿過她的前胸。

  阿松和武藏派來護衛的兩個門人,聽到槍聲趕了去時——「殺死悠姬的是鈴姑,你們告訴武藏知道吧!嗨嗨嗨……」

  聽到鈴姑瘋狂的聲音,待阿松和門人追出去時,十來個覆面武士攔在當路,讓鈴姑逃跑了。

  武藏認為自己與悠姬之間,絕非世俗的所謂戀愛。他只是傾倒於悠姬出眾的才華,至純的美和崇高的精神。所以對悠姬的死,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像從掌握中被搶走了奇珍異寶一樣,感到空虛寂寞。

  「在這人世間,再也碰不到這樣的女性了。」

  這樣一想,此後一切的女性,對他似乎都成了無價值的存在。

  「在我,這世間已是沒有女性的了。」

  他甚而如此想。

  對鈴姑,他始終認為非僅專殺悠姬而來。他只是詰責自己的大意,更後悔像自己這樣樹敵甚多的兵法家不該與悠姬這樣的女性發生聯繫。

  歲月如箭,一忽兒又是十年。他的劍名已有定論,被公認為天下第一的兵法家。獨行踽踽的兵法上的修業,武藏並不因此而止。而現在,不獨是兵法家的鍛鍊,已進至借兵法而探求真理的境界。他讀書、繪畫,兼習雕刻。到了闊別八年的江戶,專訪安房守,而竟與昔日的仇敵蒼龍軒(鴨甚內)邂逅。

  八

  武藏與甚內並肩,默默地走在夜色蒼茫的街頭。到今日,他才得知鈴姑對自己的戀慕。

  固然,這些都已成明日黃花,但在武藏,一向合理地處理一切事務,是在確實的把握中去窺探未知的世界,過去的失算也就特別使他怏怏於懷了。

  兩人不久到了一座大宅院的牆外。疏星在天,夜色幽冥。武藏吁了一口氣。就在這一瞬間,從宅院靠牆的街蔭中,射出一道白光,直望武藏的腦門衝來。是劍!有人躲在牆頭樹下,看著武藏臨近,揮刀躍下,猝然偷襲。出其不意的這一劍,雖以武藏之強,似乎也難以躲過。

  好武藏!只見他的身體向右微側,早已拔刀在手。

  「哎!」

  趁著暴徒撲空前傾之際,從背後一刀划去。這是武藏得意的必殺劍。但對方身手之疾出人意表,竟就勢前躥,沒入黑暗中去了。武藏這一刀,只在他的背脊上輕輕划過。

  武藏仍提著刀,瞪著前面如墨的夜色。

  甚內開口叫道:「武藏先生,多年不見尊駕之劍,更見高妙了。」

  他的聲音是那麼爽朗,像是將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完全忘掉了。

  「可是,殺了空。」

  「對方雖然不死,但完全敗了。不,不僅那廝,凡在這附近的,眼所不見的惡魔,莫不懾於你的劍氣而一齊消逝了。這就是所謂破魔之劍,連我都為之心神一爽。」

  武藏的臉上,浮上充滿自信的、明朗的微笑。他深深頷首答道:「甚內,說得好。我也因剛才一劍,恍有所悟。我所斬殺的,不僅是那個暴徒。還有妄念!迷惑!」

  「我知道,你是殺退了悠姬公主和鈴姑的亡靈了。不僅此也,因剛才那一劍,我覺得你的兵法境界又自高了一層,是從有形的世界,邁入無形了。」

  武藏再度頷首說:「我也從此徹底了悟。我是以劍為命的人!只有一劍在手,才能提高自己,點醒自己。因此,雖是無情,卻也沒法。鈴姑也罷,悠姬也罷,阿通也罷,也許都有情愫。但僅此而已,我是無情的兵法家哪!」

  這樣說著,武藏不禁縱聲大笑起來。

  九

  「宮本先生,你可知道剛才向你偷襲的,是什麼人嗎?」

  甚內改變了話題。

  武藏踏著大步,邊走著說:「不知道。我的敵人太多了,被人偷襲是常有的事。對方既是使我領悟空劍之妙的人物,絕非泛泛之輩,但刀法路數卻無法辨認。」

  「是吧?想來他不曾與你正面交手,可是與你的淵源極深,就是剛才提起的松山主水哪!」

  「啊,主水!怪不得有些邪氣。十年前倒時常出現的,竟也待在江戶?」

  「殺死鈴姑之後,他到底不敢見我的面。在江戶卻頗有名氣,說他是不知底細的怪劍客。他又長於舌辯策謀,常在公卿家出入。」

  「唉,真可惜!因他喜玩幻術,所以上不了兵法的正路。就像今天,雖是疾如鷹隼,卻欠缺必殺的氣魄。一開頭,逃亡的念頭便緊黏著他了。不知捨身之妙的劍士,是永不能修成正道的。」

  「正是這樣。名氣盡大,至今不能自成家數,也不能自立武壇。那廝,只是在人生的后街里出沒的人物。」

  「是呵,最初在小倉碰到時,他是個自信滿滿、胸懷大志的純真少年。對悠姬公主雖火一樣地熱戀著,但終究耍著策略,而不是光明正大的。也許就是玩弄幻術之故,老使人覺得包藏禍心似的。」

  甚內點頭,但接著說:「宮本先生,卻也不可大意。要曉得他的策謀舌辯頗具威力。因他之故,弄得君臣不睦,或者失去地位的兵法家,頗有其人。而且看情形,他仍抱著打倒足下的野心呢。」

  武藏沒有回答,對主水這樣的胚子,大有不屑一顧的樣子。

  談話間,已到牛込的街尾。甚內住在神田,武藏則寄寓於麻布寺尾新太郎的家中。臨分手時,甚內聳著沒有臂膀的一邊肩頭說:「宮本先生!剛才已經表明,鈴姑之死,使我已將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了。但你,還是我的敵人。物色而且養成足以凌駕足下的劍士,是我一生的工作。我的武壇,就是為此而設的。」

  「什麼,武壇?」

  「別開生面的武壇,有機會務請惠臨指教。」

  「哦,好吧。」

  兩人便左右分開了。

  「唉,十年之間,人事上竟有這麼大的變動!」武藏無限感慨地自語著說。

  十

  主人寺尾新太郎與伊織,在門口等著武藏,同進了客廳。伊織是武藏於他十三歲時收養的螟蛉,現在已是二十一歲的青年了。

  「先生,久違重逢,安房守殿下想必非常高興。」一坐下來,新太郎首先開門說。

  在小倉時,他是武藏五人團的領班,那時是瀟灑的美少年,現在已交四十歲,比以前肥碩多了。但在武藏面前,他還是當日的青年。

  「 哦, 很是愉快, 還是那樣談笑風生, 卻更老成圓熟, 令人欽敬。」

  武藏與安房守是多年的知交,論兵法(劍術)安房守以武藏為師,大兵法(軍事家)則武藏拜安房守為師。有著這樣密切的交情,所以武藏一到江戶,第二天便首先去叩安房守的府邸。

  武藏接著說:「寺尾,今天在北條府中,碰到意外的人哪。」

  「是什麼人呢?」

  「鴨甚內啦。」

  「哎,甚內!那廝又現形了?」

  小倉以來,新太郎對甚內的死死糾纏極為懷恨,以為悠姬的慘死也是甚內在幕後策劃的陰謀。

  「改名換姓住在江戶,就是那個兵法研究家的山川蒼龍軒。」

  「啊,蒼龍軒!就是甚內……」

  「人的變動真是奇妙萬端的。他就是為了打倒我武藏而到處訪求兵法家,開始研究,日子一久,竟成了兵法的通人。為人也練達了,現在居然是錚錚的人物。」

  「噢,竟有這等事!」

  新太郎驚訝不已。

  這時,新太郎的夫人送上茶點。長子求馬助也跟在母親後面,在伊織一旁坐了下來。

  「先生,您回來了。」年僅九歲的少年,卻很有禮貌地向武藏躬身請安說道。相貌堂堂,一臉聰明相,是酷似父親當年的美少年。

  「唷,你睡醒了?」武藏浮著微笑。

  他最喜歡孩子,對大人雖不管親疏,毫不姑息,眼神如電,令人畏懼;但看孩子時,他自己也成了孩子似的,竟是那麼溫煦和善。

  武藏在戰鬥之中,是以戰為命的人。他的對象不限於兵法家。與知己朋友的交誼中也蘊有戰鬥。山川草木——甚而自然的一切,映在武藏眼中,莫非戰鬥。阿通和悠姬的愛情,也不逸戰鬥的範疇。

  唯有看孩子時不同,就是孩子們在玩弄著劍棒,或者相撕搏,映在武藏的眼中,都成了天真的情愛……當然,那只是一瞬之間,片刻之後,武藏便掉頭不顧了。他在小孩子身上也會發現戰鬥的幼芽,回復到原來的武裝姿態了。

  十一

  「又碰到另外一個想不到的傢伙。」武藏邊呷著茶,繼續說,「你該也記得吧?松山主水。」

  「是,記得的。這廝在江戶,怪劍客的名氣很大。殿下(忠利)也曾召見了一兩次,對他的印象不見得很好。」

  「哦,有這等事?」

  「可是,八代的老殿下(忠興)對主水卻很中意,藩中還傳說著不久將任用的話呢。」

  細川忠利於前一年的寬永九年,繼加藤忠廣之後,做了肥後五十四萬石的領主,從小倉遷於熊本。父侯忠興退休,隱居於八代城內。

  武藏皺了一下眉。他不是對任用主水有何不滿,反而對忠興侯的這一舉措感到有趣。

  忠興、忠利父子的個性不同,平時意見相左,是武藏所深知的。他深恐因此加深父子之間的鴻溝。

  可是,這一事卻關係著武藏本身。新太郎明知道,只是沒有說破罷了。

  武藏旋即軒眉言道:「可是寺尾,鈴姑為主水所殺,你可不知道吧?」

  「什麼,鈴姑被殺?」

  「鈴姑殺了公主之後,便逃到這裡,在江戶被主水殺死了。」

  新太郎又吃了一驚。

  「原來恁地!公主那回事,因顧慮幕府不曾報官,但藩下,尤其是武藏五人團的我們,找了鈴姑好久。怪不得毫無著落……」

  「主水戀著悠姬公主哪。」

  「哎,那傢伙?」

  新太郎忽然變了臉,武藏卻坦然不動聲色。

  「寺尾,從北條府邸出來,到了牛込街尾,主水突然向我偷襲。是從牆頭揮刀跳下的……」

  「唷,那麼?」

  新太郎一震,伊織和求馬助也隨之緊張起來……「我先是一側,讓過他的來勢,拔刀從他的背後掃去。可惜,讓他逃跑了。」

  武藏先是靜靜地說明,突然銳厲地叫道:「伊織,看刀!」

  他邊叫著,邊提起大刀。

  「是!」

  伊織仍坐著,踮起腳。「伯耆安綱」的寶刀隨著叫聲,如電光一閃,向伊織的頂門飛去。伊織霎時跳開,距大刀間不容髮。

  但這一瞬間,卻起了變異。周圍突然沉靜,連鄰家的犬吠聲也戛然而停。伊織過去雖也屢次受養父這樣的試驗,但今天不同。他的臉色鐵青,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十二

  赫然變色的,不僅伊織一人。新太郎、他的夫人、少年求馬助,都蒼白著臉,不敢挪動一下,呆在那裡。

  武藏把抽回的白刃倒豎在膝蓋上,瞪眼凝視著前方,完全是心無掛牽的樣子。

  而這時,朝庭園的走廊上,「啪嗒」一聲,落下了什麼東西。就是這一聲衝破了死寂,大家都吁了一口氣。首先跑到走廊去看的,是求馬助。

  「啊,父親!是貓,快死了。」

  「什麼,貓?」

  「是的,前天爬櫃架上想抓黃鶯的野貓,今天,一定又偷著來了。」

  武藏已把寶刀納入鞘中,若無其事地端坐著,伊織仍喘息著。新太郎夫婦到走廊一看,那裡真的倒著一隻野貓,便叫女侍提了出去,與求馬助踅回中房。

  現在誰都明白野貓為什麼從櫃架上摔下來的死因了。

  武藏平靜地開口說:「我就是這樣斬殺主水,被他逃走了。過去,既經看準,劍無虛發,從來沒有讓敵人逃走的事。雖說能耍幻術,但能躲過我那一劍,主水這廝到底不錯。可是甚內卻說,主水是完全敗了。伊織,你看如何?」

  「是,我也以為如此。」伊織勉強回答道。他仍未恢復平靜呢。

  這是後來才知道的,主水當時雖從武藏劍下逃了出來,但一到寓所,便霎時倒地,好久好久掙不起來。

  武藏繼續說:「我是殺了別的東西作為主水的替身的。事實上,我的眼中當時並沒有主水,我正在與眼看不見的東西相對著哪。我記起二十一年前,在肥後人吉與丸目徹齋翁比畫的事。那時,徹齋翁肩著鐵鍬,心無牽掛地走在野地上。我跟在他的後面,但是無懈可擊。到了曠野,徹齋停了步。那時,我發現了破綻,視為機不可失,便拔刀橫掃過去。就在那一瞬間,徹齋翁一聲短喝,把手中的鐵鍬「啪」的一聲頓在地上。隨這一頓,我的腦門像是挨了一擊,眼前金花亂飛,向後踉蹌倒地。徹齋翁頭也不回,口中念道……」

  「他念的是——金剛王寶劍!一擊萬法生,百魔自粉碎,何必分爾我,乾坤一握中!」

  「哦——」新太郎沉吟道。

  伊織亮著眼睛,挺著胸脯。

  新太郎夫人和求馬助,也一瞬不轉睛,貫注全神傾聽。

  武藏繼續說道:「還有。我再立定架勢,又想揮刀而進。徹齋翁仍是背朝著我,一心在運著手中的鐵鍬。他已不是兵法家,是孜孜於泥土的一個農夫罷了。寺尾!伊織!你們想,一個農夫,你能下得了殺手嗎?」

  「是,下不了殺手哪。」

  兩人同時回道。

  十三

  武藏深深地點頭說:「是的,誰也不忍下殺手的。那是超越兵法的無敵的世界。凡是正直的兵法家,不論農夫、工人,只要是一心孜孜於勞作的人,雖一指也不能玷染。徹齋翁在兵法上,已到達這一境地了。明知武藏揮劍伺於後,而能轉瞬間使自己沒入一塵不染的境地,非鍛鍊有素,怎能臻此地步?一擊萬法生的金剛王寶劍,就是從此變化而得的。」

  武藏說到這裡,閉上眼睛,呼了一口大氣,接著說:「這以後,我便以徹齋翁的這一境地作為自己的修行目標。終於,我得到劍技絕妙的稱譽,且自信為天下無敵的境界。心境自然而然提高了,只是怎麼也打不開最後的鐵扉。我這幾年來的苦悶,便是為此。深夜裡,我曾想到自殺。我的學畫、研讀漢文和各種書籍,也為的是想借旁的力量,打開這扇鐵扉。但結果,仍歸失敗了。」

  武藏說到這裡,又閉上眼睛。

  大家都愣愣地望著武藏。新太郎是當然的了,連朝夕相處的伊織,也不知道武藏曾有這樣的苦悶。雖然每天進修的用勁,是冷眼也看得清楚的……給他這樣一提,武藏臉上的皺紋確是更加深了,也許是苦悶的痕跡吧。

  過了一會兒,武藏突然睜開眼睛。他靜靜地又開了口:「可是,我終於打開那鐵扉的一線縫,伸進去一隻腳。人生是不可捉摸的,給我這一機緣的,剛才也說過,就是松山主水。我沒有殺死主水,卻劍斬長空。就在那一剎那,我頓時瞭然於虛空之理,從迷惑中覺醒過來,領悟了一擊萬法生的金剛王寶劍的奧妙。事出意料,我茫然待在那裡的時候,甚內早已看破,叫道是『破魔之劍』,但我則名之曰空劍。」

  「父親,空者何謂?」伊織追問著說。

  「這就很難說了。我還無法解說,而事實上這原是不能言喻的。我曾研讀內典,也曾請教過禪僧,理論上雖然知道,結果還是靠劍而得以心領神會。劍!在我,一切都是劍!舍此別圖,讀書、繪畫,莫非迷惑。」

  武藏神采奕奕地繼續說:「今後,我還是唯有仗著劍以窮極天理,以善處人生。雖說了悟虛空,體會空劍,僅是初步而已。天空是渺茫無際的!人生是深奧莫測的!將有數不清的鐵扉,等著我去打開吧。人生的波濤洶湧,迷惑的雲翳重重。可是,我挺身前往,所仗者唯劍而已。」

  說到這裡,兩眼閃動著寒月一般冷冷的光芒。

  冬寒浸沉,一座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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